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美尔的媒介思想及其当代启示*
2018-02-09张昱辰
■ 张昱辰
2018年适逢欧洲社会学家齐奥尔格·西美尔逝世一百周年。作为一位对米德、帕克、布伯甚至戈夫曼都产生很大影响的学者,西美尔思想的价值早已被国内传播学者所认可,其对芝加哥学派的影响、尤其是其人际传播上的贡献已被深入挖掘。①然而,作为形式社会学家,西美尔著述中涉及的“媒介”面向却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事实上,虽然西美尔甚少直接提到“媒介”这一关键词,但早在芒福德、伊尼斯和麦克卢汉等我们熟知的媒介理论先驱之前,他的研究中就大量涉及了媒介研究的核心议题,对人类生活中媒介作为连接(媒)和中介(介)的角色、媒介与人类存在的关系有不少精彩的分析。比如西美尔分析望远镜和显微镜这两种媒介时,就指出它们就像给人类安上了“千里眼”,让人们得以超越身体限制的感官尺度,使我们能够“从这个由于超越我们的存在并通过存在自身的力量而赢得的世界里,在闻所未闻的宇宙缩小中看到我们自己”②,这比麦克卢汉作出“媒介作为人的延伸”的著名论断要早很多年。而德国媒介学者卢曼(Niklas Luhmann)也是在继承和发展西美尔理论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关于口语媒介、大众媒介和普泛化媒介的媒介理论构架。③那么,西美尔究竟从哪些层面论述媒介的?西美尔的媒介思想和观念主要包含了怎样的内容?如何理解西美尔媒介研究的方法?本文试图通过重新回顾和解读其经典论述考察这些问题,探究西美尔对于媒介理论的前瞻性贡献及其在当下的价值。
一、连结与分离:媒介的双重角色
西美尔擅长于从我们生活中最具体的、却常常被视而不见的事物出发,上升到对人类生活的形而上学分析。他对路、桥、门等具象事物的关注,正是从它们的媒介性入手的。在西美尔笔下,人类关系的建立最初来自于“距离”。建立关系首先是一种思想意识上的行动,它假定了这一关系中的事物的分离,然后在行动中试图去连结不同的事物。而人类区别于动物的一个重要方面在于,动物只能本能地通过奇妙的或者笨拙的方式克服距离,只有人类可以将从这里到那里的行动固化为持存的东西。铺路就是人类将跨越距离的意图和行动具象化的体现。在西美尔这里,道路成为一种媒介,借助它,人类不仅仅在意识上将分离之物相连,更在客观上使得两者相连。人类借助道路在原本抽象的空间中构筑距离,并通过建立连结克服距离。当道路在地面上清晰可见时,它也规定了人们跨越距离和建立关联的具体形态,这构成了道路的媒介性。人类建立联系的愿望促成了一个稳定的实体,这一实体意味着人们可以无限次地构建具体联系行动。
相较于路,西美尔认为桥梁在分离中建立连结的成就更加明显。河流本身是自然的实体,当人们意识到其两岸分离之时,距离形成了,跨越这一距离的冲动促成了建造桥梁的行动。桥梁“使分者相连,它将意图付诸实施”,在它这里,“奉献于实施架桥意图之纯动力已变成固定的直观形象”④。因此,西美尔笔下的桥成为建立并跨越距离的媒介,因为它构造出人类关系的一个永久性的形式,而不管人们具体是怎样跨越桥梁的(承载的内容)。
在西美尔这里,作为媒介的桥成为路的特殊形态和补充,它们共同塑造了人们构筑关系网络的基础。在人类社会,桥的媒介性常常因其政治功能而体现得格外明显。
桥梁的媒介性不仅在于连结,也在于分离。美国技术哲学家兰登·温纳(Langdon Winner)提到的摩西低桥即为代表案例。1927年,罗伯特·摩西(Robert Moses)主持规划建设纽约第一个通向长岛的公路时,设计了两百多座独特的天桥——摩西低桥,这些桥与地面离得非常近,导致只有小型车辆能从它下面通过,公共汽车等大型车辆则无法通过。由于当时多数中低收入市民并没有私家小汽车,他们的行动就被桥的设计所限制,仅有拥有私家车的上层和中产阶级可以穿过这些桥前往长岛海滩。⑤摩西低桥成为桥梁发挥分隔之政治功能的一个典型。桥的媒介性不仅具有哲学范畴的意义,更通过促发和隔绝人们的交往行动产生政治性的后果。
