烟瘾、教职与政争:严复与革命党人互动的表象与本质
2018-02-20皮后锋
皮后锋
内容提要 严复起初在天津水师学堂染上烟瘾,与革命党人并无交集。戊戌以降,尤其是同盟会成立后,严复因主张君主立宪、反对暴力排满,成为革命党人的主要论敌之一。基于政见冲突,革命党人在对严复展开理论围攻的同时,还多次攻击他在监督安徽高等学堂及复旦公学期间违反禁烟条例吸食鸦片。严复民元出任北大校长后,来自革命党阵营的排拒并未减弱。革命党人经过周密策划,藉口严复长期吸食鸦片,将其赶出北大。随后两年,北大拥严派学生先后发动三次大规模请愿,要求严复复职,但均为革命党人所阻击。严复民初与革命党人互动的诸节点中,烟瘾、教职只是表象,其实质乃是辛亥鼎革前党派政争的延续。
严复起初在天津水师学堂染上烟瘾,此后一直戒而不断,即使在清末民初雷厉风行的禁烟运动中,也没有痛下决心戒烟。戊戌以前,严复与革命党人并无交集。戊戌以降,严复以系统译介西学而名满天下,政治上因主张君主立宪、反对暴力排满,而变成革命党人无可回避的重要论敌。1905年同盟会成立后,革命党人以《民报》等为主要阵地,对严复展开理论围攻,并多次攻击他在监督安徽高等学堂及复旦公学期间无视禁烟条例、违规吸食鸦片。民元初,严复由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任命为北大校长,自然被目为“袁党”,注定要继续承受来自革命党阵营的排拒。革命党人经过周密策划,经由报刊造谣、北大党籍学生反对、教育部实权派官员策应等几个环节的密切配合,藉口严复长期吸食鸦片,一鼓作气将其赶出北大。随后两年,北大拥严派学生先后发动三次大规模请愿,要求严复复职,但均为革命党人所阻击。严复民初与革命党人互动的诸节点中,烟瘾、教职只是表象,其实质乃是辛亥鼎革前党派政争的延续。
严复的烟瘾及其政治主张
晚清鸦片弛禁后,吸烟盛行,官员、商人等社会上层以吸烟为时尚,以鸦片待客颇为流行。严复供职天津水师学堂期间,在其挚友、亲家吕增祥处染上烟瘾①,而吕本人并不吸鸦片烟,严复或许只是偶然接受款待而染上烟瘾。再者,晚清时期鸦片广泛运用于治疗伤风咳嗽、牙、胃、肌肉疼痛等常见病痛②,严复也有可能是因治病需要而一吸成瘾。当然,严复吸烟也不排除与精神苦闷有关。执教天津水师学堂期间,严复目睹国势衰败、腐败盛行,个人经济拮据,四应科举而名落孙山,与同窗罗丰禄、同事洪恩广及潘志俊等关系微妙,长期紧张焦虑,苦闷压抑。在这种状态下,严复有可能主动吸食鸦片,藉以缓解科举受挫和压抑苦闷带来的痛苦。
1890年,顶头上司李鸿章得知严复吃鸦片,颇为惊讶,劝其戒烟:“汝如此人才,吃烟岂不可惜!此后当仰体吾意,想出法子革去”③。严复闻言颇为感动,但他此时对鸦片的危害、戒烟的复杂与困难均认识不足,没有立即着手戒烟,其同年与堂弟家书有言:“兄尚未革烟,何时革,亦易事,不烦远挂。”④时有嫉妒者批评他“能坐言而不能起行”,亦师亦友的吴汝纶极力为之辩护,但也不得不承认严复往年多病,“颇以病废事”⑤,这充分说明吸烟已对严复本人的健康、仕途与社会声誉产生了负面影响。
