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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现代恐惧、魔力与科技乌托邦:论德里罗的《K氏零度》

2018-02-10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杰弗里德里魔力

袁 杰

(东华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后现代恐惧、魔力与科技乌托邦:论德里罗的《K氏零度》

袁 杰

(东华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唐·德里罗的《K氏零度》延续了作者一贯对后现代文化的批判精神,试图从文化体制内部寻找解决后现代恐惧的方案。虽然作者仍是以一种复杂的心理来看待科技和信仰的关系,但是与之前相比,他在此作中对待科技的态度却发生了一些积极变化。除了魔力,作者还借用通过人体冷冻实现永生这一科技设想,构建了一个科技乌托邦,寄希望于圆融科技和人性,以之为人类与科技发展提供一种新的思维范式。

唐·德里罗;《K氏零度》;后现代恐惧;魔力;科技乌托邦

一、引言

2016 年,唐·德里罗(Don DeLillo,1936—)推出了他的新作《K 氏零度》(Zero K)。就主题而言,《K氏零度》与他的上一部作品《欧米伽点》(Point Omega,2010)不乏相似之处,两者都以沙漠为意象,采用隐喻的手法,对现代科技文明背景下人类的命运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同时,《K氏零度》也涉及了之前《美国志》(Americana,1971)、《白噪音》(White Noise,1986)和《地下世界》(Underworld,1997)等作品中的诸多母题,如科技、战争、消费主义和恐怖主义等,入木三分地刻画了美国后现代社会的现状。然而,与以往有所不同,德里罗在《K氏零度》的创作过程中,从宏大历史叙事和“9·11”小说的反叙事模式中走了出来,进而转向个人化的叙事立场。小说中,德里罗对待科技的消极态度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试图通过构建一个科技乌托邦来消除后现代社会对死亡等诸多因素的恐惧。

马克·奥斯汀(Osteen 2000:1)在《美国的魔力与恐惧:德里罗与文化对话》(American Magic and Dread:Don DeLillo’s Dialogue with Culture)一书中指出,德里罗的作品中存在着诸多魔力与恐惧(magic and dread)元素。小说中,“蹂躏观众思想的影视消费画面,对机密、暴力和名人的崇拜,对关于历史、英雄主义、文化等宏大叙事的碎片化,都导致了极大的恐惧,而小说中的人物则以各种形式的魔力来应对恐惧,比如类宗教仪式(pseudo-religious rituals)、伪神圣权威等”。从某种意义上说,死亡、恐惧和魔力主题几乎贯穿于德里罗的每一部作品,而在《K氏零度》中,该特征尤为突出。作为美国当代作家,德里罗看到了这个时代的通病,并且开出了医治药方,从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思维范式。

二、死亡与后现代恐惧①后现代恐惧指的是德里罗在作品中所描绘的当代美国的诸多社会问题,如主体性的解构、真实感的缺失、社区生活的虚拟化等。

恐惧是德里罗小说的永恒主题。什么是恐惧?在德里罗看来,恐惧既是人类对未知的畏惧,也是“人类对寻找一种更为强大的、可以解释他们在世疏离感的力量的集体欲望和冲动”(qtd. in Duvall 2002:15)。这样的恐惧与欲望在后现代社会和德里罗的《K氏零度》中似乎愈演愈烈。天性使然,生活在茫无涯际的宇宙荒野中的人类,迫切需要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作为依靠。现代文明未世俗化之前,基督教一度扮演过这样的依靠,然而经历过启蒙运动和现代主义的洗礼之后,其似乎变得不那么可靠了。如同德里罗小说中的人物,人类对信仰和世界充满怀疑,怀疑一切,恐惧一切不确定性。究其实质,这种恐惧实际上是对死亡本身的恐惧,也是对后现代社会信仰缺失的恐惧。《白噪音》中的杰克·格拉迪尼说:“我从死亡的梦魇中惊醒,大汗淋漓。我感到恐惧和痛苦不堪,却毫无防卫之力。”(1986:47)死亡定义了存在,其自身也成为了存在的核心。德里罗(qtd. in DeCurtis 1991:63)认为:“有些东西我们能感受到,但是我们从来不说……对事物的惊奇与对死亡的恐惧是连在一起的,我们通常将这样的死亡恐惧隐藏在我们的感知之下。”虽然对死亡的恐惧无形无相,但是它真真实实地支配着我们的生活细节。德里罗(1991:7)曾提出这样一个疑问:“当代文明为信仰留下了一条很窄的路,那么上帝死去之后,所有未耗尽的信仰(unexpended faith)该怎么办呢?”这何尝不是一种膏肓之疾?

