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性主义视角谈严歌苓的《芳华》
2018-02-09武俊宇
武俊宇
《芳华》通过对特定政治背景和时代浪潮下普通人命运故事的叙写,展现了一幅由“一男四女”的“触摸”辐射四方的生命画卷。严歌苓在这部作品中打破了先前对男性阉割化的传统,运用了“萧穗子”这一独特的叙述声音,塑造了林丁丁、何晓蔓等丰富立体的人物形象。
一、女性意识对政治立场的顺从与反叛
1.政治立场对女性生命的影响
女性如何弥补进入男权世界后自身携带的弱势,是严歌苓在《天浴》《床畔》等作品中反复探讨的内容,特殊政治环境逼迫柔弱的女人们不可避免地走向悲剧结局。《芳华》中的女性人物们在政治立场面前始终是平凡而普通的,政治和集体对她们来说,既是漠视性别差异的大熔炉,又是超越阶级束缚展现性别魅力的小舞台。
《芳华》中的女性人物们生来便承继了来自父系的政治身份烙印,作为女人的一切都被这个前提简单粗暴地划分。当身体与灵魂在残酷压制下横冲直撞时,敢于大胆做梦的青年们仍旧出于阶级惯性,自觉地将自己划归特殊关系体系里的某一部分。所以郝淑雯理所应当地享受着众人的前簇后拥时,感谢的是父亲的地位,母亲的美丽,她早早就搭乘上了时代的顺风车。但正如萧穗子在故事结尾处不经意的一点,这寂寞的主妇拥有的,不过是豪华装潢的大房子、若干“小三”的威胁、没完没了的泡面,外加自嘲“破罐子也破摔不起”。
2.女性与集体的抛弃、叛离
而当人们打听清楚何晓蔓毫无庇佑的底细后,便把她的存在都当成了莫大的错误。自从“触摸事件”对刘峰不公处理开始,她对于自己曾经拼命找寻的爱与接纳已经不抱希望。然而命运还是要磋磨她,丈夫的死,母亲前倨后恭,突如其来的声势,何晓蔓内心已经是一块久经冰冻的不毛之地,此刻突然被安插上各种奇花异草,伪装成“战地天使”,她不能欺骗无知的群众,也不愿意辜负对刘峰的追随,只能选择以痴傻的面孔来掩饰内心的震悚、恶心、惊慌,这与她父亲的处世哲学简直如出一辙。
有其父必有其子。萧穗子的父亲与何晓蔓的父亲都是清高文人,但是却有着天壤之别。萧穗子的父亲懂得及时妥协,从拙劣的人情世故学起,通过委托被组织认可的刘峰来给女儿铺设回归集体的路。萧穗子凭借这份遗传的敏感,审视局势。哪怕她早就觉得众人眼里的“学雷锋标兵”不像风评中那么老实,目光中透着些“腥荤”。刘峰这个来自山东的苦孩子在生活中磨炼出来的手艺、真诚和善良,在她眼里无非是虚伪的外衣。人的存在,在萧穗子看来,就一定是“不可期不可靠”,一定“不乏罪恶、腥荤肉欲”。让她重返当时,她的行为并不会改变。“当时我没有参与迫害,是因为我心不在焉。”她这样回避道。
3.女性特质与“触摸”
在林丁丁身上体现出的是超越了阶级性的女性特质:细皮嫩肉,手脚带着轻微的不协调,看上去稚气而天真,但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具有男性权威允许范围之内恰当的柔弱。文工团在提供政治优势的时候,也在进行着对女孩子们的禁锢:一方面要强调在阶级斗争面前,无论男女都是平等的;而另一方面在潜意识里期待着女性所表现出来的臣服、尊崇和温柔、贤淑。不过很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真正的林丁丁不像男人心中所想的那样天真,她懂得及时换上海表和摩凡陀来跟两个不同身份的男人斡旋,也能针对触摸事件及时做出反应,先下手把刘峰送上绞刑架来免除自己“玷污学雷锋标兵”的罪名。这样狡猾的林丁丁,只有同属于女性的萧穗子和郝淑雯才能发现,她们打着“嫉妒”的旗号完成了对林丁丁的报复,破坏了林丁丁在刘峰心中的完美形象。
真假莫辨的林丁丁曾对刘峰有过好感,可她只能接受适度的殷勤。“刘峰的糖饼儿把她惯坏了”,中年林丁丁经历过那样真挚而浓烈的示好,便永远怀念 “曾经沧海难为水”。而彻底激起刘峰的欲望的,是半截从排练裤里飞出来被经血泡糟的卫生纸,它提醒着刘峰,你的爱是带着男性渴望完成对女性征服的、充满性欲和冲动的爱。生理刺激使把持了那么久的刘峰再也禁锢不住自己的思想和行动了,所以触摸只是水到渠成的最后一步。在林丁丁看来,这种水到渠成是危险的,充满了“惊悚、幻灭、恶心、辜负”。