至迟1893年升任学堂总办前,严复开始戒烟,曾委托堂弟严观澜在上海大马路迩遐斋药店购买龙涎香戒烟丸四瓶⑥。1895年,严复提出“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的救世方略,其中,“鼓民力”的核心内容之一就是禁食鸦片,重点是禁止官员、将士、士子等社会上层吸食鸦片,由皇帝亲察二品以上近臣大吏,近臣大吏以下,逐级下察其近属;学臣察士子,将帅察士兵,亦用此法,并制定连坐法实力推行⑦。严复公开呼吁禁食鸦片,似可推测其本人戒烟或许颇有成效、甚至断瘾。
“新民德”集中体现了严复的政治主张,其具体措施是“设议院于京师,而令天下郡县各公举其守宰”⑧。严复心仪英式君主立宪,在20世纪初立宪思潮兴起前,这一政见可谓凤毛麟角;而孙中山1895年曾在广州策划武装起义,此类法式暴力革命在中国更是绝无仅有,显然为严复所排斥。1898年7、8月间,严复在《国闻报》匿名发表社论《论中国分党》,首次正面批评孙中山与革命党人:
西人所谓维新党者,盖即指孙文等而言……而孙之为人,轻躁多欲,不足任重,粤人能言之者甚多。幻气游魂,幸逃法外,死灰不然,盖已无疑。即英人前在伦敦使馆之辩论,不过自保其国权,与孙文无涉焉。如此,则彼所谓之维新党,不能成党也。⑨
这篇社论不认同孙中山的武装暴动,辩称英国政府乃是出于维护主权而干预清政府驻伦敦使馆绑架孙中山,中国并不存在“维新党”即革命党,对孙中山本人评价甚低。严复擅长西学,1880年以降长期执教天津水师学堂,1895年在天津《直报》发表系列政论文,1897年创办《国闻报》及《国闻汇编》,鼓吹维新变法,颇负时誉,其影响所及,主要在京津士大夫圈内。此时,国内屈指可数的革命党人遭到捕杀,孙中山流亡在外,无人注意到严复在《国闻报》匿名发表的社论,更不用说做出回应。
严复与革命党人的相互批判
20世纪初,此前中国极为少见的立宪、革命两种政见,逐渐演变成两大社会思潮,相互激荡,相互碰撞。戊戌以降,严译《天演论》《原富》等一系列西学名著陆续出版发行,风行海内,“译界泰斗”“新学巨子”等各种美誉纷至沓来。到1905年前后,严复已成为国内教育学术界的风云人物,得到朝野一致的高度评价与推崇。盛名之下,其所持政见的社会影响也同步上升。严复作为立宪派的代表学者,其与革命派的政见之争已不可避免。
严复积极鼓吹君主立宪。1905-1906年间,他应邀在上海青年会系统演说《政治讲义》,在安庆高等学堂演说《宪法大义》,并发表了《原败》《论国家于未立宪以前有可以行必宜行之要政》等一批政论文,介绍了西方政治学理论,尤其是宪政理论与宪政史知识,为立宪运动提供理论支持与政策建议,成为国内立宪派的理论旗手。严复的学术造诣与社会影响也得到清政府的高度认可,1908-1910年间,严复得到众多与“仿行宪政”有关的职务与荣誉头衔,如宪政编查馆谘议官、钦选资政院议员等等。
另一方面,严复始终反对暴力革命。1902年,他发表《主客平议》,警告暴力革命将引发流血冲突与剧烈社会动荡,代价巨大⑩。1903年5月,他在《群学肄言》自序中指责“浅谫剽疾之士”只知“搪撞号呼”“盲进破坏”。革命派的“排满”主张包含狭隘的种族复仇倾向,有可能导致国家分裂,严复对此深怀忧虑。1904年,他在《社会通诠》案语中对革命派正面提出强烈批评,指斥以“排满”相号召的民族主义是狭隘的种族主义,根本无助于国族的强大:
