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国行政话语秩序的变迁

2018-02-20

学海 2018年6期
关键词:秩序协商话语

李 丰

内容提要 通过对新中国成立以来党、政府和社会的行政话语位置及其话语习俗进行考察,我们发现中国行政话语秩序处在一个持续变迁的过程中,该过程可分为三个阶段。改革开放前,在党、政府和社会之间形成了“三位一体”的关系,这使得它们之间的话语位置同位化、话语习俗同质化,最终形成由党一元主导的行政话语秩序。改革开放后,随着中国社会的分化以及一系列经济政治改革战略的施行,党、政府和社会之间同位化、同质化话语位置与话语习俗也随之改变,中国行政话语秩序逐渐从一元主导型向共同协商型变迁。自20世纪末21世纪初起,为了应对高度复杂化和高度不确定化社会治理的挑战,中国进行了以建设服务型政府为切入点的合作治理探索,推动了中国行政话语秩序从共同协商型向多元合作型变迁。

一般而言,话语在建构和表达的过程中总会呈现出一定的结构性特征,这直接规定了话语主体之间的位置与关系,即福柯言下的“话语秩序”。基于这样的理解,费尔克拉夫认为“凡适合于主体位置和与之相连的话语习俗之间的界限的东西,在一般情况下也适合于话语秩序的要素”。①对于中国行政话语而言,其话语秩序的要素主要涉及执政党、政府和社会等三个范畴,因此我们可以通过考察新中国建立以来党、政府和社会的主体位置及其“话语习俗”的演变来了解中国行政话语秩序的变迁。

一元主导型行政话语秩序

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党通过权力集中形成了党政不分、以党代政的局面,最终使得行政话语失去其应有空间。中国共产党作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绝对领导核心,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不同的是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除了对军队的领导之外还需要通过对政府的领导来完成。1949年颁布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初步确立了新中国的政治制度,但没有就执政党和政府的职能做出明确的划分,也就是说自新中国建立之初就存在明显的以党代政倾向,这直接体现在1953年的《关于木材经营管理方针政策的报告》和《关于加强中央人民政府系统各部门向中央请示报告制度及加强中央对于政府工作领导的决定(草案)》一中。虽然“五四宪法”对党和政府的职能做了清晰的界定,但到大跃进前后,中央为了杜绝国务院的“分散主义”而成立了财经、政法、外事、科学和文教小组来具体领导政府机构,“这些小组是党中央的,直隶中央政治局和书记处,向它们直接做报告……只有一个‘政治设计院’,没有两个‘政治设计院’。大致方针和具体部署,都是一元化,党政不分”②。为了贯彻党政不分的原则,上海等地方政府也建立相应的请示制度,甚至明确规定不再召开各种行政会议或限制行政会议的职能,③至此,以党代政的局面得以全面确立。在“‘文化大革命’中,虽然出现‘踢开党委闹革命’的现象,但是这种一元化领导体制不但没有消除,反而以一种变态的形式发展至极端。”④虽然邓小平在党的八大《关于修改党章的报告》中指出“党不可以直接去指挥国家机关的工作,或者是把各种纯粹行政性质的问题提到党内来讨论,混淆党的工作和国家机关工作所应有的界限”⑤,然而并没有改变党政不分和以党代政局面,最终随着执政党职能对整个公权体系的覆盖而出现了行政话语的政治化。

