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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学变化的文学投影:司马相如、扬雄田猎赋异同论

2018-02-12

关键词:文选天子君主

赵 骥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文选》将赋分为十五类,其“田猎”类中收入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和扬雄《羽猎赋》《长杨赋》。汉代的统治方略由秦代的“以吏为师”变为“以师为吏”,特别是汉武帝尊儒并在元朔五年听从公孙弘建议,置五经博士教授弟子,并择其优秀者擢为官员参与政治之后,经学与汉代政治紧密结合。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所说“以《禹贡》治河,以《洪范》察变,以《春秋》决狱,以《三百篇》当谏书”*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6页。,就是指汉代这种经学与政治密不可分的特征,经学思想的产生与变化往往适应并影响着汉代朝廷政治举措和治国方略的确立与改动。《礼记·王制》中记载“田猎”时说到:“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一为干豆,二为宾客,三为充君之庖厨。无事而不田曰不敬,田不以礼曰暴天物。”*杨天宇撰:《礼记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49页。田猎这种活动在严格的目的性要求和程式化礼仪中体现着君主的威仪和权力,证明着君权的合法性以及神圣性。这种充满了各种礼仪和仪式感的活动中,每一个角色的举动都有着诸多规定,合规与否就成了君主是否能成为儒家理想帝王的重要判断标准,所以君主在田猎中的行为表现就时时牵引起臣下对国家施政思想和君主应该具备何种道德品行的思考,在以五经取士并且经学与文学紧密相关的汉代,这种思考就会进而影响到文学风貌的变化。所以《文选》选录的这几篇田猎赋也与汉代统治思想,也即经学的变化,有着显见的关联。

从汉朝建立到汉武帝建元六年,经过近七十年的休养生息,汉朝呈现出富足繁荣的景象:“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714页。。汉初以来在无为而治的黄老思想统治下,社会经济已经恢复并取得较大的发展,汉朝初立时的残破景象早已被繁华富庶的盛世景象取代,但是七十年的无为而治之后也滋生出一系列问题,崇尚清静的黄老思想面对日益严重的同姓诸侯王问题和匈奴边患却提不出什么有效的解决方案,中央政治权力的推行在面对诸侯国势力、民间富商豪强势力时困难重重:“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士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司马迁:《史记》,第1714页。。民间势力的发展甚至威胁到朝廷官员的身家安全:“及徙豪富茂陵也…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已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司马迁:《史记》,第3187-3188页。面对匈奴不断侵略滋扰、同姓诸侯仍然强大、民间势力侵凌行政权力等问题,汉朝政府必须变更其统治方略,因此武帝在后来所说的“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726页。,也就是指在其继位之初就面临诸多问题,必须要变更汉朝整体的统治思想,从“无为”转向“有为”。而要想“有为”,就必须集中以往较为分散的政治权力,以最大程度地保证政令的畅通无阻,保证君权对于国家物质资源和人力资源的有效支配。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主张尊王的公羊学就自然得到汉代中央朝廷的重视和施用。主张“屈民以伸君”的春秋公羊学恰好适合此时中央集权制王朝的发展,比如公羊学在解释《春秋》隐公元年“春王正月”时说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春秋公羊传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11页。也就是主张奉行正朔,主张天下的所有土地物产都归天子所有,所有人都归天子统治,律历、思想和天下的土地人民都归天子治下。而董仲舒《春秋繁露》作为此期春秋公羊学思想的代表,更加申明 “尊君”、“大一统”和华夷之辨,因此,公羊学就取代黄老思想,成为武帝朝政治统治的指导思想。

诸侯王问题和匈奴边患问题的解决必然需要投入大量的物力财力,汉初数十年的财富积累还可以支撑武帝的征伐,但是汉匈战争的旷日持久以及武帝大规模开拓疆界的做法也逐渐耗空汉朝的财力物力,《史记·平准书》中说到:“严助、朱买臣等招来东瓯,事两越,江淮之间萧然烦费矣。唐蒙、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凿山通道千馀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罢焉。彭吴贾灭朝鲜,置沧海之郡,则燕齐之间靡然发动。及王恢设谋马邑,匈奴绝和亲,侵扰北边,兵连而不解,天下苦其劳,而干戈日滋。”*司马迁:《史记》,第1715页。而到了武帝元狩四年,卫青、霍去病北征匈奴,汉军士兵、军马死伤十多万,巨大的战争消耗使得倾尽府库和赋税也不足以供给军事费用。连年征伐虽然取得了对匈奴的战略优势,但同时“师旅之费,不可胜计。至于用度不足,乃榷酒酤,筦盐铁,铸白金,造皮币,算至车船,租及六畜。民力屈,财用竭,因之以凶年,寇盗并起,道路不通”*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928-3929页。,汉武帝开拓南方、征伐匈奴,又大起宫殿苑囿、求仙奉神、果于杀戮、加重刑罚,最后使得民间不堪劳苦、民怨沸腾,以至于武帝晚年,流民并起,盗贼多有,甚至流民攻破城邑、杀掠乡里。因此,武帝末年,公羊学也渐失独尊地位,统治方略开始向休养生息的儒术转变。

