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电影中知识分子形象的负面塑造
2018-02-20陈吉德
陈吉德
内容提要 在文革电影中,知识分子几乎成了人类知识的破坏者、时代真理的歪曲者、民族精神的污染者和公共良知的干扰者。他们性格懦弱,腐朽无知,百无一用,甚至在外形上也有悖于常人。文革电影具体从名字、外形、动作、语言到出身对知识分子进行了全方位的负面书写,这种书写方式的出现与新中国成立后大的时代背景有关。
我们在论述文革电影中的知识分子这个论题时,首先必须解决的问题是对“知识分子”的概念进行界定。毫无疑问,“知识分子”是一个动态的文化概念,在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其含义有所不同。比如当下,只有大学毕业才能真正被称为知识分子,但在建国前,只要是受过小学教育的人都可以被称为知识分子。例如在延安时期,大量知识分子来到这里。任弼时在1943年12月22日的一次会议上说:“抗战后来延安的知识分子总共有四百余人,就文化程度而言,初中以上71%(其中高中以上19%,高中21%,初中31%),初中以下约30%。”①建国后至70年代,知识分子通常是指受过初中教育以上的人。比如在1950年,中共中央组织部曾经提出三条办公室知识分子的标准:具有中专以上学历的国家干部(行政管理人员、医务人员等);有技术职称者(高校教研人员、工程技术人员、新闻出版人员、医务人员等);中小学公办教师(民办教师不在内)。②
如果是用上述比较宽泛的概念来界定知识分子,可以发现,涉及知识分子的文革影片其实并不少,主要有《创业》《战船台》《开山的人》《火红的年代》《无影灯下颂银针》《园丁之歌》《钢铁巨人》《一副保险带》《决裂》《小将》《欢腾的小凉河》《年轻的一代》《青春似火》《雁鸣湖畔》《征途》《寄托》《山村新人》《主课》等。这些影片中的知识分子形象都打上了独特时代的印记,对此分析显然是一个颇有意味的话题。
知识分子的独特印记
布尔迪厄说,知识分子是“统治阶级中的被统治者。”③是的,知识分子向来都是一个独立的阶层,处于“被统治”的地位。在文革时期,“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成为时代的主旋律,知识分子的“被统治”地位更加明显。作为时代精神的反映,文革电影中的知识分子这类特殊的人物形象也呈现出独特的印记。
知识分子(intellectual)一词的词根(interlego)具有“聪明的”“理智的”“有判断力的”等涵义。所以,知识分子应该是人类知识的创造者、时代真理的发现者、民族精神的引领者和公共良知的坚守者。在托马斯·莫尔构建的乌托邦理想国中,一个人要想成为知识分子难度很大,须经过教士的推荐和行政官员的秘密投票。获选后,如果辜负了人们的希望,就被调回去做工。为此,有人是这样界定知识分子的:“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也就是指那些以独立的身份、借助知识和精神的力量,对社会表现出强烈的公共关怀,体现出一种公共良知、有社会参与意识的一群文化人。”④但是在文革电影的镜像世界中,知识分子完全成了人类知识的破坏者、时代真理的歪曲者、民族精神的污染者和公共良知的干扰者。他们思想落后,心计多端,对党和人民怀着深仇大恨,处心积虑地破坏着社会主义建设。《创业》中的专家工作处处长冯超鼠目寸光,主张走修正主义的错误路线,想方设法破坏周挺杉甩掉“中国贫油”帽子的正确做法。比如在苏联背信弃义,断绝油料供应后,冯超顺势里应外合,制造了停钻和井喷事故,严重影响了工程进展。冯超善于见风转舵。在讨论田家探井方案时,冯超一开始支持章易之使用小井距的错误方案,但是当周挺杉提出科学合理的正确方案时,群情振奋,热烈鼓掌。冯超立刻改口道:“既然总部党委也是这个意图,作为一个党员,我撤销原来的方案,坚决拥护,甩开勘探!”不仅如此,冯超还崇洋媚外,特别喜欢外国的烟斗、烟盒、咖啡、小玩艺。身为工程副总指挥的冯超显然被塑造成了一个走资派,一个内奸,一个思想守旧的异类。“保守主义不仅希望自己利益得到满足,他还想要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自己的利益不受约束的世界。”⑤用曼海姆的话来概括冯超,再恰当不过。与冯超相似的还有《无影灯下颂银针》中的上海某医院外科副组长罗医生。老杨师傅突然得了心脏病,住院后需手法治疗,李医生大胆提出采取针刺麻醉的手术方案。