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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医发展的战略性难点分析

2018-02-09马晓彤

中国软科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西医医学

马晓彤

(中国中医科学院 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700)

长期以来,中医发展状况与社会对它的期待之间反差强烈。中医之所以步履蹒跚、徘徊摇摆,不是政府不重视,也非公众不支持,更不是中医界不努力,而是对影响中医发展的主要问题没有从根本上认识清楚,因此往往措施乏力、不得要领。面对越来越大的压力,中医相关部门必须克服思维惯性,高扬理性与奉公的精神,深刻反思曾经走过的弯路,真正找到问题的症结,并下决心根除之。本文试图在探索中医发展规律的基础上,对当下中医事业遇到的战略性难点做一抛砖引玉的分析,并尝试提出针对性的对策建议。

一、中医发展的基本规律

中医学的发展从大处看,经历了漫长的原始经验积累、理论体系形成、独立发展完善与多元碰撞融合四个主要阶段。原始经验积累时期长达数千万年,与其它文明的原始医学基本情况相似,尚未表现出明显的文化个性。进入春秋战国之后,伴随先秦文化的蓬勃发展,哲学与其它科学要素不断与中医经验融合,提升了它的理论水平,使其知识体系以较快的速度成长,中华文化的特质也在这一阶段逐渐凸显。东汉成书的《黄帝内经》是中医学理论成型的标志,随后短时期内在《难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周易参同契》和《针灸甲乙经》等经典著作的继承与发展中,中医学包含理、法、方、药、针灸、导引等丰富内容的完整知识体系得以形成。这个重要的历史时期以东汉为中心,前朔可到春秋晚期与战国初期之际,后延可达西晋早期。这与希腊罗马文化以及印度文化的兴盛时期基本重叠。德国思想家卡尔·雅斯贝尔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中,第一次把公元前500年前后同时出现在中国、西方与印度等地区的人类文化突破现象称之为“轴心时代”[1]。先秦诸子推动的百家争鸣以及其后中国古典科学的大发展便是这一时期的华彩篇章之一。西晋以降,中国社会与文化经历了跌宕起伏的复杂变化,中医学也因时随势新陈代谢、吐故纳新,但基本的整体论模式未有颠覆,始终以《黄帝内经》为公认的医学准绳[2]。近代以来,西学东渐打破了这一稳定格局,中国传统科学体系几乎完整地被西学取而代之。中医学虽然建制依存,但长期处在边缘化地位,生存与发展举步维艰。在多元文化的碰撞中,中医学的基本处境可以概括为“内部分化,环境不适”。虽有对固有文化的坚守者,但被强势西方文化异化依然是主流。

(一)主体发展

正是在这样自强图存的背景下,中医界才陆续涌现出历史上不曾有过的反思性命题,如“文化自觉”、“中医科学性”、“中医现代化”、“中医原创思维”、“中医自身发展规律”、“中医特色与优势”等。这些问题中的核心可以归结为一个哲学命题,即“我是谁”。自从中医理论体系形成以来,我是谁,曾经长时间内不是问题。而今天成为问题,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经过百年西学冲击,传统已经断裂,表现为不愿读经典、读不懂经典、随意解经典。另一个是走西化之路,不仅未解决自身问题,而且路越走越窄。形象比喻一下,这就是“邯郸学步”。再不搞清楚我是谁,就会陷入泥潭不可自拔。所以这是一个迫在眉睫,不得不答的严峻问题。

我是谁,这一问题在医学讨论的语境中,其含义就是要搞清自己的模式。这就需要回到轴心时代去寻找答案。比较西方、中国和印度这三个最有代表性的文明,可以看出它们均有两个基本知识类型,即整体论与还原论,但其中一个是主流,代表着该文明的倾向与特征。西方的主流是还原论,而中国和印度的主流则是整体论,又以中国的整体论更为典型。17世纪之后,西方还原论科学得到充分发展,通过实证与量化完成了传统还原论科学向现代还原论科学的转化,在随后的全球化浪潮中成为主流科学模式。其中西方医学经历了解剖学、生理学、药理学、病理学、病原学、免疫学、卫生学等一系列专科性基础医学发展,形成完整的预防医学、临床医学、康复医学的应用体系,覆盖了健康保障的全领域,同时也与科学前沿保持着密切联系,及时吸纳最新的科技发展成就完善自身。在以机械化为主导的工业化时代,还原论更为适用,西方现代还原论医学也更为成功地满足了这个时代的健康诉求,如纠正以维生素缺乏为主的营养不良,防控以细菌感染为主的群体传染病,运用无菌、麻醉、输血技术强化外科救治大规模战伤的能力等。相形之下,传统的整体论中医学便显得力不从心。然而人类社会处在不断变化之中,健康需要也非一成不变。当下的问题已是慢病井喷式爆发,消耗社会健康保障资金85%以上。这些疾病令西方还原论医学捉襟见肘,却让整体论的中医学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

