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语言中的文本生成、人性道德与理性文明
——以乔纳森·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为例
2018-02-11王爱菊
段 燕,王爱菊
(武汉大学 外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元语言是把语言本身作为指称和描述对象的语言。元语言观念在文艺学领域的发挥,从最初单纯的文本意义“文学人类学”解释,即“文化元语言”(比如文化原型研究),逐渐发展到近来文体学和叙事学的“元语言功能”,乃是合取了哲学“元意识”的泛化理解。然而,关于小说中的元语言之叙事意蕴,国内至今尚缺乏关注,国外对这一主题的探讨亦寥寥无几。
《格列佛游记》(Gulliver’s Travels)是十八世纪英国著名文学家斯威夫特(J. Swift)的代表作之一。斯威夫特本人生前称其为“扰乱世界,而非娱乐世界”[1],几个世纪以来这部“扰乱世界”的作品确实打动了各类读者,也“扰乱”了不少研究者的心,相关著述可谓汗牛充栋。纵观过去,早期评论家们对《格列佛游记》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小说的讽刺艺术,近年来有学者从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和生态批评等视角对作品进行了重新解读*参见:MURRY J.Jonathan Swift:ACritical Biography. New York:Farrar,Straus andGiroux,1967;RAWSON C.God,Gulliver,and Genocid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DEYAB M.An Ecocritical Reading of Jonathan Swift’s Gulliver’s Travels. Nature & Culture,2011(3):285-304。,但却鲜有研究者关注其元语言叙事。事实上,在《格列佛游记》中,语言元素的大量存在当属一种重要的文本现象,足以成为我们理解小说美学的独特视角,换句话说,作者之所以把语言写进小说是怀有某种“意图”的。本文拟在哲学“语言分层论”提出的对象语言和元语言二项式基础上,着重聚焦《格列佛游记》中的元语言命题,分析其与斯威夫特小说创作哲学之间的内在联系,通过探索元语言在建构文本世界、塑造人物意象和深化主题思想等方面的功能,以期进一步揭示其特定的文学艺术价值与文学审美意义。
一、元语言相关理论回顾
符号是个别符号表意的解释规则,符号集合称为“元语言”(metalanguage)。元语言的存在,意味着整个符号体系的可译性,即能使文本在阐释活动中显现为意义的一套规则体系。元语言的特征为自称性和反身自称性,也就是语言符号的意义与所指是语言符号本身。从这个角度来看,洛克(J.Locke)称语词为“元符号”(metasign)——关于符号的符号——是完全正确的,可以说洛克的符号学说是现代符号学两位奠基人索绪尔(F.Saussure)和皮尔斯(C.Peirce)符号思想的重要源泉之一。在洛克的学科分类体系中,第一种和第二种为物理学和伦理学,而第三种则称之为“semiotic”,即“符号之学”,且各种符号由于大部分都是文字,故此种学问也叫作“逻辑学”,这也预示了后来有关元语言的探讨一直穿梭于逻辑学、语言学和符号学等众学科之间。
