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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古书画“北移”现象之辨

2018-10-10刘亚刚

文艺研究 2018年9期
关键词:藏家藏品书画

刘亚刚

有关清初书画鉴藏重心“北移”的问题,已有学者论及。刘金库《南画北渡——清代书画鉴藏中心研究》一书专就此问题撰成,惜其讨论并未深入,且失于错讹与枝蔓①。李永《清初北方士人书画鉴藏家群体及交往——以孙承泽为中心的考察》一文,将清初北方鉴藏家群体的兴起归因于战争对南方书画鉴藏群体的破坏和北方鉴藏家如孙承泽等人所具有的范式般的影响力,以及北方鉴藏群体形成良性互动的书画交往圈②。刘恒在《中国书法史·清代卷》中也对此现象有所涉及:“明末以前,比较知名的私人收藏家几乎全部集中于长江中下游以及太湖东南一带。这一格局是从元代以来开始形成的,大量的书画名迹尽管一直在私人鉴藏家手中相互交流,但基本上没有散逸出这个范围。然而到了清初,这一格局很快打破。”③明末清初,大量古代书画由南向北移动这一现象在当时即引起一些鉴藏家和书画商人的注意,但关于此问题的讨论至今仍局限在此现象本身,并未深究其前因与后果。诚然,若着眼于更长的历史时期,尤其是历经清代中期的朝廷大规模扩充内府收藏之后,古代书画的“北移”可以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若限定在清初,我们却难以轻易下此结论。本文就此现象展开讨论,认为所谓清初古代书画的“北移”只是一种浮于表面的假象,其实质是,晚明以来旧有的收藏格局被打破,藏品由晚明的南方旧族向清初新兴的士大夫阶层流动,而新兴的士大夫阶层所具有的地域属性,以及阶层内部藏品再次频繁的流转,增加了这一现象的复杂程度,让我们不能简单地以“北移”一词来概括这一现象。

一、“北移”现象的发现

民国学者余绍宋注意到,顾复的《平生壮观》,“凡历来剧迹,见于吴氏《大观录》、安氏《墨缘汇观》及《石渠宝笈》者,大体皆为来候(顾复)所见及。来候自序谓:‘未尝南渡钱唐,北越长淮’,而所见如是之多,足知明末清初东南一隅收藏之富”④。《平生壮观》是一本记录作者三十多年所见书画的著述,成书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这从一个侧面揭示了明末清初鉴藏重心在东南的事实。然而,此时大量古代书画由南向北移动的现象已经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康熙十六年(1677)十一月二十二日,喇沙里、陈廷敬、沈荃、叶方蔼和张英等五人陪同康熙皇帝鉴赏《曹娥碑》墨迹,并由沈荃题跋以记其事。沈荃“古迹应时而出,上佐宸览用光文治”⑤的跋语透露出这是一件新近收归内府的藏品。此前,顾复曾在南方见过此卷,并将其录入《平生壮观》⑥。一个月之后的十二月二十一日,康熙给当时入直南书房的张英和高士奇赐观内府所藏书画,其中有两卷引起我们特别的注意。一卷是周文矩画作《说剑篇》,其后有董其昌书法。此轴原为王士禛家旧藏,后归周亮工。王士禛《居易录》云:“予家周文矩《庄子说剑图》售于周侍郎栎园(亮工),今亦入内府矣。书画固能通神,其遭逢亦自有时耳。”⑦另一卷是盛于檀香木匣并由虾须小帘缠裹的小楷《黄庭经》,用葵花纹绫装裱,极为精良,上有宣和玉玺,被宋徽宗赵佶题为王羲之书,曾为江南“□氏”家藏。据高士奇诗句“此卷向在江南久,结绿悬黎价无偶”⑧推测,高士奇曾在江南见过此卷,标价极高,而今却已流入内府。此卷也同样出现在顾复的《平生壮观》中。

