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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文字民族的历史文化传承研究
——以苗族及其银饰为例

2018-02-10胡剑斌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银饰苗族文字

胡剑斌

(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民族学院,重庆北碚400715)

文字的产生使“声不能传于异地,留于异时”的局面得到突破,对民族历史、文化的传承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然而,放眼世界,拥有规范文字的民族只占极小比例,大部分都是没有文字的。

五千多年前,苗族先祖“九黎”“三苗”,曾广泛分布于华北和长江中下游地区,创造了金属冶炼、农业种植、干栏建筑等灿烂文化。由于在部落战争中战败以及中原王朝的压迫等原因,不得不跨越黄河、长江,向南、向西迁徙,最后定居于湘西、贵州等地。

相较于使用成熟文字记录历史文化的民族,苗族人只能将本民族的记忆与情感画在蜡染上、刺入苗绣中、刻在银饰里。基于笔者长期的调查研究,可以这样认为:苗族银饰中任何一组图案都传承了一段苗族的历史与文化。

一、苗族:没有文字的民族

虽然《峒溪纤志》等文献对古代“苗文”有过零星记载;各地苗族也有古歌和传说叙述其历史上曾使用过苗文;各地也陆续发现疑似古代“苗文”的摩崖石刻;近代苗族也曾在小范围内使用过多种苗文。但学者们仍然认为苗族是一个只有本民族语言而没有本民族文字的民族。

(一)故事传说中的古代“苗文”

各地苗族关于古代“苗文”的故事传说中,都认为在苗族社会早期存在文字,后因战争、迁徙等原因无法传承而湮没于历史。

湘西苗族传说,西迁过程中,尤其在洞庭之战后,懂苗文的人大量牺牲,文字典籍遗失殆尽,苗文便逐渐失传。湘西苗族古歌中,苗族和汉族原本共同拥有文字,后来汉族祖先用欺骗手段将文字拿走,并用苗族人所造杉木船渡河而去,所以苗族没有了文字。贵州东部的苗族认为,迁徙途中匆忙过河的苗族先民将文字用牙咬着,不慎吞了下去,从此苗族只能靠心头来记事,凭心记账到如今[1]。贵州西北的苗族说,祖先坐船过河时,因风高浪急,文字掉进河里,打捞之后晾晒在河滩的石板上,被大牯牛踩坏了造成失传。其他地区的苗族也有类似传说,在此不一一赘述。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口耳相传的民间文学,情节上大同小异,让人产生一种苗族历史上似乎真的存在过广泛使用的文字的直觉。但传说毕竟只是传说,不足举为信史。

(二)碑文石刻上的古代“苗文”

几十年来各地陆续发现多处石刻、碑文,它们似图而非图、似文而非文。有学者认为这很可能就是古代“苗文”。

黔东南雷公山曾发现一块被称为“苗文碑”的青石残碑。从残碑上看,所刻“文字”,线条苍劲有力,颇有汉魏遗风。因其寓意无人能解,当地人称之为“无字天书”;湖南城步县陡冲头村发现200多块刻满“天书”的石刻,这些“天书”似篆而非篆、似文而非文。据《城步县志》载,乾隆年间城步苗族起义军曾有一种“形似蝌蚪、似篆非篆”的文字,由于起义失败,皇帝下诏“即行销毁,永禁学习”,这一文字因此消亡;榕江县保里村有一处疑似为古代苗文的山石,因石上的符号、线条如猫抓虎挠,被当地苗族群众称为“老虎岩”。

笔者认为,在这些“文字”的来源与意义没有明确前,便认定它们是古代苗文,极不慎重。如若确证是历史上的苗族文字,以其字形分析,也只能呈现“苗文”早期的萌芽与发展。

(三)各种创制的苗文

《峒溪纤志》中提到“苗人有书,非鼎种,亦非蝌蚪。”《云南游记》中指出云、贵、川等地苗族中存在苗文。各地苗族也曾创制出多种文字。如:清末花垣县人石板塘,以湘西苗族方言为标准创制的板塘苗文;见于光绪年间董鸿動纂修《古丈坪厅志》中的古丈苗文;苗族学者石启贵以吉首地区苗族语言为基础创制的速记苗文;新中国成立以后,花垣县苗族艺人石成鉴发明的老寨苗文;英国传教士伯格里以石门坎地区苗族语音为标准创制的伯格里苗文。[1]以拉丁字母为基础同时根据苗族四大方言区创制的新中国四套苗文拼音方案。

