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不惑
2018-02-18王圆圆
王圆圆
“发自肺腑,深入肌肤。”
我竟胆子这么大,准备真诚、无伪、平静地借用寥寥数语记录一双眼睛下的四十年。
今天,我刚好四十,生日宴上闺蜜们花枝招展,分外妖娆,桌面上手抓肉大盘鸡蛋糕红酒中西合璧、琳琅满目,蛋糕上蜡烛已经燃起,满屋子响着“鸿雁,许愿!许愿!”一派热烈非凡。仪式还是要尊重的,以示对好友们心意的尊重,可这“吹灯拔蜡”着实有点儿不合喜庆场面,好在这一点点我心里冒出来的不和谐的声音很快被觥筹交错的乐曲淹没了。中午母亲的臊子面酸爽味儿还犹留在口,四十年前的今天,母亲已经阵痛第三天,而我还迟迟不愿出来。那天外面一直下着小雨,屋顶有几处已经开始漏雨,母亲忍着阵痛踩在小板凳上戳屋顶的“养尘”,好让雨能漏下来而不是聚多了把旁边的养尘也拉坏。那时农村都在家里生,有接生婆,去医院会被笑话,而我是母亲第二个孩子,算是有经验了吧,疼了三天的母亲才能如此镇定地等待她第二个孩子的到来。都说生孩子时难易程度会像妈妈,母亲就一直特别忧心我生孩子会像她那样艰难,十二年前我生得倒是比较顺利,母亲一颗心总算放下。那时从备孕到怀孕到出生,一路都是按书中指导着进行,女儿在肚子里时就开始接受胎教、检查。这十二年来更是根据孩子心理发展的特点来养育她,长得不错,母亲这奶奶也当得比较自得,感慨自己知道得晚了些。母亲哪里能想到,四十年前她即使怀着孕也还吃不饱肚子,我霸占、汲取、亏欠她愈多,哪有那么好生。
父母親依着当时农村对女孩起名的惯例为我起的“李红艳”,被上至四年级看了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我改了。长大了些又看这名字也足够红艳,但后来改名字颇为麻烦,要登报、改户籍之类的,哪似当年,在作业本上改过来就行,遂作罢。后来给女儿起名字时,虽不似朋友们上网输生辰八字的查字,却也郑重其事地起了个颇诗意的名字:陈意涵。她爷爷直呼不懂什么意思,是,她爷爷辈儿的名字富成、富国、建军之类的总是承载着太多的富强梦;自己这辈的艳艳、平平、荣荣之类的总是孕育着诸多的希望;女儿的同学多子博、静雅、家成之类的总是满溢着过多的爱护。
在我出生后不久,改革的春风终于磕磕绊绊地吹到了我们这公社所属大队下的村民小组。粮食突然就够了。母亲曾略带骄傲地说,你四岁时,家里就不怎么吃粗粮了。粗粮粗啊,刮得嗓子干疼。现如今提倡要吃点儿粗粮,可我懂得母亲语气里面藏着他们那时一起辛苦、拼命、竭力能给家人一份温饱的骄傲。母亲叙述往事,聊起自己怎么想方设法让刮嗓子的苞谷糁子锅贴更香甜一些,描述得着实诱人,以致陈意涵非鼓着她奶奶给做几个锅贴吃吃过瘾。当被炕得金黄油亮的锅贴出锅时,陈意涵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嚼了几下,还没在嘴里转个满圈呢就吐了出来,哪儿还有机会刮着嗓子,让我们旁边一众知道味儿的看客甚是失望。也是,知道当时的社会现实想象着走一遭儿与在那现实里真实摸爬滚打之间总是宛如鸿沟。身未受感怎同。
我总是想象着且试图理解父母在这波澜壮阔日新月异的四十年里最终走向心灵归宿的模样。我生长的这四十年正是父亲跨过意气风发、年富力强、自得其乐人生最好的四十年。年轻的心与身躯,正好搭配时代的激流勇进。父亲原本是机耕队的拖拉机手,1981年公社推荐去乌鲁木齐学了驾照,学费一元五角,八十年代初兴办企业,已被改名为五运大队的星光大队恰巧深山里有些煤可以挖挖,大队办了煤矿,一时在乡里几个大队中风光无限。那年代驾驶员比车稀罕。父亲与大队主任一起去西安接了辆二一二回来,它是全乡第一辆汽车。其实,在同一条山脉里乡里其他大队的深山里也有煤可挖,经济指标完不成,县里压着乡里,乡里压着大队。于是,在乡政府的号召、鼓励、命令及五运大队成功案例的鼓舞下,其他大队开煤矿也风风火火了。奈何只五运大队煤矿的煤块头大、乌黑贼亮,其他煤矿没两年便也开不下去,只有另辟蹊径。这蹊径使六运大队的砖厂红火了起来,那里的土质适宜,烧出的红砖硬度高、残次品少,又不愁运输,四轮机子一车就拉到了农户家,刚好满足广大农民推倒土块房盖砖房的需要。