在党和社会之间,党通过建设覆盖全社会的组织网络和社会动员的工作方式挤占了社会话语的生产空间,导致了社会话语政治化。新中国成立之初,一方面,被现代化浪潮冲破的“旧社会”未完成“新的”整合而处于松散化的状态;另一方面,在经历过长期的战争之后,中国社会千疮百孔、百废待兴。为此,毛泽东在开国前夕提出“我们应当将全中国绝大多数人组织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及其他各种组织里,克服旧中国散漫无组织的状态”⑥的主张,该主张在事实上确定了新中国的社会组织化方案。建国后中国共产党依据毛泽东的主张从农村和城市两个方面对中国进行了重新组织化:在建国之初的中国农村,人们虽然没有走出传统生活空间,但已失去了修复和延续这种生活方式的社会基础,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共产党通过建立农业合作社和后来的公社化运动完成了农村的再组织化,将人们嵌入行政性经济组织层级体系当中;在城市,随着社会所有制的改造,人们被组织在各类企事业单位中。社会再组织化使得新中国“大多数社会成员都被组织到一个个具体的、国有的‘单位组织’中,由这些单位组织给予他们社会行为的权利、身份和合法性,满足他们的各种需求,代表和维护他们的利益,控制他们的行为。”⑦可见,与社会自觉组织化相比,新中国的社会组织化是在中国共产党的强力推动下进行的,最终在党的组织与新的社会组织之间建立起了紧密的组织联系和政治联系,形成了政社合一、政企合一的局面,“公社运作的模式是‘党委决策,政府实施’。政府依附于党委,实际上只是党委的一个办事机构”⑧。换句话说,政社合一和政企合一是党的领导组织网络社会化的结果,这种社会组织化的方式改变了基层群众组织的自治性质,挤占了社会主体的行政话语生产空间,促使社会话语政治化。

除了以党的组织网络为支撑的社会组织化之外,新中国统分统筹的计划经济体制也压制了社会主体的行政话语生产动力。依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逻辑,社会主义的经济体制是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之后由社会消融国家而形成社会公有制经济,按照这一逻辑,“社会”与“国家”之间的力量对比事关社会主义经济体制建设的成败。然而,新中国是在社会生产力还很落后的情况下进行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社会处于明显的弱势而无法实现对国家的消融,相反,只能通过以国家强制力为基础的计划经济来完成社会主义公有制的改造和建设。因此,对于当时的中国而言,“任何大机器工业——即社会主义的物质的、生产的泉源和基础——都要求无条件的和最严格的统一意志,以指导几百人、几千人以至几万人共同工作。”⑨以“无条件的和最严格的统一意志”为条件的经济体制实际上是一种由中央掌管经济决策权和经济管理权,对人力、物力和财力进行流配的单一计划经济。政府集企业的所有权和管理权于一身的计划经济体制在改变了理想社会主义中社会与国家的关系的同时,还发挥了改造社会结构的突出作用,这“对于形成中国社会成员的社会地位与相互关系以及其他制度化结构,具有决定性的影响”⑩。在以计划经济为基础的社会结构中,权力资源具有无限化的特征,如此一来,中央对地方、国家对社会以及政府对企业在权力上具有绝对优势,这种绝对优势压制了政府之外的行政话语生产主体的话语空间及生产能力,切断了自下而上的行政话语生产路径。

党政不分、以党代政和党对社会的全面管理,一方面完成了行政话语政治化,另一方面又割断了行政话语的社会生产路径,最终生成了一元主导型的行政话语秩序。如前所述,新中国成立后所进行的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在执政党与政府之间形成了党政不分、以党代政的关系,在政府与社会之间形成了政企不分、政经合一的关系,在执政党和社会之间形成了以党的组织网络为基础来进行社会动员的关系。在这三种关系中,中国共产党始终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在执政党、政府和社会之间形成了“三位一体”的关系格局。“一个社会的社会语言秩序至少可以在部分程度上被建构为一个市场,在那里,文本就像商品一样得到生产,得到分配和得到消费。”如果我们按照费尔克拉夫对话语秩序的理解来分析新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前的行政话语秩序的话,那么在以执政党为主导的关系格局中,中国行政话语从生产到分配再到消费都是以执政党为轴心的,党主导了行政话语的生产、分配和消费。因此,从“话语主体位置和与之相连的话语习俗之间的界限”是决定话语秩序的关键因素的论断出发,执政党的主导性角色不仅奠定了其在行政话语主体位置上的绝对地位,还同化了政府和社会的“话语习俗”,最终建构起了执政党一元主导的行政话语秩序。其中,执政党决定了行政话语的分配关系、传播方向和消费状况。

