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民间正义的担当及其可能
2018-02-09路文彬
路文彬
(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人世间》是梁晓声苦心经营多年创制出的一部长篇新作,洋洋百余万字,再现出一代中国民众自1970年代以来半个世纪起伏跌宕的历史。他们被时代裹胁,被国家裹胁,他们抗争,他们屈服,他们欣悦,他们悲伤……他们艰难挣扎出一条生存之路,他们以为创造出了自己的历史,殊不知,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不始终受制于某种集体无意识权力的支配。只是,他们总是尽可能地对这个世界保持住最大限度的善意。这善意犹如某种本能,使其得以在极为关键的历史时刻释放出自我一向被遏抑的思想意志,即便这释放有时仅仅是那么昙花一现,但却至少证明了他们曾于人世间的存在。
无疑,梁晓声的“人世间”是芸芸众生的悲喜空间,而他亦是其中的平凡一员,他书写着众生,更是书写着自己。对于众生,他虽怀有悲悯,却从不居高临下,他幸福着他们的幸福,痛苦着他们的痛苦,他与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距离。此种写作姿态决定了梁晓声的真诚,这真诚拒斥所有技术层面的矫饰,因而招致了他在某些方面近乎笨拙或愚钝的表达。为了真诚,他宁愿选择被挑剔,甚至是被讥讽。然而无论如何,梁晓声始终竭力保持着自我头脑的清醒。尤其是置身于“文革”那样的历史黑夜里,他的清醒显得更为可贵,恰似给人以方向的星光以及送人以温暖的火种。他不断让列夫·托尔斯泰、雨果、司汤达等等这些名字出现在那个时代,突显的正是文学所承当的思想催化剂。文学滋养着那些年轻的生命,令时代的恶毒病菌难以有效蔓延。我以为,在当今这个娱乐至上的文化语境里,梁晓声试图唤醒的文学记忆是其历史真诚情怀的又一种体现。
因为相信文学的力量,所以梁晓声选择由文学进入了历史,文学在他的笔下闪现着宗教般的光芒,庄严而坚定。这光芒超越了时代,超越了历史,让你有时难免顿生恍惚之感,根本无法将这些人物同既定的认知标签联系在一起。如蔡晓光这一形象与其说是历史化的,还毋如说是文学化的:
蔡晓光经常来周家,与周蓉、郝冬梅一起听周秉义读《战争与和平》《德伯家的苔丝》《红与黑》等名著。他虽是技校造反派头头,却并不每每摆出唯我独革的嘴脸,起码在周蓉和周家人面前从没那样过。相反,他表现得特别有礼貌,有教养,文质彬彬。周秉义与冬梅讨论时,他也不见外地坦率发表看法,而他的看法、观点,连周秉义与冬梅也常常一致赞同。
在此,蔡晓光的历史身份由于文学的介入而发生了相当显著的变化,致使其历史真实性发生一定程度的动摇。或者说,他的政治性基于文学因素的干扰变得暧昧了。当我们看到这样几个知识青年在严肃讨论着《静静的顿河》和《叶尔绍夫兄弟》时,我们很难不发生时间及场域的疑惑,这种情状同这些人物在许多方面皆是不相称的,但却似乎又没有违背历史境地的真实。而这亦恰是梁晓声意欲传达的文学那特有的神奇魔力,它使奇迹成为现实。众所周知,那是一个极端政治化的年代,日常人性横遭阶级暴力话语的屠戮,正义的沉默饱受着分分秒秒的煎熬。梁晓声力图以文学的名义付诸拯救的行动,高调呐喊出一曲正义的民间之歌。通过梁晓声的历史重构,我们完全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没有文学,就没有拯救。当然,我们也不必就此将梁晓声认定为一个文学至上主义者,事实上,他从未鼓吹过文学的万能性。他之所以如此部署自己的叙事策略,乃是出于对人类情感价值的忠贞信仰。在梁晓声看来,正义或拯救不是一种单纯的理念和口号,它是行动,是源自爱之情感的迫切行动。
