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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汉诗在抗日战争研究中的史证作用

2018-02-20綦中明

学术交流 2018年3期
关键词:东华东亚战争

綦中明

(牡丹江师范学院 历史与文化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东华》是日本发行的汉文学杂志,主要登载日本作者的汉文学作品,创刊于1928年,编行机构为“艺文社”。《东华》虽是为汉文学存续发展而创办的,但受国家、时代等各种因素影响,政治性、时事性也是其重要特点,如1941年12月25日日本占领香港,1942年1月刊行的第162集《东华》就开始发表《香港陷落》等与日本占领香港相关的诗。还有一部分诗作则直接冠以《时事》或《时事杂吟》之类的题目。二战期间,《东华》同当时众多日本刊物一样,为配合日本对外战争做舆论宣传。所以,《东华》并非纯文学性杂志。石田干(竹水)发表在《东华》第158集上的《时事有感》中的诗句“诸军努力成佳什,采入昭和诗史中”[1],正透露了作者对诗与战争关系的认识。确实,日本诗人很清楚战争与文学、诗与史的关系。据笔者粗略统计,仅1938年至1944年间发表在《东华》上的涉及当时正进行的战争的汉诗,有1 000首左右。它所反映的内容极为丰富:从直接描写战事到《大东亚共同宣言》的签订,从记述日本对华实施文化侵略,到与“满洲开拓团”相关的诗篇,从跟亲日者进行“文化交流”,到对中国抗日的不屑等,其中所反映出来的信息,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一、直接描写中日战事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该突发性事变之所以最终演变为中日间全面对决,主要是由于当时日本陆军的军事思想乃欲图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并尽快占领中国华北乃至全中国。但是,日本方面在舆论宣传上,坚称挑起此次事件的是中国方面,所以日本诗人田保桥四朗(皓堂)的《七月七日》(其一)这样写道:

劈耳炮声闻始疑,卢沟桥畔练兵时。事端已发策谋熟,战火燎原招者谁?[2]

诗尾以“战火燎原招者谁?”反问的形式,追究事变的肇事者,答案虽然未在诗中出现,但不言而明,作者田保桥四朗是将责任归咎于中国。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大矢要(香城)《时事偶吟》一诗,专门写日军进攻南京情形:

百万貔貅势,奔驰宛似雷。旗飜桃叶渡,弹注雨花台。流血惨无限,伏尸横作堆。忍看名胜地,一举委残灰。[3]

诗题及诗句中虽然均未提到“南京”,但从“桃叶渡”和“雨花台”两处地名可知,确实是在叙述发生在南京的事情。作者大矢要,生平不详,因此此诗描述的内容,如果是作者亲眼所见,那么作者可能参加过当时攻打南京的战役;如果非其亲眼所见,而作者身处日本国内,则应当是通过身边见闻而来,其最有可能之途径应该是当时日本媒体的报导。对于南京被攻占过程中,战事的死伤情况,当时的日本媒体确实是有所报道的,如1937年11月至12月间,《东京日日新闻》(今《每日新闻》)及《大阪每日新闻》都连续报道过向井敏明少尉和野田毅少尉在无锡、南京等地“百人斩”比赛的事情[4],而1937年12月30日的《大阪朝日新闻》报道过日军攻打南京期间,中国方面“弃尸”84 000人,被俘10 500人[5]。故而此诗作者很可能基于此类报道,从而写出了“流血惨无限,伏尸横作堆。忍看名胜地,一举委残灰”的句子。