是以今日党派,虽有新旧之殊,至于民族主义,则不谋而皆合。今日言合群,明日言排外,甚或言排满,至于言军国主义,期人人自立者,则几无人焉。盖民族主义,乃吾人种智之所固有者,而无待于外铄。特遇事而显耳。虽然,民族主义将遂足以强吾种乎?愚有以决其必不能者矣。
1905年初,严复在伦敦对前来拜访的孙中山表示,中国的根本出路在于教育改良,不赞同其暴力革命主张,二人不欢而散。
严复《社会通诠》案语对“民族主义”和“排满”的否定与强烈批评,得到了国内立宪派的广泛认同,他们认为,“民族主义已属陈言”,立基于此的救国主张大抵无当。远在日本的立宪派杨度系统引用《社会通诠》的理论,接连发表《〈中国新报〉叙》《金铁主义》,论证中国只能立宪,不能革命,显示严复及其所译《社会通诠》的社会影响持续扩大,引起了革命派的极大反感。
1905年,革命派在东京成立同盟会,孙中山将该会纲领阐发为三民主义,其中,“民族主义”居于首位。此后,严复因直接否定“民族主义”与“排满”,而演变成“三民主义”的对立面。为消减其政治影响,革命派以《民报》《天讨》《新世纪》等报刊为阵地,集中围攻批判严复及其所译《社会通诠》,以回应立宪派对“民族主义”的非难。政治论战之外,革命派还紧紧抓住严复在清末禁烟运动大背景下仍然违规吸烟这一死穴反复攻击,令其无法回应,被动挨打。
1906年9月,清廷发布限期十年禁绝鸦片上谕,雷厉风行地推行禁烟。同年11月,政务处遵旨奏定《禁烟章程》十条,其中第九条严禁官员吸烟:所有吸烟官员,60岁以上瘾深难戒者,可从宽限戒;60岁以下王公世爵及高级官员,准其自行陈奏,请限严断;其余京外文武实缺、候补大小各官,无论烟瘾轻重,一律限六个月戒断,届限具结存案,其多病畏难而逾限未能戒断者,以原品休致;各学堂教习、学生,水陆各军员弁,凡有吸烟者,限六个月一律戒断。1907年10月,清廷对未如期戒断烟瘾官员著自即日起再行展限三个月,逾限不断者按章惩处不贷。1908年4月,清廷著派恭亲王溥伟等为禁烟大臣,精选中外良医,设立戒烟公所,专司查验吸烟官员。此后,内阁学士文海、载昌等不少官员因隐瞒烟瘾被革职。1909年3月,清廷责成禁烟大臣溥伟等及京外各衙门长官,认真纠察文武职官,强调各营兵夫、各学堂师生,尤须立即严行禁绝。同年4月,溥伟等奏订《续拟禁烟办法》十条,其中第八条为:各学堂职员,凡有烟癖,不准充当监督等各职事,其现在充当者一并结报。
自禁烟公所开办到1910年4月20日,全国共有8645名官员经查验及陈明断净烟瘾,271名戒烟不力官员被革职休致,19名官员自行呈明开缺,浙江提督马玉昆等136名官员因戒吸而病故;各省公私立戒烟社会局所,计已戒断者共434500余人。此后,另有典礼院直学士李擢英、前军机章京孙笥经等不少官员犯禁被陆续革职。总之,清政府主导的这次禁烟运动成效十分显著,在官场引起不小的震动,也令国际社会刮目相看。
严复1891年即拥有候选道身份,甲午战争前曾主动戒烟,并公开呼吁禁食鸦片。1904年11月,他应邀赴伦敦助讼前曾努力戒烟,而回国后复吸。禁烟运动开始后,严复并没有按规定限期戒烟,表现令人失望。1908年8月,严复受聘为北洋新政顾问官,事务繁多,药膏一日三瓢,不能减少。在禁烟运动的巨大压力下,严复拟通过逐步减少剂量的方法戒烟,甚至预言在收到家属寄来的新熬药膏之前,有可能“戒尽”。1909年5月,严复戒烟初见成效:药膏每天只须两顿。同年10月中旬,严复得到“戒烟圣手”闽医许世芳的指导,仅服用三四天戒烟药,基本上将烟瘾除尽,食量与精神状态均好于从前。可惜好景不长,同年11月初,甫断烟瘾的严复体力不支、精神劣短,赶脚、咳嗽、筋跳、失眠等诸多老毛病并时而集,仆人捶腿及吃安眠药都无济于事。严复万般无奈,又吃了半茶匙药膏才得安宁。此后一段时间内,严复的鸦片剂量基本维持在每日半茶匙左右。然而,至迟1910年9月,严复的烟瘾又明显变大了,每日需吃两茶匙。