所以,在这部小说里,梁晓声自始至终都没有脱离过针对爱之情感的描述。友情、爱情、亲情,乃至爱国之情皆有力贯穿着人物的历史,成就着他们的命运。最重要的是,梁晓声赋予了这种爱以正义的内涵。他的做法显然是无可挑剔的,在一个不公正的时代,正义即是最宝贵最具力量的爱。就爱情而言,才貌俱佳的周蓉放弃个人大好前程,自我放逐到边疆,与一个“现行反革命”诗人冯化成成婚,甘愿接受苦难的洗礼,她的爱在本质上就是一种正义的选择。她在给哥哥周秉义的信中这样写道:“哥哥,亲爱的哥哥,你是全家最明白我的人啊!你知道的,我是你有信仰的妹妹呀!没有信仰我就会像一只被扯掉了头的蜻蜓,可是……我也只有信仰爱情了!除了爱情……”但问题是,爱情本身是值得信仰的吗?正如周秉义的恋人郝冬梅所言:“即使真爱,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坚韧,恰恰相反,往往也是非常脆弱的,甚至可能比雌雄鸟兽之间那种相依为命的关系还脆弱。因为动物之间的爱情是不附丽任何想象的,也是不寄托任何希望的,所以它们之间的雌雄之爱没什么失望可言。而人会对爱情附丽太多的想象,寄托太多的希望,越是一方付出很大的代价去追求的爱情,越容易导致后来感到很大的失望。”郝冬梅所言极是,爱情是有条件的,甚至是势利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它并非真正意义的爱。周蓉其实是把爱情当作了拯救,她对爱情的信仰无非就是对正义的信仰。这是对真理的追求,而非对浪漫的追求。浪漫的想象无以抵抗世俗的利齿,真理的召唤却将荆棘化作良知的沃土。
历史的进展也坦然给出了证明,爱情终究是不可靠的。云消雾散之后,他们的爱情并未能见到阳光,而是随着冯化成的腐化堕落日渐枯萎。可是周蓉却无需后悔,也不能判定这就是一场错爱,因为她对正义的爱是永远正确的。倘若仅从爱情来看,周秉义根本就没有支持妹妹的理由,他从自己微薄的收入里每月寄给妹妹十元钱,这在表面上是出于兄妹亲情,但在内里却属于正义情感的流露。而郝冬梅每月要寄给周蓉五元钱的决定,同样属于一种正义之举。至于父亲周志刚同周蓉的和解,看似亲情使然,实则仍是由于正义力量的左右。梁晓声借助情感书写正义,意在提示我们那个时代随时都在上演的大义灭亲的闹剧。由于政治禁忌导致的划清界限以及情感遗忘,正义因此被异化成别一种对于强权的忠实。人们建立在身体上的联系,由一整套严密的政治符码篡改为纯粹的精神控制。依照这种正义逻辑,周蓉只能落得个众叛亲离的结局,她将一次次地被亲人和友人抛弃。周蓉的亲朋们固然没有信奉这样的正义,但我们也没有理由就此推断他们对情感的本能信念。我们只能说,他们之于正义的理性认知是以共通的人类情感为前提的,而这也恰是方向正确的一个基本保证,它顺应了人性营养所需的重要自由。如果摒除去此种自由,一切终将促成价值判断上的混乱。这便是民间的正义,它是朴素的,是含蓄的,是宽容的,相较于官方权威的正义,它更是温暖的。
