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人世间》周秉义形象试析
2018-02-09方晓枫
方晓枫
(1.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2.珠海城市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与国际学院,广东 珠海 519090)
展读著名作家梁晓声呕心沥血数年著成的长篇巨制《人世间》,我深为小说中的人物群像所吸引,所感动。工人周志刚夫妇和他的三个儿女:长子秉义、次女周蓉、小儿秉昆,以及与他们生长于斯的蔡晓光、郝冬梅、郑娟、秉昆的“酱油厂六兄弟”、还没“解放”的“老太太”、《曲艺杂志》主编邵敬文、资深编辑白笑川、派出所的片警后来官至公安局副局长的龚维则、一生特立独行曾救助过郑娟后来开书店淡泊为生的水自流,甚至周家的第三代周楠、周玥玥、周聪等人物,均有声有色、活灵活现在我的心灵图景之中,争相诉说着共和国20世纪60年代中期直至21世纪第二个十年将近60年的鲜活历史。文革的荒谬与惨痛,新时期的步履蹒跚与思想解放,改革开放的生机与阵痛,人们为了生活和理想而挣扎与奋斗……总之,历史转折中社会生态和人物命运的巨大变化,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都得到了真切、具体而鲜活的呈现。
毋庸置疑,《人世间》的主角形象是周秉昆,作为小说情节的推动者及其枢纽,作家在他身上着墨最多,他的生活与命运最为坎坷,从而也最让读者牵肠挂肚。然而,上述人物群像中,最令我感动和深思的不是秉昆,而是大哥周秉义。作为小说人物,就我的阅读经验看,在当代文学人物的画廊中似未出现过。与王蒙《蝴蝶》,张贤亮《男人的风格》、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和张洁《沉重的翅膀》中的干部系列主人公比较起来,周秉义的形象显得更为新颖且独特。王蒙等塑造的高级干部形象,极富公共性而极少个体性,故很少看到他们的私人化生活;而周秉义却分明是在私人生活场景中,徐徐展现出来的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党的正面高级干部形象;他像古希腊神话中盗天火给予人世间以温暖和光明的普罗米修斯一样,他是一位在平凡岁月里忍辱负重、甘愿受难、默默奉献、造福民生的可歌可泣的英雄。当然,我说周秉义是英雄,并不意味着他是拯救生民于水火,扭转乾坤于危局的伟大人物,也不是冲锋陷阵视死如归或率领千军万马立下赫赫战功的无敌战将;他是一位在庸常生活中,不懈地追求知识与真理,踏实苦干也能干,立人行事以公平与正义为圭臬的英雄;这样平凡而独特的英雄,在我们辽阔的共和国大地上,是极度稀缺因而也是极为宝贵的。
纵观周秉义的人生历程,他其实是“一帆风顺”的,且颇令同龄人羡慕。作为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他在中小学阶段品学兼优,担任学生干部;文革动乱期间,他依然和蔡晓光、妹妹周蓉等组成读书小组,继续着对文学和真知的追求;“上山下乡”运动中,他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当知青,又以自己的勤勉、正直、友善和才华,受到重用,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教育处长;“文革”结束恢复高考,他以高分考入北京大学;在群贤毕至的北大,周秉义依然是出类拔萃的,成为了学生会主席;毕业后他放弃了留京发展的机遇,主动要求回家乡工作;主要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成为副厅级领导干部,并调任大型军工企业任党委书记,在转型期的困境中,政绩斐然。他仕途最高光的时刻是被教育部看中,在前往北京任职的途中,又被中纪委“拦截”去当了司长。多年后,在一片不解的眼光里,周秉义平级调回出生的城市任副市长,主管旧城改造和招商引资。周秉义依靠个人能力、智慧与魅力,将“光字片”——从祖辈起就生活其间的、现已糟到不能再糟的几万户烂房危房,拆迁、改造成美丽舒适的花园社区;已到退休年龄且在疾病缠身的情况下,他又因无数百姓的举荐和组织的挽留,拼命工作,又将两三个类似“光字片”的危房片区,动迁、改造成现代化街区,直至累倒在工作现场。
