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驸马都尉选拔趋势的量化分析*
2018-02-13吉莉
吉 莉
(山西师范大学 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0)
驸马和公主原本并不是紧密相连的夫妻关系。西汉武帝时,始创驸马都尉一职,掌管副车,与掌管正车的奉车都尉和掌管羽林骑的骑都尉并称为三都尉。《说文解字·马部》解“驸,副马也。”副马即是正驾车之外的副马车,古时为保护皇帝出行安全,借用规制相同的马车来避人耳目。皇帝所在的车为正车,其余为副车,而负责副车之人即为驸马都尉。从设立原因来看,驸马都尉作为皇帝的近侍官,负责人身安全,必由极为信任之人担任。《文献通考·职官考》记载,太子太傅、将作大监、京兆尹的供奉两千石,月百二十斛。而驸马都尉供奉为比两千石,月百斛。可见,驸马都尉虽然不如帝婿地位尊贵,但从职责上和从待遇上,都不是滥竽充数的闲散人员。
一、曹魏的驸马都尉
曹魏时期,史籍载十四位驸马都尉,尚公主者为零。可见,在这一时期,驸马是作为皇帝近侍官而存在的,与是否尚公主并无关系。曹魏时期是九品中正制的萌芽期,大部分驸马从累世为官的名门望族或者外戚中选出,如“曾祖父安,祖父根,著名前世”[1]664的杜袭,汉司隶校尉鲍宣的九世孙鲍勋,“高祖父众,众父兴,皆为名儒”[1]508的郑浑,太尉贾诩的儿子贾穆,明悼毛皇后的父亲毛嘉,鲁地名儒高堂生的后代高堂隆,文德郭皇后的侄之郭祥,常山孝王司马衡,人数超过曹魏驸马都尉的半数。
名门望族担任驸马都尉似乎是情理之中。首先,他们与皇帝之间互相较为熟悉。官家子弟了解皇帝的喜好和习惯,而皇帝可以从朝廷乃至后宫对驸马都尉有间接知晓。其次,驸马都尉除了护卫皇帝安全,更需要掌握基本的车马礼仪。“遗子黄金满籝,不如教子一经”,无论从书籍还是名师来说,名门都能提供良好教育的条件,甚至有些驸马都尉就是名儒之后,例如高堂生之后高堂隆,郑兴之后郑浑。经秦始皇焚书坑儒后,“鲁高堂生汉兴传《礼》十七篇。”[1]2576经他心记口诵,才得今《仪礼》。郑兴是东汉著名的经学家,尤擅《周官》和《左传》,“中世儒门,贾、郑名学。众驰一介,争礼毡幄。”[2]1245最后,驸马都尉是皇帝内侍集团的重要组成部分,其背后的家族势力是必要时皇帝拉拢和倚靠的中坚力量。
曹魏继承了汉朝的察举制。除半数以上来自世家大族的驸马都尉,还有通过个人品德和功勋而身居驸马都尉的。诸如“数为将军杨秋使诣太祖”,擅长博弈、蹋鞠的孔桂,“郡举孝廉,州表其义勇”[1]553的杨丰,被张既举荐“才兼文武”[1]473的游楚,“少孤贫励志”[1]693的王观。曹魏建立在东汉末年群雄并起的基础上,加之曹氏本身并非正统的世家大族,在官员的选拔上并不过分严苛,门第限制较为宽松。
而曹魏时期的公主所尚之人,大多出自名门望族,也并无身居驸马者。夏侯惇之子夏侯楙尚清河长公主,纵观史料,先后任侍中、尚书、安西将军、镇东将军;何进之孙何晏尚金乡公主,历任散骑侍郎、尚书仆射、侍中、吏部尚书;中书令李丰之子李韬尚齐长公主,官职尚不明确,“历代吏部尚书及侍郎品秩,悉高於诸曹”[3]473。
曹魏时期,驸马都尉或是不足够与帝婿相匹敌的官职,这大概是汉朝公主地位较高的延续。公主地位崇高,除天生而来的尊贵和皇太后的支撑外,逢迎圣意也是其地位不容小觑的原因。长公主常为皇帝举荐美人,甚至参与皇后与太子废立之事,诸如馆陶公主、平阳公主等,其权势亦因此而扩充。[4]5-6
二、两晋的驸马都尉
两晋时期,驸马都尉兼容近侍官和帝婿两种人选。史籍所载的十六位驸马都尉中,作为近侍官存在的驸马都尉占四分之三,仍占大多数。因尚公主而拜的有四位,其中选尚武帝女荥阳公主的卢谌已拜为驸马都尉,然“未成礼而公主卒”,虽没能成为帝婿,却是因为选尚公主而拜驸马都尉。王敦、荀羡、桓温三人在东晋明帝和成帝间因尚公主拜为驸马都尉。
