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女性文学史”的写作实践及理论建构*
2018-02-12王春荣蒋尧尧
王春荣,蒋尧尧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女性文学史批评成果繁盛,为普及中国文学教育,提升女性文学地位,形塑文学形象,扩大国族文学的世界交流起到了历史性作用。“区域文学史”、“区域女性文学史”的出现成为文学史研究的新气象,不仅丰富了中国文学史研究成果,也拓展了文学史空间批评格局。
一、“区域女性文学史”的兴起及其意义
区域文学史的建构自有文学史批评以来就存在。但“真正意义上的区域文学史研究肇始于20世纪50年代末,第一部区域文学史研究的成果是《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史》(内蒙古大学中文系编,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60)。大规模涉足区域文学研究领域始于80年代末。若以第一部个人署名的专著性质的区域文学成果《江苏新文学史》(陈辽,南京出版社1990)为起点的话,区域文学的研究已经走过了二十年的发展历程。”[1]31目前除少数几个省、区外,绝大部分省、区都已经有一部或两部区域文学史,有的市都有了区域文学史,如《20世纪重庆文学史》《常熟文学史》等。
“区域女性文学史”的基础工作从清代已经开始。梁章钜所撰的《闽川闺秀诗话》[2]393,已经把目光聚焦在福建一地的女诗人的创作,开发沿海地区女性的文化发展和文学创造力。民国时期,施淑仪撰《清代闺阁诗人征略》*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上海书店,1922年。10卷,补遗1卷。据悉,另有3个版本。[3]以区域维度和统计数据集中展示各个不同区域女性诗人的创作历史,为清代女诗人树碑立传。谢无量的《中国妇女文学史》(1916年)虽然没有从地理空间上来为古代女作家写史,但他的“宫廷文学”“平民文学”“娼冠文学”的划分,则已经细微地显现出从女作家具体的生存空间着眼来划分女性文学派别的批评方法。文学史家已经看到同为女作家的“空间差异”和文学特质之关系,对女性文学的空间批评具有启蒙意义。
所谓“区域女性文学史”是在主流文学史、或称大文学史研究的背景下出现的女性文学史形构。文学理论批评家张炯2002年在评价《20世纪湖南女性文学发展史》时就曾使用过“区域女性文学史”这一概念,称朱小平为中国区域女性文学史开了先河。高占祥在为《湖南现代女性文学史》所作序言中称该作“是区域女性文学史研究领域的一项标志性成果”。欧阳友权也在评价同一部史著时使用了“区域女性文学史”的概念。但他们都没有对“区域女性文学史”做出明确的理论界说。显然,21世纪初的一些研究是把区域女性文学史的著述作为一种不言而喻的既成的批评概念加以应用的。金文野是把“区域女性文学”研究视为一种“转型”的“动向抑或趋势”。他认为,“区域女性文学史侧重对某一个特定区域里女性文学的发生、发展、作家、作品、风格特色及相关的各种文学现象进行理论梳理和学术分辨。”[4]33除此,批评界对“区域女性文学史”的理论界定仍不多见。
“区域女性文学史”从修辞结构上看,重心还是在“女性文学”,“区域”则是女性文学史的地理空间限制词。它区别于一般文学史的特点是“性别性”和“区域性”。“区域女性文学史”突破传统的以时间为线索结构文学史的模式,确立以地理空间维度的文学史理念和方法。它是在坚持女性文学史批评的基本原则基础上,自觉地引入文化生态研究和文学地理学批评等方法建构的女性文学史。“区域女性文学史”首先要绘制出女性文学区域图,标明女性文学的“地理籍贯”,建立起女性文学的生态图景;寻找女作家作品内蕴的“地理基因”,挖掘出区域文化和审美情趣内化而成的“地理意象”,树立女性文学的“文学地标”;总结区域女性文学独特的“地理叙事”特征,阐释不同地理空间女性文学的差异性,从差异性见出多样性,从而考察某一个区域的女性文学对于中国女性文学史以及对中国文学史的历史贡献。