门是西美尔着重论述的另一重要媒介。在他看来,门比桥以更显著的方式体现了媒介连结与隔离的双重意涵。凭借关闭和开启的功能,门“在屋内空间和外界空间之间架起了一层活动挡板”,在“自然界的无限单元里分离出一个小单元”⑥。通过设立界限,门在混乱的开放性中塑造出秩序,保护我们免受外在混乱性的影响。然而,通过与墙的对比,西美尔指出,门不仅仅是一个界限,门也可以打开,能够根据人的意愿调节空间的设置,给予人们通过消除屏障,随时走出界限而进入无限单元的可能性。墙是死的,而门是活的。它的关闭和打开,限制和提供了通过的可能性——它既可变成打开的墙壁,又可变成关闭的通道。因为门既能发挥连结的功能,又能发挥分离的功能,它由此成为有限单元和无限空间之间的媒介。“通过门,有界的和无界的相互交界,他们并非交界于墙壁这一死板的几何形式,而是交界与门”⑦。
与桥不同的是,门所联系的两端更具有方向性。因此,在哪里设置门,在什么时机打开或者关闭门,都会造成不同的空间影响。门作为不同空间之间的媒介,不仅构成了灵活的交界处,而且常扮演着引导的角色。人们走过门时,完成的不仅是不同物理空间的过渡,也有心理的过渡。如梵蒂冈教堂内的门常从外向里逐层收窄,以这样的空间序列感引导人们确定进入的方向,完成从世俗空间到神圣空间的过渡。而在中国的传统院落中,门作为不同空间连结转换的媒介,常常同时意味着一个建筑组群的开始,以及前一个组群的终结,中式院落中不同的门在起、承、转、接等各个环节担负着引导和串领整个建筑群格局的任务。
在西美尔这里,路、桥与门不仅是一般意义的存在物,而且构成了最基本的媒介。它们一方面是人类心理形式(psychological form)的内容,一方面则构成了交往形式(interactional form)本身。作为媒介的路、桥与门,通过分离和连结的作用建立和跨越距离,构建出主客体之间的关系,传播、交往在这一基础上得以可能。但这导致的主观文化与客观文化的分离也为他笔下人类文化的悲剧埋下了伏笔。西美尔对路、桥与门进行的分析,成为我们理解其媒介思想的一个入口。
二、解放与束缚:媒介的暧昧后果
在其广为人知的关于“货币作为人类社会事实的经验之中介的现象学”⑧研究中,西美尔聚焦货币这一当代社会最纯粹的体现关系的媒介形式,从广义的人类传播(交往、交换)入手探讨其在承载、中介和影响现代社会关系中扮演的角色。
在西美尔看来,价值的主观和客观经验作为心理形式,是货币产生的前提。价值的主观经验建立在主客体分离的基础之上。当需求我们尚未拥有却欲求的东西时,我们会将它置于我们之外的位置,与主体分离的客体形成了。它一方面无法无条件供主体使用或者享受(建立距离),另一方面主体又试图征服和得到它(跨越距离),主观价值在此过程中产生。然而,这种价值还是建立在感觉基础之上的,而感觉并不可靠,需要经过客观化才能对其进行衡量。主观价值的客观化,源于“一个人不得不放弃他人所欲求而为他所拥有的或愉悦的东西,这是为了劝说后者放弃他拥有而前面的人想要的东西”⑨时。主体在交换中面对对他人眼里价值的评估,进而开启了与其他主体的关系。在交换过程中,不同客体间通过对方表达自己的价值,客体的价值被客观化。在比较与交换的过程中,主体对其与客体间距离的感受传送到客体的估价之中,经济价值产生了,并逐渐以客观量化面目出现,成为独立于个体主观价值判断的价格。
货币交易伴随着经济价值和价格而出现,成为人们跨越已有和需求距离的重要手段。如果说主客体的距离、客体的抗拒、主体获取客体的挫折和阻碍让客体产生价值,那么货币通过让价值均等化的方式,将主观价值中性化和客观化。当然,货币作为一种价值尺度,并非从其诞生起就是当下的形态,而是有一个从稀有物品到金属货币再到纸币的发展过程,这些是货币的具体形式。西美尔认为,货币作为衡量交换关系中不同商品价值的第三种物品,在超越了其自身内在的价值之后,“才会作为所有商品之间的绝对中介来行使其功能”。经过不断的抽象过程,货币逐渐转化为一个纯粹的符号载体。在百年后的今天,西美尔的断言已然成为现实:今天的货币已经能够基本脱离物质形态,成为银行账户或信用卡中的数字,移动网络的发展甚至让人们根本无需携带现金甚至信用卡即可通过移动支付进行交易。
