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晋神仙小说的“变化”情节析论
2018-02-11邓国均
邓国均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汉晋时期,我国道教逐渐由分散的原始宗教形态向规模化、制度化的方向发展。在此过程中,一些具有“史传”色彩的神仙小说的编撰[1]172,对于道教思想的传播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如西汉刘向所著《列仙传》、东晋葛洪所著《神仙传》等即是如此。*关于《列仙传》的作者,葛洪的《神仙传序》《抱朴子·论仙篇》《隋书·经籍志》等均载其为“刘向撰”,至宋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明胡应麟的《少室山房笔丛》等则疑其为后人伪托。近代以来,鲁迅的《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05页)、李剑国的《唐前志怪小说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87—194页)等则均以其为刘向所作。总体上看,此书为刘向初撰的可能性较大,但在流传过程中亦当有所增益。(参王青《<列仙传>成书年代考》,《滨州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陈洪《<列仙传>成书时代考》,《文献》2007年第1期)这些小说所写的神仙故事,往往都有一个类似情节,就是“变化”。“变化”于神仙而言,有着怎样的特殊意义,又包含着怎样的思想文化意蕴?本文在梳理相关故事内容的基础上,结合这一时期道教的发展演变和道家文化的某些思想观念,做初步的探讨。
一、汉晋神仙小说的“变化”情节
《列仙传》《神仙传》等书所写神仙的“变化”,主要包括神仙自身的“变化”,或驱使外物发生“变化”。神仙自身的“变化”,包括“变”与“不变”两个方面;作者往往以形体方面的“不变”,来显示其精神已发生了某种深刻“变化”。种种离奇的“变化”情节,无疑是汉晋神仙小说中颇为引人入胜的内容。
刘向编撰的《列仙传》,所写故事还比较简略,但涉及“变化”的情节,则相对较为详细。神仙自身的“变”与“不变”,主要体现在其容貌特征、活动方式、生命形态等方面。如写容成公的“不变”:“发白更黑,齿落更生”[2]14;赤须子“好食松实、天门冬、石脂,齿落更生,发堕再出”[2]101;昌容“食蓬虆根,往来上下,见之者二百余年,而颜色如二十许人”[2]122。朱璜故事亦与容成公等相近:
朱璜者,广陵人也。少病毒瘕,就睢山上道士阮丘……遂与璜俱入浮阳山玉女祠。且八十年,后见故处。白发尽黑,鬓更长三尺余。过家,食止数年复去。[2]153
“白发尽黑”,表明其不随时间的流逝而衰老。这些神仙在“发齿”“颜色”等方面的“不变”,实际上是其“不老”“长生”的体现,显示其内在精神和生命形态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但是这类神仙的“不老”之术,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轻易获得的,啸父“少在曲周市上补履,数十年人不知也。后奇其不老,好事者造求其术,不能得也”[2]29,由此而使“神仙术”显得更为神秘。
另一种“不变”,则显示神仙的形体具有不可毁伤的特性,如“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服水玉,以教神农,能入火自烧”[2]1;宁封子“积火自烧,而随烟气上下,视其灰烬,犹有其骨”[2]4。大火本是自然界中毁灭性最强的事物,而赤松子等能够“入火自烧”,则显示其形体和生命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质变”。
