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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还是小册?近代汉文传教小册的历史考察

2018-02-10沈梅丽

关键词:传教小册子格非

沈梅丽

(上海工艺美院 工艺美术研究中心,上海 201800)*

为推进基督教在华传播,近代新教传教士编译创作了数量丰富的汉文传教小册(tract)。汉文传教小册属宗教文本,从内容上可分为译介阐释性的圣典教义书、论述性的护教辩教书,以及叙事性证教书、劝善文等。这类以故事演绎为主、揭示基督教义理及信仰、由来华传教士编创的“叙事性(narrative)”传教小册,①当前学术界将其界定为汉文小说,并取得系列研究成果。汉文小说概念源自美国汉学家韩南提出的“传教士小说(missionary novels)”,②主要指来华传教士用中文创作的小说。近年来学界在现代文学研究理论方法视野下进行的传教士汉文小说研究,缺少对其生成期的历史考察。③就学理性而言,来华传教士汉文小说研究需要在近代语境中系统考察这类传教文本的界定情况、创作出版的审查制度等问题。本文以19世纪英国伦敦会传教小册在华出版传播为中心,对此进行历史考察。

一、传教小册的宗教文本定位及其审查

1.传教小册宗教文本的考察

早期来华新教传教士编译《圣经》、编著传教书籍时,面向中国社会流通采用的传教小册,采用中国化写作模式,以适应中国社会的阅读习惯。传教士观念中这些模仿明清通俗小说的语体、文体风格写成的文本,属于基督教传统的传教小册(tract),它是西方基督教布道时常用的一种传统文本样式。这类传教文本构成上大体有两种特质,一是其作品文本上的叙事性(narrative)特质,二是传教目的的宗教文本特质。在华发行的传教小册从创作到出版发行是由一个专职“基督教文字事工(Christianity Literature)”的传教士团队分工合作完成。④20世纪以前基督教汉籍在华出版发行事业发展很快,传教士创作这类叙事文本时,虽然会说明其模仿明清通俗小说的创作思路,不过并未出现传教士将小说性与传教性结合以界定传教小册性质的情况。主要原因在于传教小册从文本性质而言,它属于宗教书籍,其传教功能是首要的,另外,19世纪传教士出于对清代小说禁毁政策的把握以及小说诲淫诲盗的民间观念的了解等,一般也不会对传教小册的小说性质有更多发挥。

传教小册(tract)因其自身的文本性质决定,其内容、篇幅及叙述风格都以利于传教为要。早期来华传教士用以传教的小册,除其沿袭传统基督教国家布道书籍外,在尚处禁教期的中国发行需要注意避免清廷查禁,因此传教小册的外观装帧等往往采用中国古籍型式,多为8开本、12开本,少数采用16开本、18开本的尺寸,内容篇幅都较短,如马礼逊的《古时如氐亚国历代略传》,8开本,只有9张共18页,每两面一张、按中缝对折装订。除《圣经》节译本或全本外,传播基础教义的一般性传教小册张数大致在数张到二三十张,像以月刊形式发行的《察世俗每月统计传》(下称《察世俗》),每期一般控制在5至9张内,因此像上文提到的小说文体的传教小册,其张数也都控制在这个范围内。控制开本大小及篇幅,主要目的是便于“快速通读”和“携带方便”,米怜对经由他之手制作发行的传教小册所具备的实际效果还是比较满意的,他说:

小册子易于快速通读,并携带方便。

一本小册子可以夹在信件中寄往一个迫害基督教的国家,却毫无被发现的危险。实际上,有些小册子已经以这样的方式被送入中国。[1]85

米怜也对新教来华初期汉文传教小册的创作发行动机作了说明,他认为:“书籍可以被民众普遍理解——它们能走进每一个角落——通过合适的工作人员与恰如其分的谨慎,书籍能大量进入中国。”由于传教小册的“首要目标是宣传基督教”,因此内容上以基督教义理阐述及对异教评判为重,而“其他方面的内容尽管被置于基督教的从属之下,但也不能忽视”,这里米怜所谓的“其他方面的内容”指与西方基督教文化相关的天文地理等。[1]72