1938年6月至10月进行的武汉会战,最终以10月26日武汉失陷而宣告结束。武汉是当时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所在地,也是当时抗战的指挥中心,而且是纵贯南北的平汉线、粤汉线以及横穿东西的长江的交通枢纽,因此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故牧野茂在《武汉》一诗中写道:“大别之山势险峻,连发火炮遏徂师。长江之水流滂浩,横沈铁锁塞航道。武汉三营两水间,要冲自夸天下关。”[6]9日本企图借此次会战尽快结束在中国的战事,迫使中国政府投降,避免陷入在华持久战的泥沼。会战期间交战双方出动水陆空三军力量进行了激战,最终武汉被日军攻陷,因此诗中继续写道:“天兵所向如破竹,水陆空军一齐抟。两京已隤广东陷,竖子计左尤未忏。长沙重庆仍成都,才保余喘骄且慢。呜呼!大别之山长江水,天险于我坦途耳!百战殪得彼元凶,欲济出师有终美。”表达了作者对日军在战事中表现的称扬和赞叹。然而,牧野茂未在诗中提及的是,在武汉会战的四个半月中,日军遭到了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遭到重创的日军死伤近4万人。此次会战作为中日全面战争以来,双方出动兵力最多、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虽然以中国的失败而结束,但也迫使日军从战略进攻转为战略相持,日本速战速决,逼降中国的企图也终未得逞。

1939年2月,日本占领中国第二大岛——海南岛。夺取海南岛,原因何在?对马机(戎轩)《海南岛占领杂咏》(其一)中云:“检图灯下按形胜,东亚咽喉是海南。”[6]9海南岛是连接日本与东南亚的战略要地,尤其是进入1939年,日本大本营认为,削弱中国抗战能力,需要从两方面着手:一是加强对中国沿海的全面封锁,以断绝海外军事物资从海上输入中国;二是掌握越南以至缅甸的制空权,以监视分别经河内、孟买循陆路向中国的物资流入。而海南岛的位置,被认为是实现上述两条的最佳地点[7]。因此,占有海南,对日本来说意义重大。日本攻占海南岛后,米津逸三(竹潭)《海南岛》一诗写道:“扁舟赏月扣舷歌,寒驿登楼望鹘过。赤壁琼州归我有,东坡居士感如何?”[8]东坡居士,指的是苏轼,苏轼曾贬官海南,所以诗中用到这个典故。《东华》同集木内七之助(淇堂)《海南岛》一诗也有类似的表达:“苏公谪后一千载,今见炎荒日月明。”[9]日本攻下海南,却借苏轼揶揄中国,若东坡居士泉下有知,必不会乐意自己的典故被日本人如此运用。

二、反映了日本的对外政策

从明治维新至二战结束前的日本对外政策,有着一系列“理论”支持,如“大亚细亚主义”“东亚联盟论”“支那保全论”“同文同种论”等,其中“大东亚共荣圈”这一“理论”尤其引人注目,《东华》中也不乏与之相关的作品。如森田銕三郎(矢川)的诗中就体现了这一思想,其所作《东亚共荣圈》云:“西力东渐四百年,亚洲民族隶堪怜。坤舆文化今将革,一扫妖云日耀天。”[10]“大东亚共荣圈”理论,强调反对欧美列强对亚洲的侵略,宣称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要将白人驱逐出亚洲,并要形成大亚洲的统一,这也是“大东亚共荣圈”理论从“大亚细亚主义”理论中继承而来的思想[11]。“大东亚共荣圈”作为日本政府的基本对外扩张政策,充满了对日本自身经济利益的考量,“实际上日本在这个口号理论伪装下对亚洲各国进行残酷的统治与榨取”[12]430。1941年12月日本攻陷香港即这一“理论”支配下的实际行动。

香港在1941年12月到1945年8月15日期间,曾经历了3年多的日本殖民统治。《东华》中有多首诗专门写到此事,如加藤纯吾(云涯)《香港陷落》一诗云:

久弄威权劫禹邦,海山要害号无双。可怜难敌皇军锐,昨日骄兵今乞降。[12]450

而安倍留治(无夷)《香港陷》(其二)则写道:

道光晚节几间关,城下修盟诏泣颁。湔雪污名邻国谊,夺回割让旧江山。[13]

此外,《东华》中还有多首与攻陷香港相关的诗,也表达了类似观点:即香港被日本占领,可视为从英国殖民者手中获得了“解放”。

而实际上,被日本占领的香港,虽然摆脱了英国的殖民统治,却落入到日本殖民者的手中,日本在香港的殖民活动,比起英国人而言,对香港人民的压榨更是变本加厉,激起的反抗更是多了起来。日本将占领香港视为从西方殖民者手中“解放”亚洲的行动之一。然而事实上,夺下香港不过是日本建立“大东亚秩序”中的一步,是在日本“南进政策”中建立的一个据点,是实现日本对外扩张的一环,而所谓“解放亚洲”只是说辞而已,这或许解释了安倍留治诗中一个逻辑上的矛盾:诗中把日本夺取香港看作是帮助中国洗刷耻辱,那么既然如此,为何不将之奉还中国,而是据为己有呢?