在西美尔这里,货币的媒介性不仅在于其促发了交换方式的转变,更在于导致了社会层面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根本改变。在货币出现前,人身和物权之间有着紧密的地方性联系,人们的财产与土地紧密相连,个体固定地系属于其归属的团体,这种团体的存在完全直接体现在成员身上,成员完全地融入其中,因此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是固定、明确且人格化的。而货币有效地使人们原先熟人团体中他人对我们的束缚和自身占有物带来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它一方面让人身因素和地方因素原先的关联发生分化(分解与孤立的效应),另一方面也使个人可以与比前现代时期范围大得多的人群产生关联(联合的效应)。现代人越来越无需依赖任何一个具体的个人,而只需依赖于无名无姓的、数量庞大的他人。他人对于个人的意义“已经被转化为其劳动成就的单方面的客观性,这一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由个性截然不同的其他任何一个人完成”。如此一来,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便无须个人人格的全面涉入,而是严格限制于特定的维度(服务或产品)上。因此,货币媒介为个体拓展社会交往和生存空间创造了便利,使得由大量陌生人通过传播(交往、交换)构成现代关系网络得以可能。
从某种程度上说,现代社会这一结构形式(structural form)构成了作为交往媒介形式的货币的内容,那么在形而上层面的人类生存境遇又构成了此结构形式的内容。社会关系的改变也让个体性和内在独立感有了广阔空间,个人能够更好地维护自身的主体中心地位,匿名的、自主的、自由的现代个体成为可能。其典型就是现代都市中的大量“陌生人”。西美尔强调,这种个体自由并不意味着与他人脱离关联,而是建立在一种与他者完全确定的关系的基础上:“他者必须在那儿存在,必须被感觉到在那儿存在,他们才能成为一种无关痛痒的存在”。因此,货币媒介一方面缩小了人与人之间的外在距离,另一方面却增大了人与人之间的内在距离。不过,西美尔认为,货币增大人类交往的内在距离对现代生活而言有积极意义。因为,货币带来的社会交往的客观化导致人们必须与大量的陌生人打交道,内心的设防和矜持成为人们保护自己的必要外壳,“若无这层心理上的距离,大都市交往的彼此拥挤和杂乱无序简直不堪忍受”。
货币带来的不仅有自由,还有平等。西美尔指出,这种平等是由货币媒介的量化功能实现的。作为一切价值的公分母,货币将所有不可计算的价值和特性量化为可计算的价格,平均化了所有性质不同的事物,最直接有效地实现了社会价值平等的诉求。货币“通过在同样条件将最遥不可及的事物联系在一起,趋向于夷平、平均化,产生包容性越来越广泛的社会阶层”。
然而,货币带来的平等效果不仅参与推动了民主意识的生成,也让世界变得更加非人格化和残酷。通过量化带来的平等不仅培育出现代人理智、精于算计的心理特征,也带来了“生活的空洞和缺乏实质的生活意义”。由于货币“把质的规定性转化为量的规定性”,“物质通过纯粹量化的公式来表达其结构与发展”,导致了现代社会整体的量化趋势。人们对物品或者服务价值的评判依赖于货币衡量,即值多少钱,物品或者服务真正的价值反倒成为货币的功能。
值得一提的是,西美尔把货币媒介的“夷平效果”与另一种媒介打字机进行了类比。用笔书写原是一种能够体现个体性格和独特性的形式,然而,打字机却可以通过机械化的打字方式将书写标准化,从而将这种独特性全部抹去。首先,“写下的东西之传递出纯粹的内容,不会受任何写作形式的支持或干扰”。其次,“它不会泄露最个性化的东西,而手写体却常常透露出这些东西,无论是在表面上、无足轻重的还是最隐私的通信往来中”。货币正是以与打字机类似的方式将原本丰富多彩的事物和价值客观化,而买卖婚姻、卖淫、性别的分工、贿赂等现象作为现代人境况的具体形式,都是客观化导致的后果。