2.传教小册创作、出版及传播的审查

教会对传教小册创作、出版及传播等有严格的审查制度。以英国伦敦会为例,早期在华传教会组织一般有三个职能部分,设在中国或华语地区的“每一布道站应该有基本教义者(catechists)、传道人(preachers)、翻译者(translators)或写书的人(writers of books)”。[2]传教士布鲁尔(Brewer Rev.J.W.)1881年在《教务杂志》发表《1880年汉口圣教书局报告》,文中较为详细地介绍了教会在出版审查方面的情况,如传教小册写作、出版审核及其发行需求预算等。布鲁尔介绍“出版部”工作情况如下:

去年一年内,我们优先再版、多数是修订再版了所有小册(tract)和传单(sheet tract)。除此以外,通过委员会评审的五种新小册子和八种新传单已经出版。还在审核中的小册子两种、传单一种……

我们希望明年出版一个系列,关于主的寓言的解释性印刷品,相信通过这种形式将吸引基督徒和教外人士关注有关主的教育,并激发他们的兴趣……

现在在写作过程中,我们也一直收到一些估价小册著作权(prize tract)的情况……如果根据第一种目前已通过评审人员之手的小册子可以来判断,我们可以作出一系列有价值、有用的承诺,有关传教小册制作的最重要建议之一是将使其成为纯粹的本土化作品。[3]

介绍了教会的年度工作状态及工作思路后,布鲁尔还列举出1880年汉口圣教书会经过委员会同意后出版的五种小册子单行本,书目为:

天路指明TheGuidetoHeaven,

食斋指迷TheErrorsofVegetarianism,

劝戒鸦片烟醒世图AgainstOpiumSmoking,

耶稣圣教三字经ChristianTrimetricalClassic,

长远两友相论TheTwoFriends。

布鲁尔详细说明了第五种即《长远两友相论》(即《张远两友相论》,1817年连载于《察世俗》)刊印单行本时所经历的程序:先要通过协会审核、评估后才能出版;同样对于流通环节也是经过评估,才决定卖到或翻译到哪些国家或地区,而新刊小册的主题并非由作者或翻译者的兴趣决定,也是要通过教会审核。这份材料说明目前学界所持传教士编译、创作汉文小说由作者兴趣决定的观点是不客观的。《长远两友相论》条目后,布鲁尔说明这个单行本改编自“米怜很多年前写成的著名的、流行的新版小册”,最后他还建议“小册子《长远两友相论》可用作说明生产成品(指传教士创作汉文宗教小册)的样本”,并用最好的白纸印刷出版。[3]

二、杨格非对传教小册在华出版情况的介绍

前文考察了近代传教小册宗教文本的界定及其创作出版等审查制度,还有必要考察传教小册在中国大量出版刊行的原因、重要性、传播对象及小册内容主题等问题。此处以杨格非对上述问题的总结与陈述为例来进行说明。杨格非(Griffith John1831—1912),英国伦敦会来华传教士之一,是华中地区基督教事业的开创者。杨格非在1883年开始汉文传教小册创作,所写《引家归道》连载于《万国公报》,主旨及结构上与《两友相论》等早期新教汉文小册有明显差别。1907年伦敦James Clarke公司出版了杨格非《来自中国的声音》(Avoicefromchina),该书旨在向英国社会介绍或回答有关在华传教的各类问题,其中系统介绍了英国教会在中国出版传教小册(tract)的情况:

第一,在华圣教书会大力发展传教小册写作与分发售卖的原因。杨格非对此解释为:一是中国有阅读能力的人太多,二是中国人喜爱阅读。因此,在传教的实际情形中,传教士无法到达的地方、基督教教义无法深入的人心,而传教小册所代表的书籍则可以达到前两种目的。

第二,传教小册书籍在中国的重要性。杨格非说:“我几乎不用说小册类书籍在中国的重要性。”[4]123他认为可以有把握地说,世界上没有哪个异教徒国家像中国一样需要这种特殊的说明方法(即指书籍),因为没有哪个国家像中国这样有许多读者。在这个庞大的帝国,用口头布道的方式是不可能的,因为真相是传教士无法到达各地。然而,毫无疑问的是,那种多多少少可以进行阅读的人数十分庞大。他们会读给对方听,因为几乎在每个村子都有一些可以阅读的人,村里的老师也总是随时可以请教。小册子可以到达传教士无法到达的地方,传教士无法踏入民众家中、富人家、官方机构,以及皇宫,但是小册子可以做到。

