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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承担自我与他者的责任

2018-02-09刘军茹

枣庄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梁晓声周家人世间

刘军茹

(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一个穿越纷乱时代的承担者”,陈晓明教授曾这样评价作家梁晓声。毋庸置疑,梁晓声所开创的激情高扬的知青文学已经成为那个时代的标杆性作品,其笔下的李晓燕、王志刚、曹铁强、刘迈克、裴晓云等勇于奉献的垦荒人、奋斗者,承载并影响了一代人的精神信仰,从而建构了新时期主体生成的历史。后来,梁晓声开始更多关注逐渐被边缘化的平民中的弱势群体,或者说梁晓声的笔触不再拘于理想主义的时代启蒙者,而是更广大的被拯救者——被损毁被碾压却依然艰难前行的底层民众。但可以肯定的是,穿行于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梁晓声,始终坚守“为历史作证,为善良辩护,为正义伸张,为生活承担”的叙事理念,始终认为“小说家应该成为时代的文学性的书记员”,而我们在他的长篇新作《人世间》中再次看到了这种一以贯之的坚守和担当。梁晓声再次穿越时代,再次聚焦城市底层民众的实在而坚韧的日常生活。故事以东北某城市周氏三兄妹——周秉义、周秉昆、周蓉的人生经历为主线,并重点围绕周秉昆写了他周遭十几个朋友的大半生,从而构成了两条并行发展的故事线——亲情线和友情线。亲情和友情在梁晓声作品中向来备受推崇,他认为这是“平民阶层赖以抵挡生活和命运打击的盾牌”。《人世间》一方面见证了有情有义的周家三兄妹的成长与成熟,同时周家第三代、第四代的逐渐落寞、衰败也是显而易见。而周秉昆与贫民区“光字片”朋友们之间原本那么朴实单纯,在时代变迁和个人利益面前,也如老房子的消逝而渐趋疏远。周家“好故事”的断代,周秉昆与朋友之间的隔膜和罅隙,以及底层民众的狭隘、趋利、盲从等等,这些都是梁晓声以往作品所极少呈现的。作家希望这部跨度较长的小说“尽可能广泛地通过人物关系描绘各阶层之间的亲疏冷暖”,也恰恰是这种来自不同阶层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等细微烟火之处的“亲疏冷暖”,把我们引向了自我与他者、拯救者与被拯救者之间关系的进一步思考。

父亲周志刚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常年工作在“大三线”,默默地承担着家庭的责任和义务。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哈着谁”,他不会因为大儿媳妇和女婿的优越家庭而颐指气使,也不会因为小儿子娶了贫穷寡妇而唉声叹气。父亲用自己的双手和坚硬养育并影响着三个儿女。相反母亲却很柔和很活分,善于和邻居搞好关系,谁家有什么难解的矛盾也喜欢找她帮忙。母亲还喜欢花花草草,有着花草的小院子竟成为破旧不堪的光字片唯一的景点——点缀出苦涩中的温馨、安抚着孩子们的血气方刚。这两个形象很容易想到梁晓声过往的散文《父亲》和《母亲》,来自作者个人的直接经验和情感认同,使其极力捍卫《人世间》中周家第一代人的尊严,以及所代表的人性中的好品性。而“百代难得一见”的周家第二代则很好地承继了父母双方的“好”。哥哥周秉义和姐姐周蓉,两个才华横溢的热血知青在荒蛮之地付出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而无怨无悔。周秉义的人生理想是做一名教育工作者,却阴错阳差地成为了国家干部,但他从不放弃自我的追求和责任,国企转型临危受命,后来又主动承担城市危房改造工作,从根本上改善了光字片几辈人的居住环境。周蓉的人生则跌宕起伏,为了爱情而扎根贫困山区,为了亲情而去国离乡,再后来做公益写小说,但每一次的人生抉择都体现出一个知识分子的果敢、聪慧、自由。作为故事主角的老三周秉昆,从木材厂、酱油厂工人,到短暂的演出活动承办部负责人、饭店经理,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因争夺养子抚养权造成他人意外死亡而戛然而止,出狱后自谋生路,与妻子经营自家门面的小面馆。无论是为生存而奔波的小老百姓周秉昆,还是做大事情的干部周秉义,以及追求个人自由生活的教师周蓉,他们都是作者笔下的“好人”。对于周家“好”儿女的幸运,作者直接总结了三个方面的原因:第一,二子一女形象良好;第二,周家儿女都是善良的、正直的,有着好的人性基因。如果说这两方面都具有先天遗传的因素,那么后天的努力——不断地读书与思考,则影响更大。总之,周家三兄妹虽然成长之路迥异,但都独立自强、正直有担当,各自行走在属于自己的“是”的人生之路上。

