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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离与歧出:康有为新儒学的路径

2018-02-12徐庆文

关键词:康有为公羊儒家思想

徐庆文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最近几年,研究康有为儒学的热度在学者之间升温。追捧者有之,批判者有之。有的学者认为康有为儒学是现代新儒学的鼻祖,康有为框定了现代儒学的问题域。有的学者认为康有为是“伪儒”,是“歪曲儒家义理以为政治之用”。甚至在学术界,“康党”、“新康有为主义”等词语也不时出现。康有为的儒学为何会被今天的学人如此重视?有必要梳理康有为与儒学的关系以及康有为儒学的实质。

无疑,与传统儒学相比,康有为的儒学的确新意叠出,其《新学伪经考》被称为“思想界之一大飓风也”,《孔子改制考》、《大同书》也被喻为“火山大喷火”、“大地震”*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99、200页。。由此可以看出康有为儒学与传统儒学的巨大区别。总体上说,康有为儒学之新可归结为两点:

第一,康有为否定传统儒学传承中的原有道统,以《春秋(公羊)》为核心,建立起儒学的新道统。儒学自孔子创立以来,至明代已经确立了自身的传承与发展的道统,即先秦孔孟的仁义之学发展到宋明的心性之学*目前,学术界比较认可的是牟宗三先生的儒学三期说,即先秦为第一期,宋明为第二期,现代新儒家为第三期。。之间或有争议,但大体上不失儒学本质。康有为一反先秦至宋明的儒学传承道统,认为二千年来儒学都是刘歆伪造的“伪学”,儒学的真正主旨是“托古改制”。孔子的“仁学”即在于“托古改制”,“《春秋》本仁,上本天心,下该人事,故兼据乱、升平、太平三世之制”。(《孟子微·自序》)康有为认为,“六经”皆孔子所做,是孔子为改制所做。“然如旧说,《诗》、《书》、《礼》、《乐》、《易》皆周公作,孔子仅在删赞之列,孔子之仅为先师而不为先圣,比于伏生、申公,岂不宜哉!然以《诗》、《书》、《礼》、《乐》、《易》为先王周公旧典,《春秋》为赴告策书,乃刘歆创伪古文之说也。歆欲夺孔子之圣而改其圣法,故以周公易孔子也,汉以前无是说也。”*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19页。汉以后之经也全是刘歆之伪作。“凡后世所指目为汉学者,皆贾马许郑之学,乃新学非汉学也。即宋人所尊之经,乃多为伪经,非孔子之经也。”*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序》,《康有为全集》第一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573页。由此,康有为“勾勒了‘六经→春秋→公羊传’这样一个发现孔子之道的路径”*干春松:《康有为与儒学的“新世”:从儒学分期看儒学的未来发展路径》,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0页,第120页。。康有为对儒学梳理的结果有三个:一是儒学并不是孔子延续夏、商、周三代而创造的,而是孔子为改制而依托三代创造的;二是孔子创造的儒学经典“六经”没有延续下来,传承下来的是汉代刘歆造的“伪经”;三是当前儒学发展的首要任务是“去伪”、“显真”,将孔子真正的儒学凸显出来。实质上,康有为将从汉到清的儒学发展一笔抹杀了。他自认为孔子开创儒学后,没有人真正理解儒学的真谛,只有他才发现真正的儒学。康有为以圣人自居,其弟子也称他为“南海圣人”,即表明在康有为的儒学中,孔子创之,康有为传承之,其他都传的是“伪”儒学。那么,康有为传的儒学究竟是什么样?康有为认为,儒学之道在于“六经”,“六经”之中最重要的是《春秋》,《春秋》经要旨皆在《公羊》,“六经并立于学官,但是孟子在传述尧舜禹汤文王到孔子这些圣人事迹的时候,从来不提别的经典,唯独尊崇《春秋》”,《春秋》三传中,惟《公羊》“独详《春秋》之义”、“详素王改制之义”*干春松:《康有为与儒学的“新世”:从儒学分期看儒学的未来发展路径》,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0页,第120页。。《公羊》说的公羊三世,即据乱世、升平世和太平世,孔子以公羊三世为原则,根据不同的世创立了不同的教化系统。这才是孔子创造的儒学的本质及核心。由此可以明晰,康有为理解的儒学,其实就是公羊三世说,儒学的传承与发展,即是为公羊三世立制。