区域女性文学史写作的意义是显见的。
首先,区域女性文学史是通过对本地区女作家的检阅,来彰显区域文化精神、包括女性文化精神。区域文学史建构既是区域经济、文化大发展的战略需要,更是提升国民精神境界的需要。区域精神不仅需要主流文学、男性话语的彰显,也需要女性精神的充盈。区域女性文学史写作实践证明,她不仅具有社会效益、文学史价值,而且已经收到了文化产业效益。朱小平的《湖南现代女性文学史》出版后,作者与“长沙山河旅行社”联合推出“湖南女性文学之旅”,打造了集湖南女性文学景观、湖南人文景观、湘楚自然景观为一体的“秀绝天下之旅” 的区域特色旅游产品。朱小平认为,“中国女性文化扎根本土,要体现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精神,必须弘扬民族文化,张扬本土文化特色,使其在全球化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更好地为政治、经济和人们的生活服务。”“湖南女性文学吸收了中国文化、女性文化、湖湘文化的精华,产生了不菲的成就。”[5]339彝族作家、教授黄玲对云南地区女性文学史书写直接就用“高原女性精神的咏叹”为主题。区域女性文学史的建构无疑也是对区域文学精神的揭示,通过对区域、文化、性别与审美关系的研究来彰显本土文化精神。
其次,区域女性文学史的建构体现区域文化自信和批评的自觉。区域经济、区域文化的迅猛发展,崛起了一个个颇富地域特色的文学社群和文学现象,其中自然包括女作家群的崛起。“吴越文化”“巫楚文化”“三晋文化”“巴蜀文化”等“文化圈”相继崛起与重塑,使当代文学既底蕴厚实,又焕发了新的生机。女性文学也在这种新思潮中以地域文化身份进入文学现场。京沪女性文学、湖湘女性文学、新东北女性文学、边疆女性文学、港澳台女性文学、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等的发展都为区域女性文学史建构提供了多彩的文本和丰富的话语资源。区域女性文学史写作植根区域本土文化的深厚土壤之中,体现了区域文化的自觉和自信。区域女性文学的崛起和繁荣成为女性文学批评多种可能性的基础。
最后,区域女性文学史打破文学史写作单纯以时间为线索结构的既成传统,开拓了空间纬度治史的新模式。从第一部妇女文学史即谢无量的《中国妇女文学史》(1916年)起始,中国女性文学史写作已经有整整100年的历史。百年中问世的女性文学史基本上也是效法主流文学史的写作模式,即使女性“文体史”写作依然还是按照时间线索进行叙述。区域女性文学史承继了百年女性文学史传统,广泛吸纳中外有效的文学批评方法,并深化和丰富了已有的女性文学史写作模式,开创了新生面。
区域女性文学史研究是以某一个区域女性文学为资源,以空间为批评维度建构的女性文学史。它具体深入开掘特定的区域经济、民族文化、文学风气对于创作主体生成的独特意义,探寻地理、文化、性别与审美之间的微妙关系,特别是在文化氛围的营造、地理景观的意象创造、地域风情的文化属性、语感的强弱等具有“区域地标”价值方面作出创新性阐释。空间文学批评为行进中的女性文学史写作注入了新鲜血液。
二、区域女性文学史写作实绩及问题梳理
比起“区域文学史”的兴盛,“区域女性文学史”的成果则显得羞涩。目前,已出版并发生一定影响的区域女性文学史著有十几部,代表作有朱小平的《20世纪湖南女性文学发展史》(2002)和《现代湖南女性文学史》(2005),黄玲的《高原女性精神咏叹——云南女性文学史综论》(2007),宫红英等的《燕赵女性文学史》(2013),林丹娅主编的《台湾女性文学史》(2015)等。当然,还有一批区域的、文体的女性文学史著,如樊洛平的《当代台湾女性小说史论》(2005)、赵春秀的《山西新时期女性作家小说创作综论》(2013)、刘颖慧的《新时期东北女作家小说创作的文化考察》(2016),以及郭淑梅、吴玉杰、刘钊、范庆超等东北少数民族女作家的批评,白军芳的山西女作家批评、周艳丽的中原女作家批评等。事实上,自女性文学批评起始,区域女性文学批评散在的文章就不断涌现。女性文学批评者往往“就地取材”,首先关注本地区、本土女作家的创作,大量的批评文章集体展示了区域女性文学批评的实绩。事实上,散在的区域女性文学批评累计增长已经汇成了“区域女性文学史”的壮景。