从某种意义上说,《K氏零度》是德里罗对他在《白噪音》中所提出的死亡疑问的回答:后现代社会对死亡的恐惧最终仍需要借助宗教或者科技来解决。小说主人公杰弗里·洛克哈特被父亲罗斯·洛克哈特带到吉尔吉斯斯坦的一片沙漠之中,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由父亲倾亿万之资打造的半实验室半陵墓住所。这儿正进行着一项人体冷冻实验,通过冷冻处理,人们可以一直存活下去,而杰弗里的继母阿提斯即将成为实验对象。死亡作为一个核心意象,扑面而来,杰弗里陷入了深深的困惑:“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已死亡的人都去哪儿了?你为什么要停止你的存在?”(2016:70)一个个问题明明白白,毫不矫饰,掷地有声。小说中,这种对死亡与存在的深思,渗透于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微之处,死亡与存在的交互是那么令人生畏。阿提斯已经接近死亡,她在“死后”再次醒来,会是怎样的一种存在?“离开身体后,灵魂会去往另一个身体吗?醒来后,她会不会认为我是一只菲律宾狐蝠?”(2016:48)海德格尔式的存在一直回旋在杰弗里的脑海中:“只有人类才存在。石头在那儿,但是它们不存在。树木在那儿,但是它们不存在。马在那儿,但是它们不存在。”(2016:213)存在和死亡互为前提,如果没有存在,死亡有何意义,有何值得恐惧?反之亦然。

奥斯汀认为,德里罗作品中的后现代恐惧(postmodern dread)涵盖了美国社会文化的诸多层面,比如《美国志》和《毛二世》(Mao II,1991)中影视媒体对主观人性的损害,《球门区》(End Zone,1972)和《大琼斯街》(Great Jones Street,1973)中的商业化和名人效应,《名字》(The Names,1982)与《堕落的人》(Falling Man,2007)中的恐怖主义,《天秤星座》(Libra,1988)中的阴谋与谋杀,以及《白噪音》中的消费主义和大众文化等等。奥斯汀(2000:2)指出:“德里罗的作品探索了应对后现代恐惧的种种魔力轶事,剖析了消费主义与宗教、个体和集体的关系。”恐惧限制了人的自由发展,直接威胁到现代社会人类的生存状态。下面,笔者将从三个方面来探讨《K氏零度》中的后现代恐惧:

一是自我主体性的解构。尤尔根·哈贝马斯(Habermas 1987:7)认为:“现代世界的原则就是主体性的自由。”那么,人类主体性的自我确认是否真的那样稳固,人类是否真正获得了个体主体自由?小说主人公杰弗里的故事本应很简单:继承财产、安居乐业,然而主体性的不确定却使他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杰弗里经常怀疑自己的主体性:“这感觉不像我,好像是另一个人,一个隐士,漫游到这半公众场合,数钱。”“他是僧人,我是谁。我得停停。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想不起来我的名字。”(2016:197,250)不仅如此,杰弗里甚至对他人的主体性也产生了怀疑:走在大街上,他总是习惯性地看路人的脸,试图看清这些脸的背后都有些什么。这些“他”与“我”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有些人死了,而其他一些人却还活着?”(2016:70)。雅克·拉康(Lacan 2001:228)认为:“当主体置身于一定的性别和社会关系中时,主体性就会像语言一样,在一个永不停歇的能指链上由一个能指滑向另一个能指,‘我’作为一个能指,永远没有一个完整的主体定义。”换句话说,主体性是依靠主体之外的外部世界,即他者建构起来的。因此,如果说现代性尚是一项未竟的工程,那么主体性的确立似乎是在逆行。看似统一的主体,实际上并不完整,对主体性充满茫然的杰弗里最终也只能够停留在自省之中。他时常站在黑暗的房间中,闭眼沉浸在自我的思绪之中。黑暗之中的沉思是冥想,也是对自我主体性本源的惶求。