周秉义这样的人生经历,他对父老乡亲作出如此之大的贡献,将其命名为英雄,我觉得是恰如其分的。但是,在功成名就的背后,我们看到的又是另一个周秉义——经常陷入矛盾冲突,经常被情感与责任层层束缚,数次深陷误解乃至诬陷的周秉义。
首先,周秉义面临着忠于爱情与个人升迁的矛盾。祸国殃民的“文革”把周秉义的大学梦变成了泡影,他没有像大多数同学一样去革命造反,而成了“逍遥派”①(P25)。其实周秉义与中学时就相恋的郝冬梅,并没有真正“逍遥”,他们抵抗现实、充实自己的方式,是读书与恋爱。他们与周蓉,蔡晓光还有周秉昆组成了地下读书会,在《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德伯家的苔丝》《红与黑》等世界名著营造的文化氛围中,流连并陶醉。其后周秉义与郝冬梅并肩“上山下乡”。在兵团岁月里,周秉义正直善良、吃苦耐劳、好学勤思的品质未曾褪色,人生充满光彩,第二年就当上了师部宣传干事。在热血、激情与荒唐、痛苦相互交织的年代,周秉义用正气、能力与毅力,履行着对共产主义事业的忠诚。此时他和郝冬梅的爱情,已经不单单是文学描绘中的惊喜与浪漫,而是感情上的伴侣与精神上的互助者。他们的同情心与正义感,共同帮助了将要陷入灭顶之灾的知青陶平,使其免遭迫害,转危为安。当教育处长周秉义陷入救助陶平无计可施的窘状时,郝冬梅深思熟虑后给出了调走陶平的妙计。她说:“……天没亮就起来走了二十多里,是为了还陶平一个公道。我也就能为世间公道做这么一点点贡献。”①(P325)而陶平最终脱离苦海的那一刻,也成就了周秉义与郝冬梅之间为数不多的激情与浪漫。不久,周秉义的才能与品格,获得了沈阳军区首长的赏识,要调他前往军区做现役军官,这在当时可谓是一步登天的机会啊!但在爱情的承诺与自己前途的纠结中,他在不到一支烟的时间里就已然做了决断:“他已经习惯了人生中不可无冬梅,如同基督教徒习惯了人生中不可无《圣经》……”①(P298)在山盟海誓面对利益时依然脆弱如薄纸的岁月里,周秉义体悟出爱情等同于宗教信仰的价值观。对爱情的忠贞,既是承诺也是约束。在忠于两人爱情的美德与个人升迁发达这二者之间,在心灵的慰藉与仕途的选择之间,周秉义找到了最合适自己的道路。他们的爱情看似激情缺位,本质上是“一直柔情似水。水平如镜,水位既不曾涨过一分,也不曾降过一分。”①(P309)但也是这种特质,得以让他们的爱情绵亘悠扬。大哥周秉义的爱情经历,看起来不具有弟弟周秉昆那般富有传奇的色彩,而弟媳郑娟难以言说的屈辱经历,也和出身于副省长家庭的高干子女郝冬梅,有着天与地的差别;与妹妹周蓉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恣肆任性相比,周秉义与郝冬梅是将轰轰烈烈的爱情燃烧在了他们心底。
其次是周秉义的自律、克制与生命冲动之间的矛盾。自律是人之美德,而冲动则是人之天性,周秉义选择了克制,让冲动服从于自律。在下乡前的家庭读书会中,成员们均会对文学作品与文学形象表达自己的理解与感受。周秉义是颇为理性的,而周蓉是感性的,蔡晓光是潇洒的,甚至“最没出息”的周秉昆也时不时会语出惊人。在兵团岁月中,周秉义的一举一动始终会受到思考与理性的约束,意气用事只能逞一时之快,而不能解长远之忧,于是自律也就奠定了周秉义的远见。所以,周秉义在做决定之前大多经过深思熟虑,这尤其体现在帮助受迫害知青陶平的时候。而他与郝冬梅的交往也颇显节制,生命冲动经常表现为点到为止,并未让爱情之火将自己与对方彻底地燃烧。在北京大学求学阶段,这位大龄学生给人的印象是多思与稳重。此时,妹妹周蓉也以优异成绩考入北大,她个性奔放,敢说敢做。与其相比,周秉义则扮演了经常劝诫的“黑脸”。妹妹周蓉才貌俱佳,为了追随恋人冯化成勇敢地奔向大西南,并生了孩子。