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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的父与子

2018-02-18马明高

回族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花红画像

马明高

那一年的春天,村里还是集体化,人们忙碌着开始在地里劳作了。

父亲是村里唯一的个体户,尽管身体有病,但为了挣钱换队里的工分来养家糊口,也该动弹了。但我能从父亲苍白瘦弱的脸上看出他的不情愿。父亲是一个画匠,十几年来,一年四季在外面走村串户,给人画像。那时候,照相技术在山村窝铺里不是很发达。上了年纪的人照一张相很难。有的老人都离世了,但不见一张满意的留给后人的像。父亲就是走村串户,照着一张老旧的全家合影照或一寸照片,拿放大镜放大,拿硬笔尖毛笔,沾上黑炭精粉,细细地画大像。实在没有旧照片的,父亲就看着真人画。画像多为十寸八寸或十二寸的。还有画二十寸的,吃一顿饭后,收三块钱,这样的人家,在那时就是很有钱的人了。也有人上门来要画的,父亲就坐在炕上,在窑洞窗前的小炕桌上画像。先把放大尺按一定的比例固定好,再把小照片和大的画纸分别固定好,用放大镜照着,画好人像的大致轮廓,收拾了放大尺,那就是耐着性子,用毛笔沾着炭精粉细细地画了。每个月父亲都是月初出发,走个二十多天就回来了。月底再到附近矿区揽揽活儿。估计是工人们发工资了。父亲不会骑自行车,也不坐汽车和火车,就是步行走。1962年从镇供销社被压缩回村里,就外出走村串户,走遍了山西的好多村庄,还去过四川、陕西、河南等外省。形势紧了,就连画像的工具和挣下的钱都被没收了。父亲实在有些不想出去了。

那一年,我已上了初中。老师们一再强调,明年上高中不再靠推荐了,要凭自己的学习成绩上了。我是家中的老大,后面的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也都上小学。一收学,四个人的学杂费就够喝一壶了,不要说过大年家里一年的底子也花光了,再说正月一尽,也该开始交队里的副业费了,不然到夏季领粮时也是麻烦。夏季里那可领的是麦子呀!就指望母亲和奶奶两个女人家能挣几个工分。爷爷患有精神病,被村里的人称为“神经病”,长年靠拾破烂为生,不参加队里的劳动还骂人。挣不下钱,交不上副业费,队里凭什么给你家发粮?领不上,全家八口人就一年吃不上细粮了。

父亲脸上的愁容再浓,望着全家大大小小的那七张吃饭的口,也不得不外出了。父亲背上那装画像工具的包,一手拿着雷锋相框,一手拿着焦裕禄相框,走出院门,下了坡坡,望着我们,一步一回头,顺着那长长的铁路轨道,走了。

有一天,父亲突然回来了。

父亲什么也没拿着,空手回来了。

父亲的眉头总是皱得紧紧地不说话,母亲和他不知为什么,一说话就吵。后来才知道,父亲这次出去画像,在昔阳县被人家把画像的工具和挣下的钱都没收了。人家说全国人民都在农业学大寨,你怎么还出来投机倒把搞副业?回你村里找党支部开证明去,开好证明了再来拿你的东西和钱!父亲老是坐在窑洞的窗前,望着窗外发呆。母亲说你就这么天天白坐哩!这日子不过了?

第二天,天刚亮,父亲就从炕上起来,穿上衣服走了。我们下了早学吃完早饭后,正要上学的时候,才看见父亲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天天如此,父亲似乎很有恒心和韧劲。每天做完这件事后,就上山砍些荆条,拿个小凳,坐在窑洞前,学着编织马车拉东西用的车围子,村里人叫“薄篱子”。爷爷虽然精神有时错乱,骂了父亲骂大队干部,但也要和父亲搭上兑九峪公路上的大马车,到西面很遥远的高庙山,买上些柳条杨条儿,每次都是好几大捆,再搭上那些从西山里拉炭的大马车返回来。若遇不上车,父亲和爷爷便用肩挑着往回赶路。每次回来,父亲都要大病一场。病好以后,就又拿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将那些枝条上的残枝败叶一一削净,洒水润湿,然后蹲在地上,一根一根地编织,一日复一日地编织成宽宽的长长的薄篱子。