当士大夫们在宫廷鉴赏新近由南方流入内府的名迹时,南方的鉴藏家和书画商人也已经切身感受到了这一趋势。顾复在《平生壮观》中记录陆机《平复帖》时写道:“王济之购而北去。”⑨主要活动于苏州和徽州一带的书画商人吴其贞也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现象。早在顺治十六年(1659)冬天,吴其贞在苏州阊门外潘秀才家见到李公麟《九歌图》和《淳化阁帖》十卷。据吴判断,《九歌图》曾见于文嘉为江陵题其所藏书画录目,而《淳化阁帖》虽非祖本,却也是宋搨。因而,两者均价值千金。但让吴其贞遗憾的是,这样的名迹,“未几再过索观,已为北人售去”⑩。更让吴震惊的是,第二年,即顺治十七年(1660)四月十一日,他在吴门见到北京来的书画商人王际之。此人与顾复所记将陆机《平复帖》购而北去的王济之很可能是同一个人⑪。安岐《墨缘汇观》将王济之与顾复之弟顾崧并称,曰:“彼时精于鉴别者,有都门王济之、江南顾维岳之称。”⑫可见,王在当时的书画鉴藏圈内颇有声望。王际之往返于苏州一带与北京之间,将南方的书画藏品购而北去,从中谋利。这次与吴其贞相遇时,王际之所获颇丰,从嘉兴已有近百年书画收藏史的高、李、姚、曹四家购得书画藏品过百件(见下表)。面对此情此景,吴其贞不禁感叹道:“今一旦随际之北去,岂地运使然耶!”⑬

吴其贞顺治十七年(1660)四月十一日所见王际之购入书画列表⑭

3林藻 唐 《深慰帖》罗纹纸。有绍兴“奇观”小玺,赵孟頫、柯九思、吴宽等七人题识。已刻入《停云馆帖》。4蔡襄 北宋《及新帖》《入春帖》《书极帖》《是县帖》《谢郎帖》《中间帖》《大研帖》《欲寻帖》《蒙惠帖》九帖合卷。每帖各一体。纸墨皆胜。有倪瓒等三人题跋。5 马和之 南宋 《后赤壁图》 绢画。卷后有赵构书《赤壁赋》一篇。6 蔡襄、苏轼、黄庭坚 北宋蔡襄《今日帖》、苏轼《武昌帖》、黄庭坚《垂顾帖》三帖合装。苏轼《武昌帖》书在粉笺上,剥落,精神不旺。7钱选 元代 《渊明图》 纸本。有题识。卷后有鲜于端书《归去来辞》。8赵祯 北宋 《兰亭记》绢本。有何端礼所绘图画,赵构《兰亭记》并其宋搨,宋、元三人跋。纸本。有“子昂戏作双松平远图”款识,又有自题识、杨载等二人题跋。10 米芾 北宋 《多景楼诗》 纸墨尚新。有秦桧等印,何执中、平显二人跋。11 苏庠 南宋 《便道帖》《均休帖》二帖合装。9 赵孟頫 元 《双松平远图》纸墨俱佳。卷后宋人五题跋。12 叶清臣等 宋宋绂《度支帖》、叶清臣《近造帖》、张商英《惶恐帖》《章示谕帖》《林帝帖》《刘焘帖》《之奇逐帖》、叶梦得《教示帖》《达赐教帖》《邦彦降顾帖》、韩蘄《王运使帖》、吴说《门内帖》、林摅《诲下帖》、吴忠惠《禀报帖》、叶适《前日帖》《煜问秀帖》、无名氏《夷塗帖》等十七帖合装。后有王穉登跋。13 梁楷等 宋元梁楷《花溪幽禽图》、徐熙《鸡冠蝴蝶图》、杨妹子《柳花图》《竹枝图》、刘松年《柳亭图》、无名氏《心猿意马图》《秋叶图》、刘宷《黄葵图》,另有宋元真迹共四十幅合装。前八图皆造精妙,其余不足记。

《昨日帖》为粉笺纸,《谢公帖》为本色纸。后有魏了翁、项元汴题识。已刻入《停云馆帖》。15 吴瑜 不详 《端箭图》 绢本。14 杜衍 北宋 《昨日帖》《谢公帖》二帖合卷。纸本,楷书。纸残去前段数行,计三十六字,由文徵明补足。上有贾似道等印章,卷后有文徵明、董其昌题识。17 黄庭坚 北宋 《长者墓志铭稿》《宋滤南老史翊止铭稿》。 纸墨佳,有董其昌跋。16 苏轼 北宋 《赤壁赋》18 赵构 南宋 《付岳武穆手敕》 纸墨如新。末书“付岳飞”三字。19 李公麟 北宋 《吴中三贤图》 绢本。每则由宋徽宗第四子郓王题。20 米芾 北宋《东山帖》《尊候帖》《淡墨深秋画远山绝句一首》《兴公帖》《太师帖》《张季明帖》《倒念揭》七帖合装。《东山帖》刻入《余清斋》。《尊候帖》有鲜于枢题。后四帖为项元汴旧藏,前三帖为曹溶旧藏。21 彦至等 宋22 苏洵、苏轼、苏辙、苏过 北宋彦质《至意帖》、元吉《手教帖》《闻子昭帖》、李大防《示问帖》、洪仁仲《议文帖》《降访帖》、吴说《门下帖》《诲谕帖》、王觌《平江帖》《胜悲忧患帖》十帖合装。苏洵《昨日道中帖》《陈元实帖》《宣繇帖》《南奎帖》、苏轼《知府帖》《运句帖》《深察帖》、苏辙《定国帖》《安居帖》《知郡帖》《十一日帖》《十二日帖》《十三日帖》《十四日帖》《定国二帖》、苏过《四诗帖》《贻孙帖》《远失帖》。吴说二帖尤妙。保留宋内府裱。23 赵千里 南宋 《江山图》 绢本。高一尺二三寸,长丈余。有朱元璋跋。24 黄庭坚 北宋 《糟薑帖》《天民帖》二帖合装。《天民帖》纸墨暗晦。卷后有明代俞贞木题跋,另附刘顺书法一则。