如果西美尔笔下货币催生的现代自由个体寻求的、独特的、高贵的东西,那么恰恰是货币通过价值的量化和客观化把所有东西都夷平了,让高贵的东西降低到与低俗的东西同样高度,失去了高贵性和独特性。在这个层面上,货币反而给人类交往带来了束缚——人们习惯于在通过货币价值的形式中来找到不同客体的确切的、完整的等价物,却忽视了与其构建关系的对象还有不能用货币来体现的面向,事物乃至人自身最特有的价值被损害甚至被抹除了。因而,人们“越来越迅速地同事物中那些经济上无法表达的特别意义擦肩而过”,导致包括情感在内的多元的生命体验的失落。在西美尔看来,吝啬至极的守财奴也好,挥霍无度的穷奢极欲者也罢,都是人的生存意义被货币形式所吞噬的后果。禁欲式的贫困、犬儒主义、乐极生厌的态度,都是货币让人的生命感觉变得无聊和麻木的具体体现。
因此,西美尔笔下的货币不再仅仅是用来人们钱包里的物件、账户里的资产、或是构建经济系统的基本要素,更成为构建社会关系、乃至影响人类生存境遇的重要媒介形式。作为媒介的货币,改变了所有与之产生关联的主体与客体,“把(由客观的和个人的生活内容编织而成的)网连缀在一起,一如赋予一切事物以生命的能量把自然界连结在一起”,进而改变着世界的面貌。西美尔对货币媒介的分析也揭示出媒介解放和束缚的暧昧后果——媒介通过对人的意识与行动的拓展将人从旧限制中解放出来,但同时又会以新的形式构成对人的束缚。
三、手段与目的:媒介的工具性与建构性
在西美尔这里,抽象的社会交往在社会生活中体现为各种具体的传播(互动、交换)的(媒介)形式。无论是路、桥、门,显微镜、放大镜、货币,它们作为人类创造出的物品,也构成人类生存和交往形式的凝结,具有客观化的特点。
西美尔极富洞察力地指出了形式和生活之间的辩证关系。他指出,生活自身是无形式的,但是却不停地在创造着不同的形式。人类的生活是本能存在的,但人类脱离动物层次后,就会产生创造性的动力,创造出心理、交往、结构/机构和形而上层面的各种形式,这些形式包括语言、符号、科学、技术、制度、法律等各种类型的有形和无形的“人工制品”,它们彼此相互关联、交错并存。人类作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生活于世,不得不依赖于这些相对固定的形式来展现自身。各种媒介理论所涉及的“媒介”,其实都属于西美尔的形式范畴。
然而,西美尔提醒我们,作为精神创造物的形式必然会受到具体创造者精神和时代的影响,从其存在的那一刻起便固化了,再也无法跟上生活永不停歇的流转和变化。因此,即便一开始这些形式是适合于生活的,“但随着生活的不断进化,它们变得脱离了生活,实际上与生活相对”。这些形式不再仅仅是为人所控制的手段,更为生活提供了框架和结构。然而,人类的生命“拒绝被任何从属于它的东西所控制,也拒绝被任何人之是宣称有绝对的理想真实所支配”,因此无时无刻不在突破这些框架的束缚。生命的流动步伐与形式的固定持存构成了人类文化的矛盾:生命内容只能通过特殊的形式表现自身,然而由于生命的流动性,固定化的形式将会构成生命的束缚和障碍。它们之间不可避免地产生紧张甚至冲突。因此一种形式形成之时,便会受到速度变化的生命力量的冲击与侵蚀。但“知识、意志和创造力,虽然是由生活驾驭的,但它们只是由一种形式代替另一种形式,它们从来不可能用脱离形式的生活来代替形式本身”。经过或短或长时间的斗争,人们会用新的形式取代旧的形式。生活与形式之间的辩证关系,推动着人类得以从过去走到今天,并创造出自己的历史。
西美尔指出,经济上生产方式的转变就体现了形式与生活之间的矛盾是如何推动文化与社会进程的。奴隶制经济和农业经济作为社会结构层面的形式在形成时,体现了当时的人们与世界和他人产生关联的意愿与能力。但人们的生活与精神状态不断变化,知识、意志和创造力也在不断发展,逐渐孕育出新的形式(生产关系与生产方式)。西美尔评论,“一种生产方式,究其形式而言,它没有内在的能量去取代另外一种模式。是生活本身以其动力,其变化提供了整个过程的驱动力”。在不断升腾跌宕的生活洪流推动和冲击下,新形式以革命性的方式替代旧形式,进而导致人类经济乃至社会关系的转变。