但总体上看,《列仙传》所写神仙之“变化”,还是以显著的、超常的表征为主,因其更能彰显其“神通”过人之处。如偓佺“好食松实,形体生毛,长数寸,两目更方,能飞行逐走马”[2]11;桂父“色黑,而时白、时黄、时赤,南海人见而尊事之”[2]73,这是描写其容貌、面色等方面的显著变化。这些“变化”表征中最为超乎寻常的,无疑是行动方式上的“飞行”或“飞走”,如豀父“二十余年,能飞走,升山入水”[2]125;主柱亦因服“神砂”而能“飞行”:
主柱者,不知何所人也。与道士俱上宕山,言此有丹砂,可得数万斤。宕山长吏知而上山封之。砂流出,飞如火,乃听柱取。为邑令章君明饵砂,三年得神砂飞雪,服之,五年能飞行,遂与柱俱去云。[2]114
这些人物行动方式的改变,表明其生命本质已与常人有根本区别。与“飞行”相关的是“隐身”,如方回“夏启末为宦士,为人所劫,闭之室中,从求道,回化而得去”[2]16;马丹“至赵宣子时,乘安车入晋都,候诸大夫。灵公欲仕之,逼不以礼,有迅风发屋,丹入回风中而去”[2]44,可见其在危急时刻所具有的特殊作用。这类情节亦表明,神仙因其独具的“变化”“隐身”之术而难以被伤害。
除了自身的“飞行”“隐身”外,神仙的另一种重要“神通”,是可以驱使外物发生变化。具体来说,又包括“无中生有”“变化易形”等几种情况。如涓子“隐于宕山,能致风雨”[2]24;师门“亦能使火,食桃李葩”[2]31;鹿皮公“少为府小吏木工,举手能成器械”[2]119,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化生”事物之功法。神仙能够“致风雨”,也能“退风雨”,如“平常生”即是如此:
谷城乡平常生者,不知何所人也。数死复生,时人以为不然。后大水出,所害非一。而平辄在缺门山头大呼言:“平常生在此!”复云:“水雨五日必止。”止则上山求祠之,但见平衣帔革带。后数十年,复为华阴门卒。[2]46
这个故事从一个侧面表明,某些神仙除了追求个体生命之长存以外,同时也具备一种近于儒家的“大济苍生”的情怀。至于《列仙传》所载“变化易形”的情节,则如邛疏“煮石髓而服之,谓之石钟乳”[2]40、修羊公于榻上“化为白羊”等[2]90。此外还有一种动物因受“感化”而“变化”的例子,如子英“得赤鲤,爱其色好,持归著池中,数以米谷食之,一年长丈余,遂生角,有翅翼”,后子英“上其鱼背,腾升而去”[2]134。这可以看做是“变化易形”的一种特殊事例。
葛洪所著《神仙传》,在叙事方面比《列仙传》有了长足的进步,不但故事情节曲折多变,而且所塑造的神仙形象亦更为生动。就故事内容而言,《神仙传》对“修道”过程的叙述更为完整,对神仙“神通”的表现也更为集中、大胆和夸张。其所表现神仙之“不变”“不老”的一面,如其卷首载广成子之言云:“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千二百岁,而形未尝衰。”[3]1彭祖“至殷末世,年七百六十岁而不衰老”[3]15;刘京“百三十岁,视之如三十许人”[3]245。其表现神仙之不可毁伤的一面,则如孙博“行火水中,不但己身不沾,乃能兼使从者数百人皆不沾;又能将人于水上,敷席而坐,饮食作乐,使众人舞于其上,不没不濡,终日尽欢”[3]133;太玄女“遂能入水不濡”,“又能生灾火之中,衣裳不燃”[3]159。凡此均表明,这类神仙已具有“水火不侵”的独特本领,其生命本质已迥异于常人。
《神仙传》对于众仙“神通”的表现,尤其侧重其“上天入地”“变化隐形”以及役使外物发生“变化”等方面。如华子期“师禄里先生,受隐仙灵宝方”“一日能行五百里,力举千斤,一岁十二易其行,后乃仙去”[3]54;太玄女“须臾之间,化老翁小儿车马,无所不为”[3]159;刘京“能役使鬼神,立起风雨,招致行厨,坐在立亡”[3]245等等。其中刘政的“变化术”颇具代表性:
好为变化隐形,又能以一人作百人,百人作千人,千人作万人。又能隐三军之众,使人化成一丛林木,亦能使成鸟兽。试取他人器物,以置其众处,人不觉之。又能种五菓之木,便华实可食,生致行厨,供数百人。又能吹气为风,飞沙扬石,以手指屋宇、山林、壶器,便欲倾坏,更指之,则还如故。[3]130
