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养生集》养生思想来源探究
2018-02-12喻麟淇
喻麟淇,薄 彤
(天津中医药大学,天津 300193)
苏轼是宋代文学大家,同时也是一名养生家。苏轼集儒释道三家思想于一身,将养身与养心合二为一,形成自己独特的养生思想及方法,对养生的追求达到了极高境界。明末清初学者王如锡编撰的《东坡养生集》分为饮食、方药、居止、游览等12卷,比较全面地汇集了苏轼的养生之论。苏轼自幼受儒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1]“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2]的熏陶。成年后多与道士交往,逐步接受道家思想,将道家“清静无为”[3]“不以物喜,不以己悲”[4]的养生思想与自身相结合。中年仕途失意又与佛教结缘,将佛教的“出世”思想转为己用,让自己始终持有超然豁达的乐观心态。在养生之路上,中医的“治未病”思想也给了苏轼很多启示。
1 以“儒”为愿,兼济天下
在科举制度兴盛的唐宋时期,文人多具以天下为已任的情怀,抱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5]的思想。苏轼之父苏洵是一位看重儒家经典的学者,苏轼自幼受儒家传统教育,儒家思想是其思想观念的基础和核心。
苏轼22岁京城应试,声名大噪,之后仕途平顺,深得宋仁宗喜爱,充满了“致君尧舜,此事何难”[6]的自信,部分实现了“兼济天下”的理想。他不仅想效仿当朝的范仲淹、欧阳修等有为之人,而且对古代的贾谊、屈原、陆贽等经世济时的人物心生倾慕,表示“丈夫重出处,不退要当前”,想做一个风节凛然、敢作敢为的儒者[7]。“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黄州,“眼看时事力难任, 贪恋君恩退未能”[6],即便如此,苏轼仍心怀天下,“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也”[8],并且认为“君子之养身也,凡可以久生而缓死者无不用,其治国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6],养生的目的,在他看来也是为了将来有朝一日能报效国家。
然而多次被贬带来的生活困苦,使得苏轼空有一身治国抱负却也只能“独善其身”[5]。他在《答王定国》中云:“昌身如饱腹,饱尽还复饥。昌诗如膏面,为人作容姿。不如昌其气,郁郁老不衰。虽云老不衰,劫坏安所之。不如昌其志,志壹气自随。养之塞天地,孟轲不吾欺。”[8]诗比身重要,气比诗重要,而养志更重于养气,苏轼所重视的“志”就是儒家的忠义,孟子所言“浩然之气”。
《论语·雍也》云:“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9]孔子认为精神因素与养生有着至关重要的联系,愉悦的精神以及道德方面的满足都有利于身心健康。苏轼正是秉承着儒家“仁者寿”的思想,形成了自身独特的情志养生观,这也与《黄帝内经·素问·上古天真论》中的“所以能年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者,以其德全不危故也”[10]的医学养生角度不谋而合。
2 以“道”为径,清净无为
道家思想作为中医学的哲学基础之一,在中医情志养生理论的形成及发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11]。“清静无为”“返朴归真”“顺应自然”“贵柔”等道家思想促进了中医学“少私寡欲”[3]来养心养神的养生观。
史料记载,苏轼幼年师从天庆观道士张易简。三年启蒙教育使苏轼接触了不少道家思想,此外,苏轼一生游览过无数名山大川,道观更是不计其数,深受道家思想影响。
仕途失意,苏轼遭遇到了理想的幻灭和人生的巨变,他开始从老庄思想中寻求精神寄托。中年时期的创作不再以神仙异事为内容,反之被与道教养生相关的创作所取代,如:《东坡养生集》中收录的《养生诀上张安道》《论养生》《续养生论》《养生偈》《陈守道》《思无邪丹赞》等文均与道家思想有联系。