其实,早在周蓉和冯化成之先,透过夏季风和陶平这对恋人反目成仇的波折事件,梁晓声便令我们洞见了爱情的非正义性。当爱情成为往事之际,一种伪装成正义的仇恨开始扭曲一个曾经爱者的心灵。于是,夏季风有了置陶平于死地而后快的冲动。她“我对他的恨,是政治立场政治感情的上的恨”的公开声明,暴露出的正是其爱的非正义实质。而只要这爱是非正义的,那么它也就不可能属于真正的爱。相反,周秉义和郝冬梅等人针对陶平的慷慨相助,显现的倒恰是正义所赋予的爱。他们可以不必理会陶平,可以不必干涉他的死活,但是正义的内在诉求却绝不允准其满足于此种合理性消极。郝冬梅在电话中明确对周秉义说道:“我天没亮就起来走了二十多里,是为了还陶平一个公道,我也就能为世间公道做这么一点点贡献。”自觉追求公道的举动,让郝冬梅的行为拥有了爱的意味。相较而言,正义显然高于爱情,是正义使爱成为了爱;爱情转向仇恨,进而转向毁灭,可正义却指向拯救,结果成就了爱。当然,正义本身从来都蕴涵着情感,或恨或爱,但终究还是为了爱。只是,正义不是一种盲目的情感,它基于良知的召唤,良知则是理性的判断,能够针对情感的善恶做出甄别。实际上,爱情的致命匮缺恰是这样一种判断。故此,爱情可以升华,也可以堕落,它带有着极大的随意性。
在那个忠诚与背叛并驾齐驱的年代,爱和正义的面目同在变得诡异,恨披上了爱的外衣,非正义亦披上正义的外衣;唯有良知是区分对错的圭臬。但问题是,人们的理性普遍已被禁锢,良知的世界成了一个严重缺氧的世界。那么,理性的氧气又来自何方?无疑还是文学,正是文学赋予了这一时代的青年以思想者的气质。说起来周秉昆、曹德宝、吕川这三位仅是某个酱油厂的普通工人,并无多深的文化学识,然而他们关于特权的思考却罕见地闪现着文学正义的光芒,照亮了那个智慧荒芜的暗夜。“……总之咱们一向接受的教育是,领导干部要和人民大众同甘共苦,对不对?那就是说,特权不能没有,但不等于特权是天经地义的!归根到底,国家是人民的国家。到现在他们干部还有特供商店吧?搞得神神秘秘的,连个牌子都不敢公开挂!这算那门子党风?不就是吃什么的问题吗?连在这一点上都要与人民搞出区别来,那不是没出息吗?”吕川的这番质疑令权力构筑的冰面出现了裂隙,他所怀有的热爱凭借正义的声音释放开来,而这份热爱需要付出的却是勇气的代价。吕川的作为可以让我们明晓,如果忠诚和爱无需付出勇气的代价,那想必就不可能是真实的忠诚和爱。或者说,如果忠诚和爱使人感受到的不是孤独与艰辛,那么这种忠诚和爱便注定是可疑的。由此,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是,那一时代人们的忠诚和爱是孤独与艰辛的吗?
似乎,只有周秉昆同郑娟之间的爱情是孤独与艰辛的,所以它才经受住了时间和磨难的考验。不过,他们的爱情仍旧与正义息息相关。周秉昆对郑娟的爱,在很大程度上始自同情,同情催生了拯救的行动,使得他逐渐融入郑娟一家贫困的生活。爱创造了历史,历史将素不相识的两个人重生为不可分离的一体:“他深信,世上没有任何一种生活能成功地诱惑郑娟离开自己。别说骆士宾不过是公司老板,即便是皇上,承诺让郑娟做皇后,她也不会动心。周秉昆觉得,他俩好比感情上的连体人,一旦被切分开来,每一方都将残缺不全,都不能忍受那种‘手术’造成的巨大痛苦。兴许,他本人还能在‘手术’后活下来,可是离开了他这一半,她的痛苦将是双倍的。”为了郑娟,周秉昆不惜以身试法,用失去十五年自由的代价捍卫了自己对郑娟的爱。有必要说明的是,周秉昆此举并不是把自己的爱置于了正义和法律之上,恰恰相反,他之于法律的触犯承受的正是正义的疼痛。在这里,梁晓声针对爱情的书写依然未曾脱离其对正义的关切。