现代元语言观念起源于二十世纪初西方哲学家维特根斯坦(L.Wittgenstein)有关命题的讨论,“任何命题都不能言说自身,因为表达命题的符号不能被包含在这些符号自身当中”[2]26。而后罗素(B.Russell)在形式语义学框架内将这种符号系统的原则阐述为,“任何一种语言都不能在自身的范围内对自己的这种结构进行言说,但可以通过另一种语言来处理这种语言的结构”[2]。在《语义学真理概念和语义学的基础》一文中,塔斯基(A.Tarski)以谎言者悖论探讨真理的定义,明确提出了语言分层论,将语言分为对象语言、元语言和元元语言[3]。无巧不合的是,卡尔纳普(P.Carnap)也提出了类似的语言分层说,他认为“我们关涉两种语言,一种是被提及、作为讨论对象的语言,即‘对象语言’,另一种是用于讨论对象语言的语言,即‘语形语言’(也就是元语言)”[4]。
1958年,现代诗学理论奠基人、文体学家雅科布逊(R.Jakobson)发表题为“语言学与诗学”的演讲,首次指出“当信息发送者或者信息接收者需要确认彼此是否在使用同一语码时,他们将话语焦点聚焦在语码本身,此刻语言所发挥的就是‘元语言功能’”[5]。文学作品可关乎两种语言:一种是普通的语言手段,指作者通过文字展开叙描等,此时语言作为工具在文本世界以隐喻、悖论和反讽等形式发挥某种特定的话语作用;另一种为元语言手段,这种情况复杂得多,有时也较为隐秘。概而述之,大致有三:其一,作者与文本读者置身于同一视角时,所采用的带有技术性和人工性的元语言表达方式,如韦尔斯(K.Wales)提出的叙述话语中的状语以及表示直接和间接引语的说明[6];其二,作者在文本中采用文体变异以突出和强调语码的元语言手段,如华兹华斯(W.Wordsworth)抒情歌谣中使用方言以及下层社会和乡村生活的语言[7];第三,作者直接以语言行为作为描述对象进行叙和评的元语言手段,如格列佛在描述海盗时认为其在用日本语说话。可以看出,尽管学界对文本世界中元语言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之界定尚无统一定论,但学者们对于元语言手段在作品中所发挥的叙事功能都给予了积极肯定,这不仅丰富了文学批评的研究视域,也极大地开拓了文本意义的阐释空间。
在《格列佛游记》中,这些元语言作为斯威夫特手中的一把利器,其不仅是故事层面上的文本世界建构,也可映射作品在人物意象塑造上的书写策略,同时亦在主题思想层面上折射出作者对理性主义和人类文明的深刻哲思,充分展现了作者高超的语言驾驭水平和话语操控能力,成为我们理解斯威夫特创作哲学以及把握其小说阐释方法的有效路径。
二、元语言中虚幻与现实的文本
认知科学认为,人类在解读文本时头脑中会建立一种关于文本的心智表征,这种表征来源于心理空间与现实世界发生碰撞而产生的互动体验,而读者所建构的关于人物的文本世界首先应该属于人物与场景接触的外在世界,而不是人物的内心世界[8]。格列佛先后游历了利立浦特、布罗布丁奈格、勒皮他和慧骃国,他每到一个幻想的国度,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在作者的笔下又都绘声绘影,以至于读者仿佛如临其境,强烈的现实感使得作品生成巨大的感染力,这一点在斯威夫特以元语言建构的文本世界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由于首次出航“突然遭遇一阵强烈的风暴”[9]3,格列佛在海里游了很久,而后来到一座岛屿,即利立浦特。此时,读者不由自主地跟随主人公从现实世界进入到一个虚幻世界,而语言作为打开新世界大门的敲门砖和试金石,必将成为主人公一段又一段奇异旅途的重要标记。按照语言人类学的观点,自有社会存在的时候起就有语言存在。威廉斯(R.Williams)关于文化与社会的分析进一步指出,语言的社会功能之一就是划界——团结内部,排除外人,任何新创造的意义其“边缘感是极为强烈的”[10]。由此可见,语言与人类社会乃共生共存,世界上任何一种人类社会形态必然都有自己的语言,比如英国人有英语、阿拉伯人有阿拉伯语、中国人有汉语等。质言之,语言不但见证人类社会的存在,还是区分不同社会的身份标识*慧骃虽无人形,但在小说中是完美人类社会的象征,故而视其为“人”,构成故事人物之一。。斯威夫特一面利用不同的元语言手段描绘着不可思议的怪诞社会,另一面又运用细致逼真的元语言细节致力营造现实世界的真实感。