如果说德才兼备的“好人”周秉义、周蓉兄妹,以及郝冬梅、蔡晓光、吕川等官员、教师、文艺工作者代表了拯救者一方,而工人周秉昆所联系着的常进步、肖国庆、孙赶超、曹德宝等这些来自底层的被拯救者,在改革开放的洪流和阵痛中默默承受、努力生活。故事设置了“酱油厂六小君子”这个城市平民小团体每年春节都要在周秉昆家聚会,患难中相互取暖、相互扶持,但这一次梁晓声在尽可能多的同情和赞美的同时,透过真实立体的底层生活还让我们看到了很多“不和谐”的方面。光字片没有街灯,因为灯泡总丢,一下雨更是泥泞,垫在街上的砖头很快就被人们拿走了,这条街上贪小便宜者大有人在。吕川的“拯救”信被付之一炬,他们觉得没必要知道的太多,甚至认为知道了反而妨碍过日子,这样的拯救对他们反而是一种羞辱。而旧房拆迁前后人们的言行则是更集中的表现。光字片人听说要拆迁了,都突然变得特别仁义和热情。每天晚上总会有几个男人相约到周秉昆家聊天,集体缅怀周志刚,目的是为了获得翔实可靠的消息。后来当看到建筑大军安营扎寨,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有的义愤填膺,有的暗自打着小算盘。搬进新区后则开始侵占公共空间、私搭乱建。向来不忍向底层之“恶”开刀的梁晓声也借助笔下人物不禁说道:“一些老百姓是根本不愿为家门外的事花一分钱的。他们只要自己家好就行,对于什么家园不家园的并无要求。……中国老百姓说好也好,说操蛋也操蛋。一关系到个人利益,针尖那么大的好处也会打破头去争,拔一毛而利天下那也绝不会干!……甚至觉得,没人能把自己怎么样,反而自鸣得意,趾高气扬。”显然,梁晓声已经意识到了仅仅“大唱赞美诗”的和谐并没有引导人们走向真正的和平,拯救者与被拯救者之间不仅没有达成沟通和信任,还成为相互博弈的对象。从这个意义上说,跨越50年历史的《人世间》在各阶层的“亲疏冷暖”中还有着试图探求如何走向幸福美好的和平之路的努力。

关于和平,神学家潘尼卡提出达至和平的三个要素,即和谐、自由与正义。自由意味着个体的自我意识,正义则体现着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自我与他者相感交融、物我一体,这体现了中国传统思想中对“和谐”的追求,但如果没有自由,也没有正义,只有和谐则无法走向真正的全面的和平。首先,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挺立自身才是获得个体意识和团体力量的前提。同样是下岗失业,孙赶超从街边蹬三轮车干起,后来成了周玥物流公司的负责人,当然不排除有周玥照顾的因素,但赶超的吃苦耐劳、诚信有原则是更根本的原因。从学历和事业上看,周秉昆也远远没有哥哥姐姐“有出息”,“他不是哥哥周秉义,做不成他为百姓所做的那些大事情。他也不是姐姐周蓉,能在六十岁以后还寻找到了另一种人生的意义。他从来都只不过是一个小老百姓,从小到大对自己的要求也只不过是应该做一个好人。”只想“做个好人”的小老百姓周秉昆靠自己的力气吃饭,即使再艰难也保留了自我应有的体面和尊严,即使最困厄时也不会倚仗哥哥牟利枉法,更不会“侵占、掠夺和袭击他人”,“做个好人”使他毫不犹豫地变卖家传玉镯而尽其所能地帮助限于绝境的郑娟一家人,逢年过节总是惦念并救济他的穷朋友们,当了饭店经理马上想到的也是把朋友失业在家的姐妹招进来。“做个好人”不仅赋予这个“头脑简单,一根筋,爱认死理”周家老三自己爱的能力,同时也尽可能地给予他人以生命和爱的力量。郑娟、私生子周楠、瞎眼弟弟郑光明(萤心),在爱的给予中三个新的生命被唤醒被打开。萨特说:“人,由于命定是自由,把整个世界的重量担在肩上,他对作为存在方式的世界和它本身是有责任的。”(《存在与虚无》)敢于承担自我以及他者的责任就是一种有创造性的自由的存在,而无关财富、身份、地位。没有自我的给予不是爱,爱他人与爱自己不是两者择一,而是不可分割,在原则上具有相关性。《圣经》中的教义“爱人如己”,强调个人只有肯定自己的生命和价值,了解自己、爱护自己,才懂得如何爱人。