这样的神通,真可谓广大无边、无所不能了。此外如玉子“能起飘风,发木折屋,作云雷雨雾;以草芥瓦石为六畜龙虎,立便能行;分形为数百千人”[3]140;南极子“能举手即成大树,人或折其细枝,以剌屋间,连日犹在,以渐萎黄,与真木无异也”[3]162,其“神通”均与刘政有相似之处。这些故事对于“变化”情节的描写,都比《列仙传》更为生动具体,既夸张而又真切,取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为了避免故事情节的重复,作者有时对神仙的“神通”采用概括性语言进行描述,如说淮南八公“各能吹嘘风雨,震动雷电,倾天骇地,回日驻流,役使鬼神,鞭挞魔魅,出入水火,移易山川,变化之事,无所不能”[3]201;东陵圣母“师事刘纲学道,能易形变化,隐显无方”[3]228;东郭延“又役使鬼神,收摄虎豹,无所不为”[3]241;左慈“精思于天柱山中,得石室内《九丹金液经》,能变化万端,不可胜纪”[3]275。所谓“无所不能”“不可胜纪”等语,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所表现的众仙之“神通”,并不特别突出其破坏性的一面,而往往兼顾其破坏之后的恢复之功,如孙博“指大树生草,即焦枯。若更指之,则复如故”[3]133;班孟“又吸入屋上瓦,瓦即飞入人家。人家有桑菓数十株,皆聚之成积如山,如此十余日,吹之各还其本处如常”[3]137,由此而显示出神仙的可敬之处。至于白石生之“煮石为粮”[3]34,皇初平之“叱石成羊”等[3]41,则又因其“神通”与现实生活情境相关联,而给人一种较强的真实感。
除《神仙传》外,与葛洪同时的干宝所著的《搜神记》,其中不少故事亦具有“变化”情节。《晋书·干宝传》载其著书经历说:“宝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祇灵异人物变化,名为《搜神记》,凡三十卷”[4]2150,可见其题材内容多与“变化”相关。该书第一卷所载即以神仙故事为主,如介琰“住建安方山,从其师白羊公,杜受玄一无为之道,能变化隐形”[5]11;葛玄“与客对食,言及变化之事”,“乃嗽口中饭,尽变大蜂数百,皆集客身,亦不螫人。久之,玄乃张口,蜂皆飞入。玄嚼食之,是故饭也”[5]12。是书所载王乔、左慈等人故事,其“变化”之术与《神仙传》相关情节亦颇为相似[5]7、9-10,可见二书在思想观念方面的相通之处。
合而观之,《列仙传》《神仙传》等书所载神仙故事,均以“变化”作为其主要情节。众仙的本领虽然各不相同,但“变化”始终是其“神通”的突出体现。而从其“得道”“成仙”的途径看,虽然在具体方式上有所差异,但在本质上却有其共通之处,下文对此做进一步考述。
二、神仙的“变化”与道教的“道术”
《列仙传》等书所写神仙获得“神通”的途径,主要是“好道”“学道”或“学道术”,学成则为“有道”“得道”或“得道术”。在某种程度上看,“道术”也就是“神通”的代名词。但另一方面,这类“道术”又包含着具体的内容,有一定的生活基础,由此而在现实社会与神仙世界之间架起了一座虚实相生的桥梁。
《列仙传》所写“学道”故事,如方回“夏启末为宦士,为人所劫,闭之室中,从求道”[2]16,这是他人欲“学道”,而强迫其“传道”。葛由则“一旦骑羊而入西蜀,蜀中王侯贵人追之上绥山”,“随之者不复还,皆得仙道”[2]50,这是写其追随者的“学道”和“得道”。此外如《寇先传》云:“宋景公问其道,不告。”[2]63稷丘君“武帝时,以道术受赏赐”[2]92;崔文子“后去在蜀,卖黄散,故世宝崔文赤黄散”[2]95,则又显示出“道”之不易得,及众仙或“惜道”,或“传道”等不同态度。《神仙传》所写的“修道”故事,情节则更为曲折,内容也更为具体,如沈文泰“得江众神丹,土符还年之道,服之有效”[3]12;《彭祖传》云:“又有采女者,亦少得道,知养形之方”[3]15;魏伯阳“性好道术,不肯仕宦”[3]63;阴长生“不好荣位,专务道术”[3]171;刘纲“与妻樊夫人俱得道术”[3]224;左慈“乃学道术,尤明六甲,能役使鬼神,坐致行厨”等[3]275,均显示出“道术”与“神通”的共通之处。
具体来看,《列仙传》《神仙传》等所谓“道术”,亦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即“服食”和“行气”,其中又以“服食”为主。作者往往以细致的笔触,描写众仙的“服食”经历,及其随之产生的“变化”,如《列仙传》叙述山图故事云:“少好乘马,马踢之折脚。山中道人教令服地黄当归羌活苦参散。服之一岁,而不嗜食,病愈身轻”[2]127;毛女“秦坏,流亡入山避难,遇道士谷春,教食松叶,遂不饥寒,身轻如飞”[2]132。商丘子胥所传“道术”亦与二人相似:
商丘子胥者,高邑人也,好牧豕、吹竽。年七十,不娶妇,而不老。邑人多奇之,从受道,问其要。言但食术、菖蒲根,饮水,不饥不老如此。[2]140
山图等“不嗜食”,其实也就是施行道教“辟谷”之法。道教“辟谷”之法包括“服药辟谷”“服水辟谷”等具体形式,但习练者并不是概不进食,而是“服食高营养、难消化的药物或食物以代替谷物”[6],这正是上文所说“道术”的基本内容。在这点上,《神仙传》与《列仙传》是基本一致的,如其所载彭祖故事云:“善于补养导引之术,并服水桂、云母粉、麋鹿角,常有少容”[3]15,白石生“约衣节用,致货万金,乃买药服之”[3]34。皇初起、皇初平兄弟亦是如此:
初起曰:“弟独得神通如此,吾可学否?”初平曰:“唯好道,便得耳。”初起便弃妻子,留就初平。共服松脂茯苓,至五千日,能坐在立亡,行于日中无影。[3]41
此外如《吕恭传》载其“少好服食”[3]46;沈建“学导引服食之术,远年却老之法”[3]50;乐子长“少好道,因到霍林山,遇仙人,授以服巨胜赤松散方”等[3]56,与彭祖等的“服食”活动大体相类。此类情节在《神仙传》中十分普遍,可见“服食”对于神仙所具有的重要意义。从类型上看,诸位神仙所服食的对象,大体包括植物类药物(如“松实”“桂芝”等)、矿物类药物(如“水玉”“云母”等)和化合类药物(如“金丹”“神砂”等)三类,其中又以植物类药物居多。
“行气”之术虽然未如“服食”那样在《列仙传》等书中得到详细的描述,但其与神仙“变化”的关系亦非常密切,是所谓“道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列仙传》所载神仙的“行气”活动,如“容成公者,自称黄帝师,见于周穆王,能善补导之事。取精于玄牝,其要谷神不死,守生养气者也”[2]14;邛疏亦能“行气炼形”[2]40,其术盖与容成公相似。相比之下,《神仙传》对“行气”之术的要领及其功用的描述则更为具体,如《彭祖传》云:
常闭气内息,从平旦至日中,乃危坐拭目,摩搦身体,舔唇咽唾,服气数十,乃起行,言笑如故。其体中或有疲倦不安,便导引闭气,以攻其患。心存其身,头面九窍,五藏四肢,至于毛发,皆令其存。觉其气行体中,起于鼻口中,达十指末,寻即平和也。王自诣问讯,不告之。[3]15
可见“行气”与“导引”相关,是呼吸运动与肢体运动的结合。此外《黄敬传》亦载:“后弃世学道于霍山,八十余年。复入中岳,专行服气断谷,为吞吐之事”[3]357;《甘始传》亦云:“善行气,不饮食”[3]363,其所习盖与彭祖“导引”之法相近。由于呼吸动作在此过程中有着颇为重要的作用,因此亦有学者将“行气”称为“食气”。闻一多曾详细考察“导引”“服气”和“轻身”三者间的关系而指出:
食气的方法,就是在如上面所指定的时刻,对着太阳或天空行深呼吸,以“吐故纳新”,同时身体还做着“熊经鸟伸,凫浴蝯躩,鸱视虎顾”等等姿态的活动,以助呼吸的运用。用术语说,这种呼吸谓之“行气”,活动谓之“导引”,行气后来又称“胎息”,实是一种特殊的呼吸方法的名称。导引不但是辅导气流的运转,还可以训练肢体,使之轻灵矫捷,以便于迎风自举。[7]138-139
可见“导引”“行气”均与“轻身”相关,它直接导致习练者对身体重量感知的变化。若就整个的神仙“道术”系统而言,它则是达至更高层次的“隐身”“飞升”等“变化”目标的重要环节。从以上有关“服食”“行气”的叙述还可以看出,神仙的“变化”神通虽然高妙,但其达至“神通”的“道术”却是比较具体的,是以一定的生活经验为基础的,而并非完全是作者的虚构想象。
此种以“服食”“行气”为主要内容的“修道”活动,亦屡见于先秦两汉时期的其他著作中。如《史记·留侯世家》所载张良、“黄石公”的故事,便已具备“变化”的情节和与“道术”相关的内容。“黄石公”临别时对张良说:“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榖城山下黄石即我矣”[8]2035,而《留侯世家》篇末又载:
子房始所见下邳圯上老父与《太公书》者,后十三年从高帝过济北,果见榖城山下黄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黄石。[8]2048
这个故事已经包含了人“变”为石的情节。而张良晚年“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8]2044,又“乃学辟谷,道引轻身”[8]2048,可见其亦是修习“导引”“行气”之术的。此外《淮南子·泰族训》亦载:“王乔、赤松去尘埃之间,离群慝之纷,吸阴阳之和,食天地之精,呼而出故,吸而入新”[9]676,同书《齐俗训》亦云:
今夫王乔、赤诵子,吹呕呼吸,吐故内新,遗形去智,抱素反真,以游玄眇,上通云天。今欲学其道,不得其养气处神,而放其一吐一吸,时诎时伸,其不能乘云升假亦明矣。[9]361
“赤诵子”即“赤松子”,“登假”亦即“登遐”,也就是《神仙传》等所谓“飞升”之术。从《齐俗训》的“养气处神”“时诎时伸”等语,可知《淮南子》亦将“导引”“行气”之术作为实现“乘云升假”的“变化”之关键。因此这些记载和论述,均与《列仙传》《神仙传》等书的“道术”思想高度相通。
先秦时期有关“服食”“行气”的记载,则见于《楚辞》《庄子》等书中。如《楚辞·远游》云:“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贵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10]164,可见其颇受神仙学说之影响。其下文又云:“因气变而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10]165,“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10]166,则不但隐约可见“变化”的观念,而且其内容亦与“行气”等“道术”关系密切。《庄子·逍遥游》所载“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11]28,“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11]30-31;同书《大宗师》篇所载“真人”,亦“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11]226-228,实已具备《列仙传》等所载神仙的“服食”“行气”“飞升”等活动方式和“自由自在”“不可毁伤”的生命形态特征。由此可见,《神仙传》等所谓“道术”实渊远而流长。
《列仙传》等书所载神仙因修习“道术”,而获得种种莫测高深的“变化”神通,二者的相互关系和历史渊源已如上述。然而对于道教文化而言,此种“变化”情节究竟有何独特的思想意蕴,而使诸书作者在不同故事中予以反复表现呢?由此则须结合刘向、葛洪等人的宗教思想予以考察。
三、神仙“变化”情节的思想文化意蕴
《列仙传》《神仙传》等书的编撰,本身即受到了当时仙道学说的影响。对于《列仙传》的成书背景,明写本《说郛》卷四三所录该书正文前有《序》一篇,《太平御览》卷六百七十一亦有引录,近人余嘉锡校定其文云:“至成帝时,向既司典籍,见上颇修神仙之事,乃知铸金之术,实有不虚;仙颜久视,真乎不谬;但世人求之不勤者也。遂辑上古以来及三代、秦汉博采诸家言神仙事者,约载其人,集斯传焉。”[12]1203其所言与《汉书·刘向传》相合,应该大体可信。由此观之,《列仙传》的编撰,既有整理史料的性质,亦有总结和传播仙道学说的目的。
通过对古来神仙故事的讲述,以总结“修道”“成仙”的要领,自然要触及某些基本的理论问题。《列仙传》所写神仙通过对“服食”“行气”等术的修习,而获得种种“变化”神通,便是作者宗教思想的突出体现。《神仙传》的创作主旨则更为明确,葛洪自言其“抄集古之仙者,见于《仙经》、服食方及百家之书、先师所说、耆儒所论,以为十卷”,主要是为了证明“仙化可得,不死可学”[3]1-2。《搜神记》的编撰,亦为“发明神道之不诬”[5]2,其动机与《神仙传》颇为相似。值得注意的是,从《列仙传》《神仙传》等书的撰作过程来看,它们都具有编纂、抄录的性质,而并非完全是作者自出机杼的独创,因此其所反映的宗教思想,便有着既复杂而又古老的文化渊源。具体来说,既有深受传统道家思想影响的一面,同时也受到了外来文化的影响,葛洪道教思想的形成尤其如此。