“第一人”的“第一部”“开先河之作”。朱小平的《湖南现代女性文学史》以自觉的区域女性文学思想理念,具体细微的地理学、谱系学、生态学等批评思想与方法的融合,呈现了区域女性文学批评的有效性。早在朱小平《20世纪湖南女性文学发展史》一书的“序言”中张炯就称该书的出版“标志着中国第一部区域女性文学史的问世!为中国区域女性文学研究开了先河。”“朱小平女士是系统研究区域女性文学史的第一人”。欧阳友权称:“《湖南现代女性文学史》是我国区域女性文学史研究、特别是女性文学断代史研究的一部拓荒之作。”“该著用4篇21章的理论框架,分述了100年来58位湖南籍女作家的创作状貌与心路历程,从而用‘湘女文心’镀亮‘性属写作’,这在女性文学研究和文学断代史写作中,都是特色独具的……作者突破了过去按时间顺序将作家作品简单排列的模式,而是以史证论,以论衍史,史论结合,在历史逻辑与理论逻辑的有机统一中增加女性文学学理的含金量。”[6]128朱小平对于湖湘文化、红色基因、现实精神给予本土女作家在审美取向和文学表达上的影响开掘得切实而深入,使读者笃信楚湘地区正是陈衡哲、袁昌英、白薇、谢冰莹、丁玲等现代著名女作家成长的风水宝地;而这些女作家作品也恰好体现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地缘性特征。
一部颇有代表性和学术特色的区域女性文学史著。伴随着中国女性文学的大发展,边地女性文学、少数民族女性文学从生长到发展呈现出一种由以往的“边缘”向“主流”和“中心”飞跃的强劲势头。这种“飞跃”,突出的是中华大文化背景下鲜明的区域特色、族属特色、女性特色。除了汉族女作家,各个少数民族都有了自己的女作家作品走进中国女性文学的宏伟殿堂。这些都成为区域女性文学批评的重要而有特色的资源。彝族女作家、教授黄玲以其少数民族文化身份和当代知识分子的使命感适时捕捉这一大好契机,对“云南女性文学” 进行了全面、系统的学术研究,撰写了《高原女性精神的咏叹:云南女性文学史综论》一书。该书在区域女性文学史建构方面也获得好评,女性文学批评家降红燕、金文野等都有相关评论。金文野认为,“《高原女性精神的咏叹:云南女性文学史综论》是一部颇有代表性和学术特色的区域女性文学研究专著。”该作将云南这个少数民族分布较多地区的女作家作品以“高原女性的精神咏叹”为主题集合起来,尝试从彝族、苗族、纳西族、佤族、汉族等女作家作品中挖掘时代性、区域性、女性的共通性,为七彩云南的民族文化、性别文化建设作出了积极的探索。
以中华文化为母体、综合视野的“全本式”的《台湾女性文学史》。林丹娅积多年的女性文学研究之学术实力,以大胆的创新精神和宏大的华夏文化精神为统领,以学术团队为生产力,编撰了一部“全本式”的《台湾女性文学史》。该作内在结构以时间为序,梳理和厘清了“被男性叙述所忽略的、埋没的、遮蔽的,或曲解的、误读的女性文学作品和女作家”,“揭示了台湾女性文学发展幽微而曲折的历史……展现了一部女性难以言喻并为之挣扎的历史:台湾女作家们在男性中心枷锁的禁锢下,不断地寻求真正属于自己的表现与表达,奋力改变着在强大的男性文化规范面前严重‘失语’的历史境遇,直至建立起鲜明的自我意识和独立的话语体系。”[7]