虽然创制了多种苗文,但由于文字本身的缺陷、时代的背景等原因,苗族至今未能形成规范、通用的文字,无怪乎学者们将其称之为“没有文字的民族”。

二、银饰:历史文化的载体

数千年的历史过程中,苗族都没能形成规范、系统的文字,但他们顽强地保持了民族的历史与文化。他们把族群起源、征战与迁徙、祖先与英雄、生存环境、社会生活等信息统统“写入”银饰之中,使银饰变成苗族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

(一)族群起源

笔者看来,苗族是一个拥有强烈身份认同感和强大凝聚力的民族。这一认同感和凝聚力的根源就在于他们通过银饰、刺绣等,传承着一套独特的关于族群起源的观念。

湘、黔等地苗族盛行苗族始祖“蝴蝶妈妈”的传说,因而蝴蝶纹样在银围帕、发簪、银梳、耳环、项圈、银衣片、手镯、戒指等银饰上都能看到。[2]蝴蝶妈妈出生后“地方空旷无人影”,在旋水滩和水泡“谈情谈了十二夜”,最终生下了12颗蛋。所以,今天各地的苗族银饰中,耳环、戒指、手镯、衣片、项圈上,都有各种样式的水窝纹。脊宇鸟因帮助“蝴蝶妈妈”孵化生下的12颗蛋,使苗族祖先姜央、雷公、老虎、水牛等出世,也受到苗族的崇拜,以至今日各地银饰上均可以看到它的图案。

(二)征战迁徙

苗族的历史是一部征战与迁徙的历史。于是,他们以錾刀为笔,以银饰为纸,将经历过的山川河流、城池田地、征战场景全部“书写”下来,以缅怀历史、教育子孙。

无论是从湘西凤凰苗族的头饰,还是黔东南地区苗族的银衣片上,都可以找到男子骑马的纹样,他们头挽高髻、手执兵器、前呼后应。苗族人能够分辨出银饰上哪一条是黄河、哪一条是长江,哪里又是洞庭湖,哪里又曾是祖先居住过的城池、耕种过的田地。湘黔等地苗族中流行一种以兵器为饰的“五兵佩”,这种配饰或挂于胸前,或悬于腰间,是苗族先民常年征战迁徙的痕迹。银饰中还有独特的银响铃,也是一种迁徙的痕迹,人们在响铃声中,越过深山密林,前呼后应。

(三)遥远祖先与英雄人物

久远的历史、频繁的战争、漫长的迁徙,使得苗族人对祖先和英雄人物有着近乎执着的热爱。他们把这份热爱,打进银饰中,融入血液里。

他们常自豪地宣称自己是“伟大祖先”蚩尤的传人。资料证实,苗族渊源于上古的“九黎”部落,“九黎”部落首领即为蚩尤。祖冲之所著《述异记》载,蚩尤“头有角”。所以今天清水江上游苗族传统的银角,便被认为源出于“蚩尤之角”。苗族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很多都被“写”入银饰中,如,银衣片上的女英雄务帽席和清朝中后期反清起义领导者张秀眉。他们以骑马挥刀的形象出现,展示出苗族人英勇不屈的坚强形象。

(四)自然环境和社会生活

银饰中,除了对苗族起源与苗族迁徙、征战历史的记录外,还有大量关于苗族人民所处自然环境的描写和社会生活场景的记载。

苗族人长期生活在山区,他们用非凡的创造力将身边的动植物转变成精美的银饰图案。从这些图案中,我们不仅能够看到苗族的生存环境,也能从中透视出苗族追求人与自然相和谐的生态伦理,以及祈福辟邪的美好愿望。笔者多次看到这样的银饰图案:一对夫妻一前一后走在小道上,远处是苗家吊脚楼,丈夫挑着猪蹄、米酒和腊方(腊肉),妻子打着伞,背着孩子。其所反映的就是苗族夫妻回娘家的生活场景。此外,还有许多劳动、舞蹈、浣洗等日常场景。

一组图案就是一个故事,苗族人将自己的生活画入银饰,传承给子孙后代。

(五)族群交往和文化交流

费孝通认为中华民族是一个整体,是各个民族相互接触、相互融合的结果。苗族历史上与周边民族的交往,或和平,或战争,银饰也将其体现并延续下来。

明太祖进军云贵,由此形成了大量军屯、民屯。这一时期,白银作为货币大量进入苗族地区,为银饰的制作提供了原料,汉族银匠的进入也为苗族培养了人才。同时,汉文化的传入也丰富了银饰的图纹内容。其中,龙凤呈祥、麒麟送子、八仙过海等,就是这一时期的产物。

随着旅游业的兴起及互联网的发展,苗族地区吸引了世界各地的研究学者、旅行家和观光客。银饰需求量快速增长,需求意向呈现多样化。一些银匠开始主动或被动地接受外来设计思路和图纹,以满足消费者需求。湘西和贵州的很多地方都能看到以传统工艺制作出来的英文、韩文纹案的银饰作品。