二是生活的平面化。《K氏零度》仅有的几个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多半都脱离了传统社区,而投向靠电视、网络和消费维系起来的虚拟社区,生活不再是一个实在且连贯的统一体。弗雷德里克·詹明信(Jameson 1991:67)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神圣与精神消逝的社会,所有事物的深层内涵都融化于日光之下”。的确,在德里罗的笔下,深层内涵不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面化的大众文化。在工业社会中,个体与其说是自我施为的主体,不如说是大众文化、社会体制的附属品。杰弗里试图远离这样的文化和体制,面对失业他无动于衷,只想着如何“脱离日常化的行政工作”(2016:205)。在他的眼中,餐厅里的人西装革履,机械地回到各自的岗位,就像是体制下的一个个零部件。然而,杰弗里自己的生活也是一样的索然无味,他与女友坐出租车去送孩子上学,“交通堵塞,市里,周日,无趣”(2016:174)。这样的生活,如一潭死水,吹不起一丝涟漪。车开得很慢,汽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冲破天际。车中的人们漫谈着,从交通到声音、数字、温度等等,毫无目的。小说中,德里罗以车程隐喻人生,充分展现了后现代生活的枯燥和平面化。

三是现代文明的一系列灾难。这是《K氏零度》中最大的恐惧,也是反复出现的意象。沙漠中的实验室由许多大厅组成,大厅的墙面皆涂成绿色,没有窗户,大门紧闭。实验室末端的最后一个大厅有一个巨大的显示屏,德里罗便是利用这个显示屏将现代社会中的自然灾难、军事冲突、社会动乱等浓缩在了有限的时空内,反复播放。任何一场灾难过后,随之而来的都是一片废墟。比如关于气候变化所带来的灾难,德里罗是这样描述的:“刚开始是水,浩浩荡荡,经过森林,越过河堤……人们或四下奔逃,或无助地乘坐小船,漂浮于激流之上,寺庙、山坡上的家园都被大水冲走……大水进入城市街道,车辆与司机皆没于水下。”(2016:11)尽管气候问题可能导致未来地球环境的剧变,但是人们尚未能给予足够的重视。在德里罗看来,“第三次世界大战以一种不同以往的战争的方式正在上演……不同的政体、宗教、个人之间不断地发生冲突,到处都如此,以不同的形式上演着,种族暴动,ISIS,许多无辜的人被伤害”(转引自周敏2016:151)。在小说的结尾几章,德里罗不遗余力地描绘了战争造成的荒芜景象:暮色苍茫,目力所及,皆是一片废墟,远处不断传来爆炸声和枪声,这和《失乐园》中对炼狱的描述如出一辙。开始,杰弗里以为显示屏中播放的战争画面是虚构的,然而一个貌似斯塔克②斯塔克是杰弗里女友爱玛收养的一个乌克兰孩子。在乌克兰时,斯塔克的眼神打动了爱玛,于是她便将其带回美国生活。的身影的出现使他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场发生在乌克兰的真实战争。在德里罗的笔下,战火和流血不过是现代灾难的缩影。

三、魔力

如前文所述,德里罗在《K氏零度》中延续了他的一贯写作风格,对后现代恐惧进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同时,他还给出了医治药方,那便是魔力。