共同协商型行政话语秩序

改革开放后,“单位制”的解体使得社会关系复杂化。改革开放之初,邓小平指出:“当前这个时期,特别需要强调民主”,特别是经济民主,“现在我国的经济管理体制权力过于集中,应该有计划地大胆下放,否则不利于充分发挥国家、地方、企业和劳动者个人四个方面的积极性,也不利于实行现代化的经济管理和提高劳动生产率。”以经营管理“自主权”为突破口的经济民主化,无疑是想通过经济上的分权来革新政经不分、政企不分的计划经济体制。经过十余年的探索后,党的十四大将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确立为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完成了对经济民主的政治确认。就经济体制的社会意义而言,中国经济体制的改革和转型意味着中国社会关系的革新:在改革开放前的计划经济体制下,财产、家庭和劳动方式均具有浓重的政治性质,个人因依附于有着强大政治功能的单位组织而被整合进一体化的国家生活当中;改革开放后的经济民主化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建设,将个人、家庭和企业从以单位为载体的政治生活中抽离出来,原本高度一体化的社会结构逐渐分化为界线明确的公共领域、私人领域和日常生活领域。

中国社会分化重构了话语主体的位置并形成相应的话语习俗。建国之初,人们原本可以从乡土中国的家园共同体中抽离而进入不同的领域,但随着社会主义改造和建设战略的实施,人们则被整合进了执政党、政府和社会三位一体的单位组织里,制度的刚性化对社会积极性形成压制,最终造成了利益差别的固定化,其结果就是话语主体位置的固定化及话语习俗的同质化。改革开放后,伴随着中国社会的分化,“单位组织结构和功能也发生了重大变化,许多被分解到单位组织中的社会功能和社会要素重新回到社会,从而使社会成为人们利益表达、汇聚和实现的直接舞台”。正如布尔迪厄所言:“在高度分化的社会里,社会世界是由具有相对自主性的社会小世界构成的,这些社会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逻辑和必然性的客观关系的空间,而这些小世界自身特有的逻辑和必然性也不可化约或支配其他场域运作的那些逻辑和必然性。”领域化使得执政党和政府因行使治权而成为公共领域的核心主体,他们的特有逻辑和必然性是实现和维护社会公共利益;个人和企业则是有着自主性的市场经济主体,他们的特有逻辑和必然性是依循经济规律和契约精神来追求私人利益的最大化;与中国社会分化同时发生的社会分工将诸多社会功能从传统家庭剥离出来,使得家庭成为日常生活领域的核心主体,它的特有逻辑和必然性是继承传统习俗、维持家庭成员的亲密情感和进行人口再生产。可以看出,中国社会分化使得话语主体和话语习俗之间表现出了显见的不可化约性和复杂性。

在新语境中,中国政治体制改革作为一种适应性改革理清了党政关系,使执政党和政府以不同的方式来促进行政话语生产。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社会现实与政治体制之间的辩证关系出发,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持续推进和中国社会关系、社会结构的变迁必然会对中国的政治体制提出相应的改革要求,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所有的经济法则都需要转换成为政治上的安排,或者说,只有进入管理的过程,才会成为积极的因素”。为此,邓小平于1986年指出:“我们提出改革时,就包括政治体制改革。现在经济体制改革每前进一步,都深深感到政治体制改革的必要性。”对于改革开放之初的中国政治体制而言,其主要弊端仍是党政不分、以党代政,故而早在1980年8月邓小平就明确指出: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需要着重解决党政不分、以党代政的问题,“党的中心任务已经不同于过去,社会主义建设的任务极为繁重复杂,权力过分集中,越来越不能适应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今后凡属政府职权范围内的工作,都由国务院和地方各级政府讨论、决定和发布文件,不再由党中央和地方各级党委发指示、做决定。”可见,在新型的党政关系中党和政府的职权开始从一体化走向分化,这意味着在中国行政话语体系中党与政府的主体位置和话语空间不再完全重合,特别是在“八二宪法”颁布后,党政之间新的话语位置、话语关系和话语空间获得了制度上的确认,一元主导的行政话语秩序被解构。

中国经济体制的革新、社会的领域化和党政职权的分化合力推动了中国社会的民主化进程,该进程以多元主体之间的共同协商为具体表现形式。“每一历史时代的经济生产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的基础。”改革开放后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和社会职能的分化为该时代所铸就的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基础只能是民主化,因为“当一个社会开始分化并需要认同的时候,这个社会也就进入了民主化的进程”。但是,民主化只预示着中国社会的一种发展趋势,要建构起一种具体而可行的民主体制既不能太过于理想,也不能太迁就现实,而需要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形成某种恰当的平衡。对于改革开放后的中国而言,最大的现实就是中国在整体上呈现出了一种“合理多元主义(乔舒亚·科恩语)”的局面,这预示着中国所要建构的民主体制将“不再是意见的单向传递,而是双向的乃至多向的交流、互动,并因为这种交互性而更加具有民主的性质”,加之中国共产党有着丰富的政治协商经验,协商民主自然而然地成为能在中国的历史、现实和理想之间形成平衡的民主形式。