苏轼曾言:“道家者流,本出于黄帝、老子。其道以清静无为为宗,以虚明应物为用,以慈俭不争为行,合于《周易》何思何虑、《论语》仁者静寿之说……黄帝、老子之道,本也。方士之言,末也。修其本而末自应。”[8]他认为道家的“清静无为”与儒家的“仁者静寿”的养生思想同宗同源。道家强调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认为儒家思想中的“仁义道德”压抑个体,伤害生命,正如“小人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12]因此,道家认为应该以超然的态度对待人生变化。“生死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12],这种思想在苏轼中后期的文学创作中尤为突出。
苏轼在《天目闻雷》中将人间万象比作“雷震”,为之所牵制,则“无限人间失箸人”,而对于那些“已外浮名更外身”之人,“区区雷电若为神”,则不足畏惧,甚至“山头只作婴儿看”[13]。《赤壁赋》中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13],更体现了苏轼超然淡泊的思想。《宝绘堂记》中所云:“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13]正是道家学说超越功利、远离利害、不计得失的逍遥境界的最佳体现。
苏轼熟读道家养生专著,如《抱朴子》、《黄庭经》,更依据自己对于道家养生理论的理解,创作出了《辨道歌》。将道教养生的精神与自己对于道教养生的理解融入在这首不符合严格意义的诗歌中,可见其对道教养生的虔诚。
除了作养生类文外,苏轼还喜好炼丹,并推介给他人。“续寄丹砂已领,感愧之极。某于大丹未明了,直欲以此砂试煮炼,万一伏火,亦恐成药尔。”[8]“丞相知养内丹久矣,所以未成者,正坐大用故也。今兹闲放,正宜成此。然只可自内养丹。切不可服外物也。舒州李惟熙丹,化铁成金,可谓至矣,服之皆生胎发。然卒为痈疽大患,皆耳目所接,戒之!戒之!”[8]苏轼在与友人互通的书信中经常提到自己所炼大丹不可服用,只能“教以养火,观其变化,聊以怡神遣日”[8]。不仅如此,苏轼还“去岁海南,得所寄异士大彤清中丹一丸,即时服之,下丹田休休焉”[8],乐于服用并推广那些具有显著药理性能被道教认为是仙药的外丹,道教养生中除炼丹外,还提倡“养气”。因此,苏轼在作文炼丹之余,苏轼还尝试一些道教养生法。“某一味绝学无忧,归根守一,乃无一可守。此生皆是幻。此道勿谓渺漫,信能如此,日有所得,更做没用处,亦须作地行仙”[8],在《与王定国》的书信中苏轼就提到静坐守一法,此外还有胎息法、辟谷法等。在外游览时,还与道人学会“心神守气诀”[8]。
不论是丹鼎派还是符箓派,不论是内丹还是外丹;不论是服食药物,还是炼养丹砂;不论是吞咽津液,还是屏闭呼吸;不论是按摩,还是饮食;亦或是修性修命,还是性命双修[14]。深受道教养生影响的苏轼,对道教养生方法展开了探索实践。
3 以“佛”为释,超脱万物
“昔予先君文安主簿赠中大夫讳洵,先夫人武昌太君程氏,皆性仁行廉,崇信三宝。捐馆之日,追述遗意,舍所爱作佛事,虽力有所止,而志则无尽。”[6]我们从苏轼为真相院释迦舍利塔所作叙文中可以推断出,苏轼的父母信奉佛教,而佛家思想必然会对苏轼产生一定的影响。
青年时期的苏轼虽然也学佛,“佛书旧亦尝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若农夫之去草,旋去旋生,虽若无益,然终愈于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8]可见当时苏轼并未了解佛法的真正含义,认为“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8],而非“为出生、死超三乘”[8]。苏轼并非为了学佛而去学佛,他的学佛只是为了求得内心的安适罢了[15]。