作为区域女性文学史的《台湾女性文学史》,无疑是中国女性文学史的重要构成,但同时也与大陆女性文学互为参照,相同与相异之处均很鲜明。林丹娅主编的《台湾女性文学史》是将华夏大文化视野和区域女性文学批评视野融合得比较圆润的一部大作。林丹娅在阐释该作的编撰指导思想和研究方法时说:“毫无疑问,本史将采用社会历史批评与性别研究相结合的方法,借用神话原型批评、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文化研究等理论资源,突出两岸文化同源性与两岸女性创作比较的视角,参照经典性与历史性、现实性与审美性的原则,对台湾女性文学进行尽可能的全面考察,不仅梳理与呈现不同时代女性创作的历史流变、沿革,更凸显不同时代女性创作中延续着的思想流脉。”[8]
仅从以上选评的几部区域女性文学史著作,可窥见区域女性文学史批评的整体收获,为繁荣拓展该领域的研究准备了话语资源和实践方法。总结区域女性文学史写作实践,其中存在的问题也很明显——
首先,缺乏区域女性文学史建构的使命感,文学史批评没有跟上区域女性文学繁荣发展的脚步,研究成果仅呈现着自在的状态,尚没有从“原生态”进入“评价态”的研究视野。其次,区域女性文学史理念不够自觉,某些区域女性文学史虽然旗帜鲜明地标志着某某区域女性文学史,描画了本土女作家的“文学地图”,信息量也比较丰富。但是“区域女性文学史”批评的理念和方法的应用还嫌表面化,直观化,有的仅限于历史资料的抄录和堆积,没能切入区域女性文学的肌理。再次,批评理论与批评对象之间缺乏融汇贯通,“区域写作”与“性属写作”的关系处理有“两层皮”的感觉,因而缺乏有效的研究深度。特别是对于女作家作品的“地理基因”“地缘关系”“地理意象”“地理叙事”等的内部研究还远远不够凸显,不够深入。最后,区域女性文学史虽然已经凸显鲜明的女性意识,但是在叙述体例上基本上承继了主流文学史的编撰传统,沿用的是梅新林先生所批评的那种“藤瓜模式”:以藤串瓜,大家大瓜,小家小瓜,模式化,缺乏新意。可见女性文学史本体模式建构还在受制于主流话语/男权话语的牵制。因此,总结和提炼既有的区域女性文学史经验,反思存在的问题,提升文学史空间批评意识就显得格外重要。
三、区域女性文学史理论建构的关键词
从已经问世的区域女性文学史著作不难看出,这种形构的文学史写作需要融汇女性主义、文学地理学批评、生态文化批评等理念和方法。绘制区域女作家的地理分布图、开掘区域女作家的地理基因、阐释作品中所蕴含的地理意象、提炼其地理叙事的特征等等,成为区域女性文学史写作的要义。“文学地理学中的地理,依次包括:1.作家籍贯地理;2.作家活动地理;3.作品描写地理;4.作品传播地理等四个层序。通过对这四个层序动态的、立体的、综合的分析研究,不仅可以使我们更真切地了解文学家的生态环境,复原经过文学家重构的时空场景,揭示隐含于文学家意识深层的心灵图景,而且还可以由此探究文学传播与接受的特殊规律。”[9]
绘制“女性文学地图”,呈示女作家的地理分布。作家,特别是女作家的成长、成名与其所处地理环境至关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说,女性的天性与自然环境的契合度更高,对环境的影响接受也更为敏感,记忆更为细腻深刻。“一片神奇的土地注定要孕育出一个表现它的精灵,迟子建被北极村的山林流水孕育,被北中国的日月精华喂养,从小与鸟兽虫鱼为伴,与雨雪云霞私语,她的心性,她的情怀,她的美学眼光,早已是注定的了。”[10]25绘制区域女作家分布图,目的是直观展示该地区女作家的整体风貌和女性文学的业绩。朱小平的《湖南现代女性文学史》首页绘出一幅“湖南现代女作家分布图”,可见湖湘地区女作家队伍之壮观,女作家数量之多,“给人以‘遍地潇湘皆有诗’的期许。”(欧阳友权语)
女作家地理分布状况可以见证不同地理文化的明显差异。施淑仪(1877~?)的《清代闺阁诗人征略》中记载清代有1262位女诗人,足见女性文学在清代已经相当繁荣。但是,从这幅地图上可以看出区域与区域之间女作家数量比差异非常明显。《征略》显示江、浙、闽地女诗人居多,而奉天却只有5位女诗人,仅占全部女作家的0.3‰。不难看出大凡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发达地区女作家的数量较多,反之,欠发达地区由于经济和文化、教育的欠缺,社会风气相对保守闭塞,知识女性自然就比较少。
