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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槐树文化现象的民俗学解读

2018-02-09李长林

中原工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洪洞文化圈大槐树

李长林

(中原工学院 a.软件学院; b.马克思主义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07)

慎终追远、寻根问祖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中国传统节日春节、清明、中元、中秋、寒衣,是炎黄子孙与家人团聚和寻根问祖的良机。许多华人不远万里,回到故土,只为谒祖认宗,在先祖灵位前奉上一炷香,表达赤子之心。大槐树文化圈内广泛流传的大槐树传说正是这种“根祖”文化的具体体现。从民俗学角度解读这种思祖情怀与民族情感,对传承民族文化、重构精神家园、凝聚民族力量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

一、大槐树文化圈的界定

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及其传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文化现象。“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1]1与此相关的移民传说故事在中原地区的民间流传甚广。洪洞被很多人认定为他们祖先的发源地,被看作“根”,而洪洞的大槐树也成为无数人心目中故乡的象征。这种文化现象具备了形成文化圈的条件。

根据文化圈的相关理论,国内曾经有中华文化圈、汉字文化圈、儒学文化圈、佛教文化圈等全国性的概念,区域性文化圈则有中原文化圈、燕赵文化圈、齐鲁文化圈、荆楚文化圈、吴越文化圈、巴蜀滇文化圈、陇右文化圈、三秦文化圈、三晋文化圈、闽台文化圈等。但是这些文化圈概念,不足以涵盖或者不能够完全概括大槐树移民这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化现象,因为大槐树文化现象在淮河以北的广大地区,都具有非常普遍而典型的文化特征。

明朝初期,官府在山西进行了多次大规模移民,其中洪武年间10次、永乐年间8次,共计18次,历时50多年;移民到达范围遍布豫、冀、鲁、晋、皖、苏、鄂、秦、陇等省份,这些地区都广泛流传大槐树的各种传说。600多年来,洪洞大槐树被赋予神性,回乡祭祖的大槐树后裔络绎不绝,形成了丰富的移民传说和悠久的祭祖传统。 应海外移民后裔的要求,1991年山西洪洞县举办首届“中国·洪洞大槐树文化节”,至今已连续举办28届,大槐树成为海内外华人寻根祭祖的圣地。2008年6月,“洪洞大槐树祭祖习俗”被列入国务院公布的第二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因此,这种以信奉“洪洞大槐树”为主要内容的文化区域,可以用“大槐树文化圈”来界定。大致包括河南121个县、河北(含北京、天津)167县市、山东111个县、陕西87县、山西55县、安徽77县、甘肃73县、内蒙25县(市)、辽宁47县(市)、吉林42县(市)、黑龙江77县(市),主体范围主要体现在以晋冀鲁豫四省为主体的中原地区。有人统计,自称祖先来自山西洪洞的中国人大约有2亿人,包括500多个姓氏[2]。

二、大槐树文化现象的构成

大槐树文化以“不见诸正史,惟详于谱牒”著称,只在北方各省的地方县志、宗世家谱、墓碑铭刻中有广泛记载,口授相传也非常丰富,尤其是“供槐树”、“解手”“背手”、“跰甲”以及“五百年前是一家”等传说可谓家喻户晓。

(一)折槐枝与供槐树

据传说,元末明初,战乱造成中原地区十室九空,而山西省地狭人多,因此,明朝官府下令迁山西民众到中原。移民时,官府强迫洪洞民众到达广济寺附近集合,要求自愿迁移者到广济寺内办理移民手续,不愿迁移者到大槐树下等候裁定。由于故土难离,人们都不愿意离开家乡,纷纷聚集到大槐树下等候。不料,官员却命令官兵包围了大槐树,反而要将大槐树下的民众强制迁往河南、河北、山东等地区。

人们被迫移民时,将大槐树的枝条折断一根作为留念,当作宝贝一样保存起来,待到达移民地以后,把槐枝插在庭院里、大门口和居住地路口,希望槐树枝条在新的地方能够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以表达自己对故乡的眷恋和思念[3]。

随着时间的流逝,槐树枝条长成了参天大树,移民们就把槐树当作故乡的符号、祖先的象征和神灵的化身。人们精心地培育它、小心地保护它、虔诚地祭拜它。逢年过节或遇到天灾人祸,人们就在它面前献上供品,或在槐树上挂个红布条,焚纸叩头、烧香许愿,除了表达自己的思乡之情,还祈求它能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保佑人们吉祥安康。时至今日,这种习俗,在淮河以北的中原地区,特别是在晋冀鲁豫等地还一直保留着。