汉武帝曾在对卫青评价其太子刘据时候说到:“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第726页。武帝对其政策造成的社会影响是很清楚的,只是在其继位之初内忧外患的政治局势下,不得不采取公羊学尊君攘夷和集权的统治思想,在其晚年已考虑到由“开拓”向“守文”的政策转变,而公羊学思想也开始失去其独尊地位,汉朝统治思想逐渐朝着传统儒家富民、安民的思路转变。昭帝时期的盐铁论会议上,贤良文学反对屡兴兵事,主张轻赋税、去酷吏、行仁政,让百姓安居乐业。宣帝甘露元年,汉宣帝令萧望之召集公羊学和穀梁学学者辩论两者的异同优劣,而最终的结果是穀梁学胜过了公羊学,在经学发展受到政治局势左右的两汉时期,这一结果标志着公羊学思想被统治阶层抛弃,转向重视“亲亲”的穀梁学和与民休息的传统儒家思想。宣帝之后的元、成二帝在继位之后颁布的第一道诏书内容分别有:“宣明教化,以亲万姓,则六合之内和亲,庶几乎无忧矣。”*王先谦补注:《汉书补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90页,第420页。“崇宽大、长和睦,凡事恕己,勿行苛刻,其大赦天下,使得自新。”*王先谦补注:《汉书补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90页,第420页。都是一改武帝时期刑罚严酷的施政方略,公羊学思想中的尊君和集权也逐渐少被提及,取而代之的是重教化、尚宽大,以德怀人和内圣外王的仁政思想。扬雄是这一时期的大赋代表作家,其在思想上推尊孟子,认为孟子和孔子无异,《法言》中扬雄说道:“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韩敬译注:《法言》,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52页。。扬雄将孟子拔高到和孔子相同的地位,并且鲜明地表示要学孟子。对孟子和传统儒家思想的重视,是此期政治局面下的统治策略,也是对此前公羊学思想的一种反拨。

董仲舒强调“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天子作为天降临人间的代表,具有独一无二的神性和至高的尊严,而天子也依靠其神性与上天沟通,上天以灾异向天子显示其意志。这一次的“绝地天通”,天子的权威变得更为无以复加,至高无上的政治权力和训导天下的文化权力集中于天子一身,政统和道统的结合更适宜于以君主为纽带来塑造一个强有力的中央集权政府,进而保证大一统国家的建立和维系,然后集中权力和资源来应对分裂割据的危险以及匈奴侵扰的边患。所以,“尊君”就成为这一时期政治思想的一个特征,在推高君主地位的同时,自然也就需要贬低和打压地方诸侯王势力,与这种政治趋势相应,司马相如在其《难蜀父老》一文中说到:“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浸浔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於泽者,贤君耻之。”*《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994页,第361页,第361页,第361页。要求天下所有的人和物都要归服于一个圣明君主的统治之下,从君主的角度来讲,即便有任何地方没有沐浴在其“教化”之下,就是其作为君主的失责,极度推崇君主独一无二且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么犯禁逾侈的诸侯王就必须是要被批判和纠正的。在司马相如《上林赋》中,天子的权威和声势对齐楚二王形成一种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并且“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994页,第361页,第361页,第361页。,在统一的君权面前,即便是归为诸侯王也必须必须严守等级秩序的规范而不能有丝毫逾越,在大一统的思想下,诸侯王们的首要职责是“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994页,第361页,第361页,第361页。。可以说,春秋公羊学的这种尊君得思想趋势在此期的田猎赋中有着相当明显的表达。

