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对“文士”身份的拒绝
2018-02-11林分份
林分份
在鲁迅一贯的表述中,“文士”指的是知书能文之士,是读书人、知识分子等相关群体的统称。早在留日时期,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就将文士与“哲士”“爱智之士”“思士”“后贤”“儒服之士”“崇实之士”“诗宗词客”等并用;在《文化偏至论》中也将“学者文家”与“识时之彦”“识时之士”“操觚之士”“评骘之士”等并用;而在《破恶声论》中,他则将“知者”“士人”与“浇季士夫”“志士英雄”“士大夫”“志士”等并用。在彼时鲁迅别求“异域文术新宗”的构想中,所谓“递文事式微,则种人之运命亦尽,群生辍响,荣华收光”①,实已将“文事”/“文士”之兴废,视为种族存亡的关键。
辛亥革命前后,鲁迅居于故乡期间,从多种古书中辑得《文士传》一部,此为中国最早的文人传记专著。1913年,在《拟播布美术意见书》中,鲁迅则呼吁:“文艺会当招致文人学士,设立集会,审国人所为文艺,择其优者加以奖励,并助之流布。且决定域外著名图籍若干,译为华文,布之国内。”②这里创作文艺、翻译图籍的“文人学士”,既是文士的全称,也对应于鲁迅在新文化运动之后所界定的“文人学者”:“研究文章的历史或理论的,是文学家,是学者;做做诗,或戏曲小说的,是做文章的人,就是古时候所谓文人,此刻所谓创作家。创作家不妨毫不理会文学史或理论,文学家也不妨做不出一句诗。”③在鲁迅的相关表述中,“文人”所对应的称呼还有作家、文艺家、诗人、文家等,“学者”所对应的称呼则还有学士、研究家、教授等。此外,在具体场合中,鲁迅还使用学者文家、文士学者、天才、上等人、正人君子、博士等称呼来指代文士,但此时鲁迅眼中的文士,与新文化运动前他所推崇的文士早已迥然有别。当然,本文的出发点不是梳理鲁迅对文士态度的前后之别,也并非讨论他对“文人”“学者”等各类文士的具体立场④,而是想由此考察新文化运动以来,身为文士之一的鲁迅对于同类及自我身份的批判、反省与决裂,在探勘其思想抉择、自我更新的内在面貌的同时,从一个侧面呈现知识者鲁迅自我塑造的复杂性与独特性。
一、文士诸面目
新文化运动以来,鲁迅涉及文士的议论更为频繁。尤其经历与现代评论派、新月社、创造社及太阳社等集团的论争后,鲁迅在文章、演讲、书信等场合中,屡屡批判文士。综合来看,鲁迅主要围绕几个面向,揭露了当时中国文士的面目和品性。
其一,文士喜欢沽名钓誉、附庸风雅,与历来道士、和尚、隐士者并无不同。鲁迅认为中国自南北朝以来,凡有文人、学士、道士、和尚,大抵以无特操为特色,而晋以来的名流,对于《论语》《孝经》《老子》《维摩诘经》等,不但采作谈资,并且常常做一点注解。流风所及,借主义,成大名,“成了现代学者一时的风尚”⑤;而当今的文学家,则一面玩弄“自己替别人来给自己的东西作序,术语曰‘摘录来信’”⑥的伎俩,一面又在城市里挂出“隐士”的招牌,但目的仍在于谋名乃至谋官。
其二,文士善于投机逐利,且往往变化神速,有如商人。鲁迅觉得,在那些“智识高超而眼光远大的先生们”看来,“生下来的倘不是圣贤,豪杰,天才,就不要生;写出来的倘不是不朽之作,就不要写;改革的事倘不是一下子就变成极乐世界,或者,至少能给我(!)有更多的好处,就万万不要动”⑦!而彼时的“革命文学家”,其对于“革命”和“文学”的立场,则依据环境的变化而改变。他们时而打出革命的旗号,现出革命者的面孔,时而举起艺术的招牌,重拾文学家的行当。因而,所谓革命文学家,实乃“革命小贩”,而“上海的文场,正如商场”⑧,文人与商人殊无二致。