1942年6月在中途岛的激战,日本惨败,此后同盟国一方逐渐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为挽救战场上的颓势,1943年11月5日至6日间在东京召开由日本召集的“大东亚会议”,参会的除日本外,还有亲日的汪精卫伪政权的“行政院院长”汪精卫、伪满洲国“总理”张景惠、泰国的代总理蒙嘉欧亲王、自由印度临时政府的首领钱德拉·鲍斯、菲律宾第二共和国的总统劳威尔、缅甸国总理巴莫。会议最后通过了《大东亚共同宣言》[14],其中再次解释日本发动“大东亚战”的原因是为了将“大东亚从美英的(殖民主义)桎梏中解放出来”,并最终实现“世界和平”。《宣言》一共五条,表示要确保“各国”安全,建设共存共荣秩序,相互尊重、自主独立,尊重各国文化,发展经济、增进大东亚的繁荣,反对种族歧视。然而有趣的是,《宣言》中只字未提为了实现上述理念,应该在谁的领导下进行,反复读到的是“相互”“互惠”“协同”之类的字眼,似乎日本与傀儡政权之间是平等的关系了,但事实与文字是不符的,鹈泽总明(偆湫)写了一首题为《颂大东亚共同宣言》的诗,便道出了日本的真实想法,诗云:

六合开都和万国,八纮为宇育黎民。宣言五事联东亚,誓扫胡氛日月新。[15]

其实,对于对华战争、“大东亚战”的看法,占部百(鹑滨)所作《大东亚战争所感》一诗写得更加详细而冗长,全诗如下:

邻邦有变亘多年,重庆势穷太堪怜。英米后援途杜绝,徒续抗战事宣传。四国同盟包围阵,皇国折冲努避战。英兮米兮威吓吾,终诉武力开炮弹。天阍诏发一动兵,威如太阳耀八纮。连战连胜空海陆,艨艟爆沉鱼鳌惊。改造乾坤在目睫,一亿一体心无怯。歼灭英米何言难,况有德伊援圣业。皇军大胜救东洋,四海欢声献颂章。军政覃施绥抚到,炎南万里恩威张。请见坤圆球上战,斗争无止轰炮弹。弱肉强食血成河,世界平和路遥远。八纮为宇我经纶,神皇有敕焕千春。君民一致赞皇谟,国体之美绝比伦。乌乎!人类相戕浇季世,腥风惨雨乾坤昧。永劫平和谁开之?日本天皇临宇内。[16]

以上两首诗,长短不一,但是都重复了“八纮一宇”*八纮一宇:意为天下一家,是二战间日本将大东亚战及侵略战争正当化的口号性用语,其实质是欲图建立以日本为中心的世界。按《大辞林》的解释是:“(日本书纪「掩八紘而为宇」より)天下を一つの家のようにすること。第二次大戦中、大东亜共栄圏の建设を意味し、日本の海外侵略を正当化するスローガンとして用いられた。”(引自“Weblio辞书三省堂 大辞林”:http://www.weblio.jp/content/%E5%85%AB%E7%B4%98%E4%B8%80%E5%AE%87)的理念。鹈泽总明的诗中“八纮为宇育黎民”,一语道破大东亚会议所致力的终极目标,仍然是期望建立以日本为中心的世界体系。而占部百的诗,则诉说中国抗日纯属徒劳,日本对英美宣战出于被迫,而缔造世界和平乃日本之责任,而最后“日本天皇临宇内”是终极目标。所以说以“解放”“互惠”“协同”的名义,掠夺中国等国家、地区的资源,建立服从于日本意志的国际秩序,这才是日本进行战争的真实目的。

三、反映了日本对侵华战争的态度

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自然遭到了中国军民的反抗。日本方面是如何看待中国的抗战,并且对这场战争又是抱着怎样的想法,从《东华》汉诗中,至少可以读出以下三点:

一是将引发战争的责任,归之于中国,认为日本出于“被动”才进行了战争。将当时中日交战的目的说成是为了敦睦友谊,甚至称之为“平定中原”。这一点在上文关于“卢沟桥事变”的段落中引用田保桥四朗(皓堂)的《七月七日》(其一)诗时,已略有论述。同样,在玉木懿夫(椿园)《天兵篇》中也写道:

西邻忘唇齿,反噬执戈铤。相持如蚌鹬,窘穷犹未悛。……圣皇兹赫怒,天兵下自天。[17]

诗中所谓“西邻”,指的就是中国。此诗也是将日本进行对华战争的起因,反诬成是中国忘记了唇齿之谊、破坏了睦邻关系,而日本发动战争则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平定中原”这一理念本应是中国内部政治势力相互角力时所使用的,而片口安(江东)则多次使用“平定中原”这样的概念来描述日本侵华战争。如其所作《时事》(其三)写道:

膺惩禹域定中原,战后抚民邻谊敦。日本天皇东亚首,恩威四海赫朝暾。[18]

再如《连峰云》中写道:

干戈五载扫妖氛,平定中原灿树勋。巴蜀群峰天绝险,阴云渐欲化祥云。[19]

将本应属于中国国内使用的政治理念,运用于中日两国之间,于是就将侵略中国的战争变成了“统一中国”的战争,用“平定”的概念代替“侵略”的事实,恰恰是在模糊、混淆两种不同概念。片口安的看法不是个例,并且是有来由的:日本欲图吞并中国不是日本近代才有的事,而将吞并中国看作“平定中原”,这一思想至少在日本战国时代(中国明朝末期)就出现了,如丰臣秀吉就曾计划占领明朝土地,然后请天皇迁都北京。

二是认为中国的抗战是徒劳的。他们认为中国企图依靠英美或苏联的力量以求战胜日本是一种迷梦,规劝中国应早日放弃抗日,与日本媾和。比如,村田义教(铁肝)《纪事》(其一)中写得甚是直白:

爆弹轰轰似百雷,垒飞城劈势雄哉。应知抗日终无策,连败将军降伏来。[20]

岩溪晋(裳川)在《时事旧感》(其八)也写道:

百战败因初解疑,求和今日事何迟。言言披沥心肝尽,社稷存亡忧者谁?[21]

又如,森太郎人(龙川)《赠蒋介石》:

百败气未挫,使君真丈夫。知么二国势,勇怯士心殊。群羊虽蔽野,宁敌猛虎驱。中原忽板荡,雷震碎三吴。岌岌存亡际,依人益是愚。飘然弃鹤去,碧落好寄躯。君如解天意,莫枉杀无辜。[22]

此诗发表于1938年抗战开始不久,当时蒋介石是领导中国军民抗战的领导人,所以诗题虽为《赠蒋介石》,实际可视为写给全体中国人的诗。

泽田总清(东皋)《时事吟》[23]一诗,开头先是称扬日本对华战争取得的战果:“王师连捷陷坚营,朔北江南已荡平”,继而以责让的语气写道:“抗日犹从宋姬计,亲苏自苦蒋家兵。山河破碎归谁责,社稷倾颓奈彼氓。”最后似乎是在为中国指出一条出路,道:“要识皇仁如朗旭,熙熙草木浴光明。”

对马机(栗轩)的《时事》一诗中则对中国仍继续抗日表示不满:

五岁前既亡南京,五岁后尚抗天兵。山河板荡民沟壑,纔据边隅苟偷生。[24]

龟岛宪(春江)在《辛巳岁晚》(七)一诗中则道:

败蒋恃英米,虚势空自欺。一觉依存梦,可怜孤立姿。[25]

日本诗人在诗中嘲笑中国军民在缺少国际援助的情况之下,仍坚持抗日的举动,殊不知就在此诗发表的同时,由于美国已经对日本宣战,中国开始得到越来越多的来自盟国的多方面援助,并与盟国精诚合作,最终击败日本。