在《上林赋》的开篇,亡是公指责齐王楚王的游猎奢侈是“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994页,第361页,第361页,第361页。严格重视礼制等级的不可逾越正是公羊学思想中的一个特征,赋中直指齐楚两诸侯国违背制度,扰乱君臣之礼,认为诸侯有其必须恪守的职责。批评诸侯王们无礼的背后,正是其尊君权的思想内核。《上林赋》中在指责完齐楚诸侯王的游猎是不义且无礼的行为之后,以一句“君未睹夫巨丽也”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将《子虚赋》中所一笔推倒,似乎之前连篇累牍的夸耀铺陈都不足挂齿,然后赋作从苑囿的规模宏大、物产繁富、山川罗列、宫馆众多和田猎随从之多、兵甲之盛、声威之壮、将士之勇猛以及音乐、舞蹈和女色的享受等方面极力夸耀天子所拥有的财富与声势:“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其兽则犭庸旄貘嫠,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文选》,第366-367页,第367页,第368页,第387页,第390页,第388页。以拥有多样性气候的广大空间来夸张描绘出上林苑的巨大规模,这样吞吐天地,容纳一切的巨大规模已不仅仅是一个苑囿,而是天子治下的整个国家;“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属…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扦于楯轩。”*《文选》,第366-367页,第367页,第368页,第387页,第390页,第388页。用离宫别馆在规模上的布满山谷、装饰上的奢侈华丽与设计上的巧夺天工来铺陈天子起居之所的逶迤壮丽;“于是乎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华枫枰栌,留落胥邪,仁频并闾,欃檀木兰,豫章女贞”*《文选》,第366-367页,第367页,第368页,第387页,第390页,第388页。,水果和木材的种类之繁多让读者目不暇接,以此来显示出天子苑囿中无所不有。作者挖空心思,不惜用上众多生僻字,以一层一层的连环铺陈夸张来炫耀上林苑的巨大广阔和囊括一切,这种不惜笔墨的铺排描绘和前边的“君未睹夫巨丽也”相配合,通过对比,更加显示出诸侯王们是坐井观天,诸侯王们所拥有的地位财富和天子相比,更加显得渺小而可笑。

汉昭帝时期的盐铁论会议上,贤良文学反对屡兴兵事,主张轻赋税、去酷吏、行仁政以使百姓安居乐业:“往者,军阵数起,用度不足,以訾征赋,常取给见民,田家又被其劳,故不齐出于南亩也…夫牧民之道,除其所疾,适其所安,安而不扰,使而不劳,是以百姓劝业而乐公赋”*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91-192页,第543页。。对于北征匈奴,文学曰:“有虞氏之时,三苗不服,禹欲伐之,舜曰:‘是吾德未喻也。’退而修政,而三苗服…战而胜之,退修礼义,继三代之迹,仁义附矣”*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91-192页,第543页。。认为应当立身修德,靠盛德仁义去招徕和感化之。这样,在对内政策和对外方略上,汉帝国高层的统治思想逐渐开始离弃武帝时代公羊学的尊王集权和连续征伐,向传统儒家行仁政、修德行义以使远人来归的方向靠拢。

在扬雄的《羽猎赋》中,非常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在赋作的一开篇就重申了《礼记》中对于田猎活动的定义:“以为昔在二帝三王,宫馆台榭沼池苑囿林麓薮泽财足以奉郊庙,御宾客,充庖厨而已。”⑥依据儒家的传统经典指出,田猎活动的意义在于祭祀和日常食用,隐含的意思非常明显:田猎活动必须有礼的节制,君主田猎是国家政治的一部分,而绝非是君主自己的娱乐活动。所以,扬雄此作是在赋的一开篇就给文章奠定了基调,赋作截然不同于司马相如赋中对于苑囿物产的热情洋溢的赞美嗟叹,也不同于司马相如赋作中对于杀猎追逐和声色享受的铺排描绘*《羽猎赋》中也有着与《上林赋》中相似的对于围猎杀戮场面的铺排描写,但二者的不同不同在于:《上林赋》中的描写目的在于显示天子围猎场面的壮观以及天子所率武士的悍勇无匹,而《羽猎赋》的开篇就指出武帝时的田猎是为了私欲的最大限度满足,而非“尧、舜、成汤、文王三驱之意也。又恐后世复修前好,不折中以泉台,故聊因《校猎赋》以风之”,在这种基调下,《羽猎赋》中对于围猎杀戮场面的描写实际上是作为一种反面教材而存在的。,而是力图将田猎活动笼罩在一个合乎礼制规范的框架内。并且与相如之作相较,《羽猎赋》中还描写天子出列时候的乘舆法驾以及各种仪式和制度:“帝将惟田於灵之囿,开北垠,受不周之制,以奉终始颛顼、玄冥之统。乃诏虞人典泽,东延昆邻,西驰阊阖,储积共偫,戍卒夹道”*《文选》,第366-367页,第367页,第368页,第387页,第390页,第388页。,在这里,天子的尊威不仅仅是通过炫耀武力来实现,也藉由庄严隆重的仪式感来实现。《羽猎赋》中又认为田猎活动应当遵循“尧、舜、成汤、文王三驱之意”,也就是说在田猎活动进行时,必须要心存仁爱,谨记《礼记》中所说“田不以礼曰暴天物”。在一开篇就把君主的田猎活动限制在儒家经典所认可的范围内之后,从富民、安民的角度提出“不夺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女有馀布,男有馀粟,国家殷富,上下交足。”*《文选》,第366-367页,第367页,第368页,第387页,第390页,第388页。这几乎完全就是《孟子》中“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老者衣锦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97页。的另一种表达,其关注的着眼点在于“制民之产”的仁政政策上。可以说,《上林赋》中的主要视点在上,是“尊君”,《羽猎赋》中的主要视点在下,是“安民”,这也正迎合着武帝之后的统治思想转变。