西美尔笔下人类面临的文化危机更是直接与媒介有关。他指出,伴随着人类产生自我意识,人类发现主体(自身)与各种所欲求的客体(目的)存在距离,而他们作为具身化的、受具体情境所限的存在,必须通过发展和培育世界上的事物来发展自身。先人生火、制作陶器、发明各种工具,都是为了达到特定目的和并实现自身的发展。逐渐地,世界上的各种有形事物和无形过程都不断被转变为不同的媒介形式,用以持续性地构建和跨越距离,后者可能是空间上的,可能是时间上的,也可能是意识上和逻辑上的。对于整个人类而言,文明的演进也无法仅仅通过人类的精神或者意识即可完成,各种客观形式超越个人尺度,成为人们推进文明的手段。“服务于目的的多种不同手段——即最广义上说的我们的‘技术’——正被应用到越来越多的领域上去”。这导致的结果是,人们不得不依赖于先人留下的各种媒介形式生存,不管是有形的物质客体还是无形的文化传统与制度。越是在文明高度发展、分工高度细致的社会,情况越是如此——在文明社会中生存意味着在一个既有的文化形式构建的、几乎无法逃离的关系网络中存在。当代的人们完全地在他人创造的媒介形式中展开自己的世俗生活。这些已经成型与成熟的形式一方面是人们用以克服距离、达到目标的“手段”与“中介”,另一方面也具有不受人的意志干预的自主逻辑。
形式的高度发展带来了客观文化对主观文化的大获全胜,但这却造成精神生活的失落。“物的发展水平越来越高,但人们从物的进步中能够获得的主观生活上的收获却少得多”。以媒介形式为代表的客观文化发展得越精致、越完善,越是与个人的发展、与自我实现背道而驰,这与它们产生时为了个人更好地发展和自我实现的初衷背道而驰。媒介形式作为客观文化不断增长,但主观文化吸收能力注定十分有限。这导致现代人被“文化的洪流冲击得晕头转向,既无法吸收同化,又不能简单拒绝”,于是“文化的客观产品独立发展,服从于纯粹的客观规则,二者都游离于主体文化之外,而且它们发展的速度已经将后者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当代新媒介、新技术不断推陈出新,人们拥有了之前难以比拟的物质生活,但幸福感和满足感的增长却难以跟上,无疑从侧面印证了西美尔的判断。
在西美尔这里,当代媒介主导的客观文化的统治有深层的原因,即生活的目的臣服于手段。在发达的现代物质文明中,人们完成一个目标需要越来越复杂的手段。原本简单的目的序列产生关联,一个目的序列可能成为另一个目的序列的准备。人们要达到满足常常“需要无限漫长的拐弯抹角的方式和准备时间,特定时刻的目标更多的时候超出这一时刻之外,甚或超出个体的视野之外”。于是,作为达到目的的手段和中介,纷繁复杂的媒介形式被塑造出来。这些“飞速发展并蔓延开来的技术——不单单局限于物质领域——形成一张手段之网,而我们深陷其中。从手段到手段,愈益增多的中介阶段蒙蔽了我们的视线,使我们看不清自己真正终极的目标”。诸如货币等媒介形式原先仅仅是达到我们目的的手段,但当我们为之奋斗甚至得到它们之时,它们却被我们视为一种终极意义上的目的。可以说现代生活中技术与价值、物质与精神、方法与目的全面地倒置了。除了经济领域,在知识领域、艺术领域同样如此。西美尔认为,这构成了我们时代的文化危机。西美尔指出的手段与目的的倒置在我们当代人的生活中随处可见。比如资格证书、婚礼、汽车或是房产等形式,如今在我们社会中被视为有价值的目的,但事实上它们开始仅仅是一种为了获取知识、爱情、身体自由移动或是定居等目的的手段而已。然而,太多人都想当然地认为,对其他人“有用”的事物也是对自己有价值的目的;太多人都将生活无处不在的手段当成目的,却遗忘了生活的真正目的。在两位新人结婚时,房子、车子、婚礼、婚纱、婚戒、蜜月旅行等形式常常让人们结婚的真正目的隐而不见。在教育中,学期、学分、课程标准、分数、绩点等形式常常让学生们忽视了教育的真正目的是获取知识和能力。在现代人的头脑里,有需要常常并不意味着积攒物品,而只是需要积累购买它们的货币。在中国,无论是战争时期物品紧缺导致人们用金条换粮食,还是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时期的票证制度,都以“反常”形式凸显货币作为一种媒介形式的本质。西美尔告诉我们,媒介不仅是人们赖以达到个人目标、实现个人发展的手段,也有着自身的逻辑,决定着人们思考、交往的方式,甚至成为人们本身生活的目的。在麦克卢汉、伊尼斯乃至海德格尔之前,西美尔就已揭示出媒介在工具性之外存在的建构性,只不过他并未在“存有”的层面上展开论述。