与还原论西医不同的整体论中医之所以能够较好应对慢病的侵害,在于它以“天人合一”观念与“取象比类”方法为核心的认知模式,可以更为方便地把握复杂系统的各种变化。相对于前面所说的营养不良、细菌性传染病、战争伤害等西医擅长处理的因果分明的简单性疾病,慢病都是些在还原论视角看来原因不明、机制复杂,无法用单一方法处理的难题,而在中医看来,这些问题都有法可解。它不关心单一的因果关系,也不在乎局部的结构异常,而是执简驭繁,抓大放小,从整体上进行系统辨识和过程干预,因而往往取得出人意料的效果。但传统整体论中医也存在不可忽视的现实问题,就是不像还原论西医那样完成了以实证与量化为特征的现代化,在现代社会不易得到公众信任,需要付出极大的时间和物质代价,才能取得西医凭借少量科学实证与量化资料便可容易取信于人的效果。这里已经不再是科学问题,而是社会学问题了。中医长期采用西医实证与量化方法,试图通过这番科学化帮助自己取信于人,但至今不能奏效,问题出在丢失了自身主体性。西医方法与其还原论的科学属性相一致,故对其自身有用,而与中医整体论科学不通约,故此无用。中医现代化为了适应社会发展是必要的,但其实证与量化方法必须与其整体论模式相符才能成功。也就是说,中医现代化需要两个条件:既满足时代需要(实证与量化),又不丢自身主体性(整体论模式),两者缺一不可。

(二)环境调适

在中医发展的历程中,遭遇了复杂的社会变迁,既有政治、经济的,也有文化、信仰的,呈现出波折的轨迹,治、乱、兴、衰便是写照。相对来说,政治、经济的变化对中医发展的影响是外在的、非本质的,而文化、信仰的变化对中医发展的影响则是内在的、本质的。《黄帝内经》是在百家争鸣中自然形成的,其后受到的文化影响主要包括儒家独尊、佛教入华、西学东渐三次大冲击,三者对中医都产生了深刻的塑型作用。东汉问世的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带有明显的儒家色彩,辨证论治、方证对应、遣方用药无不体现着圣贤把握天机,按照君臣佐使的伦理调治众生的气息,并为仕大夫喜欢的内科(古称方脉)奠定了完整的理论基础与技术规范。而这一时期擅长解剖与外科的墨家则偃旗息鼓,没有可以与之媲美的经典传世,仅留下三国时期名医华佗刮骨疗毒、麻沸止痛、投卷入炉的传说。魏伯阳的道家丹经《周易参同契》虽然成书于东汉,也与《黄帝内经》渊源密切,但在中医界地位尴尬,虽有不少医家研习与应用于临床实践,却不能享有与《伤寒杂病论》相同或相似的地位。直到西晋早期,另一位道家学者皇甫谧才打破这一僵局,写出对后世影响深远的《针灸甲乙经》,为劳动者易于接受的针灸建立了系统的理论基础与技术规范。需要说明的是这部经典既有道家风格的圆机活法,也不缺少墨家主张的论之有据、行之有度。为何《针灸甲乙经》偏偏此时成书?因为道家思想正代儒而成主流,形成了别开生面的、全新的时代精神[3]。

