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角色意识:基于教室之门的现象学反思
2018-02-12魏春梅袁舒雯邵光华
魏春梅, 袁舒雯, 邵光华
(1.宁波大学建工学院,浙江宁波 315211;2.安徽广播电视大学安徽继续教育网络园区管理中心,安徽合肥 230022;3.宁波大学教师教育学院,浙江宁波 315211)
教师角色意识作为教师对自己身体的感知,是空间性的,而教师进行教学生活的主要场所的教室空间也是身体性的,它具有复杂性、社会性、建构性的特征。[1]关上教室的门,隔断了外界对教室内部的影响,体现了一种主客体之间的矛盾——门外的是客体,门之内的是主体,门内门外是两个不同的空间。教室之“门”可以被看做教师教学生活的一个空间符号,通过对它的解读,帮助我们理解教师在其中角色意识的体验与转换。
一、教室之“门”的现象学描述
“门”在甲骨文中已有它的象形符号,“门”之初的原型是母亲的子宫,[2]因此它暗示了门具有围合、庇护的意思。门从单纯的房屋豁口逐渐分化为建筑空间的组成部分,成为了以出入为功能的独立建筑,保护着空间的私密性。建筑中因为有了“门”便可以通过“围”而尽量阻隔外界对内部的影响,建立起一个伊甸园般的天堂。教室的门是一种以建筑几何学为基础,各个教室沿着一个走廊排开,宛如一系列小囚室,而室内整齐排布的课桌椅,把每个人都镶嵌在一个固定的位置。大面积的采光窗户,让室内任何微小的活动都不仅能被上课的教师看得一清二楚,也能让室内的一切受到窗外的监视。室内安装的摄像镜头,能够记录下来室内的任何情况,室内的每个人都受到监控。所有这一切构成了学校规训机制的一种微缩模式。
1.门作为空间转换的节点,唤起教师的角色意识。
门将学校空间划分成有序的结构,比如一间间教室组成了教学楼,一栋栋教学楼、实验楼等构成了学校,而界定和连接这些具有递进层次的空间组合的是一扇扇的门,形成了学校空间的序列性和节奏性,教室的门是学校教学空间内部结构秩序中最基础的那扇门。
教室“门”是实现教室内外空间连通、隔断的灵活节点,它是师生穿行于教室内外的重要媒介。当教室之门关闭,内外就有了区别,并有着各自不同的行为准则与约束。一个是属于受教育权力束缚的领域,一个是属于自由支配的领域。这也就意味着师生的身体在不同的时间、空间里,会有不同的表现。这一切似乎都是从教师跨入或是准备跨入教室的那道门开始,教室之“门”唤起教师的角色意识。
主题:Y老师走进教室门的体验:
我要给他们敲敲警钟。虽然我尽量板着脸,但是当我走进教室,看着他们下面依旧是打打闹闹,我就有点泄气了,我用力把这次考砸的试卷摔在讲桌上,一层薄薄的粉笔灰被我的力道溅起,似乎声音并不大,一些调皮的学生懒洋洋的转过身来,我真想直接把那些试卷撕碎。
当Y老师迈过门槛进入教室,她感受到的角色体验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因为坐在教室里的同学们给她的空间体验是“下面”,这是“三尺讲台”的下面,也是站立着的老师的视线下面。然而,当她发现“下面依旧打打闹闹”,处于高位空间的自己,身为教师的自己并没有将“下面”震慑住,感觉“有点泄气”,带来的是由于自己的教师角色未能发挥威慑作用而产生的挫败感。
同时门内的空间秩序也约束着教师角色体验——当Y老师走进教室这一教学的正式空间时,她有意识的严肃起来——教师的言行要符合门内空间赋予他的角色形象和期待,如果不是,教师也会产生焦虑感。现代学校虽然早已拆除了这道门槛,但踏入门内身份角色意识的转换仍在发生,所以Y老师说:“只要一迈进教室,我就会严肃起来”。
2.门作为空间隐私性的保护栏,庇护教师的课堂行为。
