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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中的“汉月”意象

2018-02-11曹译丹

焦作大学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和亲王昭君关山

曹译丹

“汉月”在《全唐诗》中大约出现了60余次,具有双层含义:一是“汉代之月”,强调时间,表达对历史的追忆,如“金钿明汉月,玉箸染胡尘”(骆宾王《王昭君》)①、“汉月还从东海出,明妃西嫁无来日”(李白《王昭君》);二是“汉地之月”,强调空间,抒发对家国的追思,如“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杜甫《前出塞》)、“汉月垂乡泪,胡沙费马蹄”(岑参《碛西头送李判官入京》)。

本文所研究的“汉月”意象不完全等同于《全唐诗》中的“月”意象,显然前者包含于后者。“汉月”主要出现在以“昭君出塞”为主题的和亲诗以及边塞诗中,散发着浓郁的“边塞”文化气息。究其原因,中原与塞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将二者置于同一参照系下,“汉”“胡”之间的鲜明对比便显而易见了。当诗人远离中原故土、奔赴漠北塞外时,僻远陌生的环境触发了心理上的疏离感与逃避感,举头遥望,只有那一轮明月是熟悉而亲切的,故称“汉月”。“滴泪胡风起,宽心汉月圆”“胡笳闻欲死,汉月望还生”,胡风凄寒、胡笳伤感,“汉月”是心灵的慰藉、生命的支撑。

1.“汉月”与昭君出塞

“昭君出塞”这一史实最早见于《汉书·元帝纪》与《汉书·匈奴传》,《汉书》只是客观地记录了这一段历史,不含任何感情色彩。在所有正史当中,《后汉书·南匈奴传》对此不仅有详细的记载,而且首先为“昭君出塞”定下了“悲怨”的基调:“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五女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影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之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1]

晋人葛洪的《西京杂记》杜撰了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的原因:“元帝后宫既多,不得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人皆贿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见……”[2]尽管这种说法是虚构的,但是它为后世诗人提供了素材,比如李白在《王昭君》一诗中悲叹:“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杜甫在《咏怀古迹》中感慨:“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

唐代诗人对远嫁异域的昭君充满了同情,他们的诗作总体上继承了《后汉书》的悲怨基调,其中,部分诗歌引用了《西京杂记》的故事,诗中的“汉月”意象营造了一种凄清哀怨的氛围,如“琵琶马上弹,行路曲中难。汉月正南远,燕山直北寒”(董思恭《昭君怨》)、“汉月割妾心,胡风凋妾颜。去去断绝魂,叫天天不闻”(戎昱《苦哉行》)、“胡风似剑锼人骨,汉月如钩钓胃肠。魂梦不知身在路,夜来犹自到昭阳”(胡令能《王昭君》)、“汉月还从东海出,明妃西嫁无来日。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李白《王昭君》)、“万里关山塚,明妃旧死心。恨为秋色晚,愁结暮云阴。夜切胡风起,天高汉月临。已知无玉貌,何事送黄金”(张祜《赋昭君塚》)。在诗人笔下,“汉月”往往与 “胡风”相对,高悬“南远”的“汉月”对于昭君而言“割妾心”“钓胃肠”,这是精神的折磨;凛冽“似剑”的“胡风”使明妃感到“凋妾颜”“锼人骨”,这是肉体的摧残。“汉月”“胡风”这两个意象的组合为昭君的悲剧命运增添了万分凄凉的色彩。

“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3]诗人借助“汉月”这一意象,不仅表达了对昭君远嫁的怜悯,亦表明了他们对于当局“和亲”政策的不满。“唐前咏昭君的作品多关注其远嫁的‘悲剧’命运,对她的‘红颜薄命’寄予深切同情。从唐朝开始,诗人们在思考昭君‘悲剧’根源时,把矛头指向了‘和亲’。”[4]例如:“自古无和亲,贻灾到妾身。朔风嘶去马,汉月出行轮”(梁琼《昭君怨》)、“滴泪胡风起,宽心汉月圆。谁贡和亲策,千秋污简编”(李中《王昭君》)。