来到利立浦特,格列佛从一名社会有识之士骤然变得目不识丁,尽管过去出航我总是能得到大量的书籍,闲暇时我便读书,到港靠岸我就学习当地的语言,可是当一位利立浦特的显贵人物向我发表长篇演说,“我竟一个字也听不懂”[9]7,这种极富戏剧性的冲突是毫无预示的,因而也是激动人心的,更是引人入胜的。读者不禁顿生疑惑,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怪诞社会,竟能猝然剥夺主人公的听觉理解能力?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格列佛一度陷入了“失语”的困境:皇帝时不时跟“我”说话,“我”也回答他,但彼此一个字都听不懂,当“我”试图用种种稍微能讲一点的语言跟他们谈话,其中包括荷兰语、拉丁语、法语、西班牙语以及等地通行混合语,但毫无用处。如是,斯威夫特笔下的元语言所创造的戏剧性带来了故事,而故事本身又增加了戏剧性,在加剧戏剧性的同时,元语言艺术悄然赋予了小说所建构的文本世界浓厚的奇幻色彩,成为激发读者想象的触发器,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
伴随着格列佛旅途继续,作者开始大幅运用元语言手法描绘如真似幻的奇异社会,此描绘如同社会语言学的口述版“语言景观”(linguistic landscape),迅速帮读者厘清某语言群体的地理边界。利立浦特人说话声音总是尖锐刺耳,他们书写方法也很特别,既不像欧洲人那样从左往右,又不像阿拉伯人那样从右往左,也不像中国人那样从上往下,而是从低的一个角斜着一直写到另一角;布罗布丁奈格人说话声音比扩音器扩出来的还要大好几倍,“起初我还以为准是在打雷”[9]90;到了勒皮他,飞岛上国王和他的朝廷官员们之间的说话方式更令人匪夷所思,必须借助仆人的气囊拍打才能进行交流,如果发音器官和听觉器官不受外来刺激,就不能讲话,也不能听到别人讲话;来到慧骃国,它们发声以鼻音和喉音为主,语言与高地荷兰语或德语最为接近,但更优雅也更富表达力。斯威夫特通过这种直接用语言谈论语言——最显性的元语言手段,真实地记录和还原了不同社会的语言差异,这些语言景观就和他在诗歌《城市阵雨写景》中描写的阵雨前后一幅幅都市图画一样,如同看电影般,一个画面接一个画面生动地略过读者眼前,勾勒出五彩斑斓的社会形态。然而,这些语言首先是异于读者所在的现实世界,其次彼此社会之间也迥然不同,但作者却借格列佛一本正经的认真态度叙述得那样科学严谨,及至身临其境。元语言手段与小说场景叙述结合起来,极大地加强了小说的表达张力,令读者不断在相互矛盾的元素中产生立体的审美感受,正是中国传统文论中所言“文似看山不喜平”,使得小说的文本世界完美地实现了虚幻与现实的交融。
除此之外,斯威夫特还采用文体变异以突出和强调语码的元语言策略,即外来语或非标准语言,通过故意改变字体或不够规范的书写形式,借以表现故事人物异化的语言特点。当格列佛首次与利立浦特人交锋时听见对方大喊“海琴娜·德古尔”(HEKINAH DEGUL),虽然其他人把这几个字又嚷嚷了几遍,但是“我”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处原文单词全部大写就是外来语的显著标识,正是作者借所谓的“视觉方言”来呈现另一种语言。但由于叙事话语的语言符号之所指常被默认为是小说世界,因此该语码本身的元语言所发挥的功能往往被其普通的叙事功能所掩盖。事实上,这种人工性和技术性的元语言构式可以使小说中人物语言的描述更为准确、更为形象生动,使得叙述者及其叙述话语在读者的心目中都更加真实可靠。小说中存在大量的类似例子,如利立浦特篇“我”表演喝酒时他们大喊“包拉赫·米渥拉”(BORACH MEVOLAH),而小说中的“我”更入乡随俗直接讲起外语来,如“我”在拉格奈格接受国王召见时所说的歌功颂德之辞“INCKPLING GLOFFTHROBB SOUUT SERUMMBLHIOP MLASHNALT ZWIN TNODBALKUFFH SLHIOPHAD GURDLUBH ASHT”。随后,身为叙述者的“我”继续向读者解释,转换为英语即“愿国王陛下福寿长天”。外来语的元语言使用,使得文本取得了最大的陌生化效果和趣味性,而作者在叙的同时间或坦然自若地解释,令小说塑造的虚构世界显得更为逼真,从而真正实现了斯威夫特所言“我的旅游传记追求注重的是真实,而不是那些纯粹装饰性的词语”[9]362。