(二)解手的由来

在迁徙途中,因为不断有民众逃跑,负责押解的官兵便将移民捆绑起来。被捆绑的人如果内急想要大便或是小便,必须请求官兵把捆绑着的手解开。由于被押解的人成千上万,路上解开绳子的频率一日数次,请求解开绳子的语言便逐渐程式化、简单化。天长日久,就简化为 “请大人给我解开手”、“请给我解手”、“解手”。后来, “解手”一词也就成了大、小便的代名词了[4]16。

(三)背手的习惯

官兵在捆绑移民时,一般是将移民的双手反绑起来,再用一根长绳子将人们联成一串,直到吃喝拉撒时,才将绳子解开。由于长时间处于被捆绑的状态,移民们的胳膊就渐渐地麻木了,肌肉也适应着被捆绑的状态而生长,即使不捆绑时,人们也习惯性地背着手走路。移民的后裔也遗传了这种背手走路的习性[4]16。

(四)脚趾跰甲的传说

“举目鹳窝今何在,坐叙桑梓跰甲情”、“谁是古槐底下人,双足小趾验甲形”[1]7,这些民谣不仅流传甚广,而且被人们作为辨认乡亲的证据,这也和洪洞大槐树的传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为防止百姓逃跑,明朝官员在办理迁移手续时,要求每位登记的移民脱掉鞋子,在其双脚的小趾上砍一刀作为记号。至今,移民后裔的脚小趾甲都呈复形,即小趾甲分成大小两瓣。

关于脚趾甲复形在民间还有另一种说法,当移民被迫迁移时,为以后相认,就把自己子女的双脚小趾咬裂。从此,移民后裔的小脚趾都变成了复形[5]。

(五)五百年前是一家

几百年来,自称洪洞大槐树移民后裔的人已遍布祖国四面八方。他们见面并互通姓名后,发现若属同姓,便认为极有可能同为洪洞的后裔,还会兴奋地说到“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以示亲切。“五百年前是一家”就成为人们见面的习惯语。

三、大槐树文化的流变现象

大槐树传说在长时间的口口相传过程中其实存在流变现象,有些根本经不起考证和推敲。

(一)大槐树被传成“槐树村”“枣林村”

据民国版《洪洞县志》记载,洪洞大槐树是洪洞县广济寺内的一株“树身数围、荫遮数亩”的汉槐,大槐树下有一条贯通南北、通达东西的古官道。

移民离开家乡时,对道旁大槐树的记忆刻骨铭心,便自认为是大槐树来的人。这种说法口口相传,沿袭百年。在流传的过程中,由于方言发音的变化,或者理解有误,难免以讹传讹,有些地方把大槐树传说成“槐树村”,而槐树村又传成了“枣林村”“枣林庄”等等。

(二)老鹳窝被传成“喜鹊窝”“老鸹窝”

老鹳是山西常见的一种鸟类,喜欢在树上构巢垒窝,秋冬季树叶凋落之时,老鹳经常在树上盘旋,因此,在山西汾河滩的古树叉上,老鹳窝星罗棋布。内迁民众回首遥望家乡时,大槐树和大槐树上的老鹳窝成为最后的记忆,移民们甚至会告诉孩子,如果以后能回到家乡,记不住村庄的话就先找那棵筑满老鹳窝的大槐树。

但是在河南、河北、山东的一些地方, 有些人把“老鹳窝”传成了“老鸹窝”,也有人将其演绎为“野鹊窝”、“喜鹊窝”、“凤凰窝”、“野雀窝”。还有人认为中原地区很少见老鹳而多见老鸹(乌鸦),于是就把“老鹳窝”说成了“老鸹窝”,甚至有些人因将“老鸹”视为不祥之物,而故意将其改为表示吉利的喜鹊。

(三) “解手”一词早于明代

《十五贯》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它改编于宋代小说《错斩崔宁》,小说里有这样一段描述:魏生有个同年来访,两个人在家里闲聊,“叙了些寒温。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书帖,看见了这封家书,写得好笑,故意朗诵起来,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脸。”[6]这里“解手”就是上厕所的含义,和现在的使用情景毫无二致。这就说明,在宋代的时候,“解手”一词已指代 “上厕所”或者“大小便”了。