四、形式因:西美尔理解媒介的视角
在媒介环境学派之前,西美尔已为我们对媒介的理解贡献了诸多洞见。通过对路、桥与门的分析,西美尔在形而上层面上揭示了媒介连结与分离的双重角色。通过对货币媒介的分析,西美尔不仅在现代人类社会不同层次的形式之间建立了关联,也揭示出媒介解放和束缚的暧昧后果。通过对形式和生活之间的辩证关系以及现代文化危机的分析,西美尔启发我们理解媒介工具性和建构性的双重面向。
虽然西美尔没有明确阐释形式概念,但社会形式自始至终是他社会学分析的核心,广义上的“形式”几乎贯穿他的所有研究。形式和(生活)内容的关系在西美尔的认识论中,体现为逻辑原则(知识的先验形式);在西美尔的社会学分析中,体现为方法论原则(形式是社会化的过程);在西美尔的文化/生活哲学中,体现为形而上的原则(生活与形式的对比)。在西美尔论及媒介的著述里,媒介的“形式”比媒介的“质料”或者“内容”更加重要。形式是媒介产生效果的关键原因。比如,货币发挥作用不在于它的质料或是内容,更在于它是关键的社会交换形式。从这一点看,西美尔与后来的“媒介理论”不谋而合。如果西美尔看到今日的媒介,他也基本会同意类似这样的判断:围着电视一家人一起观看电视的形式常常比观看电视的节目更重要;微信构建的人类交往形式比微信中具体传播的讯息更值得关注。
西美尔不仅聚焦于媒介的形式,更将媒介视为“形式因”(formal cause)来考察媒介在人类交往与社会建构之中的作用。“形式因”已经被普遍认为是麦克卢汉媒介研究的核心方法:“作为不可见的、一直存在的助力与损害构成的漩涡,麦克卢汉的媒介概念恰恰正是形式因的概念。”“形式因”来源于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亚里士多德认为事物按照四种特殊“原因”而存在,即“物质因”“动力因”“目的因”和“形式因”。以一个人物雕像为例,“物质因”代表了它的物质原料和成分,即大理石或者陶土。“动力因”是改变事物的动力及起因,即制作这个雕像的具体方法,如手工技艺和步骤等。“目的因”是一件事物存在或者改变的目的,该雕像的目的因是它要达成的目的,为了留存某人的形象、为了卖个好价钱或是仅仅为了美学欣赏的需要。“形式因”则是关于一件事物的本质和基本定义,它让事物成其所是,也让事物被人们理解为其所是。如雕像的例子中,形式因即是人们将其辨识成人的想象、感觉和期待,它既是制作者将其制作成人形的理念基础,也是观众从物质性中辨识出这是特定人的塑像的基础。不过,亚里士多德将目的因、动力因和形式因合并为“形式因”:“后三种原因在多数情况下都可以合而为一。因为所是的那个东西和所为的那个东西是同一个东西,而运动的最初本原又和这两者同类”。如桥梁建筑的动力是建筑师,而建筑师能建筑桥梁的原因则在于他有建筑技术。所以使事物运动的真正原因还是形式。“三因合一”突出了形式因的地位和作用。而形式与质料作为事物的根本原因,又是相对且可以转化的,如砖瓦对桥梁是质料,但对于泥土则是形式。高一层次的东西是形式,低一层次的则是质料,从质料到形式不断发展的链条构成了潜能向实现转化的过程。质料和形式的关系即潜能与实现的关系。质料一旦获得了自己的形式,就能够实现出来,成为现实的存在。砖瓦之所以构成桥梁,根本不在于砖瓦的质料,而在于它们具有的组成桥梁的形式。因此,在亚里士多德这里,形式成为事物成为可能的关键和根本原因。