第三,小册子文本风格与针对群体。杨格非将小册子的文本风格概括为“简洁、明朗、明确”,同时指出其风格的倾向由“不迎合儒学士人”的写作目的决定。在华传教小册的创作出版最主要的目的是“让中国人了解伟大的主的福音”:

我们书籍虽然很好也比较地道,风格上语言朴实、清晰、明确,但我们从不会牺牲风格意义来取悦儒家学者的虚荣心、以获取他们的好评。我们伟大的目标是使用不会被误解的语言以使千万中国人了解神的恩典福音。[4]128

但在解答关于小册子在中国巨量印刷是否存在浪费、被中国人扔掉、不阅读等疑问时,杨格非则以《红侏儒》属于“在一个有涵养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书籍阅读范围内”来解答,[4]123说明中国阅读小册的可能性及其需求可以确保小册类宗教书籍的出版印行。传教小册在中国的创作出版主要面向有识读基础的广大民众,尽量保持小册子语言的通俗易懂,不仅是希望可以供识字的民众阅读,也希望可以通过旁人阅读而使一般不识字人听懂。除地方教会组织力主面向大众传播的单行本宗教汉籍外,19世纪中后期的艾约瑟、林乐知、丁韪良等教士则主要是通过办报、译述等渠道谋求尽快赢得向士绅文人阶层传教的机会。

第四,关于中国迷信和恶习的叙述。

杨格非归纳了小册子的各种书写形式,对小册子的篇幅、主题内容及表达方式及语体特征等进行分门别类的陈述,他从好几个方面来对所出版的小册子进行归纳描述,从篇幅来看:一些书籍相当大,一些是只有几页的传单,一些是小册子。从内容来看:一些是教义说明性的书籍,一些书籍阐述基督真意(Christian truth),一些是天道溯源(evidence of Christianity),一些是有关中国迷信,一些是有关实用宗教,一些是叙述性(narrative)的小册子,一些是关于中国流行的恶习,比如吸鸦片烟、赌博、裹脚、溺婴以及蓄奴。从语言风格来看:大多数小册子是散文体的,也有一些是韵文体。有些用文言文,有些是用官话。[4]128杨格非在归纳传教小册内容题材时,指出了其中一类是批判中国迷信以及食鸦片、赌博、溺婴、蓄奴等恶习,以便其本国人认识到在华出版传教小册异端归化及基督教“普世宗教”的价值意义。

传教小册为谁而写,从马礼逊的“为穷人而写”⑤到60年后杨格非的不迎合儒士论,19世纪来华伦敦会教士即以福音观念将传教小册受众界定为普通大众。由此,传播适用群体及传播的宗教主题的划定成为影响这类文本艺术水平的主要因素,传教小册文体风格对明清通俗小说的沿袭,主要目的是实现更好的阅读接受效果,但主题则严格限于宗教义理的阐述、对异教非法性的反复申述批评,这使得叙事类传教小册无法成为真正的“通俗小说”,即关注历史、关注社会、关注世情的纵横开阖,更遑论其所存“通而不俗”的思想精神。传教士汉文小册的传教性质使得它只能在教义的条规下叙事,而且是只能用这些条规作为叙事材料。

三、米怜传教小册的后世评价与影响

作为近代有代表性的传教小册,为后世所称道的莫过于英国伦敦会传教士米怜(William Milne)1817年开始创作的《张远两友相论》。1934年《北华捷报》撰文记述中国福音传道历史时,肯定了这部传教小册在一百多年内传教的价值和意义:

马礼逊翻译新约全书,米怜写宗教小册子(tract),这些小册子中有种宣传风格的小册子(booklet),“两个朋友间的一场对话(a conversation between two friends)”这本小册子(booklet)引领数以千计的中国人皈依基督,在其作者离世已一个世纪后的今天它仍广为传阅。⑥

1822年,37岁的米怜在马六甲离世。死后的米怜因其勤力创作的那些传教小册赢得身后声誉,其中《两友相论》一再被重版或改写,同时他在这本传教小册中所采用的小说文体、主题及策略等书写模式,深入影响着后来传教士的传教写作。米怜《两友相论》主题表现为有关道德和宗教的主题,这一主题成为后来传教小册的传统主题,宗教的主题主要表现为基督教教义的阐释与知识的传达,而道德的主题则常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基督教的道德模式和规范的阐释,二是对中国社会的道德模式的批评,而这些道德基本都是通过民俗的形态反映出来的,比如他在批判中国人的浪费行为时,一般都通过描述年节活动中华人的铺张浪费,如《铁匠同开店者相论》及《两友相论》中对春节、元宵节的批评即是认为“费钱”。