三是通过《东华》涉及战争的汉诗,可以发现身为日本国民,虽然知道战争的残酷,哀叹中国人民所遭之不幸,对交战双方伤亡者也表示痛悼,并且亟盼战争结束,中日归好,但是其立论的基点,都是从肯定日本对华战争的合理性出发,在欢呼日本在战事中获得胜利的同时,还在谴责因为中国继续抗日,导致战争不能结束。

关于这方面的诗,前文已略有征引,下面再引几首,以便说明。

加藤贞(芳云)的《岁晚作》诗中云:“禹域干戈犹未收,何时玉帛得重修。”表达的不仅是对战争久拖不止的无奈,同时也含有对中日关系恶化的忧虑,而“城中物价暴腾频,怜彼家家桂玉辛”[26]一句,则是对战争期间中国百姓生活艰辛的反映。同样,玉木懿夫(椿园)《中华近事》一诗也表达了与加藤贞类似的对中日战争中中国百姓的同情,诗云:

桂玉长安不足论,饿殍到处满荒村。乱余物资价腾贵,一卓盘飱值万元。[27]

松村见二(山涛)《忆战后江南》,也写到了江南战事结束后,惨烈的情景:

劫余杨柳绿毵毵,骨委尘沙血漾潭。战败山河亦荒废,更无庾信赋江南。[28]

至于对日军战役胜利的反映,这里先举岩溪晋(裳川)的一首诗为例。1938年10月武汉三镇被日本占领后,岩溪晋所写《广濑秋山总监捐馆后予记所闻见以述感伤亦有黄公酒垆山阳邻笛之思·灵坛告胜》一诗,记述了日本民众欢呼的场景:

汉阳一战陷三城,亿兆欢呼奉圣明。家祭灵坛虔告胜,斋心拜罢哭吞声。[29]

而在杉溪言良(六桥)《时事》中,则写道:

诏书腊八出枫宸,连捷皇师疾似神。东亚三邦姻戚倚,西欧两国弟兄亲。偕将战伐惩无道,永欲平和保太真。附顺版图恩泽洽,移风易俗政维新。[30]

虽然军事上的暂时胜利提振了日本国民的信心,但事实上,对于久拖不决的战争,尤其是随着战事的延长,日本民众多少会有些无奈,甚至不满。《东华》的诗作当然不可能将这种无奈的心情直接写出,然而在众多日本诗人笔下,我们还是经常读到诸如“禹域干戈犹未收,何时玉帛得重修”[31],“禹域干戈何日敛,南洋樽俎几时全”[32]之类的诗句,即使诗作创作的初衷是为了肯定日本的对外政策,但还是可以理解为间接地表示了希望早日结束战争的心情。只是日方希望结束战争的前提,如前文所述是要求中国停止抗日,与日本讲和。

四、反映了日本对台湾地区的殖民统治

《东华》中与台湾相关的诗非常少,来自大阪的永井专三(千山)却写过十几首与台湾相关的诗,如1940年8月出版的第145集中登载了他的《台湾杂诗九首》,九首诗描写的都是台湾的风景名胜,如日月潭等,大概是作者在台湾旅游后所作。而与二战中台湾军事事件相关的诗,也是此人所写,登载于1944年2月《东华》第188集,题为《高砂蕃族从军》,共3首。在诗中,作者对台湾少数民族参加日军大加赞扬,以鼓励的口吻,希望台湾少数民族军人为日本而战死,其一云:

硗确播粱还种麻,日追猪鹿送年华。一知上戴圣天子,期竭忠诚酬国家。

其二云:

南讨从军鲲岛民,忠勤无比勇无伦。追随日本真男子,一死同班靖国神。

其三云:

从征万里武维振,曾是东宁化外民。义气凛然能领会,七生报国古精神。[33]

土屋竹雨在全诗最后评论道:“俗风敦朴,深归皇仁。壮丁踊跃从军,欲致身于家国,良有以也。”[34]

所谓“高砂蕃族”或称“高砂族”,是日本殖民统治台湾期间,对台湾地区少数民族的称呼,因其英勇彪悍,善于在热带雨林作战,而被日本当局注意。1941年底,珍珠港事件爆发以后,在1942年3月至1945年8月间,日本曾8次从台湾少数民族中征兵(因日本宣布投降,所以第8次所征军人,实际上并未派往战场),将他们派往南洋地区,参加与盟军的作战,这些少数民族部队就被称作“高砂义勇队”。