25 乔孔山等 宋乔孔山《十一月帖》、希蕰《阁下帖》、刘翔斋《野人帖》、王莘老《清范帖》、叶士鼎《刺府帖》《舶管帖》、陈孝《提刑帖》、程凤《提举帖》八帖合装。尚未裱,系内府所出。26 王蒙 元 《雨竹图》 纸本。有“黄鹤山樵王蒙戏作”八字款。27 荆浩 五代 《秋山图》 绢本。28 朱锐 南宋 《秋山驼车图》 绢本。29 张即之 南宋 《楷书杜诗一首》 纸墨俱佳。30 米芾 北宋 《乐圃先生墓志》31 倪瓒 元 是日所见,未登记。32 赵孟頫 元

吴其贞与王际之的这次相遇被学者们屡屡提及,用以证明这一时期鉴藏重心的“北移”。但目前的研究主要关注到这批藏品庞大的数量,并未对其价值予以深究。王际之此次所获足以让任何熟悉中国书画史的人大吃一惊,并立刻能够体会到吴其贞当时的心境。这批藏品主要集中在宋元,且以宋代为多,其中不乏珍品,如米芾《多景楼诗》、苏轼《赤壁赋》、黄庭坚《王长者墓志铭稿》等。这批藏品明显的时代特征可能与王际之的专长有关。据吴其贞描述,“王际之善裱褙,为京师名手,又能鉴别书画真伪。盖善裱者,由其能知纸纨丹墨新旧,而物之真赝已过半矣。若夫究心书画,能知各人笔性,各代风气,参合推察,百不差一,此惟际之为能也。然只善看宋人,不善看元人;善看纨素,不善看纸上,此又其短耳”⑮。吴其贞本人为徽州人,“常游苏州及淮扬,与收藏家相往来”⑯,其身份和经历所产生的地缘意识,使他在面对此情此景时所发出的感叹中充满了无奈和些许的悲凉。

吴其贞的感慨绝非就此一事而发,应是经他长期观察之后的切身感受。其《书画记》记录了他从崇祯八年(1635)至康熙十六年(1677)在徽州和苏州一带从事书画买卖生涯中所经见的书画。在他乘船行进的时间里,能颇为频繁地从收藏家和书画商人处见到许多古代书画,其中不乏剧迹。以吴其贞在顺治十三年(1656)四月的一次商旅为例。此次,吴其贞从扬州到泰兴,共有四次记录,所见多为唐宋书画珍品:四月二日,在扬州江孟明家见到一卷欧阳修两帖合装,一为《本纪帖》,一为《脱错帖》⑰;十日,在扬州陈以谓舟中见到王羲之《袁生帖》、怀素小草《千字文》、米芾《梅花诗赞》、薛道祖二帖,以及宋元小画册二本含四十八幅⑱;十五日,在丹阳张范我家见到江贯道《万壑千岩图》,并在张范我家从潘雨若手中购得宋人《罗汉图》绢画二幅⑲;二十五日,在泰兴拜访季寓庸,得见黄庭坚《刘宾客诗》、蔡襄《送徐公衍帖》、王献之《舍内帖》、怀素《自叙帖》、钟繇《季直表》墨迹、唐希雅《雪禽图》、黄筌《寒菊幽禽图》⑳。类似的行程在《书画记》中颇为常见。春江水暖鸭先知,像吴其贞这样阅历丰富的书画商人,最先感受到古书画“北移”的动向本不足为奇。