尽管在两个人的爱情关系里,郑娟始终处于某种依附性地位,周秉昆身上也不乏习得的男权主义传统,但他们却成功规避了时代局限可能带来的历史伤害。虽然他们没能超越历史,倒也因为全力的呵护而守住了正义的界限。也恰是这一界限成全了他们的爱情,令他们的爱情上升为真正的爱,一种利他主义的爱。俨然,梁晓声是想经由周秉昆和郑娟的爱情标举出中国寻常百姓的道义感。为此,这也导致了另一种风险,即梁晓声或许会在无意之中牺牲掉自由的基底性价值。而一旦忽视了此种价值,正义的合法性也将遭致怀疑。自由终究是正义的目的,正义源于自由,又回归自由。设若说周秉昆和郑娟的圆满爱情里还有所缺失的话,那便是双方对于自由的意识尚有待明晰。只有充分具备了个体自由的意识,郑娟给予周秉昆的爱才不致沦为某种基于亏欠的偿还式回报。双方都必须清楚,爱在本质上属于自由,自由承认感恩和回报,但是拒绝承认亏欠及偿还。真爱是存在,是奉献,不是占有,不是消费。倘若有了这样的认知,郑娟和周秉昆的爱情即可实现历史的超越。当然,这仅仅是种出自完美理论的设想,并非我对这对有情人的现实苛求。他们的不完美印证着民间历史的真实境遇,同时也揭示着正义之途的漫无止境。
正义之爱不拘于任何一种私人关系,亦不限于任何一种权力制约。为了说明这一情形,梁晓声塑造出了郑娟养母这个人物形象。一个以卖冰棍谋生的单身女人,一直挣扎在生存的底线上,却仍能毅然将两个弃儿抚养成人,其中一个还是盲儿。她用爱建立起来的没有血脉联系的亲情关系,有力反衬出当权者通过号令构建的冰冷政治集体。前者是保护,后者是监控。当拥有能力的后者不再对正义负责之时,没有能力的前者自觉承当起了正义的负担。正义有如爱一样,是一种能力,也需要能力,但归根结底它更是一种意志。郑娟养母虽说没有多大能力,可却有着强烈的爱的意志和正义的意志。在郑娟问及她“这小弟弟明明是个小瞎子,你为什么还要把他捡回家里来”时,她如此回答道:“别说捡。不管什么值钱的不值钱的东西都可以捡,但人就是不能捡人。凡说谁捡谁的人都是不拿人当人的人,是有罪过的。记住,这小弟是神赐给咱们的,说不定他自己就是神,装成瞎了的样子,看咱们以后怎么对待他。如果咱们对他好,那神也会对咱们好。”毫无疑问,这个卑微女人的所作所为绝非因为迷信,而是因为爱,因为罪感,所以她的信仰要比那一时代整个集体狂热的信仰更为清醒,亦更为谦逊。她的爱出于敬畏,故而无以堕落成仇恨和暴力。她的爱充满神性的高贵,其最终牺牲自我的悲剧性命运选择,也顺理成章地证明了这一点。梁晓声通过这个渺小得已经不能再渺小的民间形象,架构起足以同一个强大集体权威相抗衡的绝对性正义力量。她的死不是表征正义的消亡,乃是宣告正义的永恒。此外,梁晓声仿佛也是在借其考问我们,真理与知识是成正比的吗?我们可以不作回答,但是必须扪心深思。
纵观整部《人世间》,这又是一部友情的历史,见证着周秉昆、曹德宝、乔春燕、吕川、孙赶超、唐向阳等等一干人自青少时代即结下的深厚情谊。我想,梁晓声之所以刻意对此浓墨重彩,就是由于这友情里往往蕴藉着深沉道义的缘故吧。在中国传统话语里,我们更喜欢使用的是道义而非正义;这道义一般说来皆是凭借友谊得以成长和壮大的,固然,它的历史渊源也注定了男权主义思想的某些局限,致使其中的友谊必然属于男人之间的专利。因此,梁晓声在向传统表达敬意时,很难不被这些局限所影响,以致他倾力弘扬的正义偶尔也会流露出江湖世界的遗绪,一如涂志强的死亡体现出的那种基于私人义气的所谓道义。好在梁晓声终究是为了爱,爱的平等属性随时矫正着他在正义本质上的可能偏离。例如,即便周秉昆和死刑犯涂志强虽是并无多深交情的发小,但在被要求前往行刑现场观摩正义的处决时,周秉昆确是极不情愿的,主动向厂长表示了拒绝。他是十几个人当众唯一的拒绝者。拒绝无果之后,周秉昆的呕吐、晕倒等一系列生理反应再次表现出强烈的本能拒绝。拒绝接受组织决定的正义教育,这与其说是作为普通朋友的基本友谊使然,毋宁说是周秉昆作为一个正常人的爱之本性使然。他的这种爱矫正了已然扭曲的强权正义。相比于他的兄姊周秉义和周蓉,周秉昆自然属于一个更具民间性的形象,他寄寓了梁晓声更多的思考及期待。