在《小说写作技巧十二讲》一书中,盖利肖(J.Gallishaw)指出,“创造有趣而令人信服的现实生活幻象的能力,往往是有高度才能的艺术名匠的标志”[11]。此话用在斯威夫特身上恰如其分,而这也是其与《镜花缘》《西游记》等同类游记题材最大的迥异之一(因为同为海外游历题材,但后两者的描述中主人公全程无语言障碍),也造就了《格列佛游记》的独特艺术魅力。某种程度上,汉英游记中语言书写所表现出的差异,深刻关联着两国在异质文化背景下所产生的不同民族心理、创作目标、叙事习惯和审美原则等,也体现了中英两国文学创作中所包含的不同民族文化特质。
三、元语言中人性与道德的透视
查特曼(S.Chatman)谈到,唯有事件与存在者存在,方有故事可言[12]。此定义明确了人物在小说中的重要位置。在《格列佛游记》中,作者以漫画式的夸张技巧塑造了一系列怪诞的“小人”、“大人”、勒皮他人和慧骃等众多人物意象。从美学意义上来说,这些人物并非单纯的人物形象,而是具有特殊意蕴的文学意象,是对人的本质、人性及欲望的抽象。语言作为人物内在的重要认识场之一,能够映射出人的认知与心理特点,因此小说家们特别注重用人物的言词来塑造角色,而斯威夫特则妙笔生花,在言词之外再添言词,对人物话语进行了最大程度上的摹仿和讲述。
小说中,利立浦特人说话的声音总是“shrill”的:
(1)有一个人……发出一阵尖利而又清晰的声音:“海琴那·德古尔!”(…and one of them…cried out in a shrill but distinct voice,“HEKINAH DEGUL!”)[9]5
(2)他们齐声尖锐刺耳地大喊:“托尔戈·奉纳克!”(whereupon there was a great shout in a very shrill accent,and after it ceased I heard one of them cry aloud TOLGO PHONAC…)[9]5
(3)他(皇帝)嗓音尖锐,但是极嘹亮清晰;即便我站起身来也可以清楚听清他讲的话。(His voice was a shrill,but very clear and articulate;and I could distinctly hear it when I stood up…)[9]17
上述三处元语言描述,斯威夫特都采用了带有一定技术性色彩的语法手段来凸显人物的说话特征。“shrill”一词在英文中,意思是“刺耳的、尖声的”。无论是一个利立浦特人,还是一群利立浦特人,抑或利立浦特皇帝,他们说话都是尖锐而刺耳的,此刻读者便不难感受到这一特定人物群体的“刁钻”本性。因为讲话声音尖锐刺耳的人,性格往往比较古怪复杂,如罗琳(J.K.Rowling)《哈利·波特》中对哈利百般残忍的姨夫德思礼,莎士比亚(W.Shakespeare)《皆大欢喜》中借杰克斯之口所描述的悭吝好色、妄自尊大的潘塔龙,而奥威尔(G.Orwell)在《动物庄园》中则是直接将满嘴谎言的拿破仑追随猪命名为“尖嗓儿”。