从米怜的几种小册子19世纪早期的发行量来看,其中12开本6卷,从1815年到1818年共发行2 840份;月刊《察世俗》从1815年—1819年,五年中发行37 860份。“《察世俗每月统记传》中的一些文章,尤其是1819年中的文章,由马礼逊先生、麦都思先生和梁发所提供。”同时期,原先在《察世俗》已出版的传教文章又部分单行本出版,计共印刷98 000册,而马礼逊、米怜及麦都思、梁发等人总共是140 249份的印刷总量。[1]124其中,《两友相论》12回单行本第一次印刷2 000本。

“没有小册子像可怜的米怜所写的那些小册子那样广为中国人接受。”[5]1833年《中国丛报》介绍此书说它是“新教传教士汉语出版以来最流行的小册子”,并对其发行量的估计是超过5万册:

两个朋友的对话:这本小书名为两友相论(leang yew seang lun),由米怜创作于1818年。第二年在马六甲支那中国学院印刷了2000本。它是米怜愉快工作成果之一;行文风格浅白、简单、有趣,全书只有40页,十二开,内容包含有关福音书主要学说的清晰的、地域性观点,它可能是新教传教士汉语出版以来最流行的小册子,我们估计其再版、发行数量不少于50,000册。[6]

《两友相论》发行量这么大,原因是华人地区传播范围的扩大,同时周边非汉语地区和国家也有需求:

这些书已传播到爪哇、马六甲、新加坡、暹罗以及中国沿海省份,蒙古,韩国以及琉球。因为有需要再版这本著作,目前正在准备中,由此有必要对这本书作一简短介绍。(注:这篇1833年的文章最后一段是对“两友相论”十二章内容的介绍。)[6]

《两友相论》的“流行”除作为传教读物的因素外,它创作之初,也被定位为帮助来华传教士“学习汉语”:

我们一直的目标是文章通俗易懂,而且打动人心——为普通民众写作,简明的风格最适合于向他们训诫,也最适合于还没有完全掌握汉语的外国人。[1]133

实际上此书也确实在后来被列入传教士学习汉语的必读书目,其语言风格的“通俗易懂”常被强调:“这些对话是用易懂的文风写成,包含大量普通人常用的短语。”[7]这一易懂的文风即马礼逊所说的“浅文理”(lighter reading),1833年《中国丛报》刊登了马礼逊的一封信,信中写道传教小册是为穷人写的(tracts for poor),他说在中国,所有的浅文理本(lighter reading),以及为穷人所写的小册子,都是关于宗教、科学的,道德方面却严重不足,一种有益的书籍必定需要中国朋友来创作。马礼逊认为没有什么可以比这种花费低廉的传播形式或中国风格更重要。[8]

60年后的1880年,汉口圣教书会(Hankou tract society)再次将米怜《张远两友相论》改编出版,名为《长远两友相论》(thetwofriends),其再版说明将米怜《两友相论》的传播及其取得的成果作了详尽介绍:由汉口传教小册子会出版,“广为人知、很受欢迎”,是第二个新教传教士威廉·米怜的后期作品:

虽然米怜的传教生涯并不长,然而依靠这本有价值的小册子(tract),他产生了十分广泛的影响。这本小册子比任何其他汉文小册子的印刷数量都要多。在米怜死后接近六十年后的今天,它仍是最流行的汉语宗教小册之一。这一现象激发了许多传教士致力于宗教小册的传播。随着传播量的不断增长,这样优秀的、适合的宗教小册值得花费多年劳动。这类花费脑力、为祈祷而准备的小册子将使得作者不朽。[9]

《两友相论》的成功可以说明第一代传教士叙事书写策略的成功,同样马礼逊中文版《圣经》成为最流行译本也能够佐证,作为第一本新教中文版《圣经》,成为日后发行量最多的《圣经》译本,得益于他首先采用了通俗小说文体的、适合的折衷体译文风格。