前面所论为中医适应环境的表现,现在还要谈谈中医主动调整与改变环境的一面。佛教入华,一个最重要的举措便是先看病,后传教。最初,佛教是直接用自己的方式方法施治患者的,但中医学在与佛医的竞争中,既汲取它注重培养自主意识、放松身心的优点,同时加强外因致病理论以及综合治疗方法的探索与应用,使得佛医不得不借鉴与使用中医理法。在佛教盛行的年代,这样的努力有效保证了中医的学术发展与利益份额。西医传入中国之后,对中医造成了更为显著的冲击。佛教传入,同属传统东方文化的相互作用,而且还都是整体论模式,只是它更注重心理因素的发掘与利用罢了。西医则不仅体现出还原论的西方人类学特质,而且还带有强势的,以实证、量化、产业为特征的,现代化的社会学倾向。面对强大的竞争与异化力量,中医图强自保,采取了多样化的措施,想方设法凸显自身的特征与优势。结果不仅在本土争取到了中西医并重的宪法保证,而且在海外也获得越来越多的合法地位。

从中医数千年的历程看,适应与调整是相辅相成的,适应为生存,调整求发展,两者缺一不可。不适应环境变化就会夭折,不积极调整环境,路子就越走越窄。从理论上说,适应的基础在于人类文明有共性,在相遇之时不存在绝对的你死我活式的不相容。而调整的基础则是不同文明各有短长,其间一定有互补的空间。所以包括中医在内的各种知识体系都应该把适应与调整看做一条基本规律,自觉、自信、自强地实施,以保持竞争中的主动权。

(三)融合创新

中医理论体系形成之后,也不是一成不变,在保持主体发展的同时,它也积极吸纳自身体系缺乏但对自身发展有利的因素,例如金元四大家对中医学的创新与发展。《黄帝内经》形成之前以及形成之初,尚无本土之外的文化要素对中医理论形成重要影响,但自东汉时期佛教传入,它便持续不断地直接或间接对中医理论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冲击。到了唐宋时期,佛教的影响已经如日中天,为了保证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之间的协调,哲学界形成了融汇儒、道、佛的“理学”(也称为宋明理学,其体系建构发端于唐朝,中兴于宋朝,完成于明朝),这一融合体现在中医界,就是以创新名垂青史的金元医家的贡献。理学中有“理”、“气”、“心”三个学派[4],分别倾向儒、道、佛,其中的理学派表现为对儒学的大力度复兴,而之前,道和佛已经长时间占据着中国的文化中心阵地,而气学派和心学派虽然主体上也归入儒学,但分别保留着较为明显的道学和佛学痕迹。哲学上的这些变化,也不同程度体现在这一时期医家的学术思想上面。

明清时期,西方的科学技术已经发生重要变化,全球化的推动已经开始,传教士进入中华本土,为中西两个文化体系的交流搭建了桥梁[5]。与此同时,中国科学内部也出现了由整体论向还原论的转向,较为典型的是明朝的六部科技名著,即《农政全书》、《天工开物》、《徐霞客游记》、《本草纲目》、《瘟疫论》和《乐律全书》[6],几乎都有一定的还原论风格。这是一种内外结合的综合结果,西方的刺激是一方面,但它只是外因,中方内部也存在变化的动因,否则孤掌难鸣。物极必反、两极相通,当整体论走到极致时,就会刺激与其对应的还原论思想的复兴,尽管人们这时对陷入隐学处境的还原论形式不再熟悉,但对其基本精神却也并不陌生。

在医学范畴内,除了明朝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和吴又可的《瘟疫论》,还有清朝王清任的《医林改错》,它们都具有还原论特征,与主流的整体论模式之间形成一定的反差。不过三者均未成势,仅仅是苗头而已。如果没有后来典型的还原论西医进入中国,也许这些苗头会按照自身规律继续发展,从中医学内部成长出类似西医的知识群落。然而历史不能假设,真实的际遇是,中医自身内部的不协调已经不再重要,它必须面对西医的强力挑战,自保图存。这时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两个医学体系的碰撞,已经不是单纯的东西方文化的相遇,其中还夹杂着传统与现代文化差异的影响。这实际上是一种多因素缠绕的非线性关系,认识和理解起来相当棘手。这就是为什么中西医百多年来,走过中西医汇通(中体西用)、中西医结合(西体中用)与中西医融合(中西医平权)多个阶段,至今尚未最终解决问题的原因。