公羊学的思想体系中除了“尊君”之外,还有“屈君以伸天”的政治构想,以期借助“天意”来稍稍制衡君权,但是公羊学本身又是高度服务于政治、对上下尊卑的礼制等级看得极为重要的,比如《春秋繁露》中提到楚庄王杀夏徵舒这件事时候说到:“庄王之行贤,而徵舒之罪重,以贤君讨重罪,其于人心善。”*苏舆撰 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页。认为楚庄王率军诛杀有着弑君之罪的夏徵舒是贤君应有的举措,并且此举对于世道人心大有裨益。而夏徵舒之所以弑君的缘由在于“灵公与其大夫孔宁、仪行父皆通於夏姬,衷其衣以戏於朝。泄冶谏…遂杀泄冶。十五年,灵公与二子饮於夏氏。公戏二子曰:‘徵舒似汝。’二子曰:‘亦似公。’”*司马迁:《史记》,第1579页。荒唐透顶的陈灵公不仅私通夏徵舒的母亲夏姬,还杀了劝谏自己的泄冶,又当着夏徵舒的面侮辱他。但是《春秋繁露》的着眼点却在于夏徵舒以下犯上是“重罪”。这种对礼制尊卑的极度重视也就造成了公羊学思想在实际的政治操作中,在试图限制君权时就总显得尴尬无奈且谨小慎微,因此,《上林赋》中的天子在极尽奢华广博的物质享受和追逐杀猎的武力声威中尽显其远远凌驾与诸侯王之上的尊贵地位之后,以天子自悟“此太奢侈”的方式为转折,描绘出一副天下大治、王化远播的社会图景。因此,尊崇的地位、显赫的声威以及“择其不善者而改之”的敏锐洞察力和深刻思想都系于天子一身,而作者只能在赞美君主地位至高、富有天下、武力煊赫的同时,寄希望于君主在道统上的领袖身份能够使天下富足安定。

同时,对天子游猎时候的威仪铺陈夸耀得越无以复加,就越显示出作者对于君权的依附感强烈,《上林赋》中用几乎全部的笔墨来赞美天子游猎的壮阔气势和雄厚财富,在无限尊君的同时,自身也变为皇权的附属品而埋没了其独立的人格,赋作中以“乌有先生”和“亡是公”的口吻批评齐楚“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④《文选》,第356页,第361页。、“不务明君臣之义而正诸侯之礼,徒事争游猎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④赋中可以直接指责齐楚的“鄙陋”,但却没有任何对于天子的匡正,这正说明了作者自身对于皇权的顶礼膜拜,赋中的“亡是公”显然已经完全融入到君主的立场,君主的意志就是其准则和理想。因此,赋中没有出现天子的任何对立面,天子在赋中也就完全成为国家的化身和天下的象征,“君”与“国”互为一体,“君”与“天”紧密相连。在这种无限尊君的思想背景下,所谓的“劝”和“讽”也都只能变为从政统和道统两个方面不断强化君主的神性,认为并且希望天子永远正确而没有任何站在皇权之外的批评。