首先,死亡的魔力可以说是死亡本身以及语言的救赎。在《K氏零度》中,死亡并非是一个阴冷可怕话题,关于死亡的描写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浓墨重彩。面对死亡,杰弗里的父亲和继母并无丝毫畏惧之色,甚至因人体冷冻实验而变得有些期待死亡的到来。德里罗一再强调,这项实验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而是严肃的,且经过生物学家、遗传学家、哲学家、伦理学家和未来主义者的充分论证。这样的死亡不过是托马斯·艾略特(Eliot 2001:5)《荒原》(The Waste Land)的翻版,是一种戏仿:“四月最残忍,从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混杂着回忆和欲望,让春雨挑动着呆钝的根。”现代社会充满了欲望,欲望的荒原很难生发出生命的迹象,既然这样,那么又“是什么树杈,从这片乱石里长出来?”(Eliot 2001:5)面对死亡的恐惧,德里罗给出了他的解决方案——死亡本身,死亡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终止,因为人类由此而通向了一种语言的无机存在。醒来以后的阿提斯“整个人都是词语,但她并不知道如何从词语当中走出来,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知道词语的人”(2016:157)。德里罗写作的最大特点之一或许就在于,他对语言在其小说中地位的执着。在一次采访中,德里罗说:“是否存在一种更为清晰的语言,我们死后会听、会说,我们在出生之前是否知道它的存在……语言之中是否还有一些我们未曾发现的东西?”(qtd. in LeClair 1982:24)在小说中,德里罗以讲故事的形式将上述疑惑表达了出来。他认为,语言比情节和人物更重要。当然,此处所说的语言并非是指语言所传达的意义或是语言所形成的个人文风,而是语言本身。这种偏向于元语言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容易陷入形而上分析的泥沼,而显得虚无缥缈。但是无论如何,在德里罗看来,语言终将是一种救赎③语言始终是德里罗研究中的一个热点,但同时也是一个难点。先行研究分别从语言的最初形式(Maltby 1996)、语言的堕落与巴别塔的倒塌(Berger 2005)、语言的神秘和咒语力量(Hungerford 2006)以及语言本身的肌理研究(Cowart 2002)等视角进行了探索,而本文主要强调的是语言的救赎作用。。

其次,多种宗教的并存为多元社会提供了精神支柱。在逐渐世俗化的人类社会,宗教并没有完全消失。麦克卢尔(McClure 1995:142-143)指出:“尽管信仰明显地遭遇了劲敌——世俗主义,但是它仍然顽强地抵抗着……为了适应后现代文化的变化,我们有必要考虑宗教的复苏。”基督教的精神与其说在现代社会消失了,还不如说是从单一化走向了多元化。“德里罗的作品体现了多种宗教在社会中的并存,他正以史无前例的方式,为我们勾勒出一幅‘新宗教美国’概貌图。”(Griesinger & Eaton 2006:32)早年间,《西藏度亡经》曾对德里罗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因此,《K氏零度》中关于冰冻时间(从阿提斯死亡到其苏醒)的描述可以看作是作家对佛教密宗关于死后中阴身阶段描述的戏仿。小说的前半部分,杰弗里在实验室里看到一个穿着紫色无袖袍子的人,从服饰来看,似乎是一个僧人。然而,此处为何会出现僧人,我们不得而知。这个人负责给收容院(hospice)中的将死之人提供临终关怀,他与杰弗里的对话涉及基督教以外的其他宗教关于生死观和世界观的看法,这些不断冲击着杰弗里的思想。此外,一个貌似印度教徒的妇人屡次出现在小说中。当杰弗里出门走在街头时,那个妇人穿着长裙和宽松的裤子坐在街头,手臂放在头顶,或者胸前,抑或是身体两侧,一动不动。当杰弗里和女友坐在房中聊她的前夫和养子时,对面房顶上又出现了那个妇人,她似乎是在打坐。小说对杰弗里和女友的对话着墨甚少,夹叙夹议,而关于妇人那种不知属于何种宗教的行为的穿插却不停地打断着叙述节奏,尤显突兀。后来,当杰弗里再一次淹没于冗长的生活中时,那个妇人又出现了,仿佛给杰弗里的生活带来了一束神秘的曙光。小说中的人物置身于宗教氛围之中,却又始终保持着一种与宗教若即若离的态度。在德里罗看来,后现代生活中由主体性缺失和信仰危机所带来的空白,终究还是需要宗教来填补。