其三,文士擅长造谣,且往往手段卑劣,有如青皮。定居上海后,鲁迅感到自己经常被攻击,每年总有几回谣言缠身,原因之一,便是“所谓‘文学家’,如长虹一样,以我为‘绊脚石’,以为将我除去,他们的文章便光焰万丈了”⑨。而漂聚于上海者,则“专用造谣,恫吓,播弄手段张网,以罗致不知底细的文学青年,给自己造地位;作品呢,却并没有”⑩。考察文学家卑劣的根源,鲁迅认为并不在于“文人无行”,而在于“文人无文”,因而,他们只能靠种种手段混迹文坛:
拾些琐事,做本随笔的是有的;改首古文,算是自作的是有的。讲一通昏话,称为评论;编几张期刊,暗捧自己的是有的。收罗猥谈,写成下作;聚集旧文,印作评传的是有的。甚至于翻些外国文坛消息,就成为世界文学史家;凑一本文学家辞典,连自己也塞在里面,就成为世界的文人的也有。然而,现在到底也都是中国的金字招牌的“文人”。⑪
鲁迅由此断言,这些人“不过是在‘文人’这一面旗子的掩护之下,建立着害人肥己的事业的一群‘商人与贼’的混血儿而已”⑫。
其四,文士往往教人做顺民,尽显“说客”“帮闲者”的面目。1925年,鲁迅指出,“学者的进研究室主义,文学家和茶摊老板的莫谈国事律,教育家的勿视勿听勿言勿动论”,实与“遗老的圣经贤传法”相同,都是统治者用以麻痹、压迫人民的首选方法⑬。而它们的共同本质,即以种种理由反对任何主张变革的激烈言论,乃至劝人甘做顺民:
古来就这样,所谓读书人,对于后起者却反而专用彰明较著的或改头换面的禁锢。近来自然客气些,有谁出来,大抵会遇见学士文人们挡驾:且住,请坐。接着是谈道理了:调查,研究,推敲,修养,……结果是老死在原地方。否则,便得到“捣乱”的称号。⑭
而劝人“不走”的学士文人,其实“便是教人要安本分的老婆子”⑮。“三一八”惨案发生不久,鲁迅即指出,正是“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的“点头”(即帮闲),使得许多战士灭亡,许多猛士无所用其力⑯。
其五,文士常常假公济私、党同伐异,充当统治者“保驾的打手”和“抬驾的轿夫”⑰。以陈西滢为代表的现代评论派是“所谓学者,文士,正人,君子等等,据说都是讲公话,谈公理,而且深不以‘党同伐异’为然的”,但“可惜我和他们太不同了,所以也就被他们伐了几下”⑱。基于斗争经验,鲁迅揭露这些人是“自称‘无枪阶级’而其实是拿着软刀子的妖魔”⑲。而稍后鼓吹革命文学的创造社、太阳社以及新月社的梁实秋等,在鲁迅看来,其手段与面目并无本质区别。
二、“伪士”与“虚文”
在中国古代,士最初专指武士,经过春秋、战国时期激烈的社会变动,尤其汉代尊儒禁侠之后,方才蜕化成不务农、工、商,而单纯以读书为专业,“其事在口舌”的文士⑳。随后,由于统治者习惯于把天下的方士、文士统统豢养起来,这些人也就和后来的清客略同,都是统治阶级的玩物。无论作为幕僚抑或清客,知书能文是文士的共同特点,但在其内部,文人与学者的地位似乎尊卑有别,“中国诗人也每未免感得太浅太偏,走过宫人斜就做一首‘无题’,看见树桠叉就赋一篇‘有感’”,就连以学问自许的道学先生,也“必以学者自居,生怕将来的国史将他附入文苑传”㉑。然而,文人学者的浅薄、偏狭与否倒是其次,关键是他们面对文章、学问时的言行不一:“自己一面点电灯,坐火车,吃西餐,一面却骂科学,讲国粹……往往只讲空话,以自示其不凡。”㉒因而,在新文化运动落潮后,尤其自国民革命爆发以来,鲁迅除了揭露文士的本来面目外,更将矛头集中指向其“虚怯”“虚伪”与“虚文”的面向。
首先,鲁迅认为中国的文士对于人生,至少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更不用说当面抗争。例如,1926年8月,孙传芳在南京恢复古制,举行投壶之礼,马上就有“勇敢的文人学士们”,“在北京出版的周刊上斥骂孙传芳大帅”㉓,看似壮举,其骨子里却透着虚怯。有鉴于此,无论是现代评论派、新月社,抑或其他文士,多是投机逐利、欺世盗名的伪士:“当他的主子被推翻时,他会及时投向新主子的怀抱,把枪口对准新主子的敌人,哪怕这新主子就是他此前反对的匪,哪怕新主子的敌人就是他此前的主子。”㉔当然,伪士总会改头换面,重新粉墨登场,比如段祺瑞执政府垮台后,《新月》忽而起劲,“这是将代《现代评论》而起,为政府作‘诤友’,因为《现代》曾为老段诤友,不能再露面也”㉕。就此而言,诚如论者指出,鲁迅之所以把伪士认作“伪”,并非针对他们的思想内容,而是针对他们的态度,因为伪士议论的内容虽然是“正”或“新”,而其态度却是“伪”或“旧”㉖。换句话说,伪士之所以伪,关键在于他们的议论并非发自内心,而是打着各种旗号威吓或压迫对手,以此获取自己想要的利益。
