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书写与自我拯救
——析《一个兼职印第安男孩的绝对真实的日记》
2018-02-09梁华
梁华
(济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一、引言
《一个兼职印第安男孩的绝对真实的日记》(以下简称《绝对真实的日记》)是美国著名印第安作家谢尔曼·阿列克谢(Sherman Alexie)在2007年写的第一部青少年作品,并于同年赢得了美国文学界的终极大奖:国家图书奖。书中漫画插图由美国教育家漫画家艾伦·福尼(Ellen Forney)创作,内容妙语连珠,同时也揭示了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及情节发展。《绝对真实的日记》幽默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是一位14岁的土著少年,名叫阿诺德(Arnold Spirit,Jr.),人物故事部分地以阿列克谢在华盛顿州斯波坎(Spokane)印第安人保留地的成长经历为原型。阿诺德经常因身体缺陷(出生时脑积水后遗症)而遭受同伴的欺凌,但他是一个有趣,敏感,崭露头角的艺术家(就像艾伦·福尼精彩的插图显示的那样)。为了梦想和希望,阿诺德(像阿列克谢一样)选择了离开保留区,转入了一所在22英里以外的华盛顿雷丹(Reardan)镇的富裕白人学校,开始他的寻梦之旅。该书自出版以来就受到广大学者的关注。Victor Malo-Juvera从后殖民主义角度分析了印第安人作为殖民地时期的被压迫者“内化了的自我贬低(Internalized Debasement)以及对白人社会的“他者的盲目迷恋(Fetishizing of the Other )”①(P41~47)。Moon Set-Byul探讨了少年主人公的双重身份:既是“一个斯波坎印第安人,属于那个部落;同时也属于美国移民部落”②(P15~21);同时还是一位为个人胜利、成功而奋斗的勇士和四处追逐梦想的“古老的游牧部落一员”③(P230)。中国学者刘克东、宋瞳则从发展的角度指出“印第安民族和白人的关系呈逐步相互接纳融合的趋势,并且,宽容和宽恕是解决两个种族的冲突,使两种族从矛盾冲突中解脱的有效方法”④。可以看出,中西方学者的评论角度既新颖又深刻,而且大都认识到了欧洲殖民地政策对印第安人的伤害,但却没有针对小说的创伤叙事做具体分析研究。本文将集中探讨主人公的个体创伤和印第安人部落的群体创伤,以及自我拯救和命运的重构。
二、个体创伤:身体的摧残及心灵的伤害
创伤一般指由外界因素造成的身体或心理的损害。“创伤(trauma)一词最初来源于希腊语中“损伤”,其原来的意思为“伤”。美国著名的马里兰州西德兰创伤压力研究所(Sidran Traumatic Stress Institute)的奠基人兼主任Esther Giller认为“创伤的定义是相当广泛的:它包括对事故,自然灾害,犯罪,手术,死亡和其他暴力事件等强大的一次性事件的回应;还包括对虐待,忽视,战斗,城市暴力,集中营,殴打关系和持久剥夺等慢性或重复性经历的回应”⑤。美国精神病学学会(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认为在医学上这是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是一种精神障碍,可发生在经历过或见证过自然灾害,严重事故,恐怖主义行为,战争/斗争,强奸或其他暴力性个人伤害等创伤性事件的人群中”⑥。症状可表现为:1.侵入性想法,如反复的、无意识的记忆; 令人沮丧的梦想; 或创伤事件的倒叙。闪回可能是如此生动,以至于人们觉得自己正在重新体验创伤的经历,或在眼前看到它。2. 避免提醒创伤事件,可能包括避免引起痛苦记忆的人,地点,活动,物体和情况。人们可能会试图避免记住或思考创伤事件。他们可能会拒绝谈论发生了什么,或者他们对此感觉如何。3. 消极的想法和感受,可能包括对自己或他人持续的和扭曲的信念(例如,“我很糟”,“没有人能被信任”); 持续的恐惧,愤怒,内疚或羞愧; 对以前很享受的活动缺乏兴趣; 或感到与他人隔离或疏远。4. 觉醒和反应症状,可能包括烦躁和生气爆发; 肆意或以自我毁灭的方式行事; 容易被吓倒; 或有不能集中注意力或睡眠问题⑥。