我们在赞叹周蓉拥有追求爱情的非凡勇气之余,也应能察觉到周蓉的行为在冲破枷锁的同时,也附带着对家庭对亲人和对自己的不负责任;而与返京后迅速堕落的冯化成离婚后,又为了女儿在法国度过了十二年,与家乡、家庭几乎断绝了往来。我们试想,如果周秉义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会怎么做?至于周秉昆,看似“没出息”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得相当自我。他义无反顾的爱上了死刑犯的遗孀——郑娟,不惜当掉了祖传的手镯,并在争夺周楠抚养权的时候,甚至因鲁莽冲动致死人命而犯罪入狱。我们同样可以喟叹周秉昆跌宕起伏的一生,鼓舞于他对爱情的“一根筋”,但我们也会发现周秉昆性格上的易冲动与不计后果。而周秉义在做了副厅级领导的时候,“弟弟一家住进了地下室,他心里其实挺不是滋味儿。弟弟对他明显不欢迎,这让他更加有苦难言。然而,他克制着自己,绝不发作。”②(P205)还有一直潇洒的蔡晓光希望将周秉义作为原型写入电视剧的时候,却遭到了周秉义的坚决反对。因为严于律己的他,无法接受在文艺作品中对自己歌功颂德,即便是按照现实生活加以塑造。
第三则是亲情、事业与个人形象、党的形象之间的冲突。周秉义在“文革”结束时,第二次放弃了成为军队干部的机会,为追寻始终如一的大学梦,他以近三十岁的“高龄”成为北大历史系的学子。在校园里,他保持本色,“依然故我地待人友善,助人为乐,行事低调,在同学间享有很高的声誉。”②(P83)而毕业后走向工作岗位依然延续其优秀,始终是一位建筑工人的儿子,并没有让人生的剧本落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窠臼。甚至作为省文化厅分房委员会副主任,他也没有为了争取福利房而上下其手,而是情愿又不情愿地主动放弃了自己分房的要求。情愿是因为自己对待党和人民的事业的责任感,不情愿是无法完成在父母身边尽孝的夙愿。在自身利益与共产党员的自我要求之间,在亲情与正义之间,周秉义均选择了后者。“长子是副巡视员,女儿是大学副教授,老两口却住在全市脏乱差的街区,看不到什么改善希望地死守着两间洞穴般的土坯屋。”②(P204)周秉义坚持底线与原则的同时,作家也没有让他成为仅具有宣教功能的通体透亮的单向度形象。在坚持原则的基础上,周秉义展示出的人情味是合理的,既自然而然又有所克制,毕竟“无情未必真豪杰”;如与家人分享单位发放的慰问品,拿出自己的薪水补贴家用等,还有给弟弟支招——扩大原有房屋的门面以期在动迁时多获得些补偿,等等。在弟妹遇到人生重要拐点、甚至走投无路的时候,周秉义是非常矛盾的,矛盾在于共产党员的职责、内心的公平正义和帮助亲人走出困境之间的冲突。他迫不得已而略用职位,出手挽救了弟弟一家的命运。当时周秉昆因人命案尚在服刑;而成绩优异的侄子周聪大学毕业却工作难寻,就在周聪被迫决定南下打拼的时候,周秉义说:你走了,母亲怎么办?你的家怎么办?最终周聪听从了伯父的建议与安排,进入当地报社工作。好在让周秉义欣慰的是周聪为人正直、工作出色。但为弟弟支招多分些补偿面积,安排周聪进入报社,这两件事被周秉义自己当成事业上的污点,以至在后来被调查的时候,他主动交代了出来,使得纪委办案人员都表示意外。作家的这些描写,是可信的,也是可亲的,犹如寒夜尽头的缕缕曙色,使我们感受到了人情、人性的温暖与明亮。
而最让人们无法理解的是,周秉义从省内第二大城市的市委书记调任中纪委,然后又从中纪委平级调回省会城市,任排名第八位的副市长,主管招商引资和旧城改造。按照中共对党政干部任用的惯例,这种调动似有“低用”之嫌。那么到底是什么驱使周秉义毅然放弃很快就有可能到手的副部级干部待遇,而冒着种种猜疑,主动要求平级调回家乡城市任副职呢?我理解原因有二:一是出于共产党员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一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夙愿,或者说周秉昆将这两大动机融为一体了。周秉义的父亲周志刚,这位“老三线”的建筑工人,他从大西南回归之始,就着手改造位于光字片的居所。