但罗医生由于名利作怪,为了保住针刺麻醉的成功纪录,反对使用针刺麻醉。后来,尽管老杨师傅病情恶化,罗医生仍然不顾老杨师傅的生命安危,建议把老杨师傅转到内科,运用药物治疗维持生命。在医学伦理学上有一种生命神圣论,这种论点“强调人的生命是至高无上不可侵犯的。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尊重人的生命,尽量挽救人的生命,不允许对人的生命和死亡有任何触动和侵犯,不允许对人体有任何改变和修补。”⑥罗医生为了一己的利益,显然早已将老杨师傅的生命价值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十七年电影中,我们不难发现这样一类知识分子,他们性格懦弱,腐朽无知,百无一用,甚至在外形上也有悖于常人:腰背佝偻,五官丑陋,笨手笨脚。最典型的莫过于苏里导演的《刘三姐》(1960年)了。被莫怀仁请来的几位秀才虽然饱读史书,但与目不识丁的刘三姐对歌时不但错误百出,而且动作委琐,有一位竟然掉进水里。最后,他们在群众的嘲笑声中落荒而逃。这些秀才的言谈举止恰好印证了清代诗文黄景仁的诗句:“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在文革电影中,我们很难找到“百无一用”的知识分子。他们脑袋灵光,机智善变,大都手握一定的权力。比如,《战船台》中的董逸文是技术组长,《火红的年代》中的应家培是生产调度室主任,《欢腾的小凉河》中的白汉成是大队会计,《青春似火》中的余从吾是设计室主任。但是,这些知识分子由于所接受的是旧中国、外国的资产阶级教育或者是新中国十七年的黑线教育,所以大都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成为“精致”(钱理群语)的阶级敌人。《火红的年代》呈现的是“火红的年代”中令人振奋的宏大叙事。为了抵抗一股反华、反共、反人民的逆流,以赵四海为首的炼钢小组接受了钢铁厂党委交给的制造合金钢的重要任务。在刚刚取得进展之际,身为生产调度室主任的应家培从中作梗,蓄意破坏,目的就是让飞机上不了天,舰艇下不了水。他最阴险的做法是往炉中混进有害元素。最后,他还是被揪了出来,原来他是双手沾满革命人民鲜血的国民党老牌特务,是奉命潜伏进人民群众中的反革命分子。在《欢腾的小凉河》中,“精致”的阶级敌人同样猖獗。在根治小凉河的过程中,大队副业会计白汉成依仗表姐夫夏副主任的势力,与富裕中农阮富刚沆瀣一气,私下里承包工程,抽走生产队的劳动力。他还利用自己的权力与二队社员姚梦田签订所谓“互助合同”,其实就是旧社会的卖身契,目的是让姚梦田外出为其做工。白汉成最毒的一招是破坏九队的鱼塘,并嫁祸于二队,挑动两个生产队的群众斗群众。不仅如此,他还大造反革命舆论,扰乱人心,破坏根治小凉河。最后,人们识破白汉成的阴谋,认清了他的新生资产阶级分子的真实面目。
当然,这些沦为阶级敌人的知识分子不会沿着既定的错误路线一直走下去。其结局有二种:一种是认识到错误,痛改前非。在湘剧高腔《园丁之歌》中,男教师方觉性格急躁,不愿对陶利这样出生于工人家庭的“问题少年”进行耐心地说服教育,而是态度粗暴地没收他的小玩具火车,甚至将其赶出课堂。而女教师俞英主张“人从心上育,水往根上浇”,坚持跟孩子们谈心交友。她不但没有没收陶利的玩具小火车,而且还主动修复玩具小火车,并启发陶利,要想真正学会开火车,必须认真努力学习文化科学知识。在俞英的耐心感化下,陶利逐渐改掉了身上的毛病。更喜人的是,方觉认识到了俞英育人方法的科学性,决心痛改自己简单粗暴的做法,努力做一个优秀的园丁,精心培育祖国的花朵。二是露出原形,受到应有的制裁。《开山的人》讲述的是某工程队挖掘紫云山隧道的故事。队长鲁海与天斗,与地斗,带领大家克服了重重困难。但工程师陈克是潜伏的反革命分子,他唆使工程处长梁志祥制造混乱。鲁海号召大学向“铁路禁区”宣战,陈克则建议绕过“铁路禁区”。他还狠毒地制造塌方事故,目的是将鲁海等七人埋地隧道里,后经全力抢救,七人化险为夷。在铁的事实面前,鲁海严厉批评梁志祥的错误思想,并揭开了陈克身上的反革命分子画皮。
诚然,在文革电影中也会出现比较优秀的知识分子,比如《红雨》中的赤脚医生红雨,《春苗》中的赤脚医生春苗,《征途》中的知识青年卫钟华等,但这样的知识分子少之又少,反倒成了另类。这无疑是特殊时代造就的特殊景观。
知识分子的妖魔化书写
