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香港楼
2018-02-18道中
别了,香港楼
搬进香港楼是在2006年,也就是我参加工作的那一年。这一进来,就是十一年。
香港楼其实并不在香港,就在新疆,是我单位家属院里一幢很普通的五层建筑。隔着千山万水,我从没去过香港,单位里也没几个人去过香港。但很奇怪,全单位的人都把这座本该叫宿舍楼的旧楼叫香港楼。这里面的原因,我起初不懂,但住了一段时间后,便一下子明白了。
香港是一座知名度很高的城市。城里上班的和乡下种地的,不论男女老少,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香港。谁要去了趟香港,那一定能在身边人面前炫耀上三天三夜。绝大多数人只能从港片中了解香港,谁要可以亲自去看一看,那该有多幸运。很多年里,新疆人对香港的认识其实很简单。说洋一点儿,叫富足的物质生活。说俗一点,叫有钱。于是,没机会去香港的人,就穿一穿港片中明星穿的风衣,戴一戴港片中明星戴的墨镜,也算让自己有了点儿香港范儿。在农村,乡镇里的自由市场活跃起来后,也有许多被命名为“香港巴扎”(巴扎:维吾尔语,市场)。起名香港巴扎,那是为了给人们一个美好的寄托。希望在市场经济环境下,农民也能过上香港人一样的富足生活。但是,香港楼中的香港,却和这种逻辑完全搭不上。
有些称谓,本身就带着幽默也带着蔫坏。明明是一个眉眼都长歪了的姑娘,却能被同班同学叫成“班花”,被同校同学叫成“校花”。明明是一双臭到辣眼睛的汗脚,却能被人称为“香港脚”。香港的香字,有时候也可以用来指臭。香港楼的真实含义,其实就是臭楼。
曾经,我对香港楼深恶痛绝。讨厌它臭,也讨厌它脏,恨不得快些搬出去。后来,我真的搬出去了,但人搬出去后,东西却没搬。那一架架的书,一摞摞的采访本、资料,全部搬出去堆在自己不大的卧室中,我还真觉得委屈了它们。
香港楼上,有我的一块个人空间。不算小,有五十平方米,一大两小共三间。三间的用途各不相同。从里到外,分别是书房、卧室和厨房。
有三年时间,为了结婚、管孩子,我的宿舍几乎一直空着。里面住着我的书、衣服、照相机。那三年里,我只在宿舍睡午觉或补觉、写稿。宿舍是我的工作室,也是我的宁静乐园。在宿舍里,我写出了社论、评论员文章,也写出了消息、通讯、特写。这些文章大都发表在自治区报上,有的还转发到了地州市的党报上,更幸运的还被自治区人民广播电台、自治区电视台全文播发,被中央媒体转载。地州县市的同志拿着我的文章去当学习资料,下级领导主持学习或部署工作时,也拿我的文章当发言材料的蓝本。人们只当那是上级党委的声音,却不知道那只是我这么个小小人物的呕心之作。更不知道,那些稿件就完成于破败不堪的香港楼之中。
有时,我会偷着笑。有通讯员或是领导秘书,一定要请我吃个饭。饭桌上,还一定要灌我喝几杯白酒。我知道,他们是想让我酒后吐真言,谈谈怎么培养政治嗅觉,怎样积累时而四平八稳,时而生动活泼的词汇。我其实压根没想过要留一手。每次有人问到时,我就告诉他们,秘诀就在堆积如山的资料上和重如大石的剪报上。不管别人相信还是不相信,我的真诚都只能表达到这一步了。硬要自我批评,我只能说,我没带父母妻儿外的任何人上过香港楼。
没人知道,我那些发表在报纸上的稿件,除少数是在窗明几净的宾馆里写好的外,大多数都是在香港楼中码出来的。写稿时,我面前除了朽烂的墙壁和上面歪歪扭扭的涂鸦外,什么也没有。那些涂鸦,有汉语,也有维吾尔语。那是前辈们留下的,下笔者没准就是我的某位师傅。因此,我一直没舍得擦。我在壁纸上也写了许多内容,有“群众第一、民生优先、基层重要”,还有“变化变革、敢于担当、务求实效”等等。过去,我从未对人说得这么细,不是不够坦诚,我只是担心自己会招人厌烦。别遇到个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我是在故意晒自家破床单,扬自家丑事。