严复本人未按期戒烟,还对广西限期禁闭土膏店态度暧昧。1910年10月5日,资政院审查广西禁闭土膏店事件特任股员开会,大多数股员认为:广西禁烟办法上年已经咨议局议决,该省巡抚任意变更,实为侵夺权限,应照资政院章程第二十四条,由资政院核办具奏。此时,唯有严复表示反对,当即遭到汪荣宝、章宗元、许鼎霖、雷奋、邵羲等股员的群起驳斥。次日,资政院讨论广西巡抚侵夺谘议局权限、擅自展期禁售鸦片烟土议案。不少民选议员如李子爵、郑际平等均支持咨议局,罗杰主张资政院就此做出裁决:断定广西巡抚侵夺咨议局权限,违背法律。此时,严复再度发表发对意见:“此种重大事情,还是请公众多加讨论方好,讨论方见得是非真〈假〉。所以,有的今日觉无可赞成者,明日未必不赞成;今日觉无可反对者,明日想定却要反对。据本议员意见,不如多加一天讨论为足。”严复之言,再度遭到民选议员于邦华、邵羲的当场反驳。
1911年5月,《申报》报道:有人向陆润庠、唐景崇两位禁烟大臣举报庆亲王奕劻、睿亲王魁斌、庄亲王载功、承恩公桂祥(慈禧太后弟)、严复等人仍然吸烟。陆、唐认为:三位亲王奉钦章应免验,“严复面子太大,亦难按章办理”。严复未按规定戒烟而又始终未被处罚,主要原因是盛名之下,地方督抚如安徽巡抚恩铭、两江总督端方、直隶总督杨士骧等,均待之以师宾之礼;清政府也陆续任命严复为宪政编查馆二等咨议官、学部丞参上行走、学部名词馆总纂、钦选资政院议员等等,都需要利用严复为预备立宪装点门面,这是禁烟运动不彻底的表现。
严复长期吸烟是公开的秘密,在官场固然免于按章处罚,而对革命派而言,却是绝好的攻击把柄。1907年4月,革命派在《天讨》发文,赤裸裸地攻击严复抽鸦片、伤风败俗:“严复的为人,只晓得自私自利,只享权利不尽义务。他在安庆高等学堂里面天天抽鸦片……是个伤风败俗的罪魁。”同年6月,安徽高等学堂的反对派在《申报》发文,攻击严复“在堂仅两月,而两月在堂又高拱深宫,学生欲一睹容颜、一闻声欬而不可得,秘密踪迹之所,惟烟缕缕自户外出,香气扑鼻端而已。这段话同样是指责严复抽鸦片。1908年10月,革命派在《安徽白话报》发表《新焰口经·严几道》,攻击严复:
侯官大士,船政学生,自称宾塞门徒,又见子陵再世。改良物质,全凭莺粟三钱;淘汰天然,空逐槐花五次。呜呼!“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如是等众、生渺渺烟魂,乘此良宵,来受甘露味。