(四) “背手”有悖于明初移民性质

人们“背手”走路的习惯,被认为是明初山西移民捆绑押解所致,这种解释有悖于明初移民的性质。

明朝迁民是为了恢复和发展中原地区被战争破坏的经济,官府不仅在政策上是鼓励的,而且在实施移民的过程中也是有计划地组织进行的,不但给予移民们川资凭证、土地、房屋、耕牛、种子,还减免税收等。而且,一般而言,国家政策规定必须迁出的居民,绝大多数都会逆来顺受,不愿迁出的虽然会有,但毕竟是少数。即使移民被强制迁出,政府也不可能对几百万的民众采取捆绑押送的方式,因为移民活动就是搬家,不但携老扶幼,还要带着瓶瓶罐罐、牲畜农具等,若将这些人捆绑起来,实在不合常识。

背手习惯,虽具有普遍性但没有地域性。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我们能够通过电影、电视、照片等形式直观地看到世界其他民族的生活习性,发现背手习惯也存在于世界其他民族中。

(五) “跰甲”是东亚人种普遍现象

“跰甲”也被认为是洪洞移民的一个验证,但是从遗传学角度看,在小脚趾用刀划开的外伤不足以形成遗传性体质的特征,“跰甲”其实是东亚人种普遍现象。

(六)家谱伪托

中原地区的民间家谱有几个共同点:第一,移民始祖大多是大字不识的农民,都有几个儿子,而且儿子的名字很有文化底蕴,或者是“某康”、“某熙”、“某乾”、“某隆”,内含“康熙”、“乾隆”,或者叫“宗孔”、“宗孟”、“宗颜”,内含“孔子”、“颜回”和“孟子”。“康熙”、“乾隆”明显是清代的名词,与传说中的明朝移民不符。“孔孟”虽家喻户晓,但“颜回”非读书人难以知晓,并且都以“宗”作字辈,给人以创造之感,与移民始祖的农民身份不符。第二,从明初到清中历时四百多年,很多家谱仅仅传到第七世、第八世,即使当时已有第十世,平均100年只有两代人的记载也与常理不符。

四、大槐树文化流变的民俗学原因透视

恩格斯曾经引用费尔巴哈的话说:“一个部落或民族生活于其中的特定自然条件和自然产物,都被搬进了它的宗教里。”[7]民俗的形成,是特定的自然地理环境与特定的生产、生活方式和各种社会、文化因素长期互动的结果,大槐树文化现象的形成有着深刻的民俗学原因。

(一)槐树崇拜

北方树种多种多样,为什么移民们偏偏对槐树情有独钟?不排除移民时,人们正好聚集在槐树附近,但一个槐树下也无法聚集成千上万的人,而且当时的移民聚集地也不仅仅是洪洞一个地方,由山西进入中原的八条古道都是移民集聚地,附近也不仅仅只有槐树。可见,槐树之所以成为移民魂牵梦绕纪念物,与古代民众的槐树崇拜民俗有关。

从特征上看,槐为长寿树种,人们认为老槐有灵,因而对这种长命不死之树产生敬畏之情;同时槐树枝繁叶茂,浓荫之下,阴气旺生,使人产生敬畏之心。

从造字角度看,槐是鬼魂观念产生后才成字的。古人认为,槐生长于阳,却能通阴,有通精达灵之功能。《隋书》卷23记载:“槐,鬼之位也。” 因此,古人立社祭神,多在茂树之下。《尚书·逸篇》记载:“太社惟松,东社惟柏,南社惟梓,西社惟栗,北社惟槐。”[8]槐为北社之树。

槐树以后又逐步演变为官职名称和科第象征,崇槐、植槐、护槐也成为北方民俗。加之口口相传的传说,使大槐树凝结着浓厚的家乡情结,成为大槐树文化圈的标志性符号。

(二)祖先崇拜

中国民间有强烈的祖先崇拜民俗,是古代灵魂不死观念的具体体现,也是图腾崇拜发展为人文崇拜的标志。人们认为祖先的灵魂可以庇佑本族成员、赐福儿孙后代,于是怀着敬畏的心理祭拜、祈求祖先。儒家虽然不事鬼神,但是强调“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认为子孙对逝去祖先“视死如生”才是至孝。