虽然西美尔一般被视为受新康德主义影响颇多,但他比麦克卢汉更早、且更明显地从形式因出发考察媒介之作用,并且以此观照媒介之间的关联。麦克卢汉用“再媒介”概念说明了一个媒介的内容不过是另一个媒介的形式,用“后视镜”说明媒介的影响依附于之前的媒介形式。西美尔则从“形式因”出发考察心理学层次、社会交往层次、结构/机构层次的形式以及生命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形式等不同形式之间的互相作用。这些不同层次的形式颇类似于温纳从装置、技法、组织、网络的几个维度对技术概念的区分。有学者指出,西美尔笔下社会交往层次的形式是心理学层次形式的内容,结构/机构层次的形式是社会交往层次形式的内容,而生命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形式是结构/机构层次形式的内容。后者是前者的内容,而前者是后者的形式因。这样的划分也许过分简化,但有一点必须承认,西美尔这里不同的形式是彼此关联、不可分割的。因此,通过“形式因”的考察方法,就能以整体性视角,理解不同媒介之间的关联,以及媒介与其他非媒介形式之间的关联。如在西美尔笔下,货币交换是现代陌生人关系的形式因,又和后者同时构成守财奴、穷奢极欲者、买卖婚姻、贿赂等生存形式的形式因。西美尔对形式的分析提醒我们,媒介的影响是复杂的、多向度的、互相关联的,而不是单向度的、线性的、短期的。因为人们不得不依赖旧有形式来理解当下并构想未来,那么现有媒介形式不仅作为新出现形式的形式因产生错综复杂的后果,更依赖已有的形式因而成为可能。比如,西美尔对货币发展历史的分析中,信用是纸币等信用货币的形式因,而信用货币又构成了贿赂的形式因。西美尔分析媒介形式的方法对我们今天理解新媒介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比如在研究微信时,我们就不能简单将其看成一个与过去截然断裂的新技术形态,而是既要研究它作为形式因如何促成了新的形式(交往形式乃至社会结构形式),也要考虑它是如何依赖旧有的媒介(手机和QQ等)或非媒介形式因而得以可能。
在今日传播学者开始呼吁在建构主体、作为装置的层面上理解媒介时,西美尔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视野。在某种意义上说,作为形式社会学家的西美尔,也可被看成一位早期的媒介哲学家。早在我们熟知的媒介理论先驱之前,西美尔就已经深刻揭示了作为特殊形式的媒介具有的连结与分离的角色、解放和束缚的效果,以及工具性和建构性的面向。早在麦克卢汉用“再媒介”“后视镜”方法研究媒介之前,西美尔就用“形式因”的方法考察媒介之间、媒介与非媒介形式之间的相互关联和影响。西美尔对货币媒介的分析,也启发着卢曼等学者围绕交往规则和媒介、反思性和自主化建立新的媒介与交往理论。如果把西美尔视为早期的“媒介”学者,那么我们该如何理解西美尔与德国媒介理论传统的关系,以及其与北美媒介环境学派的关系?这值得作进一步的挖掘。
注释:
① 芮必峰,陈燕:《你我交往使社会成为可能——齐美尔人际传播思想札记》,《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6年第11期。
② [德]西美尔:《生命直观》,刁承俊译,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4页。
③ [德]卢曼:《信任:一个社会复杂性的简化机制》,瞿铁鹏、李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3页。
④ [德]西美尔:《桥与门》,涯鸿、宇声译,上海三联出版社1991年版,第2-3页。
⑤ Langdon Winner.DoArtefactsHavePolitics.Deadalus,Vol.109,No.1,1980.pp.121-136.
⑥⑦ [德]西美尔:《桥与门》,涯鸿、宇声译,上海三联出版社1991年版,第8、5页。
⑧ Bryan S.Turner.Simmel,RationalisationandtheSociologyofMoney.The Sociological Review,Vol.23,No.1,1986.pp.93-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