第二,康有为将儒学与西学关涉。康有为所处的时代,西学已经传入中国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西学与中学的争论渐呈明显之势。此时,引西入中已经被许多学者接受。康有为也不例外。一方面,康有为引入西方的自然科学特别是进化论来论证其公羊三世说,认为“人道进化,皆有定位”,“盖自据乱进为升平,升平进为太平,进化有渐,因革有由,验之万国,莫不同风”,“孔子之为《春秋》,张为三世。据乱世则内其国而外诸夏,升平世则内诸夏而外夷狄,太平世则远近大小若一,盖推近乎之理而为之。孔子生当据乱之世,今者大地既通,欧美大变,盖进至升平之世矣。异日大地大小远近如一,国土既尽,种类不分,风化齐同,则如一而太平矣。孔子已预知之。”*康有为:《论语注》,姜义华、张荣华编:《康有为全集》第6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93页。另一方面,康有为又将儒学打造成孔教,试图将儒学树立成中国人的信仰。康有为早期曾将儒学与基督教、佛教比对,认为孔教高于基督教、佛教。民国初期直接参与和引导孔教运动,主张“孔子之道,本乎天命,明乎鬼神,而实以人道为教”,“孔子之道,配天地,本神明,育万物,四通六辟,其道无乎不在。故在中古,改制立法而为教主。其所为经传,立于学官,国民诵之,以为率由;朝廷奉之,似为宪法。”*康有为:《孔教会序一》,《孔教会杂志》第一卷第2号。并欲将孔教立为国教,写入中华民国《宪法》。

康有为有关儒学的主张一经问世,就受到方方面面的质疑,其说被称为“邪说横溢”,“其学足以惑世”,“其貌则孔也,其心则夷也”等等。质疑他根本之处是认为康有为打着儒家的旗号,其实是个伪儒家。那么,他的学说是否属于儒家思想?其思想与儒学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康有为自居圣人,并以发挥孔子之道(孔教)为旨归,以弘扬孔子的仁道(公羊三世)为己任,这与儒家人物无异。特别是晚年的“天游”旨趣,被他称为儒家的“大同”。因此,康有为应该归结到儒家人物之中。康有为虽然属儒家人物,但他的思想却又是偏离了儒家思想的主旨,甚至是儒家思想的歧出。

其一:康有为抛弃了儒家思想的内圣之学,将儒家思想完全解读成帝王之学。儒家思想本是内圣、内省、反求诸己的修身之学,这一点,先秦儒学那里表述的非常清晰。孔子所说的“为仁由己”(《论语·颜渊》)、“古之学者为己”(《论语·宪问》)、“君子求诸己”(《论语·卫灵公》)、“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论语·宪问》)明确了儒家的内求路向。孟子进一步指出,“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下》)彰显了儒家思想向内求的思路。《大学》、《中庸》对这一理路进行了很好的诠释。宋代理学家更进一步将儒家思想的内求思路与社会人生关联,形成了塑造整个中华民族品格的孔孟之道,也彰显了儒学传承的道统。康有为却一反儒家思想内求的特性与品格,将儒学诠释成“托古改制”的帝王之学,虽然这一诠释能够帮助其变法维新,为拯救积贫积弱的中国现状提供理论支撑,但这种诠释无疑偏离了儒家思想的主旨,其可信度会受到儒门及其他各阶层人物的质疑。儒家思想也讲成王,但“王天下”之帝王一定是通过道德的修炼和内省、自求而成王,并不是改制而成就帝王事业。儒学是讲求怎样做人,怎样安身立命的学问,而不是为帝王提供辩护和依据的工具。