任何文艺作品都是一种意识形态,文革电影更是如此。为此,有人这样说道:“‘文革’电影是中国政治对中国电影所做出的深入的刻写。中国电影在‘文革’暑期受到了中国政治最强烈的投射。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电影也便成了名副其实的政治的传声筒。”⑦人物形象的塑造无疑最能反映文革电影的意识形态色彩。比如我在《文革电影的身体意识形态》一文中所论述的身体无欲化、脸谱化、中性化、死亡奇观化等现象即可说明这一点。仅就文革电影中的知识分子形象而言,其意识形态色彩主要体现在妖魔化书写上。
妖魔化是与神圣化相反的一种书写方式,主要策略是利用各种手段对人物进行丑化、矮化。文革电影对知识分子的妖魔化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一是名字妖魔化。《春苗》中的钱大夫心狠手毒,是中国传统乡村社会体制中典型的异类。朝阳公社湖滨大队阿芳嫂的女儿小妹患了急性肺炎被送到公社卫生院抢救,他见死不救,丧失了最起码的职业道德。春苗被派到公社卫生院学医,他想方设法施加压力,并且没收了春苗的药箱。他还暗中给患腰痛病的老贫农水昌伯下毒,嫁祸于春苗。对于这样一位反面人物,影片却给他取了一个颇具反讽意味的名字——钱济仁:“钱”意味着财富,“济”意味着帮助,“仁”意味着仁慈。中国自古讲究名正言顺,影片却故意使用这种反讽意味的名字来妖魔化钱大夫的丑恶本质。
二是外形妖魔化。文革电影从人物五官、身材、发型甚至衣服等各方面对知识分子进行妖魔化。被称为阴谋电影的《决裂》是反智电影的代表,影片所宣扬的知识分子无用论完全符合文革否定文化、否定知识、否定知识分子的思潮。所以,片中拒收没有文凭的工农学生,讲究质量至上的教务主任孙子清自然就成为嘲讽对象。他讲授“马尾巴的功能”的片段呈现出浓厚的喜剧色彩,至今成为一代人美妙的观影记忆。孙子清脸庞瘦长,头发花白,戴着深度眼镜,有点弯腰驼背,是中国传统文化中腐朽知识分子的典型符号,与鲁迅笔下至死不肯脱下长衫的孔乙己、吴敬梓笔下中举发疯的范进没有本质区别。此外,文革电影中的知识分子有时衣衫不整,款式老旧,色调暗淡,给人压抑之感。
三是动作妖魔化。冷笑、窥视、恐惧、逃走、不安、慌张、低头认罪等动作经常发生在文革电影中的知识分子身上。在《开山的人》结尾处一场戏中,有人指出陈克是制造塌方事故的坏蛋时,众人振臂高呼,陈克吓得低头弯腰,张大嘴巴,惊恐地扫视眼前的一切,之后被抓住衣襟。接着,影片运用了对比蒙太奇手法:队长鲁海器宇轩昂、大步流星地起来,运镜方式是微微仰拍前跟,陈克侧面入面,随后切成陈克的正面中景,运镜方式立刻变成俯拍,陈克惊恐万状。这样,影片在连接的“敌俯我仰”运镜方式中,将陈克猥琐不堪的丑恶嘴脸和阴险毒辣的本质表现得无以复加。《青春似火》中的余从吾上任一年多竟然没有见过轧钢机器。影片开始不久,有人在雪地上发现梁东霞设想的轧机自动化方案图,赞赏不已,而余从吾却暗自冷笑。此时,影片出现醒目的特写:余从吾的双脚狠狠地踩在方案图上,得意地离去……
四是语言妖魔化。言为心声。语言最能表达出人的心理活动,这体现在语言的声调、节奏、音量、音色等诸多方面。文革电影中的知识分子在说话时,声调有时怪里怪气,拿腔拿调;节奏把握不准,该快不快,该慢不慢;有时音量突然放大,呈嚎叫状,有时突然变小,呈无力状;音色也有问题,当浑厚不浑厚,当高亢不高亢,沙哑刺耳,难听至极。《一副保险带》中的邱金才是个被撤职的会计。但是,作为那个时代中国乡村社会中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不但没有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像《浮士德》中的魔鬼魔菲斯特一样,设法引诱年轻人犯错误。电工小杨嫌麻绳保险带不好看,邱金才便怂恿她购置了一副牛皮保险带,并且找生产队报销。但女会计红英主张勤俭节约,不给报销,于是二人产生了强烈的冲突。剧中,邱金才声音沙哑,有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在影片的后半部分,有一场戏是红英与邱金才晚间对话。红英说他买保险带的钱从哪里来时,邱金才便慌了神,说话支支吾吾,乘势溜走。
五是出身妖魔化。文革期间,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现行反革命被定为“黑九类”。文革电影中的知识分子出身大都与“黑九类”有关。比如《开山的人》中的陈克和《创业》中的冯超均为反革命分子,《火红的年代》中的应家培是隐藏的阶级敌人等。这些人因为出身差,所以对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怀有天然敌意。