光字片的生活条件极端恶劣,没有像样的房子,“家家户户的门窗都不正了”①(P23),“为防止自己家被雨水淹了,家家户户不得不在门前‘筑坝’”①(P23)。而公厕更像是地狱,踏板腐朽破烂甚至还淹死过大人和孩子。臭味伴随着这里的人们走过一年四季,春天满街泥泞,无从下脚;夏天苍蝇、蚊虫多不胜数,而到了冬天则是泔水、粪水在地上肆意凝结,雪白的冰雪都变了颜色。老迈的周志刚用绵薄之力去改变自家残破的居所。他四处寻找建筑材料,用瓦刀一遍遍地抹墙……父亲没有高深的学问,却有着最朴素的哲思:没有一个安静、优美的家宅,梦想、尊严与人格将无处安放。虽然一刀一瓦带来的实际效果甚微,但父亲佝偻着腰抹墙的身影,在周秉义心中打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所以他可以无视所有不解、嘲讽与非议,做了这座城市领导中的第八把手,其目的直接且明确:上为黎民百姓,让光字片的父老乡亲从根本上改变居住环境;下为实现父亲的梦想,让家人能住上可以称为房子的房子。他面对的正是父母留下的终身遗憾,而弟弟周秉昆一家仍在狗窝般的光字片残喘苟活着。
然而,周秉义肩上最沉重的担子,其实并不是在财力窘迫的情况下,使他的家乡旧貌换新颜,使他的父老乡亲搬离危房住进新房。他感觉到最沉重的甚至令他痛苦受难的,是自己不辞辛劳为民服务,鞠躬尽瘁给乡亲带来了福祉,却时常遭受误解,受到冤屈。改革大潮使东北大型国企面临困境。在这种艰难境况下,周秉义在大型军工厂任书记,书记的荣耀在举步维艰的工厂面前显得微不足道,这实打实是一个大摊子、烂摊子。内心的焦虑与对工人阶级的关爱,让他在妻子面前曾有着一番义正词严:“……工人下岗失业,干部有失业的吗?工人报销不了医药费,干部有报销不了的吗?这个冬天有许许多多的工人全家挨冻,有这样的干部人家吗?科长家都不会!……”②(P362)所以他有责任为工厂兄弟找到新饭碗,而不愿再让工人阶级只有“先锋队”、“领导阶级”等空头称号。他以难忍的胃病作为代价,为军工厂争取到拆解前苏联退役巡洋舰的业务,带回来了近百万元的利润,保证了工人的工资收入,但也带来了小报记者所编织的桃色新闻的四处流传。周秉义付出的努力与心血有了回报,军工厂最终免遭破产而转型成合资公司,在职与退休工人的利益有了一定的保障;可谁能想到,在他调任本省第二大城市的市委书记的时候,“职工宿舍区许多人家放起了鞭炮,曾经的几名电工在电线杆上安装了一只大喇叭,反复播放毛泽东的诗词歌曲《送瘟神》。那些口口相传的关于他是一名好干部的种种事迹,也变成了他收买人心、虚伪、狡猾、善于施展蒙蔽手腕的确凿证明。”③(P12)从一位改革英雄到近乎身败名裂,周秉义积劳成疾,最终换来的是满腹委屈与内心痛苦。正如他内疚于父母的居所与弟弟的地下室一样,这种痛苦压在心头、无法言说。而在市委书记任上的12年,周秉义“除了没有直接给群众涨工资,一位书记所能做的利民惠民的好事,他基本上都竭尽所能做到了。”③(P133)在为市民做了诸多努力且取得成效之后,仍然有匿名信揭发他沽名钓誉。但最令周秉义寝食难安的是从中央部委回乡主持旧城改造的工作经历。在为民与为父的双重使命召唤下,周秉义着手对光字片进行改造。起初,光字片的民众对改造有着打了鸡血般的亢奋,但随后发现新居距离光字片居然有三站路之遥后,之前亢奋的民众因为目光短浅而纷纷变得义愤填膺,“从满怀憧憬到感觉被耍了。”③(P363)没有一家愿意离开污秽满地的光字片,而去三站路以外的花园住宅。这群人不知道,周秉义为了他们能住上好房子,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市政府财政困难,故只给政策而不拨款,周秉义只好利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利用在京工作时打造的一点人脉,千辛万苦拉来投资。满心好意,却换来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痛在心里。周秉义对这种境况和结果,是有一定预见的。就连没有多少文化的弟媳郑娟都知道:和光字片有着血脉联系的众多乡邻中,有东挑西挑、欺软怕硬、又贱又坏的人!但是在位谋事的周秉义,只能想尽各种办法将理想实现。