其二,康有为将《春秋(公羊)》抬高成儒家思想中最核心的经典。《汉书·艺文志》描述儒者为:“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汉书》卷三十《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33页。“游文于六经之中”是儒者的本质特征。按照《庄子·天下》篇记载,六经的作用各异,“《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也就是说,六经各有侧重,并无高下之分。汉代今文经学虽然《春秋公羊》盛极一时,但东汉十四经博士中,施雠、孟喜、梁丘贺、京房四家治《易》,欧阳生、夏侯胜、夏侯建三家治《书》,申培公、辕固生、韩婴三家治《诗》,戴德、戴圣治《礼》,只有严彭祖、颜安乐二家治《春秋》。这说明,今文经学并不是仅仅注重《春秋》,而是六经并重。康有为却在继承今文经学的基础上对六经的重要性进行了新的说明,虽然他没有提出要进行新的排序,但却指出《尚书》是为太平世而作,《诗经》是升平世而作,《礼》是为小康世而作,“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时变,却观未来,豫测无穷,故作拨乱之法,载之《春秋》。删《书》,则民主首尧、舜,以明太平;删《诗》,则君主首文王,以明升平。《礼》以明小康,《乐》以著大同,系《易》则极阴阳变化,幽明死生,神魂之道。作《春秋》以明三统三世,拨乱、升平、太平之法。”*康有为:《论语注》,姜义华、张荣华编:《康有为全集》第6集,第425页。康有为对于儒家经典的这样一种解读,《春秋》就成了儒家经典系统的核心*干春松:《康有为与儒学的“新世”:从儒学分期看儒学的未来发展路径》,第119页。。《春秋》作为儒家经典,共有《春秋左传》、《春秋榖梁传》、《春秋公羊传》,康有为认为“《左传》详文与事,是史也,于孔子之道无与焉”,“《榖梁传》不明《春秋》王义,传孔子之道而不光焉”,只有《公羊》“独详《春秋》之义”,“详素王改制之义”,“故《春秋》之传在《公羊》也”*康有为:《春秋董氏学》,姜义华、张荣华编:《康有为全集》第2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07页。。将博大精深的儒家经典仅仅理解成托古改制的政治学说,对儒学理解之偏颇何其甚也。

其三,将教化的儒学打造成宗教儒学。儒学虽然是为己之学,但经汉武帝对其抬升,汉以后各朝代的反复提倡,儒家经典就具有了宰制万态、牢笼百家的功能,也就起到了教化臣民的作用。特别是宋代以后,经朱熹对儒家经典的提炼,“四书五经”成为科举取士的唯一准则。读书必读儒家经典,治国理政、做人规距、知识获得等等都是从儒家经典中获得“权威”的回答。于是,儒家经典不但具有教化意义,也被赋予了神圣的光环。但是,儒家并不是西方意义上的宗教。康有为将儒家打造成了孔教,将孔子改造成了孔教的教主,将六经改造成为教义,将中国人视为孔教的信徒。或许,康有为受西方文化影响,认为西方文化能够帮助贫弱的中国走向强大,因而将儒学关涉西学,嫁接西学,以达到改制维新的目的,“康确有利用孔子,帮他偷运西方文明入境的企图”*汪荣祖:《康有为论》,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55页。。但是,儒学不是宗教,儒学具有宗教的一些性质和功能,本质上绝不是西方意义上的宗教。将儒学打造成西方式的宗教,无疑是传统儒学的歧出,这样的改造,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毁了儒学。

康有为与儒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但他一生所做的事业却不是传承儒家思想。梁启超在《康有为传》中将说康有为是教育家(政治家)、宗教家,并没有说他是儒者。康有为一生之中,只有晚年极力护孔,而青壮年时期,忙于变法,对儒学虽多有涉及,但一般不以儒门人物自居。他博览群书,旁征博引,只为变法维新。他的新儒学完全是为变法维新提供理论支撑。正因为如此,他对儒学的改造,已经偏离了传统儒学,他打造的新儒学是传统儒学的歧出。从严格意义上讲,康有为是否是儒门人物,多有争议,“阳尊孔子,阴主耶稣”、“用夷变夏”、“伪儒”等等的指责并非空穴来风。康有为的新儒学将儒学的传承与发展引向了偏路。“至于说康之创造性的诠释,到底重振了儒学抑是毁了儒学,则是另一回事。不过,从事后看来,应是毁多于立。他心在变法,却不自觉地动摇了儒家的根基”(同上,第56-57页)。然而,在儒学复兴与重振的今天,一些学者忽然又想起康有为来,认为康有为儒学开辟了现代儒学发展的道路,康有为的新儒学为儒学发展的圭臬。以偏颇的儒学为正统,这值得今天的学人们深思和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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