其次,基于对中国文士的洞察,处在思想左转时期的鲁迅,对当时鼓吹革命文学的创造社、太阳社也多有批评,重点之一是关于文学与革命能否统一的问题。郭沫若认为文学与革命能够统一:“凡是表同情于无产阶级而且同时是反抗浪漫主义的便是革命文学。”㉗王独清也认为:“我们的文学便是我们革命的一个战野,文学家与战士,笔与迫击炮,可以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㉘然而,鲁迅所认为的统一,是创作家与革命家在身份上的实际统一,而不是文学的表现内容与革命属性的统一,因为“知道革命与否,还在其人,不在文章的”㉙。因此,他批评当时的革命文学家“招牌是挂了,却只在吹嘘同伙的文章,对于目前的暴力和黑暗不敢正视”㉚,其虚怯和虚伪的品性与现代评论派、新月社诸公并无不同。
第三,关于文学与革命的先后关系,鲁迅坚持“革命先行,文艺后变”的观点:
革命时代总要有许多文艺家萎黄,有许多文艺家向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冲进去,乃仍被吞没,或者受伤。被吞没的消灭了;受伤的生活着,开拓着自己的生活,唱着苦痛和愉悦之歌。待到这些逝去了,于是现出一个较新的新时代,产出更新的文艺来。㉛
继而,在1927年4月为黄埔军官学校学员所做的演讲中,鲁迅指出:“到了大革命的时代,文学没有了,没有声音了,因为大家受革命潮流的鼓荡,大家由呼喊而转入行动,大家忙着革命,没有闲空谈文学了。”㉜此后,鲁迅进一步认为,在革命时代“注重实行的,动的”是智识阶级“不可免避的运命”㉝。因此,他希望青年不要成为躲进书斋的“糊涂的呆子”,而要成为“对于实社会实生活略有言动”、乃至投身革命战争的“勇敢的呆子”㉞。质言之,在鲁迅看来,革命时代的中国迫切需要的是从事革命的实际工作,而非空谈革命的虚文,是战士而非文士。
在彼时的革命文学家中,太阳社成员蒋光慈最看重创作,他曾宣称:“我以为与其空谈什么空空洞洞的理论,不如为事实的表现,因为革命文学是实际的艺术的创作,而不是几篇不可捉摸的论文所能建设出来的。”㉟然而,蒋光慈的创作也非鲁迅认可的革命文学,因其小说《短裤党》“写得并不好,他是将当时的革命人物歪曲了的”㊱。此外,就蒋光慈本人而言,据其友人回忆:
我们看到他的小说时,直觉地以为他是一个无论在思想上,行动上的革命人物,不知他竟是一个十足的罗曼谛克底小资产阶级……我们要认识蒋光慈,首先要知道他并不是一个意识行动完全相符的人,而是一个憧憬着曙光的,并绝对同情着劳苦阶级的“作家”。近来在文坛上所流行的两句:(I am not a fighter.But I am a Writer),大可为光慈所吟。㊲
蒋光慈不是一个“战士”(fighter),而只是一个“作家”(writer),这不仅是友人对他的观察,也是鲁迅对所谓革命文学家的观感,这与鲁迅关于真正的革命文学家本身是革命者、战士的主张正相乖离。