二、“北移”之考辨

“北移”之后的书画去向何处?是我们需要追问的一个问题,但似乎也是目前被关注“北移”现象的学者忽略掉的一个问题。这批藏品中的一部分几经流转后出现在了京城。如前文所提及的吴其贞于顺治十三年(1656)四月十日见到的王羲之《袁生帖》,后被高士奇收藏,并作为开篇第一件被录入他的《江村书画录》;二十五日见到的怀素《自叙帖》,据吴其贞所言,“向藏项墨林家,为法书墨迹第一卷。程季白以千金得之,寻归姚汉臣”㉑。此卷后被商贾携至京师,被徐乾学收藏。康熙三十二年(1693)夏天,高士奇从徐乾学处借得怀素《自叙帖》,留于几前达数月之久。据高士奇题跋可知,有人持怀素《自叙帖》至京,徐花去馔银五百两购得㉒。再如,顾复提及的《平复帖》北去之后,辗转流入梁清标之手,据安岐《墨缘汇观》云:“此卷余得见于真定梁氏。”㉓

若进一步追问新一轮藏家的地域属性即可发现,由南向北移动的藏品只是表象而已。康熙朝以富有收藏而知名者如高士奇、王鸿绪、徐乾学等人,虽在京师发迹,其藏品也有相当比例系从京师购入,但他们本人却是身居北地的江南人,高士奇来自钱塘,王鸿绪来自松江,徐乾学来自昆山。再如,同样颇富鉴藏盛名的宋荦和卞永誉,虽为北人,但其宦游之迹却主要在南方,宋荦任职江苏,卞永誉任职闽中。鉴藏家有随身携带藏品的习惯,高士奇就曾自称“生平所藏书画来去皆以自随”㉔。于是,藏品便随着鉴藏家在南北之间的迁移而流动,这让我们很难轻易断定这批从项元汴、季寓庸等南方藏家流出,再经王际之、吴其贞等书画商人之手流入京城的古代书画,此后的归宿究竟是南方还是北方,若仅以“北移”一词来概括这一现象则过于简单和偏颇。

以高士奇为例来印证这一论点应颇为恰当。据高士奇诗集等文献来看,尽管他早年受家庭等方面的影响对鉴藏古书画存有一定的兴趣㉕,但他未入直南书房之前(康熙十六年,1677)的藏品应非常有限㉖。入直南书房后短短十多年间,他一跃而成为当时最重要的收藏家之一。至康熙三十二年(1693),高士奇撰写的《江村销夏录》收录书画共210件,是他剔除自己曾在内府所见书画之后亲经品第的古代书画珍品。如此规模,在历代书画鉴藏类著述中毫不逊色。传为经高士奇手定的《江村书画目》共罗列真真假假书画共518件,这很可能接近了高士奇个人的收藏规模,只是其中赝品和价值不高的作品占有相当的比例。可参考的是,陆蓓容据《授研斋鉴藏录》等文献,推算宋荦的收藏规模应不少于393件㉗。从高士奇藏品的来源看,有藏于江南项氏、季氏家族者,如王羲之《袁生帖》、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也有北方藏家如孙承泽殁后购自其子孙者,如“赵子固落水本”《定武兰亭》,还有曾藏于地域属性与自己相同的鉴藏家如徐乾学等人者,如传为王献之所书《保姆志》。尽管借古书画向北移动的时机,高士奇迅速在京城积累并形成了自己的收藏规模,一跃而成为当时重要的收藏家之一,但其退居之后,又将藏品携往位于江南的平湖,并在平湖继续其鉴藏活动,撰成《江村销夏录》一书。因而,用“北移”一词来概括以高士奇为代表的收藏家藏品的地域性变化显然不妥。