由此,造成心理创伤的原因可归纳为一次性的暴力事件和慢性重复性的暴力事件。创伤后的反应则大部分为消极的、逃避的想法和感受,但也有可能因此觉醒。在《绝对真实的日记》中,少年主人公阿诺德就经历了疾病手术、同龄人的欺凌虐待、贫穷饥饿的长期折磨、至亲好友的死亡、希望和梦想的持久压抑等等或一次性的或慢性重复性的暴力事件,造成了身体的摧残以及在心灵上的难以磨灭的创伤,而他的创伤后应激反应经历了从消极逃避到爆发觉醒的过程。
阿诺德由于出生时就有脑积水的病症,才六个月就不得不接受开颅外科手术以清除积液。幸运的是手术成功他活下来了,但伴随一系列的后遗症:比如他有比常人多的牙齿:42颗牙齿,不得不拔掉多余的10颗,而在印第安保留地由于医疗条件的限制不得不将10颗牙齿一起拔掉,而拔牙的白人医生认为印第安人比别人对疼痛有更好的耐受力而没有使用足够的麻药。另一个后遗症是一只眼睛近视而另一只远视,所以三岁就戴眼镜,且看东西经常是片面性的。再有不协调的躯体:大脚、铅笔一样瘦小的躯干和大大的脑壳,因此经常被同学取笑为”地球”。更严重的是还有癫痫,且不时发作而进一步损伤脑子。还有十四岁了仍然有口吃让同学们耻笑为“弱智“,进而被同学欺凌殴打,属于“本月黑眼圈俱乐部”③(P4)。手术、拔牙、异常视觉、癫痫发作,同学的耻笑、欺凌殴打等等的一次性的或慢性重复性的暴力事件显然给阿诺德带来身体伤痛和心灵的伤害,让他产生了“自己很愚蠢”的消极想法和评价。为了避免到外面遭受更多的伤害,他的应激反应是逃避:“呆在家里比较安全。”③(P4)而对于一个本应在外面玩耍的孩童来说,被迫呆在家里显然是令人痛苦的、不公的。
另一件让他从身体到心灵都受到伤害的是贫穷和饥饿。书中描写道:阿诺德是一个很有天分的漫画家,而且自己也觉得很擅长。但是,“不管我多擅长,我的漫画永远不能取代食物或金钱。我希望能够画一瓶花生酱和一个果冻三明治,或者是一个抓着二十美元钞票的拳头,并且用魔法把它变成现实,但我做不到。”③(P7)当然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他希望自己有魔力实现这一切,然而“我真的只是在穷光蛋的斯波坎印第安人保留地上跟穷光蛋的家人一起生活的一个穷光蛋孩子”③(P7)。长期贫困饥饿的痛苦让他得出了消极负面的结论:他只是一个“穷光蛋”。同时,阿诺德的经济状况并不是只限他自己的家庭,而是整个保留地的人们都是贫穷的。而且,不只是他这一代才有的贫穷,而是“我的父母来自穷人的祖父母,祖父母来自贫穷的曾祖父母,一直到最穷的人”③(P11)。所以,对于阿诺德来说,贫穷是代代相传的。这是遗传的状况,他没有选择。贫穷是你生来就有的东西,贫穷是他们的命运,穷人是他们的身份铭牌。对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群体,要改变自己贫困的面貌、给自己一个有希望的未来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因为“贫穷并没有给你力量,也没有教给你有关毅力的教训。不,贫穷只教会你如何做穷人”③(P13)。这种由长期的、历史性的贫苦带来的身心创伤导致了阿诺德对自己贫困命运的扭曲的认可、接受。
对于上述伤害阿诺德还能幽默自嘲地描述,而对于下面两种经历,阿诺德却变得严肃起来,并产生了完全不同的应激反应。其一就是希望和梦想的被压抑。阿诺德的梦想是摆脱贫困,成为一个漫画家:“我之所以画画,是因为我想和世界交流。我希望这个世界能够关注我。我手里拿着一支钢笔,感觉很重要。我觉得我可能长大成为一个重要的人。一个艺术家。也许是著名的艺术家。也许是个富有的艺术家。这是我能变得富有和出名的唯一途径。”③(P6)但在家乡,由于贫穷和糟糕的教育,他看不到自己的希望,家乡不能给他提供实现梦想的机会。少年曾问他的父母:“谁最有希望?” 他们回答的是“白人”③(P45)。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对阿诺德造成了无比巨大的心灵伤害。那就是:新学期发的几何课本竟然是三十年前妈妈用过的课本。少年异常愤怒和悲哀,感到自己的“希望和梦想浮现在一片蘑菇云中”③(P31),即将化为乌有。巨大的心灵创伤导致了少年的觉醒和爆发:少年愤怒了,把书扔了出去,却也不小心打坏了老师的鼻子。他终于彻底觉悟了:在印第安保留地绝没有实现梦想的机会,必须到外面的社会去寻找。于是在老师的希望和鼓励下,少年坚定了去外面世界勇敢追求梦想的决心。