此外,在鲁迅看来,真正的革命文学,无论叫做无产阶级文学、大众文学抑或平民文学,都应该是由无产阶级创造并表达本阶级思想的文学,而不是读书人所写的表达智识阶级思想的文学。就此而言,彼时产生广泛影响的革命文学,其实都是小资产阶级观念的产物,因为作者还都是读书人,并不容易写出革命的实际来,就算是茅盾的《子夜》,也“只是作用于智识阶级的作品而已”㊳。因而,要在革命时代创造无产阶级自己的文学,首要任务就是唤起民众,这既是革命先驱孙中山的遗嘱之一,也是其“知难行易”哲学的精髓:侧重在“知”,更要一般民众都“知”㊴。基于对统治阶级及其帮闲者愚民行径的洞察,鲁迅认为要想成功地写出大众化的文艺,就必须依靠“政治之力”(暴力革命)的帮助,否则,“许多动听的话,不过文人的聊以自慰罢了”㊵。在这里,鲁迅再次强调革命的实行之于创造革命文学的实质意义,否定了革命文学家一厢情愿的空话与虚文。
三、“战士”与“实行”
虽然鲁迅如此批判文士及其虚文,但在他的论敌眼中,他与当时的中国文士并无不同。与鲁迅有过笔墨之争的地质学家李四光曾写道:
我听说鲁迅先生是当代比较有希望的文士。中国的文人,向来有作“捕风捉影之谈”的习惯,并不奇怪。所以他一再笑骂,我都能忍受,不答一字。暗中希望有一天他自己查清事实,知道天下人不尽像鲁迅先生的镜子里照出来的模样。到那个时候,也许这个小小的动机,可以促鲁迅先生作十年读书、十年养气的功夫。也许中国因此可以产生一个真正的文士。那是何等的贡献!㊶
李四光在此明褒暗贬,言下之意不难明白:目前的鲁迅与向来作捕风捉影之谈的中国文人并无不同,与“真正的文士”尚有距离。
对此,鲁迅不仅奉还了文士的称号,而且坚称“我是不属于这一类的”㊷,表明了不屑于与之为伍的立场。不仅如此,在上海生活几年之后,鲁迅对文士的身份及相关名号尤为反感:“近二年来,一切无耻无良之事,几乎无所不有,‘博士’‘学者’诸尊称,早已成为恶名……而在‘作家’一名之中,则可包含无数恶行也。”㊸正是出于对文士身份的深恶痛绝,当林语堂、陶亢德邀约鲁迅在《人间世》半月刊登载所谓“作家”并“夫人及公子”的照片时,均被其婉言谢绝㊹。
鲁迅之所以拒绝文士身份及相关名号,也是出于对自身文化情怀、战斗立场的确认。对于写作动因,鲁迅一方面坦承自己为改革者呐喊的创作初衷,另一方面则坚称之所以留心文学,并不想以文学家行世,不过想利用它的力量来改良社会㊺。而对于自己缘何坚持写作不被看好的杂文,鲁迅写道:
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㊻
在此,鲁迅以钟情于沙漠里飞沙走石、头破血流的生命砥砺,区别于迷恋艺术之宫里小桥流水、风花雪月的文人雅趣,也表达了自己对杂文的真切情感。
与此同时,选择杂文这一文体,也源于鲁迅自身的现实考量与斗争策略:
况且现在是多么迫切的时候,作者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予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潜心于他的鸿篇巨制,为未来的文化设想,固然是很好的,但为现在抗争,却也正是为现在和未来的战斗的作者,因为失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未来。㊼
质言之,鲁迅选择了杂文这一文体,也就选择了战士的角色和身份。他不仅如此实践,而且以此鼓舞后辈:“现在需要的是斗争的文学,如果作者是一个斗争者,那么无论他写什么,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斗争的。”㊽或许正因如此,早在1927年,就有读者指出:“《热风》和《华盖集》,都是先生的杂感短文,在这里的鲁迅先生,以战士身而显现了!”㊾稍后,林语堂则干脆称鲁迅为“一个光荣地胜利的‘武夫作家’(Soldier-writer)”㊿。
作为时涉论争的战士,鲁迅强调,与陈西滢、梁实秋等祭出“公理”“多数”等旗帜的手段不同,自己“所谈的道理是‘我以为’的道理,所记的情状是我所见的情状”[51],虽然文字往往让人不舒服,甚至使人气闷、憎恶、愤恨,“但实为公仇,决非私怨”[52]。因此,即便被贴上“毒笔文人”的标签,鲁迅都坚信自己文章的价值并不在文人学者的名文之下,“并且相信有些人会从中寻出合于他的用处的东西”[53]。而注重杂文的战斗功能并确信其有益于世人,也使得鲁迅对其读者别有期待:“我的文章,未有阅历的人实在不见得看得懂,而中国的读书人,又是不注意世事的人居多,所以真是无法可想。”[54]