但是看待台湾少数民族被征入日军这一问题,还须考察一段辛酸的历史:从1895年日本开始殖民统治台湾以后,少数民族特别是居住于山区的少数民族,由于长期保留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被日本人视为“野人”“化外之民”而倍受歧视。而台湾少数民族则为保证自己的生存与尊严,多次展开武装抗日,当然由于实力悬殊,不敌日本人,并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一方面是众多族人生命的凋落:自1898年至1940年之间,在日本殖民当局的多次镇压下,仅山区少数民族被屠杀者就达一万余人[35]。另一方面,台湾少数民族被逐渐剥夺了传统的文化、失去自己世代生活的家园,尤其是1930年雾社事件以后,殖民当局更加紧对少数民族的改造,以便更有效地控制少数民族。因此,台湾“高砂义勇队”的出现是有着深刻历史背景的。

五、反映了战争带给民众的痛苦

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精神的、肉体的痛苦,包括亲人的离别、死亡以及生活的艰辛等,都是同时加给交战双方平民身上的,这一点古今中外皆是如此。《东华》虽然是日本宣传侵略战争的刊物,但有些涉及时局的诗作在作者笔下,无论出于主观原因还是客观原因,多少都表现了中日平民在战争中的不幸处境。例如广田民雄(耕南)《寄两儿》一诗写道:“弟在会宁兄汉口,两儿两处两年屯。冬愍弟寒夏兄苦,老夫无日不伤魂。”[36]在此诗中,完全看不到诗人对战争的称颂,却写出了一个老父对被征派战场而长期远离故土的两个儿子的担心和思念。

当然,《东华》中所见的此类汉诗还不能说是反战汉诗。不过,战争期间日本并非没有持反战思想的汉诗诗人,比如像河上肇(1879—1946),就是一位在二战期间利用撰写汉诗来进行深层次反战抵抗的诗人。在抗日战争期间,他写作了很多首反战汉诗[37]。但二战期间,日本汉文学界,反战汉诗的作者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汉诗作者对待战争则是采取与日本政府相同的态度。事实上,中日全面战争开始后,日本的文人“如果想继续从事文学活动,挑选一条与战争政策不同的道路,是非常困难的”[38]。

以上笔者就1938年至1944年间《东华》刊载的与抗日战争相关的汉诗展开了论述,据此,笔者认为至少有以下几点是值得注意的:

第一,《东华》首先是一份日本汉文学杂志,但在二战期间,作为舆论工具,还承担为日本宣传侵略战争的任务。虽然本文讨论的重点是其中与抗日战争有关的汉诗,但不应忽视《东华》在日本昭和时代为汉文学的存续发展所发挥的作用。同时也要看到,《东华》并不是一份单纯的文学杂志,尤其是在二战期间,《东华》除了作为汉诗文发布的刊物之外,也是日本宣传侵略战争的舆论工具之一。对此,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认识:一方面,《东华》是获得日本官方认可而在日本国内出版的刊物,日本侵华战争全面开始后,日本进入战时体制,在此背景下,该杂志也必须和其他日本国内出版的刊物一样,遵从当时日本政府对出版物的管制要求。另一方面,从上文所介绍的内容来看,《东华》在特定的时代环境中并不是以单纯经营汉文学为目的,而是有其政治上的企图。故《东华》中出现大量以时局、以战争为主题的作品,甚至歪曲历史事实,将战争责任归于中国,大肆鼓吹、宣扬“大东亚共荣”理论的“合理性”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二,在日本与当时汪伪政权及有关人员的交流中,《东华》发挥着特殊的纽带作用,这点也颇值得关注。

