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中棋道的风雅之美
2018-02-11于勇
于 勇
(中原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7)
《名人》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本文学家川端康成的“喜爱”之作,描写了日本棋界泰斗本因坊秀哉名人与年轻棋手大竹七段的一盘对局。其间,由于名人的心脏衰弱多次入院治疗,历时半年之久才揭晓胜负。川端康成作为观战记者,描写了“由于一心扑在棋艺上而丧失了许多现实的东西”的人生悲剧。正如名人的棋艺以这盘告别赛而告终一样,下完这盘棋,名人再也没能恢复健康,一年之后他的生命便宣告结束了。
当时由于名人终身制,且是第一高手,名人之下也无八段,所以七段便是紧随其后的段级。九段拥有至高的权威,有中断围棋比赛的权利,这就意味着九段永远不会失败。所以日本最后一位本因坊秀哉名人九段,也能被称为 “常胜名人”。 1937年,年高体弱的秀哉名人决定隐退,日本棋院与《东京日日新闻》携手为这位“常胜名人”策划了告别赛。对名人而言这是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局,要以这盘棋为告退增光生色,人们理应成全他尽情下完一盘好棋,然而,这次却未能置于平等的规则之外。
1.名人的气度
名人是棋手的最高称号,与其拥有的荣誉和地位相仿,他的棋技被誉为是神技,其境界被认为是常人所难以达到的圣域。一旦成了名人,为了避免权威受损,连练习也回避同人对弈。他可以随意中途暂停,由自己决定续弈的日子,享有“为所欲为”的特权。然而这次告别赛受到了合理主义的限制,自始至终以公平的条件对局。一般来说,围棋赛七成是先手取胜,但名人执的是白子。为了保持所谓胜负的尊严,采用禁闭制,执行限制时间、中途暂停、封盘等严格规则。这些规则条件本是为选拔名人告别赛的棋手而制定的,作为名人对手的大竹不仅年富力强,更是这些细则规定的受益者。可是年老体衰的名人一旦面对棋盘,很快就变成了“往昔的人”,不知道各种细微的对策。作者事后回想起来,种种令名人不得不认可的条件就像“梦幻或死神”,太过分了。长考本是名人的棋风,但是大竹推敲时间也越来越长,最后名人只好强忍病痛的折磨,耐心等待大竹的长考。甚至名人曾向夫人吐露不管胜负如何早日结束对棋的意愿。名人病情严重,提出缩短对局之间的休息日,却遭到大竹的断然拒绝,甚至多次扬言要放弃这盘棋,最后是在满足了大竹自身休息需求的条件下,才达成了协议。之后,名人进入棋境,再也不提任性的要求,老实至极,恍如已委身于他人,完全服从于新时代的规则。对局条件和棋盘对弈是两码事,在下棋的时间和地点这些方面可以礼让,适当照顾对手,但在棋盘上毫不容情。作为晚辈的大竹对老名人不懂体贴、不懂礼让的行为和态度,令作者不禁感叹“也许名人遇到了一个坏对手”。告别赛中名人不以名人自居、仗势欺人,反而对于大竹表现出了更多的宽容和礼让。
2.名人的风范
开棋仪式上,站立的名人犹如武士般令人敬畏,但是只要在棋盘前坐下,就会生出一股习习和风,使周围变得清爽畅快。在对局的紧张气氛中,名人如同进入明净无我的三昧境界,稳静得近乎迟钝。一离开棋盘便又谈笑风生,格外精神。离开对局室,就尽力把棋局忘却,比如喝酒、聊天、下将棋、打台球、搓麻将,沉溺在别的比赛之中,达到忘我的境界。封棋期间不再接触棋子,不再研究棋路,表现出与大竹正相反的态势。大竹即使在休息日,也要面对棋盘,孜孜不倦地研究暂停的棋路。五十多年的围棋生涯中,名人多次凭借耐性获胜。然而患病之后,尽管难以忍受比赛时间的限制条件,但是他没有哗众取宠,故意显示自己的悲壮和痛苦,仍然不言放弃,不做对技艺不忠之事。
名人的棋力绝不因高龄减弱,也不因病痛受损。在中盘百手附近,眼看大竹的黑子略胜一筹,但名人避开复杂变化中的混战,选择了简明的着法,不钻黑子的败着,只是顺着黑子稳健推进的着法,行云流水般轻轻松松地在下边围了大模样,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微妙的胜负局势,既挽救了危机和适应了变化,也创造出了精湛的棋局。大竹的黑121是决定胜负的关键。这一着被斥为“难得的图画上涂了黑墨”,破坏了这盘棋的节奏和旋律,被怀疑是钻新规则空子的“滑头”战术,激起了名人的愤怒和沮丧。尽管如此,名人还是按捺住起伏的心潮,始终保持着对弈的态度:不趁势利用黑子的恶手,也不用白子施展计策,亲自将棋局引导到微妙的一决胜负的局面,最终使得竞争残酷的收官之战产生一种秩序井然的美感,把“当作艺术品来精雕细刻”的这盘棋以美的形式呈现给世人。