期待读者能注意世事,实与希望青年“注重实行的,动的”思想主张一以贯之,这使得鲁迅有别于同时代的其他青年导师。1925年初,在《京报副刊》发起的青年必读书目征集活动中,与梁启超、胡适、顾颉刚等人所开大量中国古典书目不同,鲁迅不仅交了白卷,而且还主张少看或不看中国书,并强调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55]。对此,夏济安在20世纪60年代指出,如果将这个宣言放到鲁迅一生的经历中检验,依鲁迅的说法,人活着的证明便是“行”的能力,但反观他自己,一生并没有什么可供人缅怀的壮举,反倒是他所轻视的文学创作,成为他盛名的依傍[56]。夏氏此说堪称尖锐,但仅在字面上突出鲁迅自身言与行的截然对立,则所下结论未免武断,因为这里涉及在“言”(文学创作)之外,鲁迅的思想主张、文化实践对20世纪中国革命的实际贡献的问题。
事实上,20世纪中国知识界所谈论的革命,并不单指政治层面的暴力行动,而更接近于1932年傅斯年所提出的广义的“近代意义的革命”,即“这里所谓革命者,不只政治革命,应该包括一切社会的、文艺的、思想的改革而言”[57]。而这些改革都是需要知识者开展文艺创作、思想论争等文化实践的“行”。因此,相较于政治革命,鲁迅试图将自我从智识阶级中解救出来的思考、挣扎及论争,其实包含着知识者的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兼及言与行层面的多重对决,称得上是一场文艺的、思想的革命,一种蕴含文化实践的“行”。此外,彼时鲁迅作品的流播,其与“言”相关的讲演、通信,以及编辑出版、倡导木刻、签名请愿、参加左联等文化实践所产生的积极影响,正是新文化运动成就的体现。进一步讲,正因其对伪士、虚文的摒弃,对黑暗的决绝反抗,以及“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58]的文化实践和战斗功绩,鲁迅(乃至一代新文化人)以言为武器的文化革新运动,已然突破了传统言、行二元对立的畛域,称得上是一场实在的社会革命。
四、知识者的“理想典型”
虽说如此,对知识者自身的局限,鲁迅依然十分清醒。1925年,鲁迅就曾感慨“说话的也不过能说话,弄笔的也不过能弄笔”[59]。两年之后在广州的亲身经历,更让他感到文学总是一种余裕的产物:“掉弄笔墨的,从实行者看来,究竟还是闲人之业。”[60]或许正因如此,鲁迅坦承“我并不希望做文章的人去直接行动,我知道做文章的人是大概只能做文章的”[61]。就此看来,鲁迅重行轻言的出发点,主要并非鼓动知识者去直接参与暴力革命,而是强调其言行要与实际的社会生活相关,要尽可能地立足当下。
有鉴于此,鲁迅批评那些自称“超阶级”和“超时代”的作家:
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62]
对于国民革命之后的中国知识界而言,鲁迅的批评堪称切中时弊。然而,恰恰在关于作家的创作与阶级、时代的关系方面,鲁迅一直备受攻击。比如,此前成仿吾形容他是“有闲阶级”“趣味主义者”[63],冯乃超嘲讽他是抱持“隐遁主义”的“落伍者”[64],随后廖沫沙则挖苦他是专写“不痛不痒、毫无着落”文章的“花边文学家”[65],等等。
对于创作,鲁迅曾从社会经济层面揭橥现代作家的来源及其与当今文坛的关系:
要之,凡有弄弄笔墨的人们,他先前总有一点凭借:不是祖遗的正在少下去的钱,就是父积的还在多起来的钱。要不然,他就无缘读书识字。现在虽然有了识字运动,我也不相信能够由此运出作家来。所以这文坛,从阴暗这方面看起来,暂时大约还要被两大类子弟,就是“破落户”和“暴发户”所占据。[66]