最后,德里罗提供了一系列类宗教仪式,从而使处于后现代恐惧中的人们得到了一种替代性满足。后现代生活是“漫无目的的日子”(1986:18)、“飘在半空中的日子”(2016:209),抛却宗教,我们又可以拿什么来填补精神上的空白呢?《K氏零度》中的杰弗里喜欢用跑步APP来记录运动的成果,热衷于电视、电脑和网络所构筑的声光世界。走出实验室回到日常生活中的杰弗里如释重负,他说:“我可以回到我的设备中,在数据中漫游,沉浸在网络的麻木狂欢之中。”(2016:167)这种数据的狂欢是一种来自于后现代文化内部的魔力,类似于宗教仪式,能让人感觉到踏实和安慰。在德里罗的小说中,人们将对信仰的追求化身为对消费、网络、影视等的狂热膜拜。

四、科技的乌托邦

尽管德里罗试图通过种种魔力来解救处于后现代恐惧之中的迷茫个体,但是杰弗里还是会时常惦记继母的状况、不停地给人或物命名、无法直面女友是否意欲离开的不确定性。于是,德里罗给出了医治后现代恐惧的又一剂良药——科技。

一直以来,德里罗对待科技的态度可以说是消极的,他认为:“科技已然成为了一种自然力量,我们无法控制,它正在席卷整个地球,我们无处可躲。”(2016:245)也就是说,无论接受与否,现代科技都已渗透到人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科技文明所带来的灾难如影随形、如响应声。“9·11”事件发生三个月之后,德里罗(2001:37)便在《哈珀杂志》上发文说:“科技就是我们的命运与现实,是它使我们成为地球上的唯一主宰……我们不需要上帝、先知以及其他惊奇,我们自己就是惊奇。”即使在《K氏零度》中,德里罗也还是对科技文明下的人类未来抱着消极态度:“每个人的将来都会比过去差。”(2016:200)在他看来,正是科技进步推动人类社会走向无休止的不安和动荡。社会的发展,并不是由人类个体所决定的,或许受控于资本市场、集体无意识,抑或是人类欲望。科技本无心,有心的是人。而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如何正确利用科技或许是21世纪人类面临的主要发展问题之一。

对于人类发展的趋势,科幻作家和未来学家一样,既满怀希望又忧心忡忡。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说:“我们真正的生活经验就是基于我们对乌托邦的渴望,我们不安于现在所处的这种生活,总在向另一世界窥探,这激发我们的创造力,以期达到更理想的生存状态。”(转引自罗小云 2009:27)按照他的观点,“所有艺术都在刺激人们想象以便寻求构建乌托邦社会的方法”(罗小云 2009:27)。确实,从《理想国》中柏拉图对物理世界本质和政治文化的种种探索,到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和艾略特等人的有机社会设想,抑或是孔子修齐治平的家国思想,无不寄托着人们对乌托邦的憧憬。德里罗曾表示,“转变意识,塑造和影响文化的内在生命”(qtd. in Lentricchia & McAuliffe 2003:18)是他的一个重要写作目的。由此可见,他是一个有抱负、有责任心的作家。在《K氏零度》中,德里罗秉承这一创作初衷,试图缔造一个科技的乌托邦,预言一种基于信仰的科技。科技是信仰的另外一种形式,正如德里罗在小说中所说:“基于信仰的科技不过是另外一个神,这就是它的全部。”(2016:9)我们或许可以将《K氏零度》看作是德里罗对待科技态度转变的起点。