中国民主的协商性质决定了执政党、政府和社会主体的话语位置和话语习俗,引导着中国行政话语秩序从一元主导型转向共同协商型。迪戈·甘贝塔认为“民主通常是一项话语事业”,因而我们也认为改革开放后中国所致力于建构的协商民主是一种政治理想,同时也是一项新的话语事业。关于协商民主,约·埃尔斯特认为:“所有人都同意该观念涉及集体决策,而所有将受到这一决策影响的人或其代表都参与了该集体决策:这是其民主的部分。同样,所有人还同意该观念涉及经由争论进行的决策,这些争论既来自参与者,也面向参与者,而这些参与者具备了理性和公正这样的品德:这是其协商的部分。”可见,协商民主能否成为一项实实在在的话语事业,关键在于能否形成有益于“协商”的话语秩序:一方面需要有着必要自主性的多元话语主体,因为“民主的协商在明确的、政治的意义上是人际性的:它是公共性的”;另一方面还需要多元话语主体形成各自的话语习俗并进行相互对话,毕竟协商意味着“自由表达是决定怎样促进共同的善所需要的,因为什么是善是由公共协商决定的,而不是优先于它”。对于改革开放后的中国而言,经过一系列改革而促成了政经分离、政社分化和党政分开的关系格局,执政党、政府和社会主体之间从一体化的同构性话语主体变成了彼此异构且有着特定话语位置和话语习俗的话语生产者,这一变化必然会引起中国行政话语秩序的变迁。这样,在执政党和政府之间虽仍然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但同时又是有着明确职权界线的话语主体,党的方针、路线和政策作为政治话语在转换成政府的行政观念和行动的过程中而变成了行政话语,而政府的行政行为及其结果也会成为一种话语力量而作用于党的方针、路线和政策的制定和调整。在政府和社会之间,政社分开之后,政府成为中国社会治理的核心主体,其行政理念和行政行为作为一种话语力量必然会对社会各领域产生相应的影响;与此同时,社会主体在获得必要自主性之后,他们的各种诉求作为一种外在于政府的话语元素也会持续地输入到政府体系之中,影响着政府的行政理念及其行为。在社会主体和执政党之间,执政党的领导核心角色决定了政治话语会直接地作用于社会话语的生产,同时人民主体地位的确立反过来为政治话语生产提供了丰富的语料,这使得社会主体可以通过其对政治话语的影响而间接地作用于行政话语的生产,同时执政党也因其对社会话语的影响而增强了社会主体对行政话语的理解能力和评估能力,进而间接地作用于行政话语生产。要言之,改革开放后中国行政话语的生产和再生产是通过执政党、政府和社会主体之间的持续对话来完成的,这种话语生产关系促使中国行政话语秩序从执政党一元主导型逐渐过渡到多元主体共同协商型。

多元合作型行政话语秩序

从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转型所处的时代背景和实际的转型过程来看,这一转型具有显见的双重性。人类社会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是以工业化为主要形式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实质上就是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在改革开放之前,“中国虽然建立了一大批的工业企业,但效率不高,代价过大,而传统农业社会中的种种问题不但没有解决,反而以新的形式凝固化了”。易言之,改革开放之前中国并没有开启真正意义上的工业化进程。因而,要“研究当今中国的社会变化,理所当然地要把改革以前的所有一切历史作为传统看待,否则的话,难以全面地把握改革开放后发生的社会变迁。”对于改革开放之初的中国而言,最紧迫的任务就是补上历史遗留的工业化课程,以此来推动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然而,在中国实施改革开放战略之时,全球化、后工业化已成为一种强势话语,这使得中国无法“独处一隅”而成为全球化、后工业化浪潮的“化外之地”。为此我们说,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的转型具有显著的双重性:一方面,我们需要从传统的农业社会向现代的工业社会转型;另一方面,我们又无法避免全球化、后工业化浪潮的冲刷。