实际上,作为由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成长起来的作家之一,鲁迅与其他“破落户”“暴发户”不同,他不仅没有因成为作家而自豪,而且以一种“与强烈的悲剧感相伴随的自我反观和自我否定”的“中间物”意识[67],反思自己的作家身份,挖掘和批判其所在的智识阶级的劣根性。
换句话说,无需批评者的指责,鲁迅看待文学创作和作家身份的态度,本来就十分矛盾。冯雪峰在回忆1928年同鲁迅的交往时,曾描摹鲁迅彼时的心迹:“他一方面蔑视着知识分子,一方面又非常执着地肯定着知识分子的任务和工作,并且为知识分子的地位和命运悲哀,——这种矛盾的情绪和意见,确是他随时地流露出来的。”[68]一方面是羞与为伍且决心跳出,另一方面则是身处其中无可逃脱,彼时鲁迅内心的矛盾和焦虑不难想象。对此,冯雪峰分析道:“从他个人说,我觉得他是非常地要求保持独立性和独立活动的人;但从他的社会思想和向来的战斗目的说,他一直要求在时代的开辟运动中做一名战卒,这要求又在新的情势下在迫着他了。”那么,在鲁迅那里,保持个人独立性与“时代的新的社会任务”之间冲突的结果如何?冯雪峰认为,“那结果,是个人完全埋没到时代的集体的战斗中,而于获得新的社会力后开拓了最大限度的‘独立性’”[69]。
就此而言,鲁迅为写作所赋予的战斗姿态,与以胡适为代表的自由主义知识者迥然有别,后者通过一种几近理性主义的抽象达到对于群众和当下的疏离,而前者则自觉选择成为时代的“战卒”,由此实现对于群众和当下的介入。当然,鲁迅与胡适之间的差异,除了源于家教、性情、社会地位、审美趣味的不同之外,还有学养背后哲学立场的差异:“胡适的改良渐进立场,背后是杜威的实验主义哲学;反过来,鲁迅的彻底怀疑与坚决反叛,则有尼采哲学的深刻印记。”[70]不过,鲁迅的这种介入,并非个体理性精神的独自远行,而是以战士的身份投入当下的不无血污的历史,同时保持足够的清醒,正如他所言:“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71]因而,鲁迅这种介入中的反省,不仅不同于胡适的理性主义,更与尼采式的精神狂人迥然有别。而这种区别的根源或许在于,与世界的疏离造成一种精神的个性,而介入当下则在个体自我中唤醒一切属于人的东西,前者要求的是自我修炼,后者强调的则是爱[72]。从实际情况来看,1928年以后,鲁迅在调适自我修炼与集体战斗时,多取积极的姿态与合作的立场,所谓“创作总根于爱”[73]、“革命的爱在大众”[74],既是鲁迅赋予写作的使命,也是他在矛盾冲突中得以坚持前行的内在动力。
1932年,在回顾自己与文士阶级的斗争经历时,鲁迅援引德国马克思主义者梅林格(Franz Mehring)的观点,大意是在坏下去的旧社会里,对持不同意见者攻击陷害最凶的是他同阶级的人,因为“他们以为这是最可恶的叛逆,比异阶级的奴隶造反还可恶,所以一定要除掉他”。于此,鲁迅不仅总结了以往四处碰壁的原因,而且检讨了自身“中产的智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更将自我身份的解放预约给了无产阶级革命:“只是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后来又由于事实的教训,以为惟新兴的无产阶级才有将来,却是的确的。”[75]这不仅是鲁迅思想左转以后的自我剖析,更是他对新的身份的热情期许。然而,在鲁迅去世八十多年后的今天,或许有人会提出疑问:假若鲁迅期待的那场革命,确如雷蒙·阿隆指出,“如同过去的所有革命一样,只是由一个精英集团通过暴力取代另一个精英集团”,“并未呈现出任何非同寻常的特征”[76],那么,他所执念的自我身份的解放,会不会只是一个心造的幻影?