祖先崇拜的对象包括人类祖先、民族祖先、氏族祖先、家族祖先、家庭祖先等,对于移民来讲,最怕的是后代忘记家族祖先。他们大多认为祖先能够给子孙带来福祉,所以将修家谱、建祠堂、立牌位作为怀念、祭祀的载体。洪洞大槐树就是在一种群体寻祖中产生的姓氏郡望。

(三)安土意识

“解手”“背手”“跰甲”等传说,把洪洞移民叙述成捆绑押解而迁徙,把政府鼓励的移民政策描述得悲惨、艰难和辛酸,而且津津乐道,长久不衰,在民间传播很广。不过追根求源,并无实据。但传说为何能在民间得以传播? 这就涉及到民众观念问题。

中国历来是一个农业大国,土地是人们赖以生存的主要资源,人们视土地为生命,把家园当根本。“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9]。与此相适应,形成了“安土重迁”观念与“根祖”意识。“父母在,不远游”成为很多人的生活信条,“穷家难舍”成为风俗。

当年客居四方的洪洞人,主要是无地少地的农民,他们虽然客居异乡,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故乡。他们的子孙从先人那里知道关于移民的故事之后,更是念念不忘自己的根在洪洞,并对先人的背井离乡深表同情,在这种观念影响下,就孕育出被迫强迁的民间传说。

(四)宗法重构

朱元璋本是布衣出身,当上皇帝后,也没有刻意抬高自己的身世,而是开始重构宗法世族制度。例如,允许平民祭祖、庶民可以修谱、百姓可以贴春联等等。

满清入主中原后,继续承认儒家文化的正统地位,使地方宗族文化得到进一步发展,并深入民间,为广大民众所掌握,成为他们思维的一部分,因此,宗法文化的发展出现了大众化趋势。进而民间兴起了一个宗法建设高潮,修家谱、建祠堂成为民间风俗。

但是从明初到清中,四百多年过去了,没有文化基础的广大平民难以说清始祖来历,为了实现他们的宗法重构,只能根据传说,把始祖定于明朝建立的洪武时期,籍贯也千篇一律写为洪洞大槐树。而且,洪洞移民的故事在明代正史少有记载,入清以后才开始在民间出现,康雍时期逐渐增多,乾隆以后在民间广泛传播。这种现象同样佐证了洪洞移民的传说产生于乡村社会宗族大众化的过程之中,是一种民间文化构建。同时,大多宗族利用这一传说,来塑造自己的汉族正统身份。

(五)族群认同

金元时代,作为华夏文明核心地带的中原地区曾经被北方少数民族统治一百多年,这对看重“华夷之辨”的汉族正统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因此,朱元璋建立明朝后,致力于重塑汉族文化正统。在这一过程中,民众自发形成一种族群认同倾向,大槐树文化现象就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产生的。

两次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历史,逼迫大批中原汉人南渡长江。经过一百多年的民族融合后,中原地区是否拥有一个真正的汉族祖先,恐怕难以说清。因此,对于那些没有祖先谱系的族群来说,就必然产生一种寻根的需求。 “解手”、“背手”和“跰甲”等体质特征传说,就是试图寻求认同符号的一种创造。通过山西洪洞大槐树传说的建构,中原地区被整合成为一个拥有共同的“祖先记忆、家园象征和族群历史”的共同体[10]。

五、结语

大槐树传说是一种文化现象,其中有些是历史,有些可能是伪托,但这种文化现象反映了一种大众心理和民族认同倾向,相沿成习为一种民间信仰,成为广大民众的一种家乡情怀和精神寄托。然而,传说就像神话一样,追溯其真实性的意义其实远不如它在重构精神家园、扩大民族认同、凝聚民族力量的作用。

参考文献:

[1] 张青,张书剑.大槐树[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

[2] 郑守来,黄泽岭.迁民姓氏寻源[M].北京:石油工业出版社,1999:13-30.

[3] 段末意,范忠义.洪洞大槐树[M].太原:山西经济出版社,2003:60.

[4] 郑守来,黄泽岭.大槐树寻根[M].北京:华文出版社,1999.

[5] 高胜恩,楚刃.洪洞大槐树寻根[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14.

[6] 冯梦龙.醒世恒言[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4:393.

[7] 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2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63.

[8] 马融.古文尚书·逸篇[M].郑玄,注.北京:中华书局,1991:341.

[9] 费孝通.乡土中国[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3:7.

[10] 赵世瑜.祖先记忆、家园象征与族群历史——山西洪洞大槐树传说解析[J].历史研究,2006(1):4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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