刘德、刘向父子本世传《老子》之学。《汉书·楚元王传》云:“德字路叔,修黄老术,有智略。”[13]1927《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则载刘向著有“《说老子》四篇”[13]1729,可见其对该书研究颇为深入。葛洪的道教理论,亦是深受“黄老”思想影响的。在《抱朴子》一书中,他反复表达了对“黄老”的推崇之意,如该书《释滞》篇云:“今若按仙经,飞九丹,水金玉,则天下皆可令不死,其惠非但活一人之功也。黄老之德,固无量矣”[14]149;同书《明本》篇更是将“黄帝”“老子”与儒家的圣人“尧舜”“周孔”等相提并论,可谓推崇备至:
夫体道以匠物,宝德以长生者,黄老是也。黄帝能治世致太平,而又升仙,则未可谓之后于尧舜也。老子既兼综礼教,而又久视,则未可谓之为减周孔也。[14]188
由此可见“黄老”思想在葛洪道教理论中的重要地位。胡孚琛认为,葛洪的道教思想具有“寓道于术,将道家黄老之学方术化”的特点[15]193-194。丁原明也认为,葛洪是基于对“黄老学资料加以裁剪、改铸和整合,才充实起其神仙道教体系的”[16]。这样的分析是比较符合《抱朴子》和《神仙传》等书的创作实际和主要内容的,“寓道于术”的思想倾向,在《神仙传》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从思想根源上看,《列仙传》《神仙传》等书所写神仙的“变化”,实与道家、道教的根本概念“道”有着不可分割的密切关系。在《老子》《庄子》等道家主要著作中,作者所描述的“道”,往往具有无象无形、超越时空、恒久不变等突出特征。如《老子》云:“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為一”[17]282-283;又云:“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17]302除此以外,“道”还具有超越时空的特点: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王弼本作“天下”,帛书甲、乙本均作“天地”,据改)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17]348-350
可见“道”不但超越时空,而且还具有运动性和循环性。《庄子·大宗师》亦云: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11]246-247
此外,《庄子·天地》等篇亦有类似论述。《列仙传》等书所写神仙获得“道术”之后的特征,实与“道”所具有的这种无象无形、超越时空、恒久长存的性质,具有某种内在的一致性。神仙自身所发生的“变化”,实际上就是超越凡人所受自然规律的限制,而逐渐具有一种近于“道”的上述特质;发生此种变化而“成仙”之后,神仙实际上也就具备了一种“与道同体”的性质,神仙的特征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道”的特征。
“道”的另一个显著特征,是可以“化生”万物,是万物的本源。《老子》书中对此有明确论述:“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于大”[17]405-411;又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7]29第五十一章的描述则更为具体: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17]69-72
《庄子·天道》篇亦论述“道”与“万物”的关系说:“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彫众形而不为巧”[11]462,其意与《老子》相近。所谓“道生万物”,实际上也就是“道法自然”、道法天地。《老子》第二十五章说: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7]351-353