五运大队摩拳擦掌,择了块荒地建了砖厂,让父亲去任砖厂厂长。同时,集体企业开始改制,父亲的同事李义武首先承包了大队的煤矿。父亲聪明、灵巧、谨慎、责任心很强,负责大队的砖厂之后,虽然土质不适合烧砖,要技术没技术、要资金没资金、要工人没工人,但父亲还是一点点地解决难题,建了生产线,砖的产量、出砖的合格率都上去了,甚至还做了尺寸更大的新产品。但砖厂还是破产了,大队办的集体企业,书记、主任谁都想说算了,大队里的人都想乘机揩点儿油,三角债无人管,外头的欠账要不回来,正好一个乡里又一窝蜂建了几个砖厂,砖价被一压再压仍然卖不出去,砖厂倒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乡镇企业一时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挤挤挨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一批集体企业又都倒下了,李义武承包的煤矿却在最初的艰难之后红火了起来。李义武是集体企业以个人承包形式改制的第一批老板,不到十年就在当时还以“万元户”为荣的时代里身价百万。父亲将其成功归结为“运气好”:承包之初集体企业给留下了生产设备和两条煤槽,开采量不大,一接手就能大量产煤;承包费不用立马上交,而是年后再交或用产品相抵;一直没出过大的安全事故;限产等政策几次变化,李义武煤矿都刚好卡着最低线险险通过。当然,这些“运气好”里都包含着李义武的操劳、谨慎、点子多、路子广,他虽然在九十年代就已是百万富翁,可一样同父亲们住煤矿、采购、跑销售、讨债,生活与普通人没有两样。很多人看到了李义武的成功,按捺不住复制的冲动却纷纷失败,父亲的大舅哥就是其中之一。从乡镇煤矿办辞职下海开煤矿,技术薄弱、资金短缺、信息不畅,拉着全家族、朋友一起投身于此,通过几年艰辛而悲壮地努力最终只能转手他人。属于集体企业改制及民营矿产企业的红利时代已悄然过去,当时看似是政策主导兴衰的企业命运,实则市场作为主体地位已逐渐凸显。
后来我常常佩服那时人们敢为人先的勇气。那时“改革”一词在由着其生产方式决定了变化缓慢的农村人来看,就是以前想都想不到的很多事都能干了。真正“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但农村正好是个孤岛,信息的孤岛、政策的孤岛、资金的孤岛……在大家“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中,像我父亲及他的一些同龄人被时代拉拽着走出了孤岛,硬生生趟出了一条走出农村的路来。有一些人虽然失败了,但市场经济的规则逐步建立了起来,以怎样的所有制形式、怎样的管理模式才能生存发展在这浪潮中自然浮现了出来。在这四十年的时光,亿亿万万的人一猛子扎进去、自觉不自觉地投身改革大潮,他们懵懂、勇敢、积极、或得意或失意,他们的主观能动性被充分调动了起来,为经济、社会建设摸索出了一条条符合国情的规则。
在我四十年长长的记忆里,父亲常说“拿钱赚钱最快”,那时长期干瘪着钱袋子的人们对金钱的渴望极大地激发了他们去探索各种赚钱的路数,而对知识改变命运的渴望却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我们姐弟四个常被教导要好好学习才能跳出农门。我们姐弟四个在当时的农村也算是个异数,邻居家里同龄的基本都兄妹俩儿。1980年开始施行计划生育,原本不该诞生的妹妹弟弟因为父母迫于农村乡亲们认为家里必须有儿子的执拗而相继出生。妹妹弟弟一直是“黑户”,直到交了一万二的罚款才落上了户口。孩子多父母便辛苦,以至于全面放开二胎时,父母劝我,鸿雁啊,我们以前生你们四个是因为农村有个男孩浇水干活方便,也是养儿防老的意思,生不出儿子乡亲们戳脊梁骨。现在医疗、养老政策这么好,你们生几个、生男生女真无所谓,你可得想好啊。知识改变命运在我们这一代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当我考上公费包分配的师范时,母亲带着我去乡粮站交了公粮,我被顺利转为商品粮户口,算是出了农门。