可以看出,从名字、外形、动作、语言到出身,文革电影对知识分子进行了全方位的妖魔化书写,“这无疑是‘文革’电影的一大特色。它是宣言书,宣告了在毛泽东时代,知识分子,尤其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不配有更好的命运;它是说明文,阐释了知识分子变成‘臭老九’的道理;它是警告信,警告知识分子要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它是反光镜,知识分子这一群体在现实中的遭逢际遇,在这里得到了曲折的反映。”⑧
知识分子的书写背景
知识分子向来受人尊重。余英时先生在《士与中国文化》一书中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特征总结出四点:第一,他们习惯于以“道”的代表者自居;第二,他们关心国计民生,以天下为己任;第三,他们认为“道”比“势”尊,面对权势总是勇于批评,以尽“言责”;第四,由于其所谓“道”缺乏具体的形式,他们只有通过个人的自爱自重才能尊显其“道”,因此他们特别注重个人的内心修养。⑨萨义德对理想中的知识分子是这样描述的:“我也坚持主张知识分子是社会中具有特定公共角色的个人,不能只化约为面孔模糊的专业人士,只从事她/他那一行的能干成员。我认为,对我来说主要的事实是,知识分子是具有能力‘向(to)’公众以及‘为(for)’公众来代表、具现、表明讯息、观点、态度、哲学或意见的个人。而且这个角度也有尖锐的一面,在扮演这个角色时必须意识到其就是公开提出令人尴尬的问题,对抗(而不是制造)正统与教条,不能轻易地被正义或集团收编,其的理由就是代表所有那些惯常被遗忘或弃置不顾的人们或议题。”⑩显然,在文革电影中的知识分子身上很难找到上述特征。文革电影为何会对知识分子进行妖魔化书写呢?我想还是应该从时代背景中去找原因。
新中国成立后,作为一个重要的阶层,知识分子不但没有受到重视,其地位反而由传统的“士农工商”顺序中的第一位变为“工农兵学商”顺序中的第四位。纵观建国至新时期之间的这段不平静的历史,知识分子虽然间或会享受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但总体上是受到打压的。主流意识形态就像一位苛刻狭隘的长者,把知识分子当作嫡子而斜视不已,刚建国就给了知识分子三个巴掌,这就是关于电影《武训传》的讨论,关于胡风文艺思想的讨论,关于《红楼梦》研究中问题的讨论。这个三巴掌警告知识分子不要轻举妄动,要认真接受社会主义的改造,除去旧中国遗留下来的小资产阶级气息,洗心革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可以看出,对知识分子阶级属性的认定是主流意识形态制定知识分子政策的重要参照系。
从1956年1月至1957年春是知识分子和主流意识形态短暂的蜜月期。经过“团结、教育、改造”之后,大部分知识分子在经济地位、政治立场、思想情感等方面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真心地为爱戴党和新中国。首先,对知识分子的阶级属性做出了正确的定性。1956年1月,周恩来在中共中央召开的知识分子问题会议上明确指出,目前知识分子的绝大部分已经是国家工作人员,已经成为社会主义服务,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这种正确的定性让知识分子真正体验到当家做主的情感。其次,制定并实施了关于知识分子的具体政策,包括提供资料、配备助手、确定学位、改善居住条件、提高劳动报酬等诸多方面。
但是,从1957年“反右派”运动开始,知识分子和主流意识形态短暂的蜜月期旋即结束,一系列“左”的政策和运动让知识分子噩梦连连。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公布《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决定在全党进行一次以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为主题,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但是由于对1957年春夏的国内阶级斗争形势估计得过于严重,又采取了群众性的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致使反右运动被严重扩大化,大批知识分子被划为右派,深受迫害。