说宿舍楼不好,那是因为它臭,它脏。这楼上,一般是没几个人上来的,管理松散。上来的几个人,也就是院子中的孩子、路边的商户,也有些报社请来的装修工、保洁员。他们上来,一般干两件事,一件是小便,另一件是大便。每个楼层中都有一个面积很小的公共卫生间,里面的冲便器质量很一般。每次蹲厕,我都会端个脸盆去接水冲。因为水压小,那冲便器按三四回都把便槽冲不干净。但是,大部分人还是按一把就直接走人。所以,便槽中的大便长年不空。如果要寻找香港楼的臭源,那肯定就是卫生间了。楼道中可以看到一位扫地的阿姨,据说月薪七八百,扫着香港楼的一到五层,还要扫几幢别的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工作量太大了,她好几天才扫一回楼道。过道窗户的玻璃从来没有擦过,已经裂了好多缝儿。刮风下雨,年复一年,那些玻璃早就变成了毛玻璃。
注意,我只说过香港楼臭,香港楼脏,却从没有说过香港楼吵。说香港楼好吧,它比我进去过的豪华别墅都好。
香港楼地处乌鲁木齐市中心地带,红山商圈之中。除了本单位职工外,恐怕没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楼上那个静呀!静到能根据音色,辨别出深夜里打情骂俏的小夫妻是几楼的,是哪一对。
城市中是很闹的,我则既爱群居又爱独处。人一到了安静环境中,心跳都能减慢。简陋的家具,糟糕的装修,也能让人瞬间忘了身份、地位、金钱、名誉这些想破脑子也想不出个一二三的难题,只得静下心来读书。哲学的、政治的、文学的、新闻的、历史的、法律的、经济的,一读就进到了书本里,一进到书本里就忘了饿。写稿也是一样。早饭过后开篇,一写就是一上午。促使我急着定稿交稿的原因,不是别的,正是越来越紧迫的出恭需求。交完稿时,单位的午饭已快闭餐。看电脑上的时间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胃好像已經空得不能再空了。
在我获得这套五十平方米的小套间时,本想大动土木,把它装修得好一些,再把全家人都接过来。和老人小孩的距离近了,照料起来会方便些。但是,单位内很快起了传言,宿舍楼将拆。后来又有传言,说宿舍楼将换楼。有这么个不确定因素在头上悬着,装修肯定已无意义。我索性就原样住进去。阴差阳错间,我又享受了几年宁静。
贾平凹在西安城郊找了套平房,起名静虚村。我这宿舍,虽在香港楼上,其实也是静虚村。它促成了我工作上出了业绩,也让我的家庭多了和睦。不仅如此,长年藏身龌龊环境,我的志趣不仅没有降低,反而有了提升。以前,我一心扑在新闻上,除了写新闻,别无所长。静虚村中又是几年面壁后,我捡起了诗歌和散文。写文学作品,只为给人间创造一份美丽,与稻粱没有关系,与功名也没有关系。我说自己的志趣得到了提升,根据就在这儿。
读本科时,我们在宿舍卧谈会中谈理想。我当时说,那种八人小间,我将来要一人住八间。一句戏言,同学们多年后都记得很清晰。现在想来,一人住八间那种二十平方米的小宿舍,那恐怕得是厅局级干部的标准了。那标准,年少轻狂时吹吹牛还可以,真正要想实现,我自问没那么大本事。但是,比上不足,我如今已一人住到了三间,也不是没进步。
其实,房子真没必要大。这种被我用来当工作室的宿舍,其实一间也行。不要豪华,好打理最好。设施也不用多全,有电,有暖气,有网络就够了。
香港楼真的将改作商用了,我也真的该走了。或许,往后的十年二十年里,我佳作连连,被报社聘为正高级记者后,还真能获得一套一百六十平方米的大房子。三代人,谁也不打扰谁,各得其乐。但那样的成功人士,我也打过交道。他们的快乐似乎并不比我多。有时,他们还羡慕我,说我年轻,身体好精力好,不像他们杂事多应酬也多,身体还老出毛病。
文人爱自谦也爱自嘲,但真心话也最多。临走之际,我望着墙上的涂鸦发呆。或许,那些涂鸦的作者真的已经搬进了一百六十平方米的大房子。他们可能也真的很怀念这套五十平的小宿舍。也许,士大夫般的生活真的并没有那么好,我这个穷记者的生活也一点儿都不坏。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说,报社想培养谁成大记者,必先让他宅居香港楼之中,戒除一切美丽的诱惑,俯下身、沉下心,全神贯注地写稿子,像对待信仰一样对待自己所从事的新闻工作。
别了,香港楼。这一走,我就再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单位的新人了。报社里的领导和前辈也会在年轻记者的名单中把我删去。十一年的职业生涯已经翻过,剩下的二十五年,相信仍然会有意外的惊喜。那惊喜,最好能包括我在香港楼中享受过的那种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