这首打油诗内涵十分丰富。标题中的“焰口”是佛典中的饿鬼名。《焰口饿鬼经》记载:阿难于定中见一饿鬼,其名焰口,形貌丑陋,身体枯瘦,口吐火焰,咽细如针,腹大如山,头发蓬乱,爪牙长利,凡此皆因其生前吝啬贪婪,死后坠入饿鬼道,备受饥饿之报应。打油诗将严复与焰口饿鬼并列于标题,暗示严复烟瘾深重乃前世恶业之报应。起首两句包含以下内容:严复谱名“传初”,因仰慕同宗前贤严光(字子陵),易名“宗光”,字“又陵”;严复以系统传播西学著称于世,推崇英国哲学家斯宾塞(Herbert Spencer)的学术理论,尤其是天演论。以下“改良物质,全凭莺粟三钱”一句,指摘严复身为公众人物违规抽鸦片,与其仰慕的严子陵高风亮节反差强烈;“淘汰天然,空逐槐花(代指举子应试——引者)五次”一句,系用严译《天演论》术语讥笑严复四应乡试落第,揭其短处,挫其锋锐。以上从道德学问两方面否定严复之后,打油诗再引用白居易《长恨歌》诗句,讥刺严复为烟瘾所困,竟夜难眠,苦不堪言,一如焰口饿鬼在地狱受诸种折磨,无由解脱。又据《焰口仪轨经》《焰口施食仪》等记载,施焰口仪轨共包含十五道法事:第七道为诵施甘露真言,能令一切饿鬼、异类鬼神普得清凉,猛火息灭,身田润泽,离饥渴想;第九道为赞七如来吉祥名号,其中,闻广博身如来名号,能令诸饿鬼针咽业火停烧,清凉通达,所受饮食得甘露味。最后“烟魂”一句,讽劝严复不要固执己见,只有改弦易辙,才能摆脱烟瘾折磨,如同焰口饿鬼只有获得甘露法雨才能熄灭针咽业火。总而言之,这首打油诗将严复比作焰口饿鬼,挖苦讽刺十分刻薄,是典型的人身攻击。严复离开安庆后,曾发表长文《辞安庆高等学堂监督意见书》,详细交代受聘主持校政及发生学潮的经过,回应反对派的攻击,而唯独对吸食鸦片的指责无由辩驳,未置一词。
革命党再次攻击与严复被迫离职北大
民初党派纷争,政局动荡。北京大学并非政治要津,而作为全国最高学府,地位特殊,被动卷入了政治斗争的漩涡。革命党人起初主要力争内阁总理与国务员之类的重要职位,而在他们关注北大校长这一次要职位之前,袁氏于1912年2月直接任命严复署理北大校长,他们对此不免耿耿于怀。在革命党人看来,严复本是前清体制内一员,辛亥革命爆发后参与南北和谈、随后被任命为北大校长,显然是袁世凯的同党。基于此,革命党人伺机排挤打击严复,将其赶出北大,以便将北大校长这一职位掌控在本党派手中。
1912年3月,严复到北京大学接印视事。随后,他大力调整课程结构、选聘教员、筹措经费开学、反对停办北大,为北大的存续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但与教育部产生了难以调和的矛盾,教育部中,以革命党人——教育部秘书长董鸿祎为核心的实力派,排挤严复的倾向十分明显。
同年8月,同盟会领袖人物孙中山、黄兴应邀入京共商国是,京师学界假湖广会馆欢迎孙中山,教育总长及各学堂代表均到会欢迎,严复作为北京地区唯一国立大学校长被推举为欢迎大会主席。然而,严复刻意回避,称病拒会,改由北大商科学长金绍城代致欢迎词,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革命党人的排斥心理。在京期间,黄兴举荐章士钊取代严复出任北大校长,袁世凯出于分化利用南方革命党人的目的,竟然表示同意。9月中旬,袁世凯聘请严复为总统府顾问官,似为章士钊腾出北大校长职位,也为革命党人最后排挤严复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当时机成熟时,革命党人经过周密策划,精心选择严复吸鸦片烟作为打击他的杀手锏。