根据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复查统计,全国被划分为右派的多达552877人。像钱伟长、雷天觉、程士范等科学家,丁玲、冯雪峰、艾青、傅雷、姚雪垠、流沙河、王蒙、宋云彬等作家,陈达、潘光旦、费孝通等社会学家,向达、雷海宗、陈梦家等历史学家均“榜上有名”。其实,“反右派”运动的背后原因是毛泽东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问题的强烈不满。1957年3月,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认为,现在大多数知识分子的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他们还是属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1958年3月的成都会议,毛泽东对知识分子甚至达到谩骂的程度,他说:“对于资产阶级教授们的学问,应以狗屁视之,等于乌有,鄙视,藐视,蔑视。”1958年5月,毛泽东调侃:“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1961年至1962年,知识分子又迎来了短暂的春天。特别是1962年3月的“脱帽加冕”政策,让知识分子展开了久违的微笑。“脱帽”,即脱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之帽,“加冕”,即加上“劳动人民知识分子”之冕。陈毅并当场向与会人员行了“脱帽礼”。之后,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加速进行党员干部甄别平凡工作的通知》,中共中央统战部提出了《在党外人士进行甄别平反工作的意见》,决定对1958年以来受各种处分的人员进行平反。据不完全统计,共有30多万“右派分子”被摘掉了帽子,其中绝大部分是知识分子。
1962年秋,党的八届十中全会之后,特别是1964年之后,随着毛泽东和中共中央在阶级斗争问题上“左”的认识的日益发展,知识分子便告别了短暂的春天,步入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其属性再次被界定为资产阶级。1964年7月,经毛泽东修改的《赫鲁晓夫的假共产主义及其在世界历史上的教训》一文中指出,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在文化教育部门和知识界中还会不断产生新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需要指出的是,如果说建国初期的改造对象是旧中国过来的知识分子的话,那么,此时的改造对象显然是新中国培养的知识分子。毛泽东对“新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非常不满。1966年4月,毛泽东仍然认为,知识分子中“很多人确有一项学问,就是反共反人民反革命,至今还是如此。他们也有‘术’,就是反革命的方法。”关于改造这些“新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毛泽东有两点做法值得注意:一是在思想文化领域进行大规模的“兴无灭资”运动,这可谓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二是让知识分子大规模地分期分批地下放到农村,通过劳动改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文革伊始,知识分子岂止是步入冬季,简直就是被打入地狱。1966年5月16日发出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所谓五·一六通知)明确号召人们,“高举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大旗,彻底揭露那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所谓‘学术权威’的资产阶级反动立场,彻底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夺取在这些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同时批判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化领域的各界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清洗这些人,有些则要调动他们的职务。”