“乌台诗案”之后,苏轼接连被贬,对现实社会和人生深感失望。为了摆脱世俗得失的纠缠,他或游览寺庙,“徘徊竹溪月,空翠摇烟霏。钟声自送客,出谷犹依依”[8],或与僧人为伍,“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两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8],或抄经焚香,“定居之后,杜门烧香,闭目清坐,深念五十九年之非耳”[8],或修建寝堂,“某亦助施三千缗足,令起寝堂,岁终当完备也”[8],在禅宗的世界里求得内心的安宁。他常翻阅经书,对于佛教禅宗典籍《六祖坛经》颇有心得,作《论<六祖坛经>》一文以阐述其所想。苏轼在阅览经书时并非完全遵照佛家思想,而是通过自己的理解去阐释。对于佛教思想的禅悟越来越深刻,在《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中他更是直言:“崎岖真可笑,我是小乘僧”[6]。
苏轼在虔诚的禅悟中,达到了“无思”的境界。他在《续养生论》中有云:“凡有思皆邪也,而无思则土木也。孰能使有思而非邪,无思而非土木乎?盖必有无思之思焉。夫无思之思,端正庄栗,如临君师,未尝一念放逸。然卒无所思[8]。”在《思无邪斋铭》中亦有云:“夫有思皆邪也,无思则土木也,吾何自得道,其惟有思而无所思乎?于是幅巾危坐,终日不言。明目直视,而无所见。摄心正念,而无所觉。于是得道,乃名其斋曰思无邪。”[8]这一思想与佛家所言的“无念”“无我”思想是一致的。
苏轼借助佛家的随缘智慧消除失意的苦闷,从困难的人生中获得解脱,维持心理平衡,即使生活困苦至“门生馈薪米,救我厨无烟”[8]的境地,他仍能“斗酒与只鸡,酣歌饯华颠。禽鱼岂知道,我适物自闲。悠悠未必尔,聊乐我所然”[8],始终保持超然豁达、随缘自适的心态。
4 以“医”为辅,养生防病
中医养生强调“治未病”。《黄帝内经·素问·四气调神大论》中云:“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兵,不亦晚乎?”[10]中医“治未病”的根本原则在于道法自然、平衡阴阳,通过预先采取的措施,防止疾病的发生与发展[16]。
“治未病”可以主要概括为防未病和防已病两方面。未病先防即在疾病未发病之前,通过各种养生(饮食、运动、情志)调摄和非药物疗法(针刺、推拿)来达到增强体质,保护正气,提高人体抵抗外邪的能力[17]。已病防变即在疾病发生的初期,病情尚轻,病位尚浅,正气损害尚微时,给予早期诊治、早期治疗,掌握病势,防止疾病深入传变,并波及其他脏腑[18]。治未病提出了以预防为主的医学理念及思想,并对养生保健,防病治病,病后防复等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19]。
对养生深有研究的苏轼,也将“治未病”思想融入自身的养生中。《东坡养生集》第一卷充分诠释了“治未病”思想对苏轼的影响,《菜羹赋》《桂酒颂》《东坡羹颂》《猪肉颂》《蜜酒歌》《豆粥》《东坡酒经》《漱茶》《姜粥》《煮鱼法》等都是苏轼自创的食疗养生的记载。
此外,苏轼还经常“已饥方食,未饱先止,散步逍遥,务令腹空”[8]。他专门属文列出节制饮食的好处,即“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8]。除了饮食合理,他还服食茯苓、苍耳等药材以养身,坚持良好的起居习惯,如“老栉从我久,齿疏含清风”[6],“瓦盎深及膝,时复冷暖投”[6]。
自身防病之余,苏轼还重视预防疾病。杭州任职期间,一度疾病流行,苏轼便差人在街头熬制“圣散子”,过往行人,“不问老少良贱,各服一大盏,即时气不入其门”[8]。
综上所述,可以发现,苏轼养生思想来源于儒释道三家思想以及中医“治未病”理论。儒家的入世和有为,让他以天下为己任,引导他热爱生活和人生;道家的清静无为,使他淡泊名利,修身养性,在逆境中也逍遥自得;佛家的出世和超脱,启迪他走向通达,随缘自适,维持心理平衡;中医“治未病”思想,让他将养生融入生活,保持身体康健。正是综合了多家学说思想,苏轼才能自成一派,形成独具特色的苏氏养生思想,为后人所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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