于是他首先做通了弟弟周秉昆的工作,树立第一个搬家的榜样,让亲人做出搬进新居的表率,以此带动大家搬迁。一开始亲弟弟也不理解,不愿搬。几近绝望的时候,周秉义说出了自己最大的担忧:“……让光字片人住上楼房的想法就泡汤了!”③(P367)周秉昆最终被说服搬家了,多数乡亲们还等着看笑话。不少人还甚至理所当然地认为,周副市长必然拿了开发商不少的好处。小说有一个情节,周秉义为了劝说父老乡亲搬迁到新居,站在小汽车上对光字片群众发表演讲,面对数千乡邻,他站在小卡车上,动情地说:“……我就产生一种决心,要在退休之前,将光字片彻底消灭,彻底改造……我在为大家日夜操劳、勤勉做事,却并没有获得大家的信任,有的人还等着看我的笑话。要获得大家的信任,其实比获得开发商的信任还难!”③(P377)有了为民着想的心,同时也有着不妥协的原则,他坚定地说道:“……如果有人为了满足一己私利而坚持做钉子户,政府也不会采取强制手段。……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哪怕你是光字片的霸主,我也绝不让一分。”③(P377)肺腑之言是成功的,对光字片改造的结果也令人满意,大家纷纷离开光字片住进了新居。父亲周志刚至死未了的心愿,由他的长子在退休前实现了。我觉得这一段描写,是作家对周秉义形象塑造的精彩华章。
完成父辈夙愿的周秉义,解决了光字片几万户住房的大事,也到了退休年龄想休息了。不过太多的群众来信请求他再多干几年,以改善其他危房区群众的居住条件。终于,周秉义带着群众的信任和组织的重托而继续奋战,直至累病昏倒在拆迁现场,他患了晚期胃癌。然而,几乎只剩下半条命的周秉义,尽管以热血和生命从根本上给父老乡亲改善了居住条件,仍然难逃被误解被屈辱的厄运,被人检举与投诉,匿名或署名的揭发信,雪片似的飞入省市直至中央纪委。对他恶意中伤的人中,有的是之前他处理过的违法乱纪的干部,更多的是之前蒙他帮助、对他感恩戴德甚至是要集资给他建塑像的人;面对他处理过的人的施放冷箭,周秉义尚可一笑置之;但面对乡邻们的恶意伤害,周秉义的心头势必会有难言之痛。如春燕妈,她要分一套带有大院子的一层楼房,周秉义想尽办法满足了这位干妈的要求,这个干妈得寸进尺,还要秉义再给已经有房而且已经不属于光字片动迁户的女儿春燕再分一套房,周秉义当然不会违背原则而满足干妈了。结果春燕妈“每次见着秉昆时都颇有微词,嘟嘟囔囔,显然对秉义并不满意。”③(P475)春燕的丈夫、秉昆的结义兄弟曹德宝,竟然为泄私愤,捕风捉影实名举报了周秉义。光字片的父老乡亲住进新居,也有不少人家“侵占公共空间、私搭乱建现象层出不穷,……差不多所有住一层的人家都企图将小院建成房间,将小区公共人行道占为院子。”③(P472)面对此种乱象,周秉义坚持制止,结果成为不少人的公敌;还有周秉义主持修建了收费极其实惠的停车场,同样遭人谩骂。原因是那些人认为最好的方法是在路边私装地锁,免费占有车位。更有,周秉义出于对居民安全着想,建议成立了社区治安队,每月每户仅需二十元维持运营,结果一半左右的人强烈反对。面对这些伤害恩人心灵的举动,我们无法从小说中读出周秉义当时的所思所想,但周秉昆替他哥哥发声:“对哥哥周秉义当时一心要将新区建成老百姓美好家园的想法既感动又同情。……一些老百姓是根本不愿为家门外的事花一分钱的,……如果你想说服他们,让他们为自己并无要求的事情花钱,他们就会打心眼里讨厌你。……他们为了自家感觉良好而损害集体家园环境时,最喜欢的就是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负责任的所谓管理者。……而不是周秉义那样凡是较真的人。”③(P474)所以,难以填补的私欲沟壑转化成毒舌利箭,纷纷刺痛周秉义的内心。但事实的结果是:周秉义曾支配过一百多亿的资金,但连一分钱的不清不楚都没有,简直是一碗清水可见底了。虽然冤屈终得昭雪,但周秉义身心俱疲。他的心声在观看荷兰电影《海军上将》时得到了倾诉:十七世纪荷兰海军统帅德·鲁伊特率军抗击英法联军的入侵,一度成为深受朝野拥戴的政治明星;但后来被反对派出卖给暴民,被惨死于广场之上。读到这里,我仿佛又看到《药》④里华小栓吃下的馒头,沾满了革命者夏瑜的鲜血。还有在1898年9月28日,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的人头落地时,换来的却是围观者的一片叫好声。鲁迅感叹:“先觉的人,历来总被阴险的小人,昏庸的群众迫压排挤倾陷放逐杀戮。中国人格外凶。”⑤我总觉得,周秉义最终因癌细胞迅速扩散而去世,从根子上看,积劳成疾是一诱因,内心屡屡被“自己人”伤害,也是一大诱因。令人可敬亦可叹的是,弥留之际,周秉义选择原谅那些对自己恶意相向的人,他说:“……如果有人议论我、攻击我,也千万不要辩解,不要打抱不平。”③(P493)