我们不能简单判定清初古代书画“北移”的另一原因,在于这一时期藏品从一个藏家向另一个藏家再次流转的可能性非常之大。在康熙朝,藏品难以像晚明以前那样被某个固定的家族收藏,持续数十年,在数代人之间递藏,以求子孙永保。康熙时期的藏品流动频繁,某个藏家殁后,其子孙将其藏品出售或转赠他人,又造成新一轮的藏品流转,甚至同一件藏品在数十年间屡次转手的情况也极为常见。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新的流转多发生在士大夫阶层内。在官方尚未大规模介入且没有新的收藏阶层形成的情况下,这很大程度上应归因于他们对彼此藏品的熟知。曹溶殁后,其孙将其所藏拓本廉价出售,杨宾《大瓢偶笔》记云:“禾中曹秋岳侍郎,好金石之文,聚八百余种。生平不轻示人。没后二十余年,其孙尽载入吴,不问妍媸,概以微值售之。余所见者,尚三百余种,然宋拓者已无一纸矣。”㉘孙承泽殁后,其藏品很快消散殆尽,康熙四十六年(1707)九月,在真州的一次雅集中,与会者正在鉴赏王铎题赠给徐乾学的一把扇子。据曹寅题记可知,朱彝尊当日曾提及孙承泽殁后其藏品的情况。朱彝尊道:“北海先生家子孙皆僦屋居,甲海内收藏之富,今已荡然无寸缣片纸。”㉙以孙承泽收藏的“赵子固落水本”《定武兰亭》为例,这是一件流传有绪的珍贵拓本,因赵孟坚(子固)曾于行舟间遇风落水抢护不失而得名。孙承泽获赠于白函三,承泽殁后,高士奇重价购之于其后人。康熙三十八年(1699)闰七月七日,高士奇题跋曰:“孙北海少宰研山斋中珍藏第一,罢仕二十余年,自谓足以怡老。比岁辇下士大夫搜求少宰所藏,贤子不肯轻出示。余再入都门,始重价购之,不独石本精神焕发,意态纵横,如姜白石、赵子固、赵子昂诸跋,翰墨遒古,又岂易得?”㉚此帖的流转并没有就此止步。十年之后,即康熙四十八年(1709),王鸿绪解组归田,购求古帖,在顾崧处得到高士奇藏有此帖的消息,并从高士奇长孙手中得到此帖。张照在这件拓本上题跋,称高士奇对自己身后藏品的处理留有遗命:“江村先生捐馆日,遗命平生珍秘书画并赠大司农俨斋先生(王鸿绪),曰:‘毋令堕叶公手。’”㉛尽管张照有着高士奇孙女婿的身份,但他所谓遗命却并不可信,可能是高氏子孙出售、转送高士奇藏品时的借口,也可能是张照在为王鸿绪于高士奇殁后不久即得到其所藏珍品而开脱。因为所谓遗命与《江村书画目》中将重要藏品都标注“永存珍秘”的用意有极大的出入。针对此帖的流转,王鸿绪却与高士奇有不同的说法。王鸿绪在题跋中写道:“北平孙退谷先生家藏《兰亭》甚富,时真定梁相国为大司农,余为学士,见辄道之。及余再入国门,退谷后人以‘赵子固落水本’见示,因购得之,然窃疑子固当日何至轻生以护此帖也。寻为友人取去,意亦不甚惜。后见大令《保姆帖》,纸墨搨法与此本无二,后赵吴兴跋语至精,乃始梦寐追忆,而邈若河汉矣。己丑(康熙四十八年,1709)春,余解组归田,购求古帖。顾子维岳言江村藏‘五字未损本’绝佳,访之长君太史公,竟以归。余阅之,乃昔年所得‘落水本’也。珠还和浦,喜何如之。”㉜无论中间细节如何,这件拓本在相对较短的时段内依次经孙承泽、高士奇和王鸿绪三人递藏却是事实。

高士奇殁后,王鸿绪收藏了很多高士奇的藏品,但其身后同样也难免遭藏品流出之厄。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本藏于泰兴季氏,后归高士奇,高士奇殁后归王鸿绪,王鸿绪殁后被其仆携出转售。乾隆五十一年(1786),金士松奉敕题跋时详述了《富春山居图》在三四十年间频繁流转的经过:

国朝归高江村詹事,詹事以六百金收之。后归王俨斋司农,亦如其直。司农没,仆人挟之来苏,逾月无售者,旋转之维扬矣。计詹事、司农品地声势极一时之盛,今不三四十年,如春花飘零、云烟解散。㉝

类似的事情也屡次发生在朱彝尊身上。朱彝尊曾收藏一件流传有序的拓本《宋拓钟鼎款识》,上有赵孟頫、柯九思等人的题跋和钤印,后转至项元汴,再转至曹溶。朱彝尊于题跋中记述道:“康熙戊申(康熙七年,1668),先生出示予。予爱玩不忍释手,先生属予跋之,未果也。辛酉冬(康熙二十年,1681),予留吴下。先生寓书及册,复命予跋。予仍不果。改岁,乃封完寄焉。先生既逝,所收书画多散失。久之,是册竟归于予,藏箧中十载。”㉞在另一件曾经孙承泽收藏的《孔彪碑》拓本上,朱彝尊题跋道:“孙氏所藏汉隶约三十余种,尚有张表、衡方、夏承、王纯、侯成、戚伯著诸碑,皆宋时拓本。今尽散佚,睹此如觌故人,又绝类郃阳令曹全笔法。”㉟