另一件让阿诺德受到严重伤害并让他觉醒反思的是至亲好友的一系列暴力死亡事件。最亲爱的、最智慧的奶奶被醉酒司机开车撞死;亲爱的姐姐玛丽离开了斯波坎保留地来到蒙大拿州的一处印第安人保留地,但她的命运并未因离开家乡而得到改变:最终她还是因为醉酒而被大火活活烧死且至死都没有从醉酒中醒来;爸爸最好的朋友尤金因醉酒被同样喝醉了的好友鲍比开枪杀死,而酒醒后鲍比因为内疚最终在狱中自杀。在奶奶的葬礼上阿诺德反思了祖母的死,按理“祖父母应该先死,但他们应该死于老年。他们应该死于心脏病发作或中风或癌症或阿尔茨海默氏症。但不应该被一个醉酒司机开车撞死!”③(P158)虽然阿诺德的奶奶是老人,但是她的生命却被一个醉酒的司机过早地结束,少年觉得正是保留地猖獗的酗酒抢走了祖母的生命。对于姐姐的死,爸爸试图安慰他,转述警察的话说“你姐姐从来没有醒过来。” “她醉的太厉害了”。但是,阿诺德却觉得“当你的姐姐被烧死却因为烂醉而感受不到痛苦的时候,这并不太令人安慰”③(P205)。阿诺德总结了他所经历的死亡:他14岁,却参加过42次葬礼:“这是印第安人和白人之间最大的区别。”③(P198)他的一些白人同学或多或少参加过一些葬礼,但是没有人去过五次以上的葬礼。而且最糟糕最不幸的是:“大约百分之九十的死亡是因为酒精。”③(P199)我们都能认识到,42次葬礼对一个14岁孩子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数字,多么触目惊心,对孩子的心灵伤害有多大也就不言而喻了。
总之,亲身经历的亲友的死亡给阿诺德带来非常震撼的心理创伤,但并没有让他消极地像其他族人一样用酒精麻醉自己,而是让他开始觉醒并反思:这不是某一个保留地的问题,而是整个被隔离的印第安族群的穷困、酗酒的习俗导致的悲惨的、本可以避免的命运。“……我也为我的部落哭泣。我哭是因为我知道明年将有五,十或十五个斯波坎印第安人死亡,而且大部分会因为酒精而死亡。我哭还因为我的许多同族部落成员在用酒精慢慢地自杀。我希望他们活下去,我希望他们变得坚强起来,让自己清醒,离开保留地”③(P216)。
三、群体创伤与历史创伤
历史创伤(Historical Trauma)被定义为由大规模群体创伤引起的、跨越几代人一生的累积性情绪和心理伤害。⑦(P7~13)Brave Heart&DeBruyn(1998),Thornton(1987) ,Wiechelt&Gryczynski(2011)等学者认为美国印第安人的历史创伤是由种族灭绝行为的毁灭性积累,与欧洲人接触几百年以来循环的流行性疾病,战争和由强制搬迁和同化导致的文化破坏而造成的。deVries(1996),Salzman(2001), Stamm,Stamm,Hudnall,&Higson-Smith(2004)等学者研究表明在被殖民的历史过程中土著群体中的经济体制,饮食习惯,精神依托,亲属关系网以及家庭纽带被破坏和瓦解;他们的文化,自我价值源泉和应对机制被剥夺。Brave Heart(2003), Wiechelt&Gryczynski(2011)等学者在研究中发现这种累积的历史创伤表现为一系列身体的,社会的和心理的问题:比如不良情绪状态、家庭破裂、滥用药物和酒精等健康风险行为。
在小说中,历史创伤给印第安人群体带来的创伤首先体现为自我贬低的抑郁、悲伤情绪以及二元化的世界观。“贬低是压迫者把‘他者’定义为一个同质群体的过程,并将消极的文化方面投射到他们身上,如野蛮,原始,混杂,刑事或谋杀。”①(P41~47)在长期的殖民史中,印第安人已经把白人压迫者投射到他们身上的的贬低内化成了自我文化认同。正如小说中所说:“你开始相信你穷是因为你又蠢又丑。而且你开始相信你之所以又丑又蠢是因为你是印第安人。因为你是印第安人所以你开始相信你命中注定是穷人。”③(P13)不仅如此,阿诺德的父母也都认为印第安人是没有希望的,只有白人才有希望。白人的孩子都是“优秀”的,都是“即漂亮又聪明的”,都是“有希望的”。③(P50)