在家庭出身上,十三位都是门阀士族之后,诸如范阳卢氏、琅琊王氏、彭城刘氏、会稽孔氏、谯郡桓氏等。只有陈頵、丁潭两人是因察举孝廉而拜驸马都尉。“门第高卑,婚姻是一项主要标准”[5]63,四位尚公主的驸马全部来自门阀士族,正反映了东晋门阀士族的兴替和门阀政治的发展。在曹魏和西晋,士族还得依附于皇权,而东晋居高位的士族,其权势甚至得以平行或超越于皇权之上。[6]336
在品格秉性上,以清敏善文学为特色。例如,刘毅“少厉清节”[7]1271,卢谌“清敏有理思,好《老》《庄》,善属文”[7]1259,索靖“少有逸群之量”并“博经史,兼通内纬”[7]1648,傅玄“博学善属文”,陈頵“有文义”[7]1892,王鉴“以文笔著称”[7]1889,荀羡“清和有准”[7]1980等,正是魏晋清谈风气的直接表现,不仅作为社会风尚存在,甚至成为了做官入仕的潜在标准。相比之下,曹魏虽然也有“清白有高节”的鲍勋,但是总体以忠义为主,庞淯“以忠烈闻”[1]547、杨丰凭借义勇举为孝廉、高堂隆“以义正谏”[1]708、王观孤贫励志与曹魏在军阀混战中建国的时代特征难舍难分。而到了东晋,对清谈和名望的追求要胜过其他品性,南渡的流民帅诸如祖逖、苏峻等家族并未列入驸马都尉的候选名单就是很好地例证,除两姓不算一等郡望外,尚武不擅清谈也是主要原因。另外,在尚公主的驸马选拔上,容止可观也是一项重要指标。王敦“少有奇人之目”[7]2553,桓温更是“豪爽有风概,姿貌甚伟,面有七星”[7]2568,人称“粉侯”。
三、南朝的驸马都尉
南朝政权虽然前后共存在不到两百年,记录在册的驸马都尉却有三十一位。包括南朝宋十八位,齐两位,梁六位,陈五位。两晋相比曹魏,驸马都尉作为帝婿出现。到了南朝,尚公主的驸马人数大幅度增长,已超过作为近侍官存在的驸马都尉数量,占二十三位,(其中王琨尚桓修女,也拜为驸马都尉)已超过七成。
就家庭出身来看,以东晋门阀士族为背景的驸马都尉占绝对主流,仅琅琊王氏就有七人。尚公主者全部选自郡望大族。近侍官驸马都尉虽有“少孤贫,有志操”[8]2073的刘秀之和史料缺失的徐道娱,但在南朝毕竟为个例,其余均为官族之后,诸如汉太尉荀彧之后荀伯子,刘宋尚书右仆射刘勔之子刘悛,刘宋九真太守刘超之子刘休,箫齐司空柳世隆的曾孙柳裘,晋散骑常侍江统的十一世孙、江总第七子江漼。
就品格秉性来看,南朝有两晋遗风。尚公主的驸马都尉的选拔,对家世和美誉较为看重。褚湛之之子褚渊“少有世誉”[9]425,褚渊弟褚澄“历官清显”[9]432,左光禄大夫、仪同三司江湛之孙、淮阳公主之子江敩“少有美誉”[9]757,司空徐湛之之孙徐孝嗣“风仪端简”[9]771,东晋丞相王导五世孙、刘宋侍中王僧绰之子王俭有神彩,琅琊王暕“风神警拔”[10]321,金紫光禄大夫沈巡之子沈君理“美风仪”[11]299,吏部尚书、金紫光禄大夫蔡撙之孙蔡凝“美容止”[11]470。甚至刘宋一朝就明确指出:“诸尚公主者,并用世胄,不必皆有才能。”[8]1505而作为近侍官的驸马都尉则看重个人能力和品格,诸如荀伯子“少好学,博览经传”[8]1627,刘悛“随父勔征竟陵王诞于广陵,以功拜驸马都尉”[9]649,柳裘少聪慧。综合这两类驸马都尉的出身和品格,总体而言,尚公主者更重视驸马家族势力对皇权或者公主地位的保障、礼仪谈吐对皇室地位的体现,以及容貌对皇族后人优良基因的保险作用;而作为近侍官的驸马都尉更重视个人品格和能力对王朝行政机构运转的推动作用,通过以上对比,可见一斑。
明文把驸马都尉和公主关联起来的是《齐职仪》,写道:“凡尚公主,拜驸马都尉。” 但根据史料,只有尚武帝女长城公主的何敬容,明帝女钱塘公主的谢览拜为驸马都尉,其他诸如尚义兴献公主的沈文、尚临海长公主的王彬、尚武康公主的徐演都未曾有官方册封的驸马都尉之衔。不知是史料记载的缺失,亦或是这几人地位不及何敬容、谢览之辈而被忽略,或是成为南齐定制不必重复书写。
四、北朝的驸马都尉