时代因素对于“女性文学地图”起着不可小视的渗透和影响。随着历史时间的推移,伴随着民族国家的风云变幻,区域女作家的状况也随着发生改观。以东北地区为例,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萧红、白朗、颜一烟、草明自不待说,即使东北沦陷区坚持写作的女作家也构成了一个“沦陷区女作家群体”,如梅娘、吴瑛、但娣、左蒂、杨絮等。解放后、特别是新时期,东北女作家不仅已经形成鲜明的“东北女作家群”,其中在全国斩获“鲁迅文学奖”或“茅盾文学奖”等重大奖项的就有迟子建、孙惠芬、素素、林雪、王纯菲等多人次。据(2015年)统计,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有2497人,其中女性会员约1000人,占比40%左右。全省中国作协会员361人中,女性有78人,占比22%。所以,“女性文学地图”是需要在空间和时间的坐标上绘制而成的。
在区域“文化圈”中阐释女性的地理叙事。区域“文化圈”是一个地区的文化传统、文化氛围、文化习性,也是文学生成的土壤和场域。女作家对本区域的地理叙事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文化的坚守,也是对民族文化的坚守和弘扬。区域地理叙事更能充分呈现作家个人的文化选择和审美追求以及艺术风格的确立。世界女作家的地理叙事如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到灯塔去》,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等都是把自然维度与人性的维度有机融合而成就了文学经典,为文学史批评的“地理叙事”亦即文学世界的空间建构提供了样板。
女作家的“地理叙事”呈现三种叙述形态。一是直接从区域地理环境中摄取题材,将“地理”作为审美对象来建构文本。如山西籍作家葛水平的“山西乡土地理”系列;二是从记忆的深井里汲取素材,将想象中的地理自然风物建构成文学意象。“北极光”“白夜”等既是北中国奇异的自然地理景观,也是迟子建经过审美想象所创造的文学意象;三是从区域地理投射在灵魂中的影像生发出“地理想象”。孙惠芬的“歇马山庄”“上塘”实有且无,虚虚实实,靠的是作家从乡村文化中突围,而后再从一个“城市人”的“城市化”眼光重新打量生她养她的“乡村”和乡村文化。地理不再是纯然的物理空间,而成为一种经过审美想象打造的新的艺术空间。作家的自然叙事、地理叙事不是临摹,而是被作家内化为艺术世界的自然。区域女作家从自己得天独厚的地理空间出发所创造的“人化自然”景观,是无法复制,无法替代的,是区域女作家的审美个性。
社会区划的改变往往是人为的,而自然环境的固化,文化圈的形成则在动态的缓慢的行进中。以丁玲为例,她的创作成就和失误往往都来自于不同地缘。楚湘文化滋养的丁玲呈现出叛逆的女性主义倾向,塑造的是“莎菲”式的女性形象;延安时期的丁玲喝着延河水,写的是《在医院中》那样的现实主义之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样的大题材、大主题,只能在晋察冀从事土改时才能生产出来。自然,如果丁玲不被发配到北大荒进行“劳动改造”长达11年之久,她也不会写出《杜晚香》那样散发着黑土地气息并混合着个人命运悲歌的作品。地理环境的润泽和迁移,文化圈对审美情趣和取向的影响不仅构成作家的心路历程,也清晰地划出其不断变异的创作轨迹。区域女性文学史批评必须以动态的视角观察区域作家的区域变化和文化圈的影响力,才能更准确地接近作家作品的本质。