二元化的世界观即把世界分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①(P41~47)在小说中体现为印第安人认为自己是被压迫者而白人则是压迫者。这种观点导致了印第安人与白人的对立,甚至仇恨。当阿诺德决心到外面白人学校寻求梦想的时候,印第安族人的二元化世界观显现无疑:阿诺德把要转学的消息告诉好友罗迪并希望他跟自己一起到外面追求更有希望的生活时,罗迪非但不接受不感激他的建议和好心,反而骂他弱智并挥拳揍了他——两人因此友谊破裂转而成为敌人。在罗迪的心里,就像在所有其他族人心里一样,离开斯波坎印第安人保留地到白人学校读书就意味着对本族人的背叛。后来的故事发展也证实了这一点:当阿诺德代表雷丹白人学校球队回到斯波坎保留地打球时,他遭遇了原来所在球队的一致鄙视;罗迪的眼睛则透露出要“杀了他”的眼神;而观众中有个族人竟然朝他投掷硬币并把他的脆弱的头打破;打球时全场200多斯波坎人一起咒骂他,而罗迪则用胳膊肘把阿诺德击昏过去。可见印第安人对白人的对立情绪以及对脱离保留地到白人学校求学者的憎恶。
印第安人在这种自我贬低以及二元化世界观的影响下愈发抑郁悲伤愤怒,然而这种情绪却无处化解,于是人们就选择了酒精以求暂时的忘却。然而酗酒行为没能带来快乐和安宁,而是导致破坏性的后果:家庭关系的异化,愤怒及欺凌,甚至人们的死亡。主人公阿诺德的父母亲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他们有时候“不理我,有时候朝我吼叫”③(P16),阿诺德与父亲交流很少,甚至一起看共同喜欢的球赛时,也是默默地看,没有评价,没有加油呐喊,没有交谈。但值得庆幸的是,他父亲只是自己喝闷酒,不理他,却从不打他,而好朋友罗迪就没这么幸运了:他的父亲经常醉酒后打他和他母亲,人们经常看到“他和母亲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在街上走着”③(P15),而罗迪又将这种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力转嫁到其他人身上:“他跟每个人打。他跟男孩女孩们打。跟男人女人们(打)。他跟流浪狗打。他跟天气打。他甚至朝着雨猛挥拳头。”③(P18)通过打,罗迪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怨恨、悲伤与不满。正因为罗迪父亲的暴力、阿诺德父母对他的忽视等异化的家庭关系使得这两人成为好朋友,像阿诺德说的那样“成为最重要的人,可能比家人都重要。”③(P24)而酗酒行为导致的最为悲伤的后果则是亲人的死亡。如前所述,阿诺德的奶奶、姐姐,爸爸好友尤金的死都是由酒精导致的;而且,保留地上90%多的人的死都是直接或间接有酒精导致的。
总之,保留地上的第安人群体在历史创伤的影响下无以解脱,陷入了自我贬低、与白人世界对立拒绝交流、绝望抑郁、酗酒、暴力、家庭关系异化、死亡等组成的怪圈不能自拔。
四、自我拯救与命运重构
在《绝对真实的日记中》,对于个体创伤受害者而言,显像的自我拯救与命运重构的过程就是意识觉醒并努力追梦的过程。以阿诺德和他姐姐玛丽为例,两个人都感受到了在斯波坎保留地生活的绝望,也都意思到了要想摆脱个人遭受的创伤以及他们的族人被注定的不幸命运,唯一的方法只有逃离。然而,由于两人对问题的认识不同,结局也就截然相反。
阿诺德姐姐玛丽曾经有个不为人知的浪漫的梦想,那就是写作爱情小说,通过写小说让自己成名,进而获得自由、改变命运。然而她并没有对自己最初的梦想认真对待和勇敢坚持,而是通过寄希望于婚姻去获得自己想要的。然而,事与愿违,她只是从一个坑跳入另一个坑,最后也没有摆脱族人的命运。还是姐姐和阿诺德共同的老师告诉阿诺德,在上学时玛丽就想成为作家,一个写浪漫小说的作家。老师回忆说玛丽是他教过的最聪明的孩子,甚至比阿诺德还聪明。但玛丽很害羞,“她总是认为人们会取笑她”③(P37),“但是她也曾鼓起勇气给别人看过她的作品,但突然地,玛丽停止了写作”,③(P39)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玛丽不是受到了鼓励而是某种打击。