对于鲁迅而言,这或许是无法回避的难题。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无论现实如何发展,革命能否彻底实现,鲁迅追求自我身份解放时的遭遇,正是一个不断追求改造世界、改造自我的知识者的生动写照。1927年10月在上海国立劳动大学的演讲中,鲁迅就指出,“真的智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除了站在底层平民一边,“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不过他的本身——心身方面总是苦痛的”[77]。这既是鲁迅对“真的智识阶级”的定义和礼赞,也是其作为“永远的革命者”的夫子自道。就此而论,在反抗旧文化、旧秩序和解放自我的道路上,鲁迅虽然无法像胡适、周作人那样保持“爱智者”的理性与平和[78],但他或许才是更丰富、更伟大的“那一个”,因为他深刻体验了革命时代的知识者新的兴奋与挣扎,并选择直面超越个体经验和历史传统的更深层次的冲突。
进一步来看,鲁迅对文士身份的拒绝,其意义不仅在于他对智识阶级的否定与批判,更在于他以文学书写、文化实践诠释了一个不断追求革命、以至于革本阶级命的知识者的“理想典型”。这是鲁迅口中与“冒充的智识阶级”“伪士”天壤有别的“真的智识阶级”,更是后人眼中“真正的知识分子”,一个“稀有罕见之人”,因为他“支持、维护的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真理与正义的永恒标准”[79]。
① 令飞(鲁迅):《摩罗诗力说》,载《河南》第2号,1908年2月。
② 周树人:《拟播布美术意见书》,载《教育部编纂处月刊》第1卷第1册,1913年2月。
③鲁迅:《读书杂谈——鲁迅在广州知用中学演讲》,黄易安笔记,载《北新》第47、48期合刊,1927年9月16日。
④关于此问题,参见拙文《革命时代“学者”与“文人”的歧途——对顾颉刚与鲁迅冲突的另一种探讨》,载(香港)《中国文学学报》2015年第6期。
⑤ 何家干(鲁迅):《萧伯纳颂》,载《申报·自由谈》1933年2月17日。
⑥ 桃椎(鲁迅):《序的解放》,载《申报·自由谈》1933年7月7日。
⑦⑭ 鲁迅:《这个与那个》,载《国民新报副刊》1925年12月22日。
⑧ 参见鲁迅《书信·致徐懋庸340920》,《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0页。
⑨ 鲁迅:《书信·致韦素园310202》,《鲁迅全集》第12卷,第253页。
⑩ 鲁迅:《书信·致王冶秋360915》,《鲁迅全集》第14卷,第148—149页。
⑪ 何家干(鲁迅):《文人无文》,载《申报·自由谈》1933年4月4日。
⑫ 鲁迅:《辩“文人无行”》,载《文学》第1卷第2号,1933年8月1日。
⑬ 冥昭(鲁迅):《春末闲谈》,载《莽原》第1期,1925年4月24日。
⑮ 培良:《记鲁迅先生的谈话》,载《语丝》第94期,1926年8月28日。
⑯鲁迅:《这样的战士——野草之十九》,载《语丝》第58期,1925年12月21日。
⑰隼(鲁迅):《五论“文人相轻”——明术》,载《文学》第5卷第3号,1935年9月1日。
⑱ 鲁迅:《〈华盖集〉题记》,载《莽原》第2期,1926年1月25日。
⑲ 鲁迅:《〈坟〉的题记》,载《语丝》第106期,1926年11月20日。
⑳ 参见顾颉刚《史林杂识》,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85—91页。类似看法亦可参见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页。
㉑ 鲁迅:《诗歌之敌》,载《京报》附刊《文学周刊》第5期,1925年1月17日。
㉒ 鲁迅:《书信·致阮善先360215》,《鲁迅全集》第14卷,第27页。
㉓ 鲁迅:《上海通信》,载《语丝》第99期,1926年10月2日。
㉔ 鲁迅:《学界的三魂》,载《语丝》第64期,1926年2月1日。
㉕ 鲁迅:《书信·致章廷谦290801》,《鲁迅全集》第12卷,第201页。
㉖参见伊藤虎丸《早期鲁讯的宗教观——“迷信”与“科学”之关系》,《鲁迅、创造社与日本文学——中日近现代比较文学初探》,孙猛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
㉗ 郭沫若:《革命与文学》,载《创造月刊》第1卷第3期,1926年5月16日。
㉘王独清:《文艺上之反对派种种——在暨南大学讲演》,载《澎湃》创刊号,1928年8月5日。
㉙ 鲁迅:《通信(并Y来信)》,载《语丝》第4卷第17期,1928年4月23日。
㉚ 鲁迅:《文艺与革命(并冬芬来信)》,载《语丝》第4卷第16期,1928年4月16日。
㉛ 鲁迅:《马上日记之二》,载《世界日报副刊》1926年7月19日。
㉜ 鲁迅:《而已集·革命时代的文学》,北新书局1928年版,第16页。
㉝[77]鲁迅:《关于智识阶级》,黄河清笔记,载《国立劳动大学周刊》第5期,1927年11月13日。
㉞ 鲁迅:《〈书斋生活与其危险〉译者附记》,载《莽原》第2卷第12期,1927年6月25日。
㉟ 蒋光慈:《关于革命文学》,载《太阳月刊》二月号,1928年2月1日。