在教室空间里,是由门、窗与墙共同包围起来的。窗能够引入室外光线、进行空气交换,墙则以坚硬的状态阻挡气流、切割光线,形成阴影。而教室的门由于大多附有一扇小窗户,则兼具了窗与墙的特性,并作为师生进出教室的官方通道,它与墙一起营造出一个隐秘安全的区域,同时和窗户一样能够沟通室内与室外两个空间。关上门后,教室中的人对隐私、安全的渴求在阴影下成为可能。
主题:教室就是我的城堡
“当我们走入这个名为教室的工作场所时,我们把同事关在门外。离开以后,我们很少去谈论发生过什么或接着会发生什么事,这是由于我们并不习惯讨论共同的经验。还有,我们不仅不称其为孤立主义并努力克服之,反而美其名曰‘学术自由’:我们的教室就是我的城堡,其他封地的君王一概不受欢迎。”[3]
教师往往关起门来教学,认为自己的教学活动具有私密性,既不能被人打扰,也不能被人窥视。此时教室的墙壁、窗户和紧闭的大门将教室空间围成一个封闭的“私人空间”,在这种空间中,教师体验到的角色意识是“我是这个封闭城堡的主宰者”,教室空间将本班的学生与其他班的学生区分开来,将本班教师与其他教师区分开来,将教师与其他研究者区分开来,学生被剥离了生命属性,变成教师自己的私有物品,也不容许外人的干扰。师生之间的教学关系在里面随教师之兴演绎,可呈现“你说我听”、“你问我答”的机械的授受关系,也可以掀起热烈的讨论活动形成师生共建意义的场景,但却阻断了教师与同伴或者教学研究者的交流讨论、共同反思、一起解决问题的路径。
3.门作为微观规训的载体,赋予教师以惩治权力。
门限即门槛,门槛横伏于门口,进退之间提示了内外的界线。“入门”了,接着才能“登堂入室”,在教学空间里,踏入“门”内,方是教学的开始,由此才可能真正地进入到内部,掌握内部的秘密,而踩踏门槛则是对门内主人的不敬。“门”有如此的物质和精神意义,教室“门”前的行为当然不能不考究。门前的规矩一旦形成,则不会任意地修改,师生在教学生活中也会不假思索地行事。
主题:教室之门的无形魔力
一次早自习,我正在给学生讲习题,一声怯生生的“报告”从教室门口传进来,声音是那么的微弱,那么的无助,以至于一连喊了好几声我才听到。全班同学的目光也不由地齐刷刷地投向门口,哦!原来是那个穿戴很差,长得矮小的袁可谅。我一股怒气顿从心生——昨天才开过班会,强调不能迟到!我刚要发作,但看到她在众目睽睽下,灰溜溜地站着,像是站在门口等待宣判的“罪犯”,把头埋得很低很低,我压住了怒火,让她先回到了座位……[4]
袁同学站在时空转换的关口(教室门口),因为感受到自己触犯了门里的规矩(迟到了),冲击到门里的秩序(教学被中断),而害怕受到惩罚,所以把头埋得很低很低,“灰溜溜”、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门作为课上课下时空的守卫者,发挥了它强大的作用——它开着,学生却自动的站在门口,甚至不敢迈进一步;它关着,门里门外就是两个世界。在上课铃声响起那一刻,教室的门变得“神圣”、威严起来,已超出门的物理属性,“迟到”则是对门内规矩的破坏和挑战。学校是以秩序、知识和理性为特征的地方[5],教室空间不只是一个自然空间或者物理空间,是受到学校环境、学校文化、学校规矩等因素影响和规范着的“文化空间”,而教师在这样“秩序化”、“规范化”的空间中,身体实践(言语、行为)受到规约,同时通过身体实践,不断强化原有的位置和地位,教师角色意识不断增强。
当教室里的学生犯错误时,教师可能会让学生站到门外去,虽然依旧可以听到教师的授课,却由于一门之隔,将学生的身体通过门与教室代表的正式学习空间隔离开来,是教师对学生不尊重门内规则的惩戒。
这是一套微观的规训制度,教师用一系列微妙的做法,让学生感到羞辱和窘迫,使学生能够认识到自己的过错,这样使最微小的行为不端受到惩罚,又使规训机构的表面上无关紧要的因素具有一种惩罚功能,比如一种严厉的态度、一种冷淡、一个质问、一个羞辱等等。在教室里的每个人都发现陷入了一个动辄得咎的惩罚罗网中。同时,班级管理教师通过门、窗暗中监视教室内的授课教师、学生。他能不断地评定他们,改变他们的行为,要求他们使用他认为最好的方法,但是他本身也能被观察。一名巡视员出其不意地来到,一眼就能判断整个机构如何运作的,任何情况都瞒不过他。教师作为班级管理者的命运也就与该机制拴在一起了。