传教小册在中国流传近百年后,杨格非对这一书籍类型也有很高评价,他在《来自中国的声音》中介绍说:到1907年的30年内,其所在的汉口传教小册子会共出传教小册(tract)与书籍三千万册,杨格非惊呼其为“布道军队”。他本人虽被誉为“街头布道师”,而实际上,他本人则认为在中国传教,靠街头布道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帝国实在是庞大”。[4]123杨格非在惊呼传教小册书籍堪为“一支伟大的传教军队”时,又说它(传教小册)的实际重要性有时候不可能会被高估,实际上,一个人可能对其坐下来在中国写一本小册、或者当他在人群中将它发送掉等这样的事并无完全意义上的概念。但一个创作完美的小册的启蒙、革命及革新价值超越所有预计。他以米怜《两友相论》为例阐述宗教小册在华传教中所能发挥的巨大作用,同时也对米怜以书不朽的个人创建给予很高的评价:

米怜博士所作的一本小册《两个朋友》(即《两友相论》重改本)。米怜博士在那时做了很有意义的事,他受到启发写了这本小书,于是留给他的是不朽的价值。《两个朋友》仍在流传、仍将流传,直到改变中国的偶像崇拜。因为这本小册,米怜先生虽死犹生,并将教义布道给成千上万的中国人。[4]127

米怜所作传教小册的发行数据显示出其之于基督教义传播的积极作用,事实上,作为承担在异教社会推广基督信仰的读本载体,传教小册在晚清近代中国社会的接受却并不像其庞大的发行数据那样乐观。近代来华传教士所作著述中记录各类教案,起因常是由教会在教堂、街头等场所向民众免费散发的传教小册引发尖锐的宗教矛盾。英国浸信会传教士李提摩太晚年回忆中国传教经历时说:“麦考文和卡罗斯塔先生以及另一些我所认识的罗马天主教牧师的悲剧,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他们错误的神学理念,归因于对基督教教义的错误应用,也归因于他们对成功传教的环境条件理解得不够。”[10]李提摩太在描述天主教对中国“传教的环境条件”认识不足时,重点从分析传教小册内容来解释这个问题:

那时候,只有两种基督教的宣传册子在传播:一种攻击偶像崇拜,一种攻击祖先崇拜。它们把许多中国文化习俗贬低为罪恶,而不承认中国人所崇敬的大多数的事物是值得肯定的。结果是,这些小册子所到之处,都会爆发对传教士的暴乱。之所以发生暴乱,不是因为中国人坏,而是因为小册子的作者的无知——他们没有全面研究过中国人的观念,却在当地人毫无过错的地方,指责他们有罪。这就使绝大多数的中国人成为基督教怀有敌意的对手。这样,这种小册子恰恰破坏了它们的作者所要实现的工作目标。[10]

李提摩太上述分析基于天主教在华数百年传教得失历史,但19世纪新教入华后所编创的汉文传教小册,其内容也是以批评偶像崇拜与扫墓祭祖等中国传统信俗为主,近代各地发生的教案便是观察传教小册在华接受情状的一个窗口。以李提摩太、林乐知等为代表的英美新教传教士对在华传教的不断反思和经验总结中,逐渐形成对中国礼俗问题的宽容辩证态度,这一态度直接影响到20世纪初传教小册的创作策略。

四、结语:传教观念下从小册到小说的创作变化

立足于近代语境,前文从三个方面系统考察了近代新教汉文传教小册的历史情况,即:传教小册宗教文本性质的界定与编创出版的审查制度;为了回应母国社会对海外出版事业的质询,传教士杨格非对传教小册在华出版传播情况所作多方面陈述;作为近代代表性的、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传教小册,百年间传教界对早期由伦敦会米怜所作传教小册《两友相论》(1817)的评价,等等。这三个方面考察汇集到一点,可以明确的是:虽然19世纪新教传教小册的文体形态表现为模仿明清通俗小说形式,但传教士群体并未界定小册为小说。根据笔者所能目及查阅的19世纪传教士中英文献,⑦只有英国传教士伟烈亚力在《1867年以前来华基督教传教士列传及著作目录》中,使用novel(小说)[11]介绍郭实猎汉文传教小册《赎罪之道传》《常活之道传》。一般被传教士归于基督教文献(Christian literature)条目下的传教小册(tract),未见到有以明确称之为小说(novel)的情况。1903年,英国浸礼会传教士李提摩太(Richard Timothy)在《教务杂志》发表《印度基督教文字事业》(ChristianLiteratureinIndia),文章详细介绍了基督教书籍的生产出版情况,并总体概述了当时情况及已做的工作,说明基督教书籍的出版主要是教堂需要书来帮助信徒理解圣经、激发对基督教的兴趣。值得注意的是文章第六部分所列基督教书籍九种主题(subjects)也还没有出现以“小说”命名的类型。