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普罗米修斯,怀有一种坚定的信念:一个人只要认识到了必然的不可抗拒的威力,他就必定会忍受命中注定的一切。给人类带来福音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对同情他的火神赫淮斯托斯表示,他为人类造福根本没有错,自己可以忍受各种痛苦。当普罗米修斯被缚在高加索山上后,宙斯派一只鹫鹰每天去啄食普罗米修斯的肝脏,白天肝脏被吃完,但在夜晚肝脏会重新长出来,痛苦便没有了尽头。尽管如此,普罗米修斯还是没有屈服。现实中没有神话,周秉义也没有如此壮举,但他依然是一位普罗米修斯式的平民英雄。他为民谋福祉,遭受无法诉说的委屈、误解与伤害;普罗米修斯身上是永远挣不断的铁链,而周秉义背负的则是众口铄金;普罗米修斯最终被大力士海格力斯解救出来,而周秉义的得救只能是死而后已。所以,周秉义是一位厚重正义、坚持原则、富有人情味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形象,也是一位真正做到为全心全意人民服务的优秀共产党员形象。我相信周秉义这一独特形象,是作家梁晓声对共产党高级干部的热切期许,亦是对国民劣根性的深刻认知。
关于周秉义,我们可以罗列如下关键词:孝顺长辈、人格高尚、有同情心、坚持原则、不懈学习……他收获赞誉与鲜花,也饱受攻讦与谩骂,在五味杂陈中离开人世。文学作品不会将人物做成流水账式的成长履历,但我们依然可以从文本中找寻到“何为周秉义”的成长脉络。
家庭教育尤其是父亲给他上了人生第一课。父亲周志刚作为新中国第一批建筑工人,在西南“大三线”抛洒汗水。虽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但周志刚认识到“就每一个具体工人而言,至不过就是普通劳动者。普通劳动者就得有普通劳动者的样子!”①(P162)艰苦环境中,他以身作则,关爱年轻人,特别是他与郭诚之间的友谊。而正是这位落魄知识分子郭诚,对周志刚想去见女儿给予了很多帮助。虽然女儿对爱情的盲目以及一意孤行,使周志刚内心产生了无法接受的无奈与屈辱。但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见到女儿后,周志刚的泪水唰唰流:“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老天爷啊我周志刚代表全家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多亏你庇护着我得女儿啦!”①(P197)此前压满心头的怨恨与屈辱在这个时候雨过天晴,甚至鸟儿的鸣叫都成了悦耳的歌唱。周志刚识字也不多,但舐犊情深这四个字出于本能更出于人格精神。在面对带走女儿的、尚未变质的女婿冯化成之时,周志刚表示自己绝不会扇知识分子的耳光,只是告诫他要善待女儿。在为看望女儿而准备行囊时,周志刚为自己偷买腊肉而深深自责,而这只不过是要带给自己的亲生女儿罢了。当面对“有辱门风”的郑娟时,不苟言笑的周志刚,在培训好周秉昆的抹墙技能后,亲手将小儿子送到郑娟的住处,说:“……从今天起,你住到郑娟家吧。有恩不报,那是不义。……”②(P50)这等于自己接纳了周秉昆与郑娟的结合,也并未对曾遭受侮辱的郑娟有任何的轻慢。在极少回家的岁月里,周志刚的一席话道出了家风:“……或穷或富,这是老百姓谁家都决定不了的,我从不寻思那些。我只一个希望,就是咱们周家的人一脚迈出家门,男人有男人的样子,女人有女人的样子,那我就心满意足了。”①(P395)周秉义虽在人生道路上比父亲走得更远更高,但依然继承着父亲的刚健朴质风骨。作者让父子俩遥相呼应:父亲在“大三线”的工作业绩与周秉义在各级岗位上的呕心沥血;父亲帮扶郭诚与周秉义拯救陶平;父亲因为私自买卖食物带给女儿所产生的自责,与周秉义帮助弟弟时产生的内疚;父亲从“大三线”回家后把光字片当做“小三线”建设,与周秉义为了改善光字片居住环境的雄心……均有某种精神的传承与心灵的感应。