“唐朝继承了汉代以来的‘和亲’政策……但与汉朝情形相反的是:汉朝的和亲规格逐渐降低,唐朝的和亲规格逐渐升高。……汉朝和亲的从宗室女降到宫女,而唐朝和亲的则从宗室女升到了帝王女。”[5]汉唐曾经都是疆域广阔的宏大帝国,但是为了安抚其他民族或者消弭战争,全部实行和亲政策。更重要的是,唐代的和亲规格逐渐升高,这一现象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大唐国力的逐渐衰弱,它牵动了诗人们敏感脆弱的神经,引发了他们对国家前景的无限担忧。因此,见证汉唐更迭的“汉月”不仅容纳了诗人对于历史的思考,而且包含了他们对于现实的感悟。正如学者米彦青所说:“唐代诗人对于和亲题材的关注,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诗歌写作内容的发掘……唐诗中对于和亲事件中女子的关注,显然就不只是涉及到具体的历史事件的记忆与再现。”[6]

2.“汉月”与地理感知

L.克兰默在《灯宴》(1916)的序言中提到:“月亮悬挂在中国旧诗坛的上空。……她是人间戏剧美丽而苍白的观众,……她把远隔千山的思念联结起来。”对于唐代诗人而言,莹莹“汉月”将中原和塞外的思念紧密联结,他们经常在“关山”“陇头”等地眺望“汉月”,并结合“晓角”“羌笛”与“胡笳”,通过视觉和听觉的双重感受,构成了一幅“月”与“乐”交相辉映的边塞风景图,可谓“诗中有画”,意境开阔雄浑,情感含蓄深沉。例如:“汉月生辽海,曈昽出半晖。合昏玄兔郡,中夜白登围。晕落关山迥,光含霜霰微。将军听晓角,战马欲南归。”(沈佺期 《关山月》)“裴回汉月满边州,照尽天涯到陇头。影转银河寰海静,光分玉塞古今愁。笳吹远戍孤峰灭,雁下平沙万里秋。”(翁绶《关山月》)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自古以来关山便是将士“赴戎机”的“难越”之山;陇头“山高而长,北连沙漠,南带汧、渭,关中四塞,此为西面之险”[7]。“陇坂九回,不知高几里,每山东人西役,升此瞻望,莫不悲思”[8]。关山陇头既是大唐王朝的军事要地,也是迁客骚人的心理屏障,承载了浓重的边塞文化意味。“在唐人心目中,塞是一条极为重要的人文地理界线。唐人普遍认为,塞是中华文化的分布边缘,塞外即是胡天异域。”[9]著名边塞诗人岑参在《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中写道:“一驿复一驿,驿骑如流星。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陇水不可听,呜咽令人愁。”由此可见,咸阳到陇山的空间距离并不遥远,快马加鞭一天之内便可抵达。但是,对于诗人而言,离边塞越近,离中原就越远,文化的疏离感、诗人的归属感就越强烈,因此“呜咽”的“陇水”令诗人的乡愁无限蔓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10]关山陇头的“汉月”引发了诗人的孤独之感与古今之愁,使其产生了“战马欲南归”的逃避感;与此同时,“晓角”“羌笛”与“胡笳”作为“汉月”乡愁的伴奏,声声催人泪下,更增添了一份凄清哀婉,从而进一步增强了诗歌的情感张力。

3.“汉月”与家国兴衰

大唐王朝的国祚长达289年,期间国家疆域多有变化,国土的增减直接反映了国力的强弱。初盛唐时期,大唐国力持续增强,国家疆域不断扩大,唐人的精神气质日益提升。这一时期的边塞诗往往激荡着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盛唐之音”,诗人们借助“汉月”表达驰骋疆场、报效祖国的壮志豪情,如“剑匣胡霜影,弓开汉月轮。为国坚诚款,捐躯忘贱贫”(骆宾王《咏怀古意上裴侍郎》)、“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骆宾王 《从军行》)、“关山瞻汉月,戈韧宿胡霜。果持文武术,还继杜当阳”(孙逖《送赵大夫护边》)、“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功成书麟阁,独有霍嫖姚”(李白《塞下曲》)。此外,“抱汉月”与“践胡尘”、“瞻汉月”与“宿胡霜”以及“辞汉月”与“破天骄”,诗中的动词十分生动传神,既刻画了征人的军旅生活,又令大唐将士的英勇形象跃然纸上。