因此,积极的主动的承担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赋予自我和他人以生命和爱。不是一方占有另一方,也不是一方顺从另一方,而是各自独立,又同情共感。但我们在光字片人的生活中发现,几乎每一件事都要倚靠他人,住房、看病、找工作,竟连找黄泥抹墙这样的小事也要求助关系。于虹被停职、龚宾精神病的住院费无法报销、国庆和赶超被拘留,一出事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够得着的高官曲老太太,对于权力的倚重,从一个侧面确实凸显了底层民众日常生活的不易,乃至生存的举步维艰,但过分依赖的心理,是否也是被拯救者难以挺立自身的原因之一呢?当得知秉昆哥哥要回家乡做大官,“德宝、国庆、赶超都兴奋地说可算熬出头了!以后咱们的人生终于出现一线曙光了!朋友圈里就算有谁是省委或市委食堂做饭的、车队开车的、收发信件的人,朋友们都会沾光不少。”朋友吕川大学毕业了,聚会时侃侃而谈,他们只是装作很感兴趣,“因为他们指望着儿女将来沾他这位吕川叔叔的光呢”。这种内在的倚靠他人的沾光心理使他们极易攀附或谄媚权力——“能与一户有权力的人家攀成亲戚,即使八竿子搭不上,能哈着往近了走动走动也是种慰藉”。对此梁晓声委婉地说:“有些人靠此通则玩转官场、商场,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老百姓却是要靠人情保障生存权利。这看起来很俗,却也就是俗而已。在有限的范围内,生不出多大的丑恶。”作家的底层悲悯情怀使之归为“生不出多大的丑恶”,但就像弗洛姆对苦难的受虐倒错心理的分析,他们在渴望臣服中,把自己完全消解于一个强大的权力,借此分享它的力量与荣耀,而不是去主动改变命运,这样也就在被动中失去了自我,失去了承担个体自由的责任。旧房拆迁对于光字片来说是几辈子人的夙愿,“起初,人们从脏乱差的地方搬到新区后,对周秉义普遍感恩戴德,有些老人见了他双膝一弯就想跪下磕头,甚至有人撺掇着集资在休闲广场为他塑像。……”朴素的感恩心理无可厚非,但完全依赖性的感恩戴德就会屈膝下跪,搞偶像崇拜。其实这种一致和臣服,是没有自我、没有主动性的,“和谐”也是表面的、暂时的,所以很快关于拆迁的圈套论、阴谋论就甚嚣尘上,接下来成立的农村子弟保安队他们更觉得不舒服,“他们下岗后四处打工,十几年中受了一些以前没受过的苦,见到别的打工者居然受到优待,他们内心里反而特别不舒坦。同样是打工者,那些人凭什么受到优待?”对更加弱小者的无视和拒绝,本质上就是一种“施虐—受虐”心理的反应。当然作者是不会如此严苛这些曾经苦难深重的人们,只是说“光字片本质上没有刁民,只有些二杆子”。“二杆子”德宝自认为拆迁中得到的好处没有其他人多而心存怨恨、伺机报复,很快就与朋友们断了联系,“二杆子”唐向阳无法抵挡经济诱惑而走向犯罪,倚仗叔叔“耀武扬威”的龚宾被送到了农村老家……。这个光字片小团体的传统节目——春节聚会,开始变得寡趣少乐,直至2016年春节自行解散。吕川劝慰周秉昆说:“人是容易变的。有时自己没变,朋友变了,关系也就变了。这是很无奈的事,只能接受事实,不必太在意。”光字片的“酱油厂六小君子”就这样无奈地告别了曾经的和谐与共、其乐融融。