《K氏零度》试图告诉我们:重新审视启蒙运动以来的现代性,重新审视科学、民主、理性等推动世俗社会发展的力量十分必要。正如法兰克福学派所批判的那样,当我们在庆贺现代文明给我们带来的福利的同时,我们不能忘了:“被彻底启蒙了的世界也正被笼罩在一片因胜利而导致的灾难之中。”(Adorno & Horkheimer 1995:3)小说中,实验室里的人向外宣称:“我们想要重新缔造这片荒原,这片糟糕的与世隔绝的荒原,为了把我们与理性隔离分开。”(2016:71)这样宏大的话语,仿佛宣誓着人类与理性和启蒙的决裂。现代性的光环并未像预期的那样,照亮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工业和科技的发展,究竟带来了什么,是冰山融化,还是恐怖和战争?即使科技能够解决这些外部问题,那么它又该如何来消弭现代社会中个体的异化呢?“自主性缺失,虚拟感无处不在。你手上拿的设备,到哪儿都带着,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方间,从此时到彼时,无法逃脱,你没有失去肉体感吗?你所依靠的编码冲动引导着你”(2016:239),数据和网络主导了现代人的生活。

德里罗(1986:285)在《白噪音》中写道:“科技一方面催生了追求不朽的欲望,另一方面又预示着宇宙灭绝的凶兆。这就是技术的全部要旨。”而在《K氏零度》中,科技不单可以探索外部物质世界,还可以导归内部精神世界。在实验室举行的一场圆桌会议上,有人提出了下述问题:一旦生命被无限延长,会不会人太多而空间太少;历史怎么办,我们一直活下去有什么好;死去的人都去哪儿了;难道不是死亡让生命显得更为珍贵;什么时候你就不再是开始的你了;科技有死亡欲望吗等等(2016:69-70)。这些问题虽然在实验室中得到了解决,但是它们并不是该项实验所要解决的主要问题。因为以上所有问题都是在人类的现有认知模式下被提出的,而这项实验的初衷却是要改变人类的固有思维,使人类以另一种存在而存在。这就是德里罗设想的科技乌托邦。

那么,这种设想能够实现吗?德里罗在接受周敏的采访时说:“在完成了整部小说之后,我想起来自己曾经设想的这个中间部分,于是返回这一部分,用两天的时间完成了这个中间部分,这一部分大约八页左右(实则六页)。”(转引自周敏 2016:143)实际上,这六页中的大部分第一人称独白和零星第三人称叙述就是德里罗对人体冷冻之后情形的一种假设:冷冻后,身体就会经历重组,这种重组并非是肢体上的,而是从原子到原子的重组。这六页中的第一句话便是阿提斯的自言自语:“但我还是原来的我吗?”(2016:157)从文本描述我们可以推测,此时的阿提斯应该尚在人体冷冻机器(convergence)之中。阿提斯能感受到自己,但她的存在却并非是字母 (letter in the words),而是语言本身(words themselves)。在时间上,她能感知到的永远只是此刻,而在空间上则既没有身体的感知,也无从知晓身在何处。自我只是此时此刻的自我,既是自我,也是他者,自我和他者之间没有区别。我们知道德里罗是读过《道德经》的,《道德经》中说:“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兮,若无所归。”(2006:49)弗洛伊德认为,婴儿在早期还没有主体与客体、自身与外部世界的界限,拉康将这种生存状态称为“想象态”,经过镜像阶段以后,人的自我逐渐建立。这一过程完成之后,人便从“想象态”转入拉康所说的“象征性秩序”。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K氏零度》中德里罗试图通过科技,将人的存在暂且定格在自我建立以前的“婴儿未孩”状态。然而,这也许并不是最终的存在状态,因为这样的状态有种压抑感,仿佛被封闭在一个压缩的空间里,却又不知道这个空间和作为主体的“我”为何物,我们定然不会渴望这样的存在。