三、母性、妻性、女儿性与父性的碰撞
正如女性主义批评家西蒙?波伏娃所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养成的。”由于严歌苓本身所受的中西思想的综合影响,《芳华》中对更能突出表现女性特征的家庭身份的摹写,蕴含着许多反传统、反定义的设定,读来别有新意。
1.母性的压抑与女儿性的畸形
鲁迅先生曾言,中国女性的母性多于妻性。可是在这部小说中,直接写到母亲的地方实在是寥寥。从用笔较为集中的何晓蔓的母亲身上,很难看出寻常作品中竭力歌颂的伟大母爱,这一切的原因不言而喻:作为洗清自己反革命遗孀身份的绊脚石,她必须抛弃何晓蔓。当这样不完美但寻常的生活权利都被剥夺干净的时候,人就会产生畸形变异。何晓蔓的母亲步步为营地讨好新丈夫,为他挑刺夹肉,为他生儿育女。她失去了爱自己孩子的权利,不能被称之为完整意义上的母亲。
表达母亲最好的视角是孩子,所以萧穗子暂时退出了何晓蔓的成长。为了重新回到母亲子宫中成为一个备受关爱的胎儿,为了重新获得与母亲紧密联系的脐带,她用尽一切办法吸引母亲关注,就像一个痴狂的赌徒。根据弗洛伊德的相关理论,何晓蔓从小便因为与母亲不可弥补的隔离没有得到充足而及时的情感奖励,也没有从母亲那里得到家庭生活中应有的社会训练,她缺乏自信,却又极度渴望获得肯定。郝淑雯、林丁丁在婚姻选择上可以左顾右盼、挑三拣四,综合考量各方面,但是何晓蔓却已然失去了挑选的兴致,她选择结婚的对象是一个“眼睛很亮”但“眼神呆板”的排长。
2.“红楼”女青年与妻性禁锢
也许萧穗子铁了心要击沉林丁丁伪装的天真烂漫,所以要从最容易消磨生命激情的家庭层面下手:第一段婚姻,林丁丁如愿以偿嫁入首长家,却因为文工团的没落被丈夫和婆家妯娌们嫌弃;第二段婚姻成于移民潮,她嫁到澳洲当起了中餐馆的老板娘,却在酱油拌饭和鸡爪中失去了坚持的勇气。两次落败林丁丁逃不过妻性的禁锢,她的发嗲和调情一旦进入到浸满柴米油盐的普通生活中便失去了现实效益。萧穗子曾设想林丁丁和刘峰在一起后就会摆脱现实的魔咒获得幸福,然而自恃聪明的林丁丁根本不会做此选择。
另外几处写到妻性的还有刘峰救下的妓女小惠、嫁给官二代的郝淑雯、丧夫的何晓蔓,她们的婚姻都不甚幸福。小惠与刘峰之间并不是正常的夫妻关系,刘峰已经把心身都交付给了林丁丁,和小惠的结合多半出于男性的生理欲望。刘峰强迫小惠从良,是因为他认为妓女低人一等,根本上是出于“他的身体爱她,可心不爱”,刘峰自视为拯救者无视了小惠应有自由选择的权利。郝淑雯在死水微澜的婚姻生活拼命寻找存在意义,不能继续接受夫权的碾压,这恰恰是“红楼大梦”给予她的最后印记,“前头没有期盼好事,身后没有自豪。”所有的“好事”和“自豪”都折损在那场青春大闹里了。
3.历史潮流中的父亲形象
常言道“贤妻良母”,母亲是儿童成长中最重要的角色。然而在《芳华》中,对何晓蔓和萧穗子来说最重要的人却是父亲,他们是温柔、儒雅、和世俗有着天然的鸿沟的文人。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何晓蔓和萧穗子心中始终留存着恋父情结。后来出现的刘峰就像一座沉稳的山,能够盛放这些被集体和同性深深伤害的女人对父爱的渴求。但是刘峰自己做起父亲来也很是失败:他无法跨越时间和空间完成对女儿的教育,刘倩对淡去的历史不感兴趣,他所关注的只是自己狭小的空间。当他带着残余的执着向女儿的精神高地进发时,却被告知这已经成为两代人之间的集体难题,他只能像无数个父亲一样,在女儿心门外徘徊、哀吟。
虽然这部小说在结构上也存在着 “前紧后松”的问题,在某些细节的处理上也略显矫揉造作,但是总体而言,《芳华》在充分继承严歌苓书写传统的基础上表现出了充足的诚意,小说通过对政治、家庭生活的描写,塑造了有血有肉的众多女性人物。在这座濒临崩塌的“红楼”中上演的青春美梦,包含着作者对集体暴力与个人宣泄的关系的思考,也隐藏着作者对女性命运悲剧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