这看似简单的声音书写其实暗含了一个重大的语言心理学问题,即在带有型式化特征的人物语言中,究竟是什么样的本性在起作用?莫言曾谈到用耳朵阅读,在他的笔下,声音的性格就是人物的性格,所以《檀香刑》中“凤头部”有“眉娘浪语”“赵甲狂言”“小甲傻话”“钱丁恨声”,而“豹尾部”则有“眉娘诉说”“赵甲道白”“小甲放歌”“钱丁绝唱”。人物声音的活灵活现,实际上寄托着作者所特有的审美情感(当然也包括审丑体验),也就是属于他的那一部分人格力量。挪威画家、现代表现主义绘画的先驱蒙克(E.Munch)在其名作《尖叫》中就以极度夸张的笔法描绘了一个变了形的尖叫的人物形象,将人类在浩瀚宇宙面前的恐惧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某种意义上而言,斯威夫特笔下那些终日以尖锐嗓音说话的利立浦特人又何尝不是一个个无意识“尖叫的灵魂”?他们“弱小”躯体之下之所以欲壑难填是源于对稀缺的极度恐惧,尽管当这种稀缺满足后,却仍旧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最终发展为贪婪与野心。于是,这一番口吻逼肖的元语言叙写,立刻将利立浦特人蝇营鼠窥的反面形象活脱脱展现出来,他们无意识的尖锐之音实则潜伏着人性所有的邪恶。
如果说斯威夫特描绘利立浦特人是通过动态的对话模式所呈现,那么其在刻画布罗布丁奈格人和慧骃国的马时采用的则是静态视觉语言即“文本”来完成。布罗布丁奈格人的语言只有二十二个字母,他们的法律条文一条也不准超过这个数目,其文风清晰、豪放、流畅却不华丽,因为他们尽量避免罗列不必要的词藻和使用各种各样的说法。宋代大文豪苏轼在《答张文潜书》中形容其弟苏辙做文章时写道: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读者通过布罗布丁奈格人的文风亦可对其“人”窥一斑而知全豹,他们思想简单、禀性纯良,故而法律能用最简易明白的文字写成。罗布丁奈格人这种单纯而善良的正面形象在元语言字里行间呼之欲出。若进一步结合小说对当地社会的描摹,不难发现“大人”实际上是作者理想人性的化身,类似于庄子笔下的“真人”“至人”和“神人”,而大人国国王对人类的评价为:“你(格列佛)的同胞,大部分是大自然从古到今容忍在地面上爬行的小小的害虫中最有毒害的一类。”[9]153可见,作者对罗布丁奈格人的描写已经超越了一般经验认识而上升到对理想人性的憧憬,借小保姆卧室里的一本小册子,作者发表了对现实社会“人”的见解——“人”本质上是一个十分渺小、卑鄙和无能的动物,而人性之美则应如“大人”那样集真善美的统一。
慧骃国中马的人物意象构设同样如此,他们说话富于理性,比喻贴切,描写细微准确,语言中根本没有表示“罪恶”这个概念的词,权力、政府、战争、法律、刑法以及许多其他的东西在他们的语言中根本就找不到可以表达的词汇。事实上,从许多语言的习用词里,人们往往可以窥探造词者的心理特点和民族特征。借此元语言叙述,斯威夫特旨在烘托和渲染慧骃的理性人格与道德人格,这种主体的存在实际上表征的是善恶赏罚的因果性,凝聚了作者对人性结构的普遍性分析,更确切地说,是作者对人性的历史维度即“时代精神”的感悟。这种感悟在斯威夫特运用字词解析法(词典所使用的元语言手段)来塑造人物意象时诠释得更为全面和深刻。小说中有关慧骃国语言“Hnhloayn”一词,作者如是阐说:“这个国家全国代表大会的指令用‘Hnhloayn’这个词来表示,意思是‘劝诫’,我认为这样的译法最贴切:因为它们从来不知道怎样强迫理性动物去做某事,只能对其劝解或者郑重劝告;因为谁也不会去违背理性,那就等于放弃了做理性动物的权利。”[9]347这一段文字与其说是对“Hnhloayn”进行解释,毋宁说是借“释义”在“释人”,以此延伸慧骃的理性人格。小说中另一处,格列佛与慧骃国马主人直接就人性展开交谈,尽管慧骃对事物判断能力很强,但他却很难搞懂“我”谈话中提到的“说谎”(lying)或“说瞎话”(false presentation)的含意。对此,马主人做了一番关于“言语”(the use of speech)的论述,作者看似在陈述马主人有关“说谎”和“说瞎话”两个词的理解,实则表现了现实世界所接纳的生存观与虚构世界的价值观之间的矛盾乃至尖锐的对抗,在刻画慧骃一族头脑极度理智的理性化身过程中,作者试图消解和颠覆世人深以为然的处世法则与伦理道德。