二、教室之“门”的符号学解读
门里门外虽然只是一“门”之差,却由于其意义的不同凡响而带给教师行为和心理上的巨大变化,并由此在深层次的意识、思维上影响和丰富了门的寓意,因此对门的理解与认知便不只停留于表层的具象形态上,而应作为一种符号进行政治的、文化的、审美的内涵解读。
1.门作为空间秩序性的制度符号,形成着教师的权威意识。
门里的空间以讲台为中心,一列列整齐分布的课座椅,留下可以用于巡视的通道,依照学生的年龄、成绩和表现安排座次和位置,使其在教室空间系列中移动。这些系列化因素构成了一个固定的网格,从而消除了混乱,而且门外的教师可以透过门、窗迅速了解门内学生的出勤和表现。一切权力都通过严格的监视来实施,任何一个目光都将成为权力整体运作的一部分。门内的教学规约严格限制了师生的行为标准,权力强行规范了门与身体之间的关联,门不再是庇护人的身体的存在,它威严、高耸,透视着压抑与彷徨。门与人的内心之间的关系被颠覆,门不仅是隔离教室内外空间的屏障,更成为一种获得准入资格的规训道具,是某种无形的道德尺度与奖惩方式——“站到门口”、“喊报告”等,最终目的是让学生逐步建立起自我审视的机制并按照“合法”的规则自我约束,对那些漫出秩序之外的行为产生负疚感与羞耻感。学生的身体在踏入教室的门之后,便开始被多层次的分解和规训,最终逐渐达到统一而整齐的道德标准。那些漫出教室秩序的身体姿态与习惯则被视为“违法”的,而教室的目的在于制造一种规训的环境,这种“规训改造在某种意义上使原始的身体能量、使那种游牧般的放荡不羁的灵魂禁锢住了”[6]。
因此,当有学生企图冲出这一空间——眼神游离于窗外,身体逃离教室(逃学),思绪漂浮于教室之外,都是对这个教室空间内主体、主人(教师)的大不敬。想要进入教室,回到自己的位置,必须完成一系列动作,这种入门的仪式是对教师权威的致敬和强化,从表面上看,是教师通过控制和塑造学生的身体来获得或巩固自己的权力,但深层次探析,教室内的权力通过标准化、军事化的管理方式来重塑学生的身体,实现了规训的技术转变。学生只能通过完成或保持标准化的姿势或行为才能实现对自己身体的保护,此时的身体变成“公共性”身体,成为一种“制度化”的存在,它隶属于社会与国家,是一种体现国家意志的“人力资本”。而落入这一权力网络的不仅是学生,还有内嵌了规训权力的教师。在这个空间里,教师具有裁决权,拥有的权利让教师逐步形成权威意识,大有“我的地盘我做主”之势。正如日本教育家佐藤学在《静悄悄的革命》中提到的:教师习惯关上门来授课,此时的教室和学生变成了教师个人的私有财产,教师随之也成为了门内这块封闭疆土的“主宰者”,发号施令,拥有无上权威。
2.门作为空间开放性的文化符号,限制着教师角色功能的发挥。
教室之门作为隔离教室内外空间的屏障,构成了教室这一封闭空间最灵活的出入口。教师将教室看成自己的“城堡”,体验着“城堡”主人的角色,“城堡”内多采用“秧田式”的组织结构,而师生更多地是授受式的单向度的关系。如果教师在践行新课改所提倡的“教师不仅是课程的实施者,同时是研究者、行动反思者”的理念时,没有与学生经验的互动、呼应,学生的在场是为了配合教学活动的完成,成为一种工具性的存在和手段,那么这种教学是机械而呆板的,也不利于教师发挥作为“我”的主体性。
另一方面,成为关闭的教室之门,勾勒出完整而密闭的教室空间。虽然有界限的教室空间有利于教学管理,但同时教室内的师生与外界的联系被无形中阻断了,将教师的同伴和教学研究者拒绝在教室之外,使教师部分失去了与同事、教研工作者进行合作、共同解决教学实践中出现的问题进而发挥集体智慧的可能。教育变革中提倡的新理念、新方法,单凭教师个人的经验和认识很难正确理解和有效应用,造成教师的新旧角色意识之间的冲突。