孟子的思想中有以“道统”抗衡“政统”的倾向:“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疲,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14页。”在孟子看来,“天爵”是可以独立于“人爵”之外,甚至是比“人爵”更可贵的东西。孟子这种高扬“道统”的思想也就给了士人们独立的人格,在《孟子》一书中,有明显的重民而轻君的倾向,君主不保民安民或者不听劝谏,都可以逐去甚至是杀死,这种对待君主的激烈态度在汉代大一统帝国里自然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但是在武帝时代的公羊学思想逐渐被废弃、统治哲学转向传统儒家思想的趋势下,孟子学说中的对君态度,给予士人更多的批评自由和劝谏勇气。此外,西汉后期几位皇帝宽仁好儒,不像武帝果于杀戮公卿大夫,西汉后期士人批评时政的力度也随之加强。

扬雄的《羽猎赋》没有用过多的笔墨描写苑囿的宏大,也没有写苑囿物产繁多和各种植物动物,而是一开篇就以上古盛德君主在位时的天下大治、人民安居乐业来进行劝谏说教:“昔者禹任益虞而上下和,草木茂;成汤好田而天下用足;文王囿百里,民以为尚小;齐宣王囿四十里,民以为大:裕民之与夺民也。”*《文选》,第388页,第389页,第403-404页,第450页,第409-410页。扬雄从传统儒家的政治理念出发,认为不夺农时,不侵民产,去奢从俭,不与民争利就能让国家富足、人民安定,并且得到各种上天降下的祥瑞。之后又以武帝时期的大开苑囿、兴建宫室为反面典型,说到:“虽颇割其三垂以赡齐民,然至羽猎田车戎马器械储偫禁御所营,尚泰奢丽夸诩,非尧、舜、成汤、文王三驱之意也。又恐后世复修前好,不折中以泉台,故聊因《校猎赋》以风之。”*《文选》,第388页,第389页,第403-404页,第450页,第409-410页。《上林赋》中铺陈夸耀的宏大苑囿在扬雄看来实在是太过劳民伤财,是丝毫不值得后世效法的。在《长杨赋》中,“上…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张罗罔罝罘,捕熊罴、豪猪、虎豹…是时,农民不得收敛。雄…上《长杨赋》,聊因笔墨之成文章…以风”*《文选》,第388页,第389页,第403-404页,第450页,第409-410页。,赋作中先借子墨客卿对成帝扰民的田猎行为进行批评,“颇扰于农民…非人主之急务也”*《文选》,第388页,第389页,第403-404页,第450页,第409-410页。。然后借翰林主人来为成帝的游乐田猎进行回护,但是这种回护实际上是要让成帝按照自己的设想来改正错误,用自己的政治理想来引导成帝把田猎活动也纳入修习武事和节俭有度的原则中去:“故意者以为事罔隆而不杀,物靡盛而不亏,故平不肆险,安不忘危。乃时以有年出兵,整舆竦戎,振师五莋…亦所以奉太宗之烈,遵文、武之度”*《文选》,第388页,第389页,第403-404页,第450页,第409-410页。,这种回护,实际上也是讽谏,子墨客卿的批评是希望停止扰民的田猎活动,翰林主人的话则是希望成帝不废文武之道、追步五帝三王和西汉几位贤主,赋作其实是从正反两个方面来劝谏成帝不合礼制的田猎活动。扬雄这种站在皇权之外、站在君主游猎行为对立面进行分析和评判的做法,完全不同于司马相如在其田猎赋中那种对于君权的无限推尊和雌伏,而是一种基于事实本身的冷静观察和真实表达,是以自身的是非评判对皇权进行的反驳,这也正是孟子“帝王师”的思想在汉代后期的显现,是西汉中后期废弃公羊学、采用传统儒家思想这一趋势在文学上的反映。

汉武帝时面对有离心倾向的诸侯王和频繁入境杀掠的匈奴,强调集权大一统和尊王攘夷的春秋公羊学思想,于是有《子虚赋》、《上林赋》中对君主财富、权力无限的夸大炫耀和对齐楚二王的贬斥。武帝创业开拓之功与其多欲之治也带来严重的社会问题,自昭宣以降不得不变革统治思想,公羊学逐渐消沉,而随之兴起传统儒家的仁政思想,道统的价值被重新重视,而不再像过去那样完全与政统合而为一,士人们不再像以往那样成为赞美至高无上皇权的附属品,孟子的思想为士人注入劝谏的勇气和独立的人格,扬雄田猎赋不同于司马相如赋作的原因也正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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