后来,从学校毕业后,玛丽就一直呆在地下室,既不去工作,也不与人交流。然而,后来某一天却跟在赌场认识的男人一起离开了家乡,去到蒙大拿的印第安保留地。至此,可以看出,姐姐玛丽虽然放弃了写作的梦想,却从没有放弃追求自由和改变命运的希望,她只是在等待机会。然而,这就是玛丽与阿诺德的差别之处:阿诺德自主地在寻求途径改变现状实现梦想;而玛丽却是在被动地等待。当然,结局也截然相反:阿诺德在白人学校过得风生水起,一步步接近梦想;而玛丽在另一个保留地却仍然找不到工作,最后因为醉酒而没能从大火中幸免于难,可悲的是,至死玛丽都没有清醒过来来,都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得如此结局。玛丽本以为逃离没有希望的家乡就可以迎来新生活,她没有清楚地意识到需要逃离的不仅仅是特定地域,而是整个被隔离的种族部落及其世代相传的不良习俗及思维方式;她也没弄明白命运的改变不是寄希望于别人,而是掌握在自己主动追求的手上。
与姐姐玛丽的不同的是,阿诺德最终意识到要想改变命运,就要不仅离开毫无希望的保留地的家乡,而且要去充满希望的白人学校去;不仅要拥有希望和梦想,还要依靠自己勇敢地去追寻并实现自己的梦想。阿诺德的意识苏醒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如前文所述,开始他也如同其他族人一样,具有普遍存在的自我贬低的民族认同及对命运的无奈,认为自己就命该如此贫穷、没有希望、充满抑郁悲伤等负面消极情绪。但随着悲伤情绪的积累与生活经历的变化,这种长久积压的伤痛终于激发了少年对命运不公的反抗:他愤怒地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地把自己的教材——至少三十年前妈妈用过的那本教材扔了出去。爆发后的阿诺德反而引起了被打老师的关心,他意识了到阿诺德对现状的不满及其可以预见的命运,于是鼓励阿诺德离开这个完全没有希望的印第安人保留地:“我不希望你失败。我不希望你泯为众人。你理应获得更好的’③(P40);终于,阿诺德清醒得意识到,呆在家乡,他只能重复着族人那令人哀伤的命运,无论他自己多么有天赋,抱有多大希望,家乡的忧郁悲伤的气氛、对命运安排的顺从以及借以浇愁的酗酒行为无疑最终会磨平他的锐气、浇灭他的希望。就像他老师说的那样:如果阿诺德继续呆在保留地,“他们要抹杀你,我要抹杀你。我们都要抹杀你,而你不可能永远跟我们对抗。”③(P41)老师推心置腹的话和殷切的希望彻底打动了少年。“我不得不把希望加上别人的希望。我不得不把希望乘上希望”。③(P43)在老师的希望和鼓励下,少年坚定了去外面世界勇敢追求梦想改变命运的决心。外面的世界果然没令少年失望:“一夜之间,我成了一名优秀的球员。我想这跟信心有关。我的意思是,我一直是保留地图腾柱上地位最低的印第安人——没有人期望我会打好,所以我没有。但是在雷丹镇,我的教练和其他球员都希望我能够打好球。他们需要我打好。他们希望我能打好。所以我就打得很好。我不想辜负人们的期望。我想这就是它的结果——期望的力量。”③(P180)在保留地阿诺德什么也不是,还整天被欺凌,但在雷丹他成为一个英雄。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积极思考,高度的期望和希望的魔力。他的球队和教练相信他这个简单的事实使得阿诺德想要更加努力地尝试。“‘你能行的’。‘我能行’。你知道从成人那里听到多么奇妙吗?你知道从任何人那里听到这是多么奇妙吗?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句子之一,只有四个字,但是当这四个字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变成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句子。‘你能行的’。‘我能行’”③(P189)阿诺德说,世界上最强大的四个字是“你能行的”。通过相信自己,并让别人相信他,阿诺德一定能够成就伟大的事情。一年后,当阿诺德和罗迪爬上龟湖最高的那棵树后,感慨万千:“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爬上过那棵树。现在看来,几年后,我不相信我们做到了。我也难以能相信我顺利度过了在雷丹的第一年。”③(P226)阿诺德在他的生活中做了许多似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爬上了龟湖的巨松,他有勇气离开保留地,在雷丹第一年安全度过。那棵松树成了实现不可能的任务或目标的一个隐喻。只要希望尚在,勇气尚存,他就能成就心中的梦想,创造崭新的属于自己的未来,重构自己原本被注定的命运。