这样的落寞也体现在周家的亲情关系中。“将来肯定是个丑男,又不是生在有钱人家,那就只能娶个丑老婆,再生个……”蔡晓光对周聪初生儿子的戏谑其实也暗示了周家下一代的“好人”难继。第三代中的周玥是因为第三者上位成功,嫁给五十多岁私企老板才改变命运,周聪因大伯的关系去了报社,后来结婚生子,看似一马平川,但婚姻关系危机四伏。周秉昆也不禁感慨道:“往后许多代中,估计再难出一个他姐周蓉那样的大美人儿,也再难出一个他哥周秉义那样有情有义的君子了。寻常百姓人家的好故事,往后会百代难得一见吗?”值得注意的是,梁晓声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如果他们的亲人中出息了一两个人,背后却有三五个甚至更多的人需要帮扶。那种以少帮多接近于拯救的帮助,对于拯救者就是特别吃力的亲情责任。”进而感慨道:“亲情在艰难时代的风霜雨雪侵蚀之下变得锈迹斑斑,极易破损。”

吃力的、极易破损的亲情和友情,源于一种没有回应的爱和责任。英文atonement(救赎)从词源上看,来自英语at-one-ment(结为一体),只有与他者结为一体,才能得到宽恕(atoned)。与他人结合,与他人同情共情、同感共存,这是一种有回应的爱,挺立的自我以回应的方式与对方结成一体,而不是把他人当作实现自己目标的工具,即康德所确定的“人是目的而非手段”。由此,没有回应或错位的责任,有时候是孤独的、被动的。而这对于施与者何尝不是一种消耗。周秉昆因为有个做大官的哥哥,自己却帮不到他的穷朋友们就时常内疚,而他利用手里的一点小权帮助到朋友,也就对权力产生了某种热爱,并认为“如果各家都有一位科长处长的,那情况也会大为不同”。总之,没有回应的责任很容易引向异化的主动,而不再是积极的有活力的爱。周秉昆对于郑娟一家人的救助,光明他是可以接受的,但对郑娟的私生子周楠,其内心深处其实是排斥的,而反对周楠和周玥早恋的理由——“你别忘了他是谁的种,他将来怎么可以成为我姐姐的女婿?”潜意识中对虚荣的占有、对卑微者或有意或无意的轻视,阻挡着他向对方靠近,面对周楠之死也觉得“自己白白坐了十二年牢”。我们再来看看蔡晓光对于养女周玥婚姻的实际想法:

毕竟不是亲生女儿,如果是亲生女儿,估计他的反应会比周蓉更强烈,更难以接受。由于不是亲生女儿,他其实是有几分乐观成分的。起码,他认为会让自己省不少心,也根本无须破费。如果周玥嫁给了一个没房子、工作不稳定、收入低微、家境困难的人,而且非嫁不可、死不改悔,他想,那自己晚年可就惨了,……这么想时,反倒觉得周玥嫁给了一位老板,对自己实在是一幸事。没花一分钱养女就嫁作人妇,他甚至有点儿感激。