不难看到,唐向阳的道义感也深受着友情的影响。他对龚宾的竭力保护,既是在向周秉昆等友人的君子风范虚心学习,又是在试图巩固自己同他们之间的友情。小说中这样写道:“这靠边站的中学校长的儿子,在酱油厂完成了感情立场的根本转变,不但和几个草根阶层的儿子成了哥们儿,而且一心要做富有牺牲精神的一个哥们儿。他在别处从没这么容易获得真诚的友谊,这让他立誓回报。”至于他们后来共同为龚宾住院医疗费用问题的奔波,更是于友情之中彰显出道义的可贵力量。其实,梁晓声之于民间的信仰,就是之于这种道义的信仰,也恰是这样的信仰让他转向对友情的关注。在某种程度上,友情确比爱情和亲情更能禁受住考验。况且,对于友情,这些人似乎也都有着自我清醒的认识:
对于底层青年们而言,友谊是必须认真对待的。他们都本能地明白——有些人的一生,是不断结交新朋友的一生;好事降临得越多,结交新朋友的机会越多。在他们自己的人生中,好事降临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在他们那样的单位上班,如果不主动与别人交往,才不会有多少人主动来交往呢!即使自己主动与别人交往,别人也不见得愿意。“有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这样的话,说的是人生与他们很不一样的“有些人”。而在他们之间,富有人情味的话往往是这么体现的——“咱们这种人一辈子才能有几个朋友啊,失去一个少一个,怎么能不把朋友当回事呢!”
是的,他们都本能地明白此点。无须上一辈人教诲,也无须任何一本书告诉他们。
表面看来,梁晓声的友情学里好像掺杂着世俗功利主义的动机,但这却也是道义的困境实情所致。民间并不掌握官方的权力,松散的个体要想伸张正义,只能依靠缔结集体同盟的方式方能获得有效的实施权力。这也是中国历史上少有孤胆英雄,多见抱团取暖的侠客、义士这一特殊现象的主要原因。不得不承认,在此基础之上的友情必然带有一定程度的依赖性,它势必会妨碍个体意识的萌生,以及对自由权利的主张。也正是由于这一因素,我们民间的道义实质上缺少了正义本身所固有的利益属性。“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惯有伦理原则,向来将义利分而对抗,导致正义更多的是流于一种外在名誉上的追求,而几乎没有任何实惠可言。在我们这里,正义仅仅是精神性的,而不是物质性的。于是,人成了某种非利益性的存在。然而,作为一个非利益性之人对于正义的诉求,很容易就异化为了替他人或集体利益效力的工具。但是最终,这利益只能落实到掌控他人和集体命运的当权者手里,并不能令实际的个体受益,因而正义的价值及其意义随之就大大打了折扣。唯利委实有悖正义的精神,可极度轻利却也同样有损正义的本质。事实上,它所主张的爱与平等,究其实质仍是对于某种个体利益的维护。从这一意义来说,正义同利益压根无法割裂开来。就作品中那一个又一个伸张正义的实例而言,又有哪一个是与个人利益无关的呢?