详加审视,在顾复、吴其贞等南方鉴藏家和书画商人眼中“北移”之后的藏品转至北方后,或流入内府,或流入梁清标等北方士大夫手中,或流入在京任职的高士奇、王鸿绪、徐乾学等南方士大夫手中并在他们晚年再次流入南方,或流入宋荦、卞永誉等北方士大夫手中却仍随之宦游于南方。且藏品在短时段内的再次流转颇为频繁,增加了这一现象的复杂性。鉴于此,我们若以“北移”一词来概括清初南方古书画向北方移动这一现象显然过于轻率。

三、南方旧族与新兴士大夫阶层

南方鉴藏活动盛于北方,明万历年间沈德符所著《万历野获编》即注意到这一现象:

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隙,间及古玩,如吴中吴文恪之孙、溧阳史尚宝之子,皆世藏珍秘,不假外索。延陵则嵇太史应科,云间则朱太史大韶。吾郡项太学、锡山安太学、华户部辈,不吝重赀收购,名播江南。南都则姚太守汝循、胡太史汝嘉亦称好事。若辇下则此风稍逊,惟分宜严相国父子、朱成公兄弟,并以将相当途,富贵盈溢,旁及雅道,于是严以势劫,朱以货取,所蓄几及天府。㊱

书画鉴藏重心在晚明处于南方,与此地科举人才之盛有着密切的关系。明代的江南一带,有“东南财赋地,江浙人文薮”㊲之誉,“苏州古称吴会,控三江,带五湖,沃野千里,号称‘士夫渊薮’”㊳,更有“陕右兵、福建秀才、大江以南士大夫、江西湖外长老、京师妇人”㊴的俗谚。直至清初,王士禛在《香祖笔记》中犹记述道:“近日地气自江南至江北,而扬州为极盛。如甲戌(康熙三十三年,1694)顾图河,江都人,榜眼及第;庚辰(康熙三十九年,1700)季愈,宝应人,榜眼及第;癸未(康熙四十二年,1703),王式丹,亦宝应人,会、状两元及第。一时称科名盛事,前此未有也。”㊵“江淮以北,鼎甲甚不易得,盖自明时已然。然如直隶之沧州,顺治丙戌(顺治三年,1646)吕读学显祖,乙未(顺治十三年,1655)戴少参玉纶,皆榜眼及第。河南柘城县,康熙甲辰(康熙三年,1664)李侍郎元振,庚辰(康熙三十九年,1700)王编修露,一榜眼及第,一探花及第,露即会元也。沧州又有丁亥(康熙四十六年,1707)会元李人龙,官内阁中书舍人。然则堪舆家言,信有征矣。”㊶科举的激烈竞争随着士人数量的增多愈演愈烈,迫使许多士人背离仕途的轨道而进入文化领域㊷。诸如文徵明、唐寅、祝允明等失意文人,凭借自身的诗文书画等特长,开辟出有别于传统士人仕宦的另一途径,受到时人的追捧。他们的书画作品也得到认可,价格甚至可以同古董相比肩,被称为“时玩”,以与“古玩”相对㊸。书画鉴藏在这样的背景下昌盛起来。在文人、书画商人和市场的共同催生下,大范围的人群参与到鉴藏活动中。正如万木春所注意到的,“在万历末年的嘉兴,书画鉴藏作为主流阶层的身份标志,在全社会范围内受到追随。参与鉴藏的阶层之广、人数之多,使‘鉴藏家’这个词完全失去了其定义能力”㊹。万木春还注意到,嘉兴地区的李日华身边存在“大批科考不中的下层文人,其中不少迫于生计,在鬻古、授经、卜算、行医和游幕之间不断变换职业。他们可能在某月的上旬以卖画为业,下旬便靠行医度日,而在此期间一直都在伺机出售古董”㊺。