所谓“道法自然”,并不意味着“道”取法自然界中的一切事物,而是主要取法自然界中包罗万象的“天地”,而由此具备“化生万物”的功能。《列仙传》和《神仙传》等书所写神仙能够“变化万端”“无所不能”,实际上也就是具备了“道”之“化生万物”的功能,在本质上是“道法自然”“道法天地”等思想的形象体现。
神仙之所以能够“与道同体”“化生万物”,主要是通过对“道术”的修习而实现的。神仙所“服食”的对象,如“松实”“桂芝”“水玉”“云母”等,本身即具有坚固而难以消化的特性,其物理特性与“道”的精神性格有一定的相似之处,这种联系是值得注意的。盖建民认为,道教金丹理论包含了“万物自然嬗变论”“物质性质转移与改性论”等内容,炼丹者相信“通过某种方法或步骤,可以使一种物质的性质转移,移植到另一种物质上”。[18]上述神仙的“修道”活动,或许正是基于此种“物质性质转移”的思想观念。“服食”是相信人长期食用那种食物或药物,便会逐渐具有那种事物的性质,而“食气”“行气”的目的,则是为了逐渐接近并获得气的那种“清轻上浮”的性质,而获得一种行动与精神方面的自由。总而言之,在《列仙传》等书所载神仙故事中,对“道”的体验与追求,是通过具体的行为“术”而实现的。“变化”成仙的目的,实际上是为了追求“与道同体”,实现像“道”一样的长存永在。
道教理论的形成,本与道家思想密不可分,但汉代以来西域文化的传入,又为神仙学说增加了一些新的元素。葛洪所著《抱朴子》,即将其在现实社会中所见的各种“幻化”表演,作为神仙学说“可信”的一个重要基础:
若道术不可学得,则变易形貌,吞刀吐火,坐在立亡,兴云起雾,招致虫蛇,合聚鱼鳖,三十六石立化为水,消玉为,溃金为浆,入渊不沾,蹴刃不伤,幻化之事,九百有余,按而行之,无不皆效,何为独不肯信仙之可得乎?[14]46
因他本人曾亲眼目睹过这类“变化”之术,故而对神仙学说深信不疑:
余数见人以方诸求水于夕月,阳燧引火于朝日,隐形以沦于无象,易貌以成于异物,结巾投地而兔走,针缀丹带而蛇行,瓜果结实于须臾,龙鱼瀺灂于盘盂,皆如说焉。按《汉书》栾太初见武帝,试令斗棋,棋自相触。而《後汉书》又载魏尚能坐在立亡,张楷能兴云起雾,皆良史所记,信而有征,而此术事,皆在神仙之部,其非妄作可知矣。小既有验,则长生之道,何独不然乎![14]51
这些现实社会中的“变幻”展演,与《汉书》《后汉书》等史籍的相关记载相合,从而更加坚定了葛洪对于神仙道教的信仰。《神仙传》所载仙道故事及其“变化”情节,与《抱朴子》的上述内容实有某种程度的联系。
这类表演是有一定的域外文化背景的。何剑平通过对《神仙传·左慈传》的分析,认为“战国至秦汉的神仙方术传统”和“魏晋之际输入中土的佛教神通观”,是《神仙传》“变化”之术的两个理论来源[19]。尚永琪则对西域“幻术”的传播进行考察,发现中古时期东来传教的西域僧人“大量使用魔法手段来吸引教众,在他们的知识体系里,魔法知识占了相当大的比例”[20]。这些僧人所表演的各种“魔法”,与《抱朴子》所说“幻化之事”极为相似。由此观之,则《神仙传》所写“变化”情节比《列仙传》更为夸张和惊险,应与其所受西域文化之影响有关。
“变化”是中国文化中一个颇具特色的思想观念,在汉晋时期的小说《列仙传》《神仙传》等书中得到了突出的体现。在这些小说中,神仙的种种“变化”神通,主要是通过对“道术”的修习而获得的。这类故事既反映了汉晋道教“寓道于术”的思想倾向,也与先秦道家哲学有着密切关系。神仙自身的“变化”及其驱使外物发生“变化”,实际上是“与道同体”“道法自然”等思想的形象体现,同时也受到了西域文化的影响。由于有此种颇为深刻的哲学基础,及其在叙事上的成功表现,汉晋神仙小说的“变化”情节与“变化”观念,对后世文学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如明清小说所写各类神魔鬼怪,“变化”之术在其诸种“神通”中即占有重要地位,此与汉晋神仙小说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