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又提出:“把所谓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权威’、‘祖师爷’打得落花流水,使他们威风扫地。”文化大革命实为“大革文化命”,首先是革年轻知识分子或者说准知识分子的命,这就是所谓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伟人的一句号召,1600多万知识青年告别学校,告别书本,走向山野。主流意识形态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之名,行“埋藏知识”之实。其次是革成年知识分子之命。无数知识分子饱受精神和肉体折磨,被迫害致死或者自杀而死的知识分子不计其数,这在世界历史上也是令人恐怖的一幕。吴晗、邓拓、范长江、翦伯赞、熊十力、老舍、傅雷、严凤英、闻捷、罗广赋、陶然、潘天寿、蔡楚生、焦菊隐、肖也牧等无数知识分子都魂归西天。晚年的巴金在《十年一梦》的文章回忆说:“我是六六年八月进‘牛棚’,九月十日被抄家的,在那些夜晚我都是服了眠尔通才能睡几小时。那几个月里我受了多大的折磨,听见捶门声就浑身发抖。”
通过以上的简单梳理可以看出,建国后的知识分子大都成了妖魔鬼怪。这种境遇直接导致了银幕上知识分子的边缘化和妖魔化。据统计,“十七年”间共生产电影769部,可以称之为知识分子题材的只有13部。在这些影片中,知识分子大都是“团结、批评、教育、改造”的对象,如《桥》(1949年)中“矜持”的总工程师、《思想问题》(1950年)中有“思想问题”的诸多知识分子、《伟大的起点》(1957年)观点陈旧的总工程师田承谟、《情长谊深》(1957年)中偏执的微生物学家、《老兵新传》(1959年)中“不恤国难,奇想天开”的农学家、《青年鲁班》(1964年)中的不怀好意的韩技术员、《柜台》(1965年)中有知识就会出问题的中学毕业生杨桂香,而真正讴歌知识分子的影片,如《青春之歌》(1959年)、《聂耳》(1959年)、《大浪淘沙》(1966年),只会遭到被封存的厄运。到了文革期间,蒙昧主义开始盛行,反智主义受到膜拜,启蒙主义遭受打压,影像中的知识分子当然会被妖魔化。
①胡乔木:《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77页。
②王金双:《“十七年”文学中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博士学位论文,南开大学,2012年,第9页。
③《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包亚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79页。
④许纪霖:《中国知识分子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4页。
⑤[德]卡尔·曼海姆:《保守主义》,李朝晖、牟建君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33页。
⑥马文元等主编:《医学伦理学》,大连出版社,2002年,第31页。
⑦颜纯钧:《论“文革”电影》,《艺术广角》1999年第3期。
⑧穆汀:《电影〈春苗〉解读》,《社会科学论坛》2011年第2期。
⑨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07页。
⑩[美]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兴译,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6-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