在这样的氛围下,通过仕、商途径积累起财富的江南士绅,经过长期的积累,在晚明逐渐形成一些以书画收藏而颇负盛名的家族,如嘉兴项氏、泰兴季氏,以及王际之购得大批古书画的高、李、姚、曹家族等,我们可将他们称为书画鉴藏领域的南方旧族。若要给一个较为准确的定义,可将其定义为:明清之际,江南一带通过仕商等途径历经数代积累后形成其庞大的收藏规模并在鉴藏领域享有盛誉的家族。这些家族的收藏数量庞大,质量上乘。仅以嘉兴项氏为例,据康雍时期的张庚《国朝画征录》称:“吾乡项氏自墨林(项元汴),李氏自太仆(李日华),游心艺苑,考究六法,为一时领袖。至今两姓代有闻人,与太仓王氏鼎足江东矣。”㊻关于项元汴的收藏,翁同文据《千文编号书画目》推测项氏所藏书画共计2190件㊼。另据叶梅研究,经项元汴所藏法书(不含墨拓),唐以前15件,唐35件,五代3件,宋199件,元169件,明42件,其中,苏轼27件,黄庭坚27件,米芾15件,蔡襄11件,赵孟頫67件㊽。其收藏规模令人惊叹。收藏既富,项元汴秉持子孙永保的心态,将其藏品以编号、标价等方式分封,以传其子孙。朱彝尊曾言:“子京蓄书画甲天下,卷尾必估其价,析产时,按所书以遗诸子,见者以为不爽铢两焉。”㊾“子孙永保”的训诫,也被刻成收藏印钤盖在藏品上。藏品经过代际间的积累和遗传,在家族中相对稳定地流传着,晚明以鉴藏闻名的家族也因此而得以形成。

然而到了清初,随着改朝换代,晚明固有的书画鉴藏格局被打破,以书画收藏而闻名的南方旧族的藏品大量流出。孙承泽即有“沧桑后名画满市”㊿之感。朱彝尊也曾写诗感叹项元汴天籁阁藏品的流失:“墨林遗宅道南存,词客留题尚在门。天籁图书今已尽,紫茄白苋种诸孙。”[51]此外,入主中原的顺治皇帝将部分内府收藏赏赐臣僚,造成内府书画也在此时流出。卞永誉在其《式古堂书画汇考》中写道:“二十年来内府真迹流落人间,自右军以下,至子昂、伯机,所见五六百卷。”[52]据王士禛《池北偶谈》载,顺治三年(1646),顺治皇帝一次赏赐臣僚的书画藏品就有百轴之多[53]。其中,赏赐给宋权的内府藏品,理所当然地由宋权之子宋荦继承,这为宋荦的收藏打下了坚实的基础[54]。古书画的流通极大地刺激了市场的繁荣,以至于不良画商将原本订为一册的作品分拆开来卖。安岐《墨缘汇观》提到:“国初鉴家甚夥,宋之四家墨迹,南北争购。吴门有一二于书画中取利者,往往将柬册分拆,希获重利,遂使名迹分失如此。”[55]而康熙皇帝对文治的重视、对书画活动的支持,也使得南书房士大夫如高士奇、王鸿绪、徐乾学等人借机扶摇直上,于古书画“北移”之时占尽先机,迅速形成新的鉴藏群体。我们可将其称为新兴的士大夫阶层,并将其定义为:明清易代之时通过受降、科试、荐举等途径受到新朝重用的文人官僚。在此语境下,涌现出如孙承泽、梁清标、卞永誉、宋荦、曹溶、高士奇、王鸿绪、徐乾学等一批重要的书画收藏家。朱彝尊曾在与宋荦论画的诗中提及当时以鉴藏闻名的孙承泽、曹溶、卞永誉和宋荦四人,以此来推许宋荦,诗云:“退翁倦叟嗟沦没,吴客雌黄讵可凭。妙鉴谁能别苗发,一时难得两中丞。谓宋公暨闽抚卞公也。”[56]宋荦在推许高士奇时也将其与梁清标相提并论,写出“昭代鉴赏谁第一,棠村已殁推江村”[57]的诗句。而当时这部分人大多聚集京城,他们对于古书画的渴求和他们急速增长的收藏实力自然引起书画商人的注意,使得从南方旧族流出的古书画很快向北方转移,从而引起了顾复、吴其贞等人的关注,产生了“北移”的误判。

结 语

在当时即引起顾复、吴其贞等鉴藏家和书画商人关注的清初古代书画“北移”现象,若进一步追寻大批藏品北移之后的去向,并细加梳理,深入探讨,就会发现所谓的“北移”不过是浮于表面的假象,其实质是藏品由晚明以来以鉴藏著称的南方旧族流出后,流入清初以新兴士大夫阶层为主的藏家手中,这个群体中包含有高士奇、徐乾学、王鸿绪等在京城任职的南方人,还包含宋荦、卞永誉等在南方为官的北方人,他们在南北之间的迁移,以及藏品在这个阶层中不同藏家之间的频繁流转,增加了这一现象的复杂性,使我们不能简单地以“北移”一词来概括它。