(六)重大历史事件

黔东南苗妹银饰刺绣博物馆,有一件“五兵佩”,上刻十八星旗和青天白日红旗,一件银吊饰正面有十八星旗、五色旗相互交叉、随风飘扬的图案。而十八星旗是武昌起义用旗;五色旗是北洋政府的国旗;青天白日旗是国民政府的国旗。

在苗族银饰锻制技艺国家级传承人——杨光宾师傅的苗族银饰传承工作室,一件采用拉丝、搓丝、掐丝、镶嵌加固等传统锻制技艺制作的2010年上海世博会吉祥物——海宝,摆放在玻璃柜中。

此外,一些银饰上的“共和民国”“努力救国”“盟军胜利”“世界和平”“革命到底”“保家卫国”“民族团结”“人民公社好”“拥军爱民”等文字,也都反映了一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体现了苗族人民的家国情怀。[3]

三、银饰传承历史文化的方式与特征

与使用具体文字记录和传承历史与文化的民族不同,没有文字的苗族,只能运用银饰、刺绣、蜡染,将其深厚的历史文化传统传承下来。银饰作为其中最富特色的载体,其传承的方式独特、特点鲜明。

(一)银饰传承历史文化的方式

苗族数千年的历史文化之所以能够传承至今,银饰的作用不可忽视,否则必将走入历史虚无主义的深渊。银饰是如何进行苗族历史文化传承的,它的方式是什么,笔者认为有以下两种:

1.将历史文化“写入”银饰

如前文所讲,苗族将族群起源归结于枫树所生的“蝴蝶妈妈”。“蝴蝶妈妈”和水泡谈恋爱,苗族的始祖姜央才得以出现。先民们在部落战争中落败后,开始退出中原,辗转迁徙。在漫长的迁徙过程中,一代代苗族先祖和英雄人物,谱写了一曲曲波澜壮阔的华丽篇章。

苗族将所处生存环境,将所见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将各族群间的交往、文化交融,将生活中各个细微的场景,将历史上各种重大的事件统统写进雪白的银花中。每当人们看到这一件件银白的饰品时,便看到了这个民族久远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

2.本身的形制造型就是历史

苗族银饰在形制上讲究整体美,在造型上具有稳定性,这些成为了传承苗族历史文化的基础。银饰中常常被学者们提到的“骏马飞渡”“长江黄河”等图案,通常出现在早期,而一些英文“foreverlove”以及韩文“”的图案,则是近年才出现。因而这些图案本身便成为研读历史的文本。

早期的苗族银饰通常采用纹银锻制而成,杂质较多,银饰通常发黑。20世纪80年代开始,以白铜为原料的所谓“苗银”逐渐兴起。近年来,苗族群众开始倾向于纯银制作的苗族银饰。因此,银饰本身的成色、形制和造型,就是一部书写苗族历史与文化的巨著。

(二)银饰传承历史文化的特征

苗族银饰作为苗族的重要象征,是苗族文化的重要符号,在传承民族历史文化方面,相比于文字有着鲜明的特征。

1.普遍性。苗族银饰广泛存在于各地苗族与苗族支系,不论男女老幼,只有多少之别,并无有无之分。一个苗族人,从他出生直至死亡,无时无刻不与银饰进行接触。因此,银饰以其普遍性,最大范围地扩大了苗族历史文化传承广度。

2.通俗性。相比于文字的枯燥与晦涩,银饰将苗族的历史文化以立体的形象、生动的图画展现在人们眼前,辅之以口耳相传、美丽动人的故事传说,将苗族先民所经历的生活、迁徙、战争、情感等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苗族后人面前,通俗易懂。

3.生动性。正是因为苗族银饰对于苗族历史记忆生动、形象的刻画,以及苗族美丽动人的传说故事的辅助,使得任何人在接触到这些银饰与传说时,都能非常容易地记住其中的每一段历史与故事,深刻难忘,增加了民族历史文化传承深度。

4.模糊性。银饰能将具体的人物、故事生动地展现在每个接触到它的人面前,然而,其在时间和空间上却有着巨大的模糊性。以苗族银饰上常常出现的女英雄务冒席为例,对于她到底存在于何时,征战于何地,很多苗族群众只能告诉你:在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地方。

苗族作为没有文字的古老民族,其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传承受到了极大制约,穿戴在身上的银饰便成为传承本民族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他们将历史“写入”银饰,用银饰记录历史、传承文化。此时,苗族银饰已不再是一件单纯的饰品,它深植于苗族文化土壤,是民族历史与文化的沉淀,成为了一种民族情结、一个内涵丰富的民族文化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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