那么,人的最终状态是什么样子的呢?阿提斯设想:“我将会醒来,对世界也会有一种重新的感知,认识世界的本来面目……我将重生至一个更为深邃和实在的真实。”杰弗里认为阿提斯“设想的将来不过是另一种物质,一束耀眼的光芒……是寻常经验之外的超验”(2016:47-48)。很有趣,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观察到的世界竟然并非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德里罗的这段描述似乎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范畴,他在此处极尽自己之所能,试图解释这样一个道理,即意识的存在是不需要依赖于物质的,脱离物质之外的意识是更为纯粹的存在。胡塞尔(Husserl 1999:42-43)认为,我们无法把握事物的独立存在,我们能把握的只是我们针对某一事物或者知识的意识,或者说这种意识背后的本质。《K氏零度》中,德里罗正是用文字或者说是语言,宣扬了一种依赖于科技的,将物质转化为意识的唯心主义。这与德里罗的宗教背景不无关系,他对语言一直保持着一种神秘且暧昧的态度,他曾表示:“对我来说,语言是自己最终的启蒙和救赎。”(qtd. in Chénetier & Happe 2001:108)

在《K氏零度》的结尾,杰弗里坐在公交车上发呆时,突然注意到一束光,海浪一般的光芒,街道上到处都是暮景残阳(dying light)。日落时,杰弗里看到一个小男孩手指夕阳,蹲在日暮中的公交车上哭泣。此后,小说中出现了杰弗里的一段自述:“我告诉我自己,他(小男孩)并不是因为看见天空在我们面前坍塌而哭泣,不过是发现了太阳与地球相汇,他惊奇地哭了。我回到座位上,朝前看着,我并不需要天堂之光,因为我有男孩惊奇的哭泣。”(2016:274)这段意味深长的话语表明,虽然沙漠中构建了一个科技的乌托邦,杰弗里的父亲和继母已经在那儿获得了永生,但是后现代文化中的怀疑和批判精神却使得杰弗里对此项实验仍心存疑惑。在杰弗里看来,他并不需要天堂之光,世俗化的惊奇也许就能支撑他的存在。

五、结语

死亡、恐惧和魔力是德里罗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母题,作为一个有着天主教背景的作家,晚年的德里罗对后世俗主义这一写作方向更加着迷。德里罗开始重新思考宗教和神性,在呈现充满问题的现代文明以及该背景下的种种恐惧的同时,为人们提供了一系列充满神秘色彩的魔力。《K氏零度》中,德里罗以现代科技为背景,重拾存在主义这一主题,试图找出人类文明的出路,并指出一个因世俗化而遥不可及,却又因科技而变得触手可及的彼岸。实际上,人体冷冻实验并非德里罗独创,至2017年11月美国两大人体冷冻研究机构阿尔科生命延续基金(Alcor Life Extension Foundation)和人体冷冻研究所(Cryonics Institute)共已实施两百九十多例冷冻实验④相关情况可参看阿尔科生命延续基金和人体冷冻研究所的官网:http://www. alcor. org/,http://www. cryonics. org/。。德里罗正是借用了这一科技设想,在小说中构建了一个沙漠实验室,并细致描绘了试图实现人类永生的实验。该项实验就是小说结尾的那束希望之光,从那儿出发,寻找科技与人性的结合点,圆融二者,或许可以为人类提供一种新的思维范式。在这个没有寓言和乌托邦的时代,《K氏零度》可以说是一个宗教寓言,抑或是一个科技乌托邦,它的意义不在于实现与否,而在于提供了一个方向和一种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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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modern Dread, Magic and Technological Utopia: On DeLillo’sZero K

YUAN Ji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Nanchang 330013,China)

In his latest workZero KDon DeLillo insists in his abiding criticism of postmodern culture and attempts to explore solution to postmodern dread within the cultural system. Though DeLillo still holds a vague view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echnology and faith, he somewhat changes his attitude positively towards technology this time. And apart from magic, he proposes a technological utopia and combination of technology and humanity as a new paradigm of thinking for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and technology through cryopreservation of human body in the hope of restoration.

DeLillo:Zero K;postmodern dread; magic; technological utopia

I712.065

A

2095-2074(2018)02-0100-07

2017-12-30

袁杰,东华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助教,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邮箱:syvanglade@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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