如上所析,个人命运的重构或许只需个人清醒的认识、坚定的梦想与意志以及外部的引领促进即可实现,但对于整个民族的命运的重构来说,这绝不可能靠一个人的力量、一夕的努力就可完成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从文中察到群体命运可以重构、改变的一些痕迹。如前文所述,阿诺德和姐姐都为了改变命运做了这样那样的努力和尝试,尽管姐姐的尝试并没成功,但终究也向族人展示了对既定命运进行抗争的意志和努力;而阿诺德在白人学校获得的成功无疑会给保留地的人们一些启发和借鉴。在文末,阿诺德与好朋友罗迪的重修于好也昭示了整个族群对阿诺德外出寻梦之行的接纳。为什么说罗迪的接受意味着整个族群的接纳呢?因为罗迪是一个典型的印第安人:他继承了族人的二元化世界观,对白人压迫者绝对不接受容忍以致“连开车经过那个镇子都不愿意”③(P49);他好斗却对命运从不说不;他也想逃避命运,但是他只是到阿诺德给他画的漫画中寻找安慰:“他和我一样,也有个愚蠢的梦。他喜欢假装他住在漫画书里面。我想卡通里面的虚构生活比现实生活要好得多。所以我画漫画让他快乐,给他其他世界住在里面。”③(P23)阿诺德想要在保留之外创造一种不同的生活,而罗迪却试图在阿诺德漫画里的“虚构生活”中寻求安慰。他们俩都想逃跑,但阿诺德想要通过努力和勇气来改变命运;而罗迪却像成年族人用酒精麻醉自己一样躲在虚构的世界里麻醉自己,从未想过突破传统去外面的世界实现梦想。所以,当阿诺德离开他、离开保留地去外面白人世界求学寻梦时,罗迪感觉到了背叛,受到的伤害如此之深以致动手打了自己一直保护着的好朋友阿诺德。还有后来打球时罗迪出于对阿诺德的恨而故意用胳膊肘撞晕了他。因此可以说,罗迪的形象可以代表整个印第安人族群,他们身上有相同的特征,即对白人世界的憎恶以及对命运的顺从;而且罗迪的“被背叛”感更强烈,因为阿诺德是他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人。所以,可以推断,罗迪对阿诺德的接受意味着整个印第安族人对他的接受。鉴于阿诺德的双重身份:既是印第安人,又是白人社会的“美国移民”,罗迪或整个族群对阿诺德的接受就不仅是接受他的印第安人身份,也接受了他的“美国移民”的身份。这对于拥有二元对立世界观的印第安人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在故事结束时,罗迪和阿诺德一起打球却不再记分,表明两种不同身份的人之间已经不再是竞争、对立关系,展示了趋向融合、互相包容的趋势;这也预示了整个印第安人族群命运发展的趋势:消除与外面白人世界的对立,逐渐接受积极的经验,慢慢重构整个族群的命运。
五、结语
《绝对真实的日记》向读者展示了印第安人个人以及群体受到的创伤,揭示了造成创伤的社会及历史原因。该书通过少年主人公的视角,审视了整个印第安人族群的不幸命运,清醒地意识到了不幸命运背后的除了历史原因之外的群体行为及意识问题;通过少年的自己的寻梦之旅给整个印第安人族群例证了一个命运重构的发展模式:即放弃自我孤立以及与白人社会的对立,接纳包容白人有益的思想与经验,进而改变民族的命运。
注释
①Victor M. A Postcolonial primer with multicultural YA literature [J]. English Journal, 2017, 107,(1).
②Moon S. Superhero do not live on the Rez: the nomadic identity for native Indian young adults in Sherman Alixie’s 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J]. Trans-humanities Journal, 2016, 9,(1).