还有,周家相信读书与知识的力量。周秉义的父母亲文化水平不高,但鼓励子女将来要成为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上山下乡”前周家的秘密读书会,甚至奠定了周家子女未来的人生走向。诚然,周家三兄妹的人生道路是他们个人的努力和命运的选择,但自我的文学教育与深入骨髓的文学修养是他们在历史波涛中救生圈与航标灯。周秉义在中学时就已是校园诗人且擅长二胡。“文革”开始后,家庭成为周秉义与弟妹及好友读书的乐园,他们在荒谬、冲动的社会气氛中找寻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周蓉自小细读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蔡元培《论中国人的修养》,日后成为大学副教授;甚至木讷的周秉昆都享受着文学的熏陶,其后还成为一名曲艺杂志的编辑。作者将文学引入历史,干涸的历史河道则温暖而湿润。在文学的感召下,历史不再只是数字与陈述句,文学把历史演绎得鲜活灵动与情感充沛。集体化、标志化的历史是如此,那么创造、延续历史的个人更是如此。文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虽没有直接的功用,但她可以潜移默化塑造一个人的灵魂。文学作品所营造的纯洁、忠贞的情感世界,所歌颂的正义、勇敢的英雄情怀,总之,文学形象的榜样或警示作用,都对个人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我们在周秉义身上,明显可见这一审美文化对他的深刻影响。为了爱情和追求真知(报考北大),他两次放弃可以升迁为现役军官的机遇;进入官场后,他一心向往的,还是到大学去教书和工作。周秉义本质上是知识分子,他始终没有放弃读书与思考。在调任教育部任职的间隙,他买了官员们认为可看可不看的闲书,如胡适的《白话文学史》、蒙田的《蒙田散文随笔》,甚至还有《万物简史》和《多彩的昆虫世界》。工作的纷繁复杂,并没有阻挡周秉义从书籍中找寻精神上的安慰和满足。陶平,这位周秉义帮助与拯救过的知识分子,在恩人去世之后,在网上发表了纪念周秉义的文章:“盖中国官场,从政者无非三类:一类是被文化所化之人,后来从政。这类人若不彻底告别文化影响,做不了大官。侥幸做大了,对自己也未必是好事。周秉义本质上属于这一类,他能安全着陆,已属幸事。……”③(P494)我理解这段话,或许就是作家梁晓声对周秉义的盖棺论定。
既然周秉义本质上是一位具有传统精神的知识分子,那么,他的精神人格,势必也因袭了中国知识分子悠久的历史积淀——读好书,做好人,当好官。细读小说,我感到,作家确实遵循知识分子的历史、责任和情怀之路,来塑造周秉义形象的。这也是周秉义虽然一生风光,但身上结结实实受到外在社会压力与内在心灵隐忍的双重束缚的根本原因。我们知道周秉义酷爱读书,希望自己能在校园里做一位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可一旦党和国家需要周秉义的时候,他同样义无反顾,施用全副精神与能力,为国家、社会与人民“俯首甘做孺子牛”的。这让我不得不联想到中国历史上优秀文人的人生路径。孔子周游列国,其目的不在游历而是希望施展平生所学,为社稷、黎民尽一份责任。然而当时的历史与社会情状已经不再需要他了,功利主义治国纲领远比儒家学说更加行之有效。但是,孔子放弃了吗?齐鲁大地不需要他,他去魏国,而魏国只是把他供奉成一面旗帜,于是他再坐上马车奔向他方,用生命展现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美丽情怀。