㊱ 鲁迅:《书信·致伊罗生340714》,《鲁迅全集》第14卷,第309页。
㊲ 杨剑花:《关于蒋光慈》,杨之华编《文坛史料》,中华日报社1944年版,第224页。
㊳ 鲁迅:《书信·致吴渤331213》,《鲁迅全集》第12卷,第516页。此外,鲁迅曾劝增田涉勿翻译《子夜》,“乃其非永久价值的作品”(增田涉:《鲁迅的印象》,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80年版,第19页)。
㊴ 鲁迅:《关于〈子见南子〉》,载《语丝》第5卷第24期,1929年8月19日。
㊵ 鲁迅:《文艺的大众化》,载《大众文艺》第2卷第3期,1930年3月1日。
㊶李四光:《李四光先生来件》,载《晨报副刊》第1434号,1926年2月1日。
㊷鲁迅:《不是信》,载《语丝》第65期,1926年2月8日。
㊸ 鲁迅:《书信·致姚克340412》,《鲁迅全集》第13卷,第75页。
㊹ 参见鲁迅《书信·致林语堂340415》,《鲁迅全集》第13卷,第78页;鲁迅《书信·致陶亢德340525》,《鲁迅全集》第13卷,第123页。
㊺ 参见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等著《创作的经验》,天马书店1933年版,第1页。
㊻ 鲁迅:《华盖集·题记》,北新书局1926年版,第Ⅲ—Ⅳ页。
㊼[53]鲁迅:《且介亭杂文·序言》,三闲书屋1937年版,第Ⅱ页,第Ⅲ页。
㊽ 鲁迅:《书信·致萧军341009》,《鲁迅全集》第13卷,第224页。
㊾ 张迂庐:《欢迎鲁迅先生来广州》,钟敬文编《鲁迅在广东》,北新书局1927年版,第2页。
㊿ 林玉堂(林语堂):《鲁迅》,光落译,载《北新》第3卷第1期,1929年1月1日。
[51]鲁迅:《新的蔷薇》,载《语丝》第81期,1926年5月31日。
[52]鲁迅:《书信·致杨霁云340522》,《鲁迅全集》第13卷,第113页。
[54]鲁迅:《书信·致王冶秋360405》,《鲁迅全集》第14卷,第70页。
[55]鲁迅:《青年必读书(十)》,载《京报副刊》第67号,1925年2月21日。
[56]参见夏济安《黑暗的闸门——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研究》,高芷均等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31页。
[57]罗志田:《士变:20世纪上半叶中国读书人的革命情怀》,《近代读书人的思想世界与治学取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125页。
[58]鲁迅:《坟·写在〈坟〉后面》,未名社1927年版,第303页。
[59]鲁迅:《编完写起》,载《莽原》第4期,1925年5月15日。
[60]鲁迅:《叶永蓁作〈小小十年〉小引》,载《春潮月刊》第1卷第8期,1929年8月15日。
[61]鲁迅:《“醉眼”中的朦胧》,载《语丝》第4卷第11期,1928年3月12日。
㉖ 鲁迅:《论“第三种人”》,载《文化月报》第1卷第1期,1932年11月15日。
[63]仿吾(成仿吾):《完成我们的文学革命》,载《洪水》第3卷第25期,1927年1月16日。
[64]冯乃超:《艺术与社会生活》,载《文化批判》创刊号,1928年1月15日。
[65]林默(廖沫沙):《论“花边文学”》,载《大晚报》1934年7月3日。
[66]干(鲁迅):《文坛三户》,载《文学》第5卷第1号,1935年7月1日。
[67]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91页。
[68]冯雪峰:《鲁迅回忆录(二十一)》,载《文汇报》1946年11月27日。
[69]参见冯雪峰《鲁迅回忆录(十八)》,载《文汇报》1946年11月23日。
[70]陈平原:《鹦鹉救火与铸剑复仇——胡适与鲁迅的济世情怀》,载《学术月刊》2017年第8期。
[71]鲁迅:《半夏小集》,载《作家》第2卷第1期,1936年10月15日。
[72]参见卡尔·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王德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76页。
[73]鲁迅:《小杂感》,载《语丝》第4卷第1期,1927年12月17日。
[74]鲁迅:《书信·致韦素园290407》,《鲁迅全集》第12卷,第160页。钱理群也认为:“爱是构成鲁迅战士品格的基本要素之一。”(钱理群:《心灵的探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88页。)
[75]鲁迅:《二心集·序言》,合众书店1932年版,第4—5页。
[76]雷蒙·阿隆:《知识分子的鸦片》,吕一民、顾杭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页。
[78]参见拙文《知识者“爱智之道”的背后——一九三〇、四〇年代周作人对儒家的论述》,载《文学评论》2013年第2期。
[79]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