③Alexie S. 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M]. New York: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2007.
④刘克东,宋瞳.《一个印第安男孩绝对真实的日记》——印白两种族的相互包容[J].复旦外国语言文学论丛,2015(2).
⑤EstherGiller. What is psychological trauma: https://www.sidran.org/resources/for-survivors-and-loved-ones/what-is-psychological-trauma/ [OL].
⑥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https://www.psychiatry.org/patients-families/ptsd/what-is-ptsd[OL].
⑦Brave Heart M.Y.H. The historical trauma response among natives and its relationship with substance abuse: a Lakota illustration[J]. Journal of Psychoactive Drugs, 2003, 35,(1).
[1]Brave Heart, M. Y. H., &DeBruyn, L. M.. The American Indian holocaust: Healing historical unresolved grief[J]AI/AN Mental Health Research, 1998,8, 60~82.
[2]Thornton, R.. American Indian holocaust and survival: A population history since 1492[M] Norman: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1987.
[3]Wiechelt, S., &Gryczynski, J.. Cultural and historical trauma among Native Amer- icans. In S. Ringel& J. R. Brandell (Eds.)[C]Trauma: Contemporary directions in theory, research, and practice. 2011,191~221.
[4]deVries, M. W. Trauma in cultural perspective. In B. A. van der Kolk, A. C. McFarlane, & L. Weisaeth (Eds.),[C]Traumatic stress: The effects of Overwhelming Experience on Mind, Body, and Society, New York, NY: Guilford Press,1996, 398~413.
[5]Salzman, M. B. Cultural trauma and recovery: Perspectives from terror management theory[J]. Trauma, Violence, & Abuse, 2001. 2, 172~191.
[6]Stamm, B. H., Stamm, H. E., Hudnall, A. C., & Higson-Smith, C. Considering a theory of cultural trauma and loss[J]. Journal of Loss & Trauma, 2004, 9, 89~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