3.门作为空间生命性的意义符号,让教师知性与感性失去平衡。
紧闭的教室之门,为身处教室之内的人们创造了一个理想的道德空间,并用一种渗透的方式建立起师生自我反思、自我内疚,以及教师自我意识抑制的规训机制。同时,教室之门圈定了教室里的规矩,教室变成上课学习的殿堂,显得神圣。教室的神圣随着教师的进入变得具体,随着教师的进入各种规矩开始有效,不可侵犯,一旦侵犯,教师有权制裁。正是由于教室变得神圣,教师在进入教室后才有要“严肃起来”的意识,塑造出不可违逆的形态,来不得半点“儿戏”。
教学空间变成了“空洞”的教师传授、学生接受的“知识空间”,师生在默无声息的门内文化的逼视下,身体逐渐丧失最原初的淳朴表达,剩下毫无秘密、整齐规范的空洞认知性身体。教室空间不再是教师心灵的居所、精神家园,教室成为“机械反复的场所,是儿童与教师激烈地展开自我中心竞争的场所,是忙于细枝末节的场所,尽管无论哪一个教师或是儿童都渴望教育的‘创造性’与‘伦理性’”,但教室的大门,“仿佛是教学文化中压抑、异化、剥夺创造性与伦理性的装置”。[7]教师的感性成分逐渐流失,留下的只有机械的知性。课堂沦为知识的课堂,而非生命的课堂。教师只体会到知识的价值,而感悟不到完整生命意义。
三、让教师“敞开”自己的教室之门
踏入教室之门的教师化身为社会的代表、知识的权威、道德的化身,教师的个体生命体验被掩藏,失去了个性的“我”,取而代之的是成为科学的、道德的代言人的“教师”,这与教师成为发展中的人的理想初衷大相径庭,这使得教师在教室构成的意义空间中感到焦虑、茫然、压抑、找不到自我。
踏出教室,教师的身体便游离在教学规约的边缘,教师可以是一个生动的普通人,此时他在人格和道德发展的层面与学生是一种平等的、相互促进的关系。没有了规约的束缚,学生个体对平等师生关系的需求也更加强烈。这也是为什么课改提倡的师生平等只可能发生在课下的“我”中。教室的门在师生平等交往中成为一个无形的障碍,导致教师在课上与课下有着鲜明的角色意识差异,课下“我可以跟学生称兄道弟”,课上“我必须板起脸来”。作为整体的人的教师,在教室内外时空体验出现断裂,平等的师生关系难以在课上课下一以贯之。而教室的门不仅是物理空间的存在,更存在于观念和意识中,打造开放的教室首先应在观念上发生改变。
“空间并不是人类活动发生于其中的某种固定的背景,因为它并非先于那占据空间的个体及其运动而存在,却实际上为它们所建构。”[8]因此,教师不应仅仅是“空间中的人”,更应是“创造空间的人”。教师的生活是连续的,教师的生命是完整的,教室之“门”割裂了教育空间(门里门外),是机械的、强制的。要想构建真正具有生命性的教室空间,需要敞开教室的大门,这不仅意味着让师生平等的观念贯穿里外,同时需要教师具备对内开放与反思的教师角色意识。向学生敞开——在认知上,构建一种平等对话式的师生关系,在道德和审美发展上与学生建立一种平等的、相互促进的关系,应该共同建构教室中的审美和道德空间;向教师自己敞开——营造一种开放、共享、探究的教学文化,能够对自己的教学行为进行反思;向同事和理论实践研究者们敞开——与他们合作,在实践中创造一个教学研共同体的开放空间。让教室变成教师、学生、同事、教研工作者共处的求知场所,才能协助教师在教学时空中获得自我存在的体验,从内部冲破由教室的门和墙壁圈定的权力空间对教师的束缚,才使得教师寻找到真正的“我”成为可能。
“敞开”教室之门,让教室变成师生平等共处的求知场所,协助师生在这个空间中获得自我存在的体验,平等、教学相长的师生关系才有可能真正建立,才有可能改变以师道尊严观念为核心的教师角色意识,教室的门才能真正为学生“打开”,才能彰显学生的平等自由,构筑平等的师生关系才会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