民国肇建,临时政府延续了前清1906年以来的各项有效禁烟法令。1912年3月,临时大总统孙中山、继任临时大总统袁世凯接二连三发布禁烟令,重申厉行前清禁种、禁运、禁吸各办法,强调继续沉湎烟瘾者无共和国公民资格。同年5月,北京政府警察厅发出通告:5月16日前,各土膏店一律停止营业,此后有私卖、私吸者按新刑律递交司法部门究办。6-12月,袁世凯三次严申禁烟令,要求严切执行禁种、禁运、禁吸各令,违者一律治罪。由此可见,民初临时政府锐意禁烟,三令五申,政令密集,较前清政策更趋严厉。
严复深知,北大校长一职虽非政治要津,但社会地位尊崇,走上这一岗位,等于将自己的不良嗜好暴露放大于公众视野之下。迫于严厉的政策禁令与强大的舆论压力,严复执掌北大后时思断绝烟瘾,但依然下不了决心。如1912年3月26日,严复函嘱家属,转托族侄严培南顺便带二两鸦片到北京。至同年4月,北大学生彭佛公、彭侠公兄弟几乎天天在《国风日报》说严复的“闲话”,所谓说“闲话”,无非是攻击他吸鸦片。实际上,《国风日报》是同盟会在北京的主要机关报,《国风日报》社也是革命党人在北京的一个秘密机关,湖南长沙彭佛公、彭侠公兄弟,均为该机关骨干力量,他们反对严复实为执行本党指示,其所作所为是革命党人有计划排挤严复的一个组成部分。严复不明白彭姓兄弟的政治背景,对他们的攻击也没有给予足够的警惕。
1912年9月中下旬,《民主报》《北京新报》《中国日报》等众多革命派报刊突然集中攻击严复吸食鸦片,虚构严复因携带鸦片在北京前门被查,大言恫吓警兵,被步军统领衙门逮捕,在提署奄奄一息,号召驱逐严复,并得到教育部的快速回应。大约9月25-27日,教育部秘书长董鸿祎强势出击,以严复吸食鸦片为由,示其辞职。教育总长范源濂随后致电章士钊,敦恳其主持北大。9月29日,革命派报刊《中国日报》发表短讯,声称严复“见摈于清议”,章氏已允诺主持北大。
祸国病民的鸦片浓缩了近代中国的血泪和耻辱,禁烟运动事关中华民族蜕故换新的成败。严复身为全国最高学府的校长,不仅未能以身作则,反而违反国家法令长期吸烟,实在有碍观瞻。如前文所述,严格地说,按前清1909年《续拟禁烟办法》第八条,严复烟瘾不断,早已丧失了担任学堂监督的资格,即使是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也不能出尔反尔,包庇严复。尽管《民主报》《北京新报》等革命党报刊一味虚构辱骂,但北大校长吸烟这一话题足以耸动观听,故报道一出,舆论哗然,严复无从辩驳,只能任由对手攻击。在此情况下,严复没有正式辞职,而是悄然离开北大去了天津。
严复离开北大后,北大全校学生分裂为反严派与拥严派。反严派主要是理工、法、商三科部分党籍学生,人数极少,主张迎章辞严,他们与严复并无个人恩怨,强调“严复既吃鸦片,在法律上无公民资格,即不能胜任校长”,这条理由固然难以辩驳,而根本原因在于政党的幕后操纵。拥严派主要是文科生与预科生,占绝大多数,主张留严拒章,认为严复吸烟乃其私德,与学校名誉无关。两派针锋相对,毫不妥协,甚至发生暴力冲突。1912年9月-1913年5月间,北大拥严派学生先后发动三次大规模请愿,成功拒止章士钊接掌北大,并迫使继任校长马相伯、何燏时先后下台,但他们请求严复复职的愿望始终未能如愿。教育部代总长董鸿祎在会见学生代表时一语道地:“有我董鸿祎在教育部一日,严畿〔幾〕道断无重长大学之望,严畿〔幾〕道终日吞吐云雾,毫无表率全堂资格,安能用为校长?”