北魏作为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渐渐仿照汉族官职设立了驸马都尉。闾大肥尚道武女华阴公主时并未拜为驸马都尉,随着官职健全,驸马都尉作为帝婿的代称而存在,“虽位高卿尹,而此职不去”,已有官职者,可加拜。太武帝时,“诸公主皆嫁於宾附之国,朝臣子弟、良族美彦不得尚焉”[12]771,公主在维持邦交中的作用使得其地位愈发尊贵,世家大族弟子都不得随意选尚公主。北魏国力渐盛后,需要靠和亲来维持对外关系的必要性已经降低,与魏晋之间的转换类似。史籍著录的北朝四十四位驸马都尉均尚公主,大多从朝臣群体中选出。仅北魏一朝,勋旧八姓之一的穆姓,驸马就占十位,将近三分之一;冯熙、冯诞和冯穆祖孙三代,乙瓖和乙乾归父子,万振和万安国父子,萧宝夤和萧烈父子,卢道裕和卢道虔兄弟,司马跃和司马朏叔侄,乙乾归孙子乙瑗也先后尚公主。可见,北魏帝婿多在少数民族中产生,与汉人通婚极少;家族“亲上加亲”现象多发,袭爵“继承性”较为明显;重视与各地降臣及其子弟通婚。[13]77
北朝驸马无一人来自庶族,与公主的尊贵地位不无关系。北魏由少数民族鲜卑族建立,国家统治阶级人口较汉族不占优势,加上民风剽悍公主善妒,“将相多尚公主,王侯亦娶后族,故无妾滕,习以为常”,再则鲜卑族主要活动区域大都处在高纬度、远离大海的内陆非季风区,在气温低、干旱、少雨、多风、高蒸发量的气候条件下和植被稀少、成土母质多为风积物、河湖密度低、盐碱度高的土壤环境下,土壤微量元素有效锌、锰水平绝大多数都处在缺乏或极缺的临界值下,造成鲜卑育龄妇女的大量死亡。[14]60-61皇宫内公主出生率或存活率降低,而公主嫁给驸马不许纳妾又造成驸马本家族后人的珍贵,以上种种因素也就造成了公主群体和驸马集团的抱团取暖,因为彼此珍贵而陷入不良循环。
除去家族条件,就个人条件来分析,北朝选驸马也很重视容止,诸如乙乾归“身长八尺,有气干”[15]992,万安国“有姿貌”[15]804,穆亮有风度,陆昕之“风望端雅”[15]909,卢道裕“风仪兼美”[15]1051,冯诞“姿质妍丽”[15]1820,尉迟迥“美容仪”[16]349,当然也不乏刘承绪“少而尫疾”[15]1311般的体质不佳者。
就个人品行和能力来看,有勇有谋是北朝驸马的特色,马背上出身的乙瓖“手格猛兽,膂力过人” [15]991,其子乙乾归尤好兵法,赫连宿石“鞚马切谏,免虎之害”[15]724,薛洪祚“沈毅有器识”[12]1325,宇文测“性沉密”[16]453,潘子晃“沉密谨悫”[17]202。但是不学无术甚至品性不佳者也并非少数,卢道虔“粗闲经史”[12]1077,冯诞“并无学术,徒整饰容仪”[15]1820,司马消难“微涉经史,好自矫饰”[16]354,卢元聿“无他才能”[15]1060,甚至“学不渊洽”[15]1307的刘昶竟也两次尚公主。由此可见,南朝和北朝在帝婿的选择上均看重容貌姿态,但北朝驸马更擅长矫饰,美姿仪下不乏没有饱满内涵做填充之辈,与近亲结婚和文化水平必然难脱关系,似有东施效颦之意。但是,历史运动中的胜利者,不是这一胡族或那一胡族,也不是江左的门阀士族或次等士族。真正有价值的历史遗产是北方的民族进步和民族融合。[6]362
综上,魏晋南北朝虽然常被笼统用来概括一时期,但是并不是一脉相承的横向发展关系,而是纵向时时有突破。在曹魏两晋、南朝北朝的更替延续中,魏晋南北朝这一时期不只起承两汉旧制启隋唐新政的过渡作用,也产生了制度和观念的转折点。驸马都尉自汉武帝初创,直至曹魏一朝也是作为近侍官而存在,负责驾驭副车和皇帝日常生活,西晋时期出现了封帝婿为驸马都尉,东晋形成强烈风气,多从美姿仪擅清谈的门阀士族中选取。南朝的近侍官驸马都尉和帝婿驸马都尉选取标准不同,却有其合理性。北朝跟南朝类似,但是因为民族和自然因素,在选拔层面上略有不尽人意之处。
驸马并不一直是尚主者,除了近侍官,还有迎娶权臣和功臣女儿拜为驸马都尉的。宋武帝永初中,王琨因娶桓修女拜为驸马都尉;北魏高潜所尚武威公主,实则是沮渠牧犍女,因为其母武威公主功绩卓著,所以特袭其母封号,以公主身份出嫁,而高潜也以“帝婿”拜为驸马都尉。即使定制也有破例出现,以上研究只是就大体趋势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