①刘金库:《南画北渡——清代书画鉴藏中心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陆树声《评〈南画北渡〉》(载《中国书画》2012年第4期)一文,从引文标点错误、人名错误和误读文献三个方面对此书详加指正。

②李永:《清初北方士人书画鉴藏家群体及交往——以孙承泽为中心的考察》,载《艺术史研究》2016年第3期。

③ 刘恒:《中国书法史·清代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93页。

④ 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第445页。

⑤ 辽宁博物馆编《清宫散佚书画国宝特集·书法卷》,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页。

⑥⑨⑪ 顾复:《平生壮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页,第3页,第3页。

⑦ 王士禛:《居易录》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⑧ 高士奇:《天府宝翰篇》,《随辇集》,清康熙刻本。

⑩⑬⑭⑮⑰⑱⑲⑳㉑ 吴其贞:《书画记》,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290页,第290页,第300—312页,第312页,第274—275页,第275—277页,第277—278页,第279—282页,第280页。

⑫㉓[55]安岐:《墨缘汇观》,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13页,第2页,第40页。

⑯ 转引自吴其贞《书画记》,第1页。

㉒ 见高士奇《跋怀素自叙帖》。

㉔ 高士奇:《蒙恩归养奉母南行抒情八章留别都门亲旧》其八,《清吟堂集》,清康熙刻本。

㉕ 高士奇藏有一把明代陈洪绶所画的扇子,是顺治十七年(1660)其父亲的朋友所赠。参见高士奇《昔庚子(顺治十七年,1660)之岁余在髫年,性喜画箑,先君老友丁秋平以章候所画墨蝶落花扇见赠。顷于山荆故奁中检出,开展如新,屈指三十六年,感慨系之。因用箑中韵题志三首》,《清吟堂集》。

㉖ 高士奇在入直南书房之前避居京城城北时,随身携带的一卷宋徽宗书法《艮岳记》,可能是仅有的几件藏品中最重要的一件(参见高士奇《题宋御书艮岳记》,《苑西集》,清康熙刻本)。

㉗陆蓓容:《宋荦和他的朋友们——康熙年间上层文人的收藏、交游与形象》,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6年版,第26页。

㉘杨宾:《大瓢偶笔》,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198页。

㉙ 曹寅:《题王觉斯先生画扇》,《楝亭集》。转引自张宗友《朱彝尊年谱》,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537页。

㉚㉛㉜ 吴荣光:《辛丑销夏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1页,第12页,第11页。

㉝ 见金士松《富春山居图跋》。

㉞ 朱彝尊:《宋拓钟鼎款识跋》,《曝书亭序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86页。

㉟ 朱彝尊:《汉博陵太守孔彪碑跋》,《曝书亭序跋》,第203—204页。

㊱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654页。

㊲㊳㊴㊸ 陈宝良:《明代社会生活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4页,第111页,第22页,第45页。

㊵㊶ 王士禛:《香祖笔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37页,第137页。

㊷ 韩书瑞、罗友枝:《十八世纪中国社会》,陈仲丹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6—57页。

㊹㊺ 万木春:《味水轩里的闲居者:万历末年嘉兴的书画世界》,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5页,第5页。

㊻ 张庚:《国朝画征录》,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版,第54页。

㊼转引自封国治《与古同游——项元汴书画鉴藏研究》,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3年版,第181页。

㊽ 叶梅:《晚明嘉兴项氏法书鉴藏研究》,首都师范大学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

㊾ 朱彝尊:《圣教序跋》,《曝书亭序跋》,第226页。

㊿ 孙承泽:《庚子销夏记》,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37页。

[51]朱彝尊:《曝书亭集》,清康熙刻本。

[52]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1007页。

[53]王士禛:《池北偶谈》,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77页。

[54]陆蓓容认为,宋权获赐的藏品成为宋荦收藏中最重要的一个基础,这个基础在数量上意义有限,但质量则无可置疑(参见陆蓓容《宋荦和他的朋友们——康熙年间上层文人的收藏、交游与形象》,第29页)。

[56]朱彝尊:《论画和宋中丞荦十二首》,《曝书亭集》。

[57]高士奇:《清吟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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