严复被革命党人狼狈赶出北大后并没有吸取教训,依然时戒时吸。1913年5月28日,严复声称已于前日不吃鸦片,但后又复吸,其日记留下很多吸烟记录,如1916年1月9日下午,吸烟两筒(Two pipes in the afternoon)。再往后,严复改为注射鸦片提取物吗啡。1917年12月,严复因病入住北京东交民巷法国医院诊治,法国医师贝熙业(Jean A.Bussiere)将其吗啡针戒除。1919年,严复又重新吸食鸦片。直到是年底大病入住北京协和医院,严复才被迫经甘医师彻底戒除烟瘾。
概而观之,严复一生长期吸食鸦片,虽然多次努力戒烟,也是戒而复吸,反反复复至少有七八次,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出于缓解病痛的需要。其次,则与严复自身的决心有关,与众多因戒烟而病故的官员相比,严复意志力可谓薄弱。1920年1月,严复自称戒烟“非临老忽欲为完人”,而是迫于治病的需要,而且准备身体康复后再吸。鸦片本为毒品,虽能缓解某些病痛,但吸食者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会产生强烈的依赖。清代俞蛟《梦厂杂著》曾转述吸食鸦片的体验:“其气芬芳,其味清甜,值闷雨沉沉,或愁怀渺渺,矮榻短檠,对卧递吹,始则精神焕发,头目清利,继之胸膈顿开,兴致倍佳,久之骨节欲酥,双眸倦豁,维时拂枕高卧,万念俱无,但觉梦境迷离,神魂骀宕,真极乐世界也。”严复坦承鸦片如魔鬼,其感受可以写一部书,想必与俞蛟的记载差不多。吸食鸦片的特殊体验导致吸食者戒烟十分困难,久而久之必然危害自身的生理机能。严复晚年十分后悔染上烟瘾:“恨早不知此物为害真相,致有此患,若早知之,虽曰仙丹,吾不近也……寄语一切世间男女少壮人,鸦片切不可近。”
如前所述,北京大学被动卷入了民国初年的政治斗争漩涡,严复被革命党人赶出北大可以说是他的政治宿命,而他的鸦片烟瘾也是至为关键的不利因素。禁烟运动前,严复吸鸦片只是个人嗜好;而禁烟运动开始后,他作为一位公共人物,这一不良嗜好随即演变成令人不堪的公共话题,在清末民初激烈的政治斗争中,无异于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无论是监督安徽高等学堂和复旦公学,还是执掌北大,严复如果及时戒断烟瘾,即可免遭对手攻击,凭藉丰富的教育经验、深厚的学术造诣以及崇高的社会声望,即或革命党处心积虑要将其赶走,也难以找到突破口,也难以举荐超越严复的替代者。无奈历史事实正相反,严复的烟瘾犹如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实为其终生未能克服的致命弱点,以至于被对手反复利用,尤其是在北大被对手一击致命,在这个意义上,严复吸烟被逐,实为作茧自缚,咎由自取。
①严名:《严复一封未刊书信》,《今晚报》2005年10月30日;严名:《发现一封严复写给其四弟观澜的信的手抄件》,见贾长华主编《严复与天津》,百花州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159页。
②蒋秋明、朱庆葆:《中国禁毒历程》,天津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54页。
③《与四弟观澜书》,王栻主编:《严复集》,中华书局,1986年,第730页。
④严名:《严复一封未刊书信》,《今晚报》2005年10月30日。
⑤吴汝纶:《与严复书》(1898年3月20日),见王栻主编《严复集》,第1561页。
⑥严名:《严复一封未刊书信》,《今晚报》2005年10月30日。
⑦⑧《原强修订稿》,王栻主编:《严复集》,第28、31-32页。
⑨《论中国分党》,王栻主编:《严复集》,第488页。
⑩《主客平议》,《严复集》,第1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