语言本身是一面折射镜,而记录语言的语言——元语言,仿佛显示器一般,将一幅幅色彩鲜明、惟妙惟肖的人物群像展现在读者面前,不仅使小说凸显了“文学就是人学”的要义,同时也使小说获得了巨大的人性和道德审美价值。值得一提的是,斯威夫特的元语言并非只是叙述,而是述中有评,评中有述,于是透过这种元语言述评,读者不仅看到了格利佛眼中的人物意象,还可以看到斯威夫特心中的人物意象。
四、元语言中理性与文明的诘问
《格列佛游记》所构筑的艺术世界可谓千姿百态,“儿童家喜欢头两部的故事,历史学家看出了当时英国朝政的侧影,思想家据以研究作者对文化的态度,左派文论家摘取其中反战反殖民主义的词句,甚至先锋派理论家把它看作黑色幽默的前驱,而广大的普通读者则欣赏其情节的奇幻有趣,其讽刺的广泛深刻”[9]2。可见小说的主题具有多重变幻的复合特征。斯威夫特客观直白的元语言叙写,不仅为这讽刺艺术的绝妙运用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更体现了其对欧洲启蒙时期科学和理性主义的批判以及对整个西方文明乃至人类现代文明的深镑哲思,成为我们窥探小说主题的重要窗口。
第三次航行,格列佛来到了勒皮他,这里的人其语言在词汇方面大半和数学、音乐有关,如果他们赞美他物就爱使用棱形、圆、平行四边形、椭圆等几何术语,或来源于音乐的艺术名词。洪堡特(W.Humboldt)指出,“语言与人类的精神发展密切相关……每一次局部的文明前进或倒退,人们都可以从语言中辨认出来”[13]。此处斯威夫特的元语言描述,清楚地表明勒皮他人的思维已经完全被禁锢在数学和音乐中,导致其语言中词汇人工“死亡”,这岂非标志着勒皮他人文明的局部倒退?正如小说中所述,“他们的思想永远只跟线和圆相联系”,而“对于想象、幻想和发明他们全然不知”[9]192。数学和音乐这两门学科,音乐研究在本质上被认为是数学性的,而且是一种纯粹的数学研究;数学作为现代科学的基石,与现代科学的发展息息相关,数学理性更被认为是西方理性主义的精髓和核心。由此观之,勒皮他人对数学和音乐的崇拜,其实就是对现代科学和理性精神的崇拜,而这两者均是当时西方文明即欧洲启蒙运动的重要思想基础。显然,勒皮他人对科学和理性的盲目崇拜并不能引导人走向理想的彼岸,只能把人引向一种虚幻的现实——伪科学或反科学,伪理性或非理性,在作者看来那不过是一场披着文明外衣、对文明赤裸裸的刽子手行为。
在飞岛上,格列佛还发现那里的人必须借助拍击官的气囊拍打才能进行交流,如果发音器官和听觉器官不受外来刺激,他们就不能交流。这说明,勒皮他人对科学和理性的极度追求不仅令语言词汇“残垣断壁”,甚至连人类最基本的说话和听话能力也出现了障碍,但他们并非天生如此,因为其祖先都是用嘴说话的。事实上,人类的语言恰起源于以声音为刺激物的、具有某种交际作用的第一信号系统。这样看来,勒皮他人却是连语言本身都意欲束之高阁,还美其名曰把心思都用到沉思默想上。然而,语言是人类文明的基础,因为一旦人们对物体的意义进行思考,就不得不进入语言,当人们在看到一个陌生事物时,首先考虑的不是理性,而是不断在头脑中用基于想象——正是全数被勒皮他人所抛弃的——隐喻性思维去创造符号。此外,根据叔本华(A.Schopenhauer)的观点,“语言就是人类理性的第一产物……在希腊文和拉丁文当中,语言和理性是用一个词来表示……只有借助语言的助力,理性才能够实现它最重要的功能”[14]。语言与理性之间千丝万缕,但在小说中勒皮他人却如此厌恶语言,甚至当格列佛表示不需要拍击官的气囊进行交谈,结果却是满朝文武非常鄙视他的智力。通过元语言叙述,斯威夫特看似形象直观地描绘着勒皮他人的说话方式以及他们对待语言的态度,实则对极端理性主义给予了最尖锐的讽刺。倘若勒皮他人依靠拍击官才能言语标志着文明的残缺,那么拉各多大学院语言学校从事的语言改进工作则无疑是一场文明的浩劫与灾难。根据教授们的研究,改进语言可从两方面入手。一是简化言辞,把多音节词简化成单音节词,删除动词和冠词,因为现实生活中一切可想到的东西都是用名词来指代的。从学理上来讲,语言本就处于不断地发展和演变当中,由最初基本词汇很贫乏、语法结构很原始的远古时期发展到今天,例如汉语丰富的词汇系统和精密的语法结构,是顺应历史发展规律和趋势的,即便是某些语言成分的消亡也可能是由于社会制度或经济制度变迁所致。