随着中国社会转型持续推进,中国社会日渐显现出高度复杂和高度不确定的特征。虽然中国社会在同一转型过程中表现出显见的双重性,但就中国近40年的转型历程而言,在重心上是有着明显变化的。正如布赞和西盖尔所言:“在交通、通讯、货物、信息方面,除了对那些一无所有的穷人之外,世界实际上已实现了一体化。”这表明全球化是以一定的物质基础为支撑的,反观改革开放之初的中国可知,彼时我们还不具备应对全球化与后工业化的必要物质条件,而需要通过快速的工业化来进行物质积累,这就意味着虽然中国的社会转型从一开始就是双重性的,但我们在一定时期内必然会将工业化作为社会转型的主线和重心。随着中国工业化进程的快速推进,自21世纪初起,中国越来越多的地方相继完成了工业化任务而显现出日益明显的全球化、后工业化特征,特别是2001年成功入世将中国的全球化、后工业化水平推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这标志着中国社会转型的重心已从工业化转向了全球化和后工业化。需要注意的是,全球化和后工业化所预示的社会变迁不只是发生在经济或其他某个或某几个领域,而是代表着中国社会整体的变迁趋势。社会转型重心的转移表明:一方面,全球一体化是人类的一种现实生存状态,所以这不仅意味着所有人共同发展、共享进步,也意味着风险和危机的共担;另一方面,社会的虚拟化使人们同时处于由自然环境、现实社会和虚拟世界构成的三重空间中,这导致了人们在生活和行动上的“失序”,这种“失序”在社会现实的层面则表现为高度的复杂化和不确定性。

中国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使得中国社会治理的实况与协商型的行政话语秩序之间产生了持续增强的张力,这种张力对于协商型行政话语秩序而言是解构性的。在托马斯·克里斯蒂亚诺看来,“协商”主要具有工具性价值、体现公民间相互尊重与关怀的内在价值和保证政治正当性的价值,与这种纯理性的分析不同,协商实践的发生是有条件的,“公民们要想有效地参与公共协商与对话,许多‘自主能力’(self-governing capacities)也是不可少的,包括:理解力、想象力、评估力、欲求力、讲述力,以及对修辞和辩论的运用能力等等。”换句话说,协商所需的“自主能力”可能常常会成为限制协商的“门槛”。所以,“即使在设计恰当的制度中,公共协商的失败仍然是可能的。就像市场失灵一样,弱势群体可能根本无法参与适当的公共领域。”此外,全球化和后工业化意味风险社会的来临,“当称一个社会为危机社会的时候,意味着这个社会中,这种可能性和不确定性已经具有了一种结构性的特征,换言之,危机已经不再外在于社会,而是社会结构中的内在构成因素,来源于社会本身的制度化组织过程。……危机不再像以前是一个一个孤零零的事件呈现,以后会成为一种状态,变得常态化、系统化和多元化”。社会危机往往会以突发性事件的形式呈现出来,当某一危机事件爆发时,我们可以通过做出临时行动来进行应对和解决,但在社会危机变得常态化、系统化和多元化的情况下,我们需要考虑的则是如何建构起一种能够做出快速行动的社会治理模式。协商的工具理性价值表明它只是一种公共决策方式,但从协商到治理行动的发生还有一个过程,这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是难以预知和控制的。也就是说,在风险社会中,协商无法保证治理行动的及时性,进而影响其有效性。正因如此,伊恩·夏皮罗才认为协商存在“协商真可谓是大难临头仍然歌舞升平”。为此,我们认为:一方面,因协商的内在规定性而使它难以达到自身预设的目标;另一方面,中国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和协商型的社会治理理念之间也存在本质性的抵牾和张力。要处理好这些矛盾,我们必须要探索新的社会治理模式,在这个过程中,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在改革开放后形成的协商型行政话语秩序。