当我毕业后当了两年老师后转至政府,最終当了村民眼里的“官”后,我们姐弟四人已全部走出农村,在或大或小的城市里落了脚,村里大部分的年轻人都完成了如此的跨越。工作几年之后,我准备考研究生以解决我在工作中遇到的困惑,系统化自己的知识结构,父亲内疚地说,以前没有给你提供好的教育机会,那时上大学就好了,直接就可以考研究生了。我说,什么啊,现在社会给我们提供了这么多的机会,如果我考不上,是我自己不够努力。后来考上了浙江大学的MPA,父亲摸着我的硕士研究生毕业证笑得开心。一些同龄段的孩子没有上大学的,先后通过或在职、或函授、或自考等方式提高了学历,群体的知识水平也即水涨船高。社会建设急速且势头迅猛,仿似永远不会停下来一样。这个社会给我们提供的机会也越来越多,街上的大学生一抓一大把、老板们一装一车皮、高楼几十层起、每年大家都忙着飞来又飞去,父亲这四十年里的见识可谓是开挂地飞跃啊。他感慨地说,这已经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这城里是年轻人的天下,村里已经基本成了老年人的天下。成了“城里人”的父亲常会领着我和我的女儿一起开车回农村,去看望一个人守在农村的姑妈,也去找老邻居们聊聊天。村里像姑妈一样不愿意跟随儿女进城的老人们已是守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大的群体了,这也是我们三代人聊天的好时光。村里这几十年里变化并不算大,与父亲聊起来,说到三提五统、以农养工;说到取消农业税、工业反哺农业。父亲说,农民还是苦啊!我说,我们正在一步步地还欠账,农村投入不足的补足,政策不够的补政策,这些年来,对农业设施设备等的补贴越来越多,只不过是直接补贴到农民身上的资金还是少些。多年来,中央一号文件都是关于农业农村工作的,十九大也将建设美丽乡村写入报告里,这确实需要一个比较长的过程。
姑妈一个人待着着急、孤独,常愿意出来走走,我们去哪儿也都爱接她一起。从村里接上了姑妈,我们四人一起去天池走走路。一路拾级而上,行向黑龙潭,斑驳的阳光从密叶里透出,跳跃着、闪动着,父亲说,我年轻的时候这瀑布是往山下运送伐木最主要的方式。现在大部分是钢筋混凝土,不需要伐树了,谁能想到变化这么快呢!又感慨道,人活在这世上不容易呢!或许是想到了他们年轻时的风风雨雨吧。我说,谁说不是呢,你们那一辈苦啊,一直在克服各种困难去建设。我们倒是挺容易呢,我们毕竟在建设的同时还在享受你们那一辈建设的成果,好多了。我们走到了黑龙潭前,面对着奔腾而下的瀑布,父亲身体板正,昂首远望,鸿雁,你今年四十了啊,这么快啊?爸爸很高兴,你这四十年一直都在进步呢。父亲转而失神,仿佛看着那一直奔流向前不回头的瀑布,仿佛又什么都没看。李鸿雁顺着父亲的目光,那瀑布倾泻而下,待水流至稍缓的河流里时又有很多处碰到石头窝的水打个回旋又继续向前,也有一些河流里裸露出的石头没有被滋润上,青苔渐干了。父亲又喃喃道,你生的时候好啊,1978。我们好不容易走了这四十年,现在的日子多好,不要回去,不能回去。是啊,这是我长大的四十年,也是父亲他们这辈人最重要的四十年,感谢这时光,感谢这四十年里或成功或失意的人们,这四十年里活跃在其中的万万千千的人才是历史的主角。我回过神来,不会的,不会的,我们都会越来越好。这水下来得太快了,总有那滋润不到的石头,你看那水流不正努力攀援石头而润泽呢吗?道生于内而行于外,四十年寻找、发现、累积出来的规律不会偏废。所谓“四十不惑”,我已经四十了呢,正是肌体每个细胞满饮能量蓄势待发的年纪呢。您就放心吧。这时,我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女儿,心里想:以后,还有他们呢,又四十年后又是怎样不可想象的图景呢!
所谓: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不必忧心,我们的路我们大家走,这一代代不正如此成长而新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