然而拉各多大学院的科学家们却逆流而上,主动回归原始时代的语言,这种简单粗暴的“改进”带来的必然后果是人类文明的摧残。更糟糕的是,仅简化言辞还不够,科学家们打算全盘废除语言,声称这样做有利健康,因为交谈耗费体力,会在一定程度上损伤我们的肺从而缩短我们的寿命。这种论调与狄更斯(C.Dickens)在小说《艰难时世》中所描绘的资本家庞德宣称煤烟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是世界上最有利于健康(尤其是对肺)的东西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两人所指内容“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作者对于说话者本人那种冷静地“煞有其事说疯话”之批判可谓入木三分。在上述元语言叙写中,科学家们的研究其脱离实际、脱离生产的真实面目被暴露无遗,斯威夫特对其盲目的科学崇拜进行了深刻揭露。科学上的威信说到底是理智上的威信,因为它在本质上是求理性裁断的。小说中细致地描写到两位大学问家用背负的工具花了整整一小时的时间进行交淡,这一个场景十分滑稽,却也令人毛骨悚然,他们背负的不是代替单词的物体,而是极端的理性主义和科学膜拜,它们非但不能当作全球通用的语言在所有文明化的国度使用,反而将导致文明的终结——“背上的负荷压得他们的腰几乎都断了”[9]222。
小说第四卷慧骃国篇“理性的化身”马的语言就是最好的证明,他们没有文字。恩格斯(F.Engels)将文字的发明看作人类由野蛮社会迈向文明社会过渡的一个标志[15],而在西方传统中文字享有很高威望,因为“视觉印象比音响印象明晰和持久”,故“文字正字法往往因此而占上风”[16]。但是,作为“理性的化身”慧骃却没有文字,换言之,慧骃国没有文明,理性发展到极致就是对文明的颠覆。众所周知,理性绝不是从当时——十七、十八世纪——诞生的,早在古希腊时期赫拉克利特就认为逻各斯是统帅世间万物生灭变化的规律,而随后大多数西方哲学家和神学家的观点都和其理论一致。可以说,理性是人类文明的标志,亦是人类文明进步的结果。然而,借此元语言描述,斯威夫特对理性的讽刺性和批判性都达到了艺术的巅峰,作者揭示了慧骃国所谓的“文明社会”实际上是对人类品质的巨大腐蚀,表达出人只有生活在自然状态下才是最无可厚非的人生哲思。小说末尾,格列佛成了极端理性的崇拜者和仿效者,这与反乌托邦文学代表作俄国扎米亚京(Y.Zamyatin)《我们》中号码D-503最后表达“我希望胜利会属于我们,我不只是希望,我确信胜利属于我们,因为理性必胜”,其反讽意味如出一辙。在十八世纪的欧洲,当人们普遍认为科学和理性即是真理的时期,斯威夫特却“众人皆醉我独醒”,重新审视了人类文明的发展机制。
综上所述,《格列佛游记》中的元语言内容丰富、意旨深远,可谓是作品心灵深处的声音——这声音既有形,也无形,既在其内,又在其外,宛如一座深邃神奇的艺术迷宫,却又是我们通向作者心灵的一座桥梁。在元语言建构的文本世界中,小说完美地实现了虚幻与现实的交融;在元语言塑造的人物意象中,饱含了作者爱憎分明的人性与道德审美理念和审美追求;与此同时,它们更像是闪烁着寓意和思想哲理的光链,不但折射出作品的题旨和美学价值,更丰富、深化了作品的主题思想。作为一个具有超前意识的作家,斯威夫特不仅借助元语言触及现实的文化道德体系,而且借助元语言对人类文明发展之深层机理进行了探索和拷问,其中作者对于未来若干年人将怎样在理性主义和现代科学的统治下,丧失了自然属性和人格精神、被教化或异化得泯灭人性,最终变成非人的描绘和推断,着实令人叹服。由此可见,小说中元语言所发挥的功能,并非普通意义上语言的自我解释作用,而是本身承载着丰富的叙事蕴意,对进一步理解小说中的叙事声音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