一天夜自习课上,同桌告诉我说,父亲天天早上去捣村支书家的院门,坐在人家炕沿不走。支书骂他吼他,父亲倒是不吭声,却就是不走。惹得支书有一天恼了,往外推搡着父亲,推得父亲从门前的石级上滚到下面的院里,父亲竟然爬起来又进了支书家,支书唉一声也没办法。我的脸烧得红红的。我知道同桌说的是真的。我不敢看他,死死地低下头,怕他看见自己蓄满泪水的眼睛……

父亲还是天天早早就起来走了。我上午去学校的时候,看见他垂着脑袋回来,想劝父亲一句别去找人家了。却总是说不出口。

父亲胡乱吃几口饭,默默地又到门口编薄篱子去了。父亲的手已经被那些彻骨的冷水和凌厉的枝条磨蚀,结了厚厚的老茧。每次洗手时,父亲都是用那些河里的小沙石来擦洗厚茧,低头喃喃自语,这手还能再画像吗?这手还能再画像吗?

日子似乎有点松动了,因为兑九峪街上的古集会又有了。母亲总是想办法赚点钱过日子,竟和父亲张罗着利用家里的上窑和厦房给来赶会的山里人做饭安排住,挣些薄利。好在我家的老窑洞是从山峁上挖出来的,窑后面有过去躲避战乱的地道,能住好几个人。

证明也终于开出来了,父亲着急地赶到昔阳县取东西去了。

已经进腊月了,家里还没有过年的钱,父亲急了。

父亲从镇供销社里赊了几卷红黄绿粉的有光纸,又到村代销店赊了几卷红纸、白报纸和颜料,窝在家里,铺在炕上,把白報纸割成四开的长条幅,再画成八条屏的吊吊画,顶头用刻画好版,分别印上八个字,“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再分别用扁笔画些花鸟画。把红纸割开写成对联、门脑和喜帖。把彩纸割成八开方形,粉黄绿红,四色一对,写上大字,“喜迎新春”,剪好花样图案的腿腿,贴上,做成“花红纸”。父亲画吊吊画,写花红纸、对联,忙得不可开交。母亲和奶奶做完家务活儿,就坐在炕上蘸着浆糊贴“花红纸”的腿腿。弟弟妹妹下了学,也是帮着贴腿腿。我则忙着帮助父亲写对联,“千条杨柳迎春绿,万里江山迎日红”,“似锦河山遍地走,如花生活满院财”,写脑儿,“春光明媚”,“吉祥如意”,写喜帖儿,“抬头见喜”,“满园春色”。全家忙得饭吃不好觉睡不好,却也充满心劲,不亦乐乎。

过了腊月十五,就开始到镇上赶集赶会摆摊,卖吊吊画、对联和花红纸了。街上平时查得紧,不让摆摊。父亲就走村串户,一家一家地吆喝着卖。周边的村子都跑得差不多了,也就进腊月二十三了,父亲就开始跑西山里了。

西山里离镇上很远,要走近百里路,翻两座山。父亲还不到五点就起床了,母亲怕父亲走夜路不安全,让我陪上父亲走,待天大亮了,我再返回来。我虽然心里也有些胆怯,但见父亲穿好棉大衣,望着我,没有说话,便点点头。母亲说你还不赶紧穿衣服?我急忙跳下炕,穿戴好,也帮父亲背上一包花红纸,出了窑洞,呵一口热气,搓搓手,推开院门,戴上棉手套,出发了。

腊月的后半夜里,月亮似乎很亮,把铁路上的两条通向山里的铁轨照得明晃晃的,把空无一人的公路照得银镜似的发白。我紧紧地拉着父亲的手,不敢瞅两边,挺着胸膛,直视渺茫的前方。偶尔,从我们背后遥远的地方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父亲的眼睛望着前方,说儿子,别怕,那是平遥祁县太谷去西山里拉炭的马车的声音。他们也是要早早地走夜路的。我抬起头,望了一眼父亲说,大,我不怕。父亲咧开嘴,呵了一口白气,笑了。我望着父亲嘴巴四周挂满白霜的胡子拉碴,也呵一口白气,笑了。

天渐渐地亮了。我发现,冬天里黎明,天一旦亮开,就亮得很快。我和父亲爬上第二道大山时,已经看见太阳在东方露出圆脸了。我和父亲走得浑身热乎乎的,满头冒气。下了弯弯的山道,上了河滩边的公路时,太阳已经把四周的树木和田野照得一片金黄。父亲接过我手中的那一包花红纸,说,儿子,你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新的春天来了,正月里尽了,父亲又走乡过镇,进村串户,开始了他的画像生涯。

这年的6月,通过全省的中考,我终于上了镇上的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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