日本明治以来,在中日交流中,传统的汉诗就一直扮演着重要的媒介角色,而在抗日战争期间,《东华》汉诗是联络日本与当时汪伪政权及有关人员的纽带之一。关于这一点,首先要考虑到汉诗自身的特点。汉诗与其他形式的日本文学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其所运用的语言乃古代汉语。这就意味着当时接受过一定教育的中国人都可以读懂,汉诗成为中日两国间基本可以实现无障碍交流的文学形式。因此,从日本的角度来说,借助于汉文学,可以无需翻译便能向中国方面直接传达日本的观点、想法,同时利用汉诗可以笼络中国的一些文人,增进与这些人员之间的互动,这也可视为日本对华文化侵略的一环*严昌洪、黎霞《抗战期间日本对华文化侵略述论》对此问题有所论述:在对华文化侵略上,日本有明确的指导政策。1938年7月,日本五相会议制定了所谓《从内部指导中国政权的大纲》。作者认为,日本正是企图以所谓“同文同种”的理念,并借助傀儡政权和所谓“民众团体”、亲日文人为其侵略服务,以达到“思想灭华”“文化灭华”目的。载《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5年第4期,第10-15页。;从中国方面来说,当时汪伪政权人员正好也可以利用汉诗,从文化层面增进与日方的交流,进而巩固对日方在政治、军事等方面的依附关系。《东华》能起到的这些功用是用日文撰写的文学作品难以做到的,这大概也解释了为何该杂志的规格如此之高,日方为何如此重视该杂志:从日伪双方的顾问到该刊物的投稿者,大多是日伪学者、政军界高层,如汪精卫、梁鸿志等傀儡政权中的高层人物。

第三,解读汉诗中记述的史实,实现诗史互证,不仅有助于今人了解战争期间发生的事实,同时通过汉诗也可以了解战时日本的国民心态。

中国学者对日本战争文学的关心,其目的大都是出于挖掘日本战争文学在史证方面的价值,并希望通过研究此类文学,来分析战时日本的国民心态等。而对日本汉诗的研究,也可以实现以上目的。由于受到汉学修养的限制,日本的汉诗作者与战争文学的其他作者相比,在人数上可能不多,但汉诗作者来自社会不同阶层,包括当时的军人、军人家属乃至一般学者、民众,因此其阶层仍具有代表性。同时,每首诗的作者都经历过那个时代,他们的集体记忆经由这些诗保存至今日,呈现于我们眼前,因此研究这些人的诗作,可以借之了解并探究战争期间日本民众的心态。

第四,日本汉诗是日本战争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对这类汉诗的探讨,可以深化对日本战争文学的研究。

以往中国学者对日本战争文学的研究,主要注目于小说、新体诗等体裁,对相关汉诗的关注显得不足。笔者通过对《东华》的研究,可以发现该类汉诗作品数量繁多,可提供丰富的研究材料。当然,本文只是将研究的时间段选取为抗日战争期间,对在此区间的汉诗作品展开论述,实际上,在《东华》中还可发现二战中与日本在东南亚进军以及珍珠港事件、中途岛战役、山本五十六死亡等事件相关的汉诗,此外还有与战争期间日本普通民众生活、送子出征等相关的作品。而从《东华》之外的杂志、汉诗文集中,想必可以找到更多涉及日本战争文学的汉文学作品,学者们据此开展有关研究,从而在战记、小说之外另辟蹊径,深化对日本战争文学的研究。

总之,通过《东华》,我们不仅可以借助这些汉诗去了解岁月的往事,去发掘与历史有关的种种,还可以利用这些汉诗去洞悉二战期间日本主流社会对时事的看法、态度。同时,通过《东华》汉诗,我们也可以认识到日本文人与战争间不可分割的责任关系,特别是由于学者文人将对华的主张传媒化,并为许多民众所理解,也为政府所接受,而“学者文人战争舆论与军国政府之间的互动及侵华战争的发动”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39],所以,反思汉文学家在战争的舆论宣传方面的责任,仍有其必要性。当然,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人民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对同一件事情也许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但是,历史事实不容抹杀,由日本所发动的这场战争的侵略性质以及它所带给中国人民的伤害是不容置疑的。时间如水,抗日战争虽然已经成为历史,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对历史的回顾以及对当时日本国内舆论的了解有助于我们更好地面对现实,处理中日之间的国际关系。

[参 考 文 献]

[1] [日]石田干.时事有感[J].东华,1941(158集):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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