可是,我们的民间自古便没有这样一种理念,所以郑娟在处理儿子周楠见义勇为牺牲后的经济救济问题时,格外注意将儿子的正义之举同个人利益截然分开:“姐,嫂子,我认真考虑过了……我是来接儿子回家的……楠楠这孩子的死,不能和钱沾一丁点儿关系。我敢肯定,秉昆也会是这么个态度。我们当父母的,如果花儿子用生命换来的钱,那是种什么心情?再者呢,人家处处对咱们恭敬,拿咱们当高贵的人物一般接待,咱们五个人的来回机票、吃住,已经花了人家不少钱,所以你们替我谢谢就是了。”显而易见,在郑娟这里,正义就是一种崇高的荣耀,而金钱则是可能损害此种荣耀的庸俗诱惑,她必须加以抵制,以表明自己的同样正义。但她没能认识到的一点是,那笔捐款何偿又不是一种爱的表示呢?应该看到,在这种关系往来中,郑娟的立场始终处于一种不自觉的不平等状态。她首先提醒自己“并不是来祈求同情和怜悯的”,在她眼里,同情抑或怜悯不是一种基于平等的情感,她极其担心自己会被对方看低。换言之,她不认为同情抑或怜悯属于一种爱的情感。而当对方拿自己“当高贵的人物一般接待”时,她即刻想到的便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古训。郑娟依循传统观念对正义这一问题施予了仪礼化的处理,为得到外在的尊重而有意放弃了公平的要求。但对公平的不尊重,是否又能真正维系住仪礼的美好初衷呢?梁晓声意欲突出郑娟这一形象在异族面前的高大、坚强,可却忽略了对方文化语境中关乎正义、利益以及仪礼相当不同的解读,故而他的旨趣也只能是一厢情愿的。
《人世间》书写了太多的正义和拯救,这是因为作者不想让我们由于历史的黑暗和寒冷而忘记了从未缺席的光明和温暖。只是,在这些感动人心的正义和拯救当中,我们所目睹的基本均是个体自我的牺牲,甚至是弱者的自愿牺牲。他们对于自我利益的无视俨然隐含着某种近乎受虐的冲动,这难免不让我们疑惑其行为动机里究竟含有多少爱的理性成分?他们也许了解自己,但却很难说就了解他人。或者说,了解他人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已无可能,就像周蓉和女儿冯玥玥彼此在对待爱国问题上的无法一致。后者对前者说:“对于你和你们那一代中的许多人,中国是祖国,祖国就是祖宗安息的地方。中国是决定我基因的国家,我承认自己对国家并没有你那么热爱。”不同的历史已然铸就不同的情感,唯有对于各自自由的尊重才能合乎爱的指归。周蓉难以认同女儿的观点,但是她的忧虑又不能不说是对于女儿的一种误解。正义绝不违背自由的真理,冯玥玥是自由的,她的自由源自于她的爱,即使她不像母亲那样热爱自己的祖国,自由本身也不会允许其同自己的祖国为敌。需要我们警醒的是,正义的目的不是要通过一种自我亏欠的方式强行确立起一种给予和接受的关系,进而使得个体消失在这种关系之中。正义必须出自一个自由个体心灵的爱,接受者乃是其自我心灵的投射。如此,他才有可能真正地关爱对方,即像关爱自己一样地关爱对方。缺失清晰的自我意识,便不可能确知他人的存在,故而也就无以发挥正义积极的能量。总之,长久的自我亏欠属于对个体自由的剥夺,这必然会造成给予者的迷失,令给予本身蜕变为僵化的道德绑架,从而将正义消耗为某种空洞的形式。
最后,我想对梁晓声说的是,我认为一味的自我给予或牺牲并不能使个体变得崇高,是为自由而进行的执著斗争令个体走向崇高。
2018.2.24威海远遥
[1]梁晓声.人世间[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