中国社会治理实践的合作主义转向引导着中国行政话语秩序从共同协商型向多元合作型变迁。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社会从一体化走向领域分化,但随着中国现代化程度的提高,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全球化、后工业化又使得中国各领域的界线开始消融。在领域融合的境况下中国行政话语秩序将会如何变迁呢?中国社会的领域化赋予社会主体自主性,让他们变成具备跨领域行动能力的社会行动者。为此,进入新世纪后中国实施了一系列以建设服务型政府为切入点的行政体制改革,力图建构起一种政府与社会组织、社会资本、企业甚至是个人合作共治的社会治理结构。在领域化的社会中,领域界线具有确定话语位置和话语习俗的功能,然而,当中国社会从领域分化向领域融合变迁时,领域界线的话语功能亦随之褪去。如此看来,在我们正在建构的多元主体合作共治的社会治理结构中,原本在共同协商行政话语秩序中来自不同领域的“协商者”变成了去领域化的“合作者”,他们的行政话语位置以及由此生成的话语习俗也将被刷新,最终生成多元合作型的行政话语秩序。

多元合作型的行政话语秩序直接指向社会治理的实践行动,或者说这种话语秩序就是社会治理的行动方案。费尔克拉夫指出:“在话语秩序的范围之内,可以看见以特定方式建构话语实践的过程”,进一步说,特定的行政话语实践总是与特定的行政话语秩序联系在一起的。协商型行政话语秩序是协商民主理念下的产物,它“把协商实践扩展到了多样化的共同体中,这些共同体将所有政治上的平等者都包含了进来,不管他们的信仰、地位或文化如何”。与协商型行政话语秩序相匹配的行政话语实践是多元主体间的协商性对话,这种对话的直接目的是形成公认的公共理性(决策),最终目的则是为决策和治理实践提供正当性支持,正因如此,伯曼才认为“对公共协商最好的辩护在于它更有可能在认识论上提高政治决策正当性的质量”。所以不难看出,协商型行政话语秩序在决策过程中实现了多元主体之间的平等性,但公共理性一经达成而进入治理实践环节之后,治理过程又回到了主客体分化的不平等状态,这说明协商型行政话语秩序关注的重点是决策的合理性。与协商型行政话语秩序不同,多元合作型行政话语秩序是在中国社会的高度复杂化和高度不确定化的情况下建构起来的,它的核心在于通过多元主体的合作行动来应对社会危机和风险,而非形式上的完满。或者说,在多元合作型行政话语秩序中,合作行动本身就具有决策性质,决策者就是合作治理行动者,其中没有主体与客体的分野,相应的话语建构实践也不再是协商过程中的表达与对话,而是有明确针对性的合作行动。至此,我们可以发现,虽然共同协商型行政话语与多元合作型行政话语都以社会的多元化为前提,但社会意识和社会秩序却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如昂格尔所言:“社会意识与社会秩序的各种类型,不能被消解成它们的构成性要素而不丧失其关键性理解。当为一种社会生活形式所表现的总体被看作历史时,人们可以看到,那些整体最初从其中得以发展出来的要素,随着整体的出现而改变了。”所以,当中国的社会意识和社会秩序发生变化时,多元主体间的行政话语秩序亦随之从以协商对话为中心过渡到以合作共治的行动为核心,中国行政话语秩序的内在理性则从注重协商程序的形式理性进化为将协商(对话)溶于治理行动之中的实质理性。在多元合作型行政话语秩序中,合作治理行动者之间的话语位置和话语关系在整体上呈现出网络化的形态,也就是说多元合作型行政话语秩序实际上是一种网络秩序,这种话语秩序具有广泛连接性、开放性、无中心和交互性的特征。

②毛泽东:《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7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268页。

③中共上海市委组织部编:《中国共产党上海市组织史资料(1920.8-1987.10)》,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56页。

⑤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36页。

⑥毛泽东:《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87年,第11页。

⑦⑩袁方等:《中国社会结构转型》,中国社会出版社,1998年,第212、211页。

⑧张乐天:《告别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83页。

⑨列宁:《列宁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00页。

猜你喜欢

秩序协商话语
现代美术批评及其话语表达
秩序与自由
论协商实效与协商伦理、协商能力
孤独与秩序
Rheological Properties and Microstructure of Printed Circuit Boards Modifed Asphalt
以政协参与立法深化协商民主
遏制违约频发 重建药采秩序
乱也是一种秩序
协商民主与偏好转变
话语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