无论是蔡晓光对养女“美满”婚姻的感激,还是周秉昆对养子“水中捞月一场空”的爱,其本质都不是积极的爱,积极的爱指向主动的行动和给予,不仅是感受对方带来的愉悦和幸福,更是她的痛苦和悲伤。纳斯鲍姆的“善的脆弱性”就指向了弱者,唯其脆弱才有成长的力量,才有茁壮和清澈,不完美才是爱存在的理由。而郑娟养母这一如圣母般形象的出现,是梁晓声以往作品所不曾有过的。一个女人靠卖冰棍挣钱,独自养大了两个捡来的孩子,其中一个还双目失明。她说“记住,这小弟是神赐给咱们的,说不定他自己就是神,装成瞎子的样子,看咱们以后怎么对待他。”这是一种包含了善的“同情”之爱,指向了人的脆弱、不足和缺陷,甚至黑暗森林中的低位者、漂泊者、扭曲者。出身极其贫寒的郑母,并不因自己的弱小而自怨自艾,面对不幸,她在谦卑中选择服从,服从自己的内心,身披枷锁而敞开自我,满怀敬畏地接纳自我和他者。“她(郑娟,笔者注)说妈并不信佛,也不信什么洋教,家里从没有任何与信仰有关的东西。……兴许她妈才是什么神明的化身,要不她妈为什么样子那么丑而心地又那么好呢?妈即使在外边看到了只小野猫或小野狗,都会颠颠地跑回家拿些吃的东西给它们。”承认并抚摸个体的差异和脆弱,这是一种给予希望的善与爱,并指向信仰的无限、爱的无限。郑母不仅给予被摒弃被侮辱者以生命,还如一道微弱的本能之光,温暖并引领着两个柔弱之躯几经磨难而依然心怀善意。郑娟拒绝美国人的补偿,目的看似模糊或不合情理,但一切又顺乎本性,对他者的宽厚源于这种单纯的善与爱,而光明最终成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高僧萤心,某种程度上也是这种自小耳濡目染的爱的延续和升华。

这样《人世间》就走向了伦理学对于道德文明等问题的进一步思索。梅洛-庞蒂曾经比较了西方文明和东方文明的不同,他说:“中国哲学与其说试图把握存在,还不如说试图成为我们与存在的关系的共鸣或共鸣器。”(《符号》)在关系中建构主体,梅洛-庞蒂对中国哲学和文明的判断是准确的。所谓“恕,推己及人也”(朱熹《与范直阁书》),满怀同情地对待他者,在关系中建构自我与他者的同情共感,这指向了一种表达自我和理解他人的善的立场。如果说80年代文学包括梁晓声的知青文学,始终围绕着“人的重新发现”(刘再复)这个时代轴心,而之后“啊,人”的呐喊在现代性道路上一路狂奔,主体性高扬中竟无暇也不愿转身倾听那昏暗角落的呢喃细语,抚摸那冰冷而炽热的心灵悸动,感受他者的沉重与呼吸,而1990年代的消费文化则进一步加剧了主体性意欲膨胀喧嚣下的庸常和暴力。梁晓声经过十年前《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的理性而系统的思考之后,蓄势待发,再次以文学的方式穿越不同阶层,再次呈现了人与人之间的“亲疏冷暖”,我们也由此发现了某种建立自身与他者关系并俯身感受对方差异性存在的希冀。而随着周秉义的病逝,周家好故事的不再,作者最后指向了周蓉自由而满怀希望的写作——“要以一己之力,为孩子们做点儿有意义的事”,以及周秉昆的顺其自然,或许这是作家目前想到的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周蓉,最初与哥哥周秉义一样,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拯救世界的轰轰烈烈,包括对落魄右派诗人冯化成的拯救,而最后被拯救者的背叛、离去,使她身陷异国,自身命运和事业的轨迹也由此转向。如果说最初高干子弟蔡晓光对平民之女周蓉的“言听计从”,是因为她强大的人格魅力,但我们发现最终却是周蓉被影响被改变。她不再想着超越普通人生,不再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激情澎湃,而是倾听内心和本性,选择了自己热爱的写作,从而找到了真实的自我、内在生命的力量,在“自为与自在”的世界里创造了一个新我。就像尼采让生命返回大地而重新成为孩子,弗洛姆的“重存在”的“新人”,这一次梁晓声所呈现出的不一样的友情与亲情关系,某种程度上也有着试图建构新的主体性形态的思考。世界是多元的,是每一个表达着的自我,建构以“是”的自由为基础,把自己和他人同时当作目的,通过作为主体性的善与爱而最终走向关乎人类福祉的和平。梁晓声及其《人世间》,就这样承担了自我和他者的责任,如同上帝承担世界的不幸和痛苦。

[1]梁晓声.人世间[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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