诸葛亮上《出师表》,言辞恳切,明知恢复汉室的遗志终难实现,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作为文学形象,周秉义是虚构的,但同时也是真实的。说是虚构,不仅在于艺术形象本身就是作者情感与思想的寄托,更是读者的期待视野;说是真实,不仅是因为共和国确实出现过周秉义式的高级干部,更是诸如公平、正义、责任与担当等高贵的精神品格,在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身上,浸润得最为光彩和丰实。然而,无论历史与现实的真实,还是文学艺术的虚构,都告诉我们:公平、正义、责任与担当,需要巨大的勇气去诠释。这必将是一种无形且沉重的枷锁,它需要像普罗米修斯那样坚定和无畏,才能得以传承和彰显。
实话说,接触和感悟梁晓声笔下的周秉义,我没有产生多少豪迈与激情的阅读心理,但留下了无限的感叹乃至忧伤。当然,解读这个独特的文学形象,我至今还存有困惑。譬如周秉义的“受难”,有来自外在的如官场的险恶与尔虞我诈,以及亲邻的不理解乃至伤害;更有来自内在的如他克己隐忍的性格所导致的无奈且略显无能的一面。在面对误解与“脏水”的时候,面对恶意举报与诬陷的时候,他被动、屈辱、软弱甚至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不公正的一切,被中国传统文化所认同所赞美的“刚直不阿”哪里去了呢?周秉义本身光明磊落,行得正、站得直,他完全可以主动、积极地把身上的污泥洗干净,中国有句古话就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面对民族大义,忍耐可能是必要的;但是面对污蔑和伤害,一味地退缩与忍让,是否是其生命力不够强健,主体意识和个性精神不够充裕呢?毕竟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有学者指出,在春秋以降两千多年的传统文化中,如果说打着儒家旗号的“礼治秩序从强制的外在规范方面取消、压缩、抑制自我和主体的话,那么,佛老的人生理论、人生方式则可以说是从内在个体人生方面取消、压缩、抑制自我和主体。来自外面的压力使人丧失独立人格,对个体来说。根本就丧失可以有个人组织和实现生命过程的文化环境和社会条件;来自内面的压力使人类丧失主体的意识,对个体来说,根本就丧失个人组织和实现自己生命过程的主体能力。”⑥(P259~260)我总觉得周秉义的性格中,或多或少存在着这两方面的问题,而作家对周蓉与周秉昆的个性描写放得太开,而对周秉义的个性描写则显收得过紧,则是显见的。再如周秉义去世不久,相亲相伴五十多年的郝冬梅,迅速远嫁他国异乡,读起来感到别扭。我自忖作家如此描写,意在给周秉义的无私画上圆满的句号。但按常理度之,周秉义与郝冬梅在中学就开始相恋,志趣相投、相濡以沫度过了半个多世纪;加之郝冬梅出生于高干家庭,颇有些大家风范,怎么可能在年逾七旬的时候,决然告别一生经历中的爱与痛,迅速嫁给外国人?这个情节来得突然,少了点铺垫。然而瑕不掩瑜,总体而言,《人世间》周秉义的形象是丰满而光彩的。他是平凡岁月里的英雄。我相信,他的社会责任感、他追求公平正义的决心、他对家人对朋友对群众的关爱、他的坚持原则与人情味,都将会长久存留在读者心中。
注释
①《人世间》,上部,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逍遥派”是造反派们对自行边缘化的一类人的嘲讽之谓,其实既不能升学也不能工作,他们的心理状态并不“逍遥”.
②《人世间》,中部,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③《人世间》,下部,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④《药》,鲁迅的中篇小说.
⑤《集外集拾遗补编》,鲁迅.
⑥刘再复,林岗著.《传统与中国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