这种情况一直到1900年代中期后才开始发生变化。晚清改良与革命论思潮表现在文学领域,是传统文学向近现代文学的过渡,主导这一过渡的文人群体倡导文体变革时最为注重小说文体的现代转型。20世纪初新小说创作、西方小说中译本的海量出现等,试图通过文学活动引发中国社会变革的思潮,促使在华传教士、尤其是主要负责传教小册写作的那部分传教士,认识到及时关注中国文学界动向之于传教工作的重要性。传教士希望通过了解文学思潮变动来了解中国社会、中国人思想动态,同时小说观念下传教小册创作意识也开始萌发。这时期开始出现讨论怎样利用小说形式以帮助基督教传播,并出版由来华传教士与华人助手基督徒合作的传教小说,较早有美以美会传教士亮乐月命意与原吴板桥(Mr. Woodbridge)助手陈春生编辑的宣教小说《五更钟》,小说最早以报刊小说连载形式作为《通问报》附送页发送,1907年完成,同年《通问报》刊文征求该小说单行本序文题词,这一征文活动目的在于吸引更多信众参与到基督教小说的关注和阅读中来,是一次有收获的文学传教的商业手段,在各方应征稿件中,选取了守拙山人序文、凤山邵宝亮序文及徽州昨非生题词,在单行本刊世后,扉页上标为“社会改良小说”。在当时,公开转化文体观念进行传教的还有德国传教士叶道胜(Immanuel Gottlieb Genahr),1907年他翻译出版俄国托尔斯泰小说集,以《讬氏宗教小说集》刊行。同年,在《万国公报》连载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如《宗教小说:以善胜恶篇》等。1912年士亮乐月主编《女铎报》,始辟“小说”专栏,连载传教小说,如《巾帼佳话》(高葆真编译)等。其中一些小说标明题材类别,如《义母报》《少女梦奇》(美国狄丁氏编译)归为“论道小说”一类等。

近代传教士为推广基督教而编创出版的叙事性汉文作品,将此类文本界定为传教小册(tract)是近现代传教界共识。20世纪初部分传教士开始有意为传教小说,出现创作传教小说的观念转变,加强对这一转变的关注有利于推进当前汉文小说及基督教文字事工等传教士汉学研究。

注释:

①19世纪著名汉学家英国传教士伟烈亚力(Alexande:wylie,1815—1887),著有《1867年以前来华基督教传教士列传及著作目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他以narrative(叙述性的)来描述早期新教汉文小册米怜的《张远两友相论》(1817年)的文体特征。

②参见韩南《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新世纪以来国内有关研究参考宋莉华等学者的研究成果,如:宋莉华《传教士汉文小说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③本文所谓的历史考察,主要指用一种不以现代学术理论倒推历史文献、按自然时间发展的历史态度和方法,来考察这类被当代学界称之为汉文小说的文本在近现代新教在华传教史上的历史状态。

④关于19到20世纪初在华发行的数种英文教会报刊或相关英文著述中,Christianity Literature的中译,在不同语境中翻译为“基督教文字事工”“基督教文字事业”“基督教文献”及“基督教文学”等几种,其中笔者认为“基督教文学”并不妥当,19世纪传教士英华词典中literature译为“文献”“典籍”等。该时期literature文体范畴、概念内涵均大于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概念范畴,而此时期现代意义的中国“文学”概念也尚未形成,因此为避免论述中的误解,本文采信前两种译法。

⑤1833年2月1日《中国丛报》刊登了马礼逊的一封信《LiteraryNotices:Chineseprinting》,信中写道传教小册是为穷人写的(tracts for poor)。

⑥参见《北华捷报·最高法庭与领事公报》1934年7月4日第38页。说明:引文所援原文描述米怜传教小册《两友相论》的对应英文词汇是booklet,而非米怜自己所使用的tract,这两个词的差异主要体现在当时小册发行的方式,booklet强调分页或者说分期印刷传播。

⑦所参考的报刊书籍主要有:《中国评论》《教务杂志》《华北捷报》《上海新报》等中英文期刊文献二十余种,及相关来华新教传教士中英文单行本著述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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