3.名人对艺道的执着
日本的艺道境界讲究风雅之诚和风雅之寂。正如川端康成所说:风雅,就是发现存在的美,感受已经发现的美,创造有所感受的美。“闲寂”的心境由“风雅”生成,而“诚”则表示要达到这种境界所需的刻苦修炼。名人一直把棋“当做艺术品来精雕细刻”,对名人来说,围棋不仅是一种胜负的世界,还是一种艺道的境界。在他五十多年的围棋生涯中,始终贯穿着孜孜以求、严肃认真、虔诚的求道态度。
名人一心埋头棋艺,长年累月经受棋艺的磨练,从未抱怨过下棋累了、倦了。他像比赛中的“饿鬼”,醉心于一决胜负,连搓麻将和打台球也和下围棋一样,达到忘我的境界,“实在而又纯洁无垢”。对于名人,围棋不是单纯地娱乐和比赛,作为一名棋手,毕生的修炼都是为了成为艺术家,进入艺道的境界。面对棋盘全神贯注,沉溺思索;离开棋盘,注意力便放在远处,显得自在、稳静。对弈时追求美感,整盘棋要像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面对因急于求胜而“玷污”了围棋、继而破坏了这盘棋的节奏和旋律的对手时,名人没有愤然终止比赛,而是竭尽全力将棋局引导到微妙的局面,营造秩序井然的美感。在成为名人之前,不曾在最高级别的弈战中失败过,成为名人之后,面临战斗,他本人也坚信必胜。然而告别赛上名人由于病痛折磨,耐性不如对手,最终以五目之差失败了。但是名人输得从容自若,超脱了胜负,专心致志投入比赛,落后时不去无理纠缠,及时投子,力挽狂澜,不失大家风范。名人真正实现了人棋纯一无私的关照,将棋道提升成为艺道文化。名人对弈,不是追逐胜负的竞技游戏,而是一种获得观赏性的美的享受,而且含有精神上修炼的意义。名人为世人留下的经典棋谱令人荡气回肠,里面既包含了名人对棋道的执着信念,也包含了名人所追寻的艺道风雅之美。
4.“顺应天命”的美学性格
作者在《名人》中感叹:“名人顺应自己异常的天命生活过来了。”“天命”本是中国儒家所提倡的修身内省的精神,被移植到日本后,给日本民族的审美心理和人生态度带来了或明或暗的影响。“尽人事,听天命”是指做人做事一定尽到本分,顺势而为、顺其自然。名人在辉煌人生的最后一场告别赛中,失去了常胜的桂冠,走向了失败,似乎是命运的安排。名人以羸弱之躯投身于条件苛刻的胜负之争,在作者眼里就是“顺应天命”。对于名人来说,“天命”就是“技艺之道”,是贯通于围棋之中的至高纯真的精神。在中国很严肃、很神圣的非常之“道”,在日本却遍及于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茶道、花道、书道、棋道等等各种艺道。日本的艺道重视技能,但如果仅仅看重技能,就会流于“工”或流于“术”。艺道既是一种单纯的技能,又是技能上的超越,它寻求一种宗教精神,重视艺术实践层面的修行。只有在艺道的实践中,摒弃世俗杂念,以孤寂的心情静观自然和人生,体味孤独中的寂寞,反省人生意义,才能呈现孤高、简素、枯淡的风雅之美。从川端塑造的名人身上可以看到,名人顺应的不是自然界生物体的生命,不是现实社会人生遭遇的命运,而是超越了本体的道德使命意义上的 “天命”。这也正是名人的伟大之处,生命的意义所在。
《名人》这部小说是在告别赛结束13年之后,在观战报道的基础上创作的。在充满崇敬之情和怜惜之意的笔触下,征战告别赛的老名人被刻画得入木三分,对于激战的另一方大竹,作者的笔墨极显吝啬。在求胜心切的大竹七段的比照之下,川端康成完美地呈现出了他想要赞美和推崇的日本传统围棋文化的风雅之美。名人虽然沉溺于胜负较量,但是心静如水。名人敬畏传统,膜拜围棋形式之美,把围棋看作艺术品,一生为之精心雕刻,直至呕心沥血。名人是围棋传统精神的最后的卫士,传统的名人以现代方式进行了一场与传统告别的比赛。现代合理主义战胜了传统棋道的优雅,意味着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川端康成对此无限伤感:“作为技艺的围棋的品味和风趣都渐渐丧失殆尽。”旧有的规则和形式被废除,围棋越来越成为一种竞技工具,也就丧失了它的静寂和空灵。它变得不再充满乐趣、富有情调,围棋固有的闲情雅趣日渐消失。当人们对围棋均衡的棋形美感的追求让位于实用主义时,境界如“看局如暝烟,下子如流水”“逍遥得极,高道自乐,终局雅澹”般的优雅风致更是无处可觅。偏离正道、误入歧途是围棋的不幸,或许这正是川端康成对新时代竞技围棋发展趋势的忧虑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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