“汉帝国以强大的军事实力慑服西域,唐帝国继承并发挥了汉代恢弘与开拓的气质和精神。”[11]唐人对汉代有深厚的文化认同感和精神契合感,诗歌中常常体现“思汉情结”,这从“汉月”与汉代意象的结合中可见一斑。例如在上一段所引用的诗歌里,与“汉月”同时出现的“生入塞”(指李广曾被匈奴生擒,而后逃脱)、“麒麟阁”和 “霍嫖姚”都是典型的汉代英雄意象。“情结(complex)本是一个心理学概念,经历了从医学专业到日常生活、从精神病例到艺术创作、从个人无意识到集体无意识、从童年创伤到种族记忆的扩张与延伸,是一种包括意识、个体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在内的心理机制与能量。”[12]所谓唐人“思汉情结”便是上述文本阐释的一种心理机制和能量。

“安史之乱后,唐疆域缩小,国力衰败,许多人颠沛流离,艰难维持生计。‘盛唐之音’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则是‘沉郁’之美。”[13]“诗圣”杜甫生活在李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历史转折时期,他用如椽之笔,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安史之乱”对于国家造成的巨大冲击。自从“渔阳鼙鼓动地来”,天下扰攘,兵祸四起,国家四分五裂,百姓颠沛流离。杜诗中的“汉月”多与战火相关,表达了诗人忧国忧民的伟大情怀,如《前出塞》中的“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以及《留花门》②中的“北门天骄子,饱肉气勇决。高秋马肥健,挟矢射汉月。自古以为患,诗人厌薄伐”。

“诗鬼”李贺在《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写道:“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铜人曾见过汉苑的繁华兴盛,又看着它衰败荒芜,如今还将离此远去,就无怪乎他要伤心下泪怀念旧君(汉武帝)了。……铜人一出京门,顿觉酸风刺目,景物全非,惟有那一路与它相伴而行的明月是汉苑中的旧相识,那么,在它看来,这明月无疑是属于汉的了,故称‘汉月’。 ”[14]李贺生于公元790年,在其短短27年的生命中,他看着大唐帝国边患严峻、江河日下,遥想前代诗篇中的“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家国兴衰之感溢满胸怀,同时“思汉情结”也在他心里掀起波澜,于是他借用金铜仙人辞汉的传说,刻画了“铜人”见“汉月”落泪的形象,无限深情地缅怀昔日的盛世。

国运昌隆之际,“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奏响了嘹亮的军歌;江河日下之时,“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谱写了沉郁的哀曲。作为家国兴衰的见证者,“汉月”向我们展现了那一段波澜壮阔的大唐历史。

“月华澄有象,诗思在无形”,朗朗明月照耀着诗人广阔的心灵空间,牵动着他们飘飞的思绪,当他们抒发思古幽情和现实感慨时,“汉月”便精灵般地出现在诗的意象里。通过解读“汉月”这一意象,我们可以得知唐代诗人对历史的思考、对现实的感悟、对边塞的体会、对故乡的思念以及对国家政局的牵挂,从而观照他们的人生态度、社会情感和精神面貌。

注释:

①引自《全唐诗》卷十九,中华书局,1960年,211页。本文所引唐诗皆出自该本。

②此诗大约作于乾元二年。安史之乱爆发后,回纥曾救唐于危难,因此唐肃宗十分依赖回纥,杜甫对此表示担忧。

[1](南朝宋)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2941.

[2](晋)葛洪.西京杂记[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44.

[3]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53.

[4]孙义梅.王昭君形象演变体现的民族文化冲突与融合[D].太原:山 西 大 学 ,2003:19.

[5]孙义梅.王昭君形象演变体现的民族文化冲突与融合[D].太原:山 西 大 学 ,2003:17.

[6]米彦青.草原丝绸之路上的唐诗写作[J].文学评论,2017(1):135.

[7](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M].北京:中华书局,2005:2464-2465.

[8](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3:982.

[9]张伟然.中古文学的地理意象[M].北京:中华书局,2014:73.

[10]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65.

[11]何蕾.唐代边塞诗对汉代历史文化的记忆与书写[J].中南民族 大 学 学 报 ,2013,33(5):139.

[12]霍尔,等.荣格心理学入门[M].北京:三联书店,1987:35-38.

[13]田峰.唐代西北疆域的变迁与边塞诗人的地理感知[J].学术月刊,2015(2):124.

[14]陈贻焮.唐诗论丛[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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