从地缘关系开掘女性文学的“地理基因”。“所谓‘地理基因’,是指地理环境在作家身上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痕,并且一定呈现在自己所有的作品里。”[11]30著名诗人、散文家舒婷在答“南方都市报”记者时说:“我个人深信,地缘对于作家的影响与生俱来,不容否认……作家在他生存环境中,摈弃什么?亲和什么?融汇了哪些因素?又蒸发了哪些成分?除了我们常说的地域文化的制约外,还包括了自然环境、家族遗传。甚至气候的细微变化,对于风格与性情都有着潜在的、不可估量的影响。”
区域女性文学史批评就是要研究特定的地理环境、地理文化与作家及其作品的“亲缘关系”,仿佛比对作家与作品生命的 DNA一样,考察区域文学生命的来源。区域文学史批评要避免那种简单的硬贴标签式的批评,主观预设,“跑马圈地”式的分块治理。它需要批评者站在文化审美的高度,以一种文化透视的眼光,从宏观上开掘区域、文化与审美之间的深层次关系,从微观上检视文本中所显现出的文学地理景观,以及潜隐在文本中的作家、艺术家的“乡情”,从而见出不同区域文化所造就的文学精神在审美上的差异性。舒婷之于她的“鼓浪屿”,王安忆之于她的上海“弄堂”,迟子建之于她的“北极村”,孙惠芬之于她的“歇马山庄”,鲁敏之于她的“东坝”等等,其生命之源与作品内化的文化景观就是一个生命的有机体。她们的文学基因是不变的,蕴藏在所有的由她们的生命所孕育出来的作品中。
透视女性重构的具有地标意义的文学景观。每一个自然区域都有其独特的自然风物构成的地理标志。这种地理标志成为该区域的地理价值和文化意义。长江、长城、泰山、黄河既是中国地图上的标志性自然景观,也是中华文化的符号,是一种被审美化了的“地理意象”。
区域女性文学批评需要透视作品内在的心灵图景,辨析作家的地理文化归属,才能准确把握其创作成就和风格特色。著名满族作家叶广芩,从20岁就离开了她的出生地北京,落户陕西。陕西文学界一直把她视为陕西女作家的领军人物。叶广芩也确实写了一批“陕味儿”十足的作品。但是,她的一系列中篇小说如《小放牛》《豆汁记》《状元媒》,以及近作《去年天气旧亭台》,却始终散发着浓浓的“京味儿”。作为慈禧太后侄孙女的叶广芩,“老北京记忆”才是她永远的“精气神儿”。她可以以一颗赤子之心去体验陕西的现实生活,自觉营造“陕味儿”作品。但是,魂牵梦萦的是她的八旗贵族后裔的童年记忆。“老北京”是她不变的文学意象。她笔下的人和物,情与景,处处标识着北京文化的鲜明印记。叶广芩的文学“DNA”应该落户在北京。如她在《去年天气旧亭台·后记》中自述:“记忆中的胡同,一棵老槐,两只寒鸦,几堆残雪,半街房影,召唤的气息如此强烈,如同母亲站在家门口的张望。这些让我踏着的树影、雪的清寒走进了那些往事,走进了我的童年。回归市井,回归人间烟火,是我无法逃离的宿命。我爱北京的日子,我是北京的孩子。”
当然,区域女性文学史批评既要有地理区域文化视野,又要不拘泥于区域的小圈子,要有立足本土,放眼华夏大地,面向世界文学的眼界和胸襟,区划而不分割,文化各具特色,又相互渗透、相互交融。比如,我们对于严歌苓的创作批评,就必须树立“跨文化”的全球视野,在多种文化、异质文化的比较中才有可能走进严歌苓植根华夏文化而又超越本民族文化的创作世界。特别是区域女性文学史,既然是“女性文学史”,那就更要面对女性共同的问题和现象,守护华夏女性这个“大区域”。正如朱晓进所说,“治地域文学史,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难以回避的,这就是地域性文学与全国整体文学潮流之间的关系问题。地域性文化精神与文学传统造成了地域性文学发展的特异性,但地域性文学的发展是不可能在孤立的境况中进行的,它必须面对整体的文学潮流的冲击和影响。”[12]177区域文学史的治理要确立一个参照系,全球视野的区域文学史应该是国别史;全国眼光的区域文学史则是中国文学史的一个构成亮点。随着区域文化(文学)的繁荣发展以及文学批评的增长,区域女性文学史批评也会更加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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