二、影响中医发展的三个主要问题

通过前面的论述可以发现,中医学的自身发展过程已经被百多年前进入中国的西方医学所打断,它所能做的似乎只有救亡图存了。两个医学体系相遇后,经历了三个主要阶段:总体上中强西弱的中西医汇通阶段,西强中弱的中西医结合阶段,中西平权的中西医融合阶段。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中西强弱,并非真正的绝对力量对比,只是在中医相对静止时,西医的活力水平变化。中西医汇通阶段,中医规模尚大,西医所占比重较小,固有中体西用之说。中西医结合阶段,西医相对渐渐壮大,中医则相对渐渐退缩,西体中用之说抬头。目前进入中西医平权阶段,西医相对停滞,中医相对逐步复兴,以致有了平等的呼声。在三个阶段连续贯通的过程中,中医学如何发展,一直是一个复杂而难以形成共识的问题。现在由于西医应对健康需求的能力下降,成本又不断提高,人们对中医的期待有所提升。但长期以来,在中医学发展问题上,有关各界普遍存在愿景代替目标,呼吁代替研究,观望代替行动的消极现象,其合乎逻辑的结果便是原地踏步,无法突破。本文希望从发现中医自身发展规律入手,分析未按规律办事导致的后果,并在此基础上纠正偏颇,在符合规律的路径上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一)主体缺失

历史上的中医虽然受到过外在因素的扰动,但主体地位没有动摇,一直沿着《黄帝内经》确定的整体论轨道前进,尽管在整体论走到极端后曾经出现纠偏的举动,但依然保持着这种倾向未有偏移。西医的冲击,使中医无法继续按照原来的惯性运行,似乎它已经不存在独立的学术地位,只有按照西医的还原论方式改造自己才能化险为夷。这就是中医长期不能继续前进的第一个问题,即主体缺失。在西医的强力冲击下,中医分化为三个主要派别:主张读经典、做临床的“继承派”,运用西医解析与验证中医命题的“西化派”,通过复杂性科学转化中医的“系统派”,其中西化派是三派中的主流派。

西化派的核心特征便是将整体论的中医纳入还原论的西医框架,具体做法有三:细胞、分子的结构测量,线性的数学分析,基于实验的应用推广。经过这样的处理,中医的临床与病理学命题还是存在的,但是属于生理学领域的经络、脏腑、气血等基础理论范畴则消失了。一系列以临床应用和病因、病机探索为出发点的问题,最终均归结为基于细胞、分子的西医生理学基础之上,于是异化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其后果不仅未能为提高临床效力做出贡献,中医理论的体系也逐渐化为碎片。与此同时,由于借鉴了西医的实验推广模式,原本十分有效的中医临床经验也在不经意中流失,代之以那些似是而非的实验研究成果。

幸运的是,西医目前已经出现转型,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转化医学”和“系统生物学” 转向,它们分别取代了长期统领西医学的“实验医学”和“分子生物学”纲领,这种转变可以说挽救了中医。其中“转化医学”使重视临床的“继承派”获得新生,而“系统生物学”则使注重复杂性科学的“系统派”不断中兴,而曾经主流的“西化派”则迅速走向式微。在这个重要的转变过程中,“继承派”将恢复中医的主体性,而“系统派”则可为中医现代化提供可能的科学观念与技术路径。但要注意,西化派的积极作用也不能抹杀,它一方面强化了实证与量化的现代化观念,另一方面证明了与中医整体论模式不通约的西医还原论方法不适用于中医现代化。

(二)体制机制不适

阻碍中医正常发展的第二个问题是体制机制不适,包括医疗、教育、产业三个主要方面,其中主要环节是医疗。目前的医疗体制是按照西医还原论模式制定的,诊疗路径、疗效评价、定价机制概莫能外。结果中医理法无法使用,只能遵从西医体制。因为临床的西化,导致两个连锁反应,中医学院不得不培养西化的学生,中医药企业不得不生产西医适用的药品和器械。于是中医全链条异化,并最终走向整体弱化。导致这一局面的主要原因在于狭隘的科学观,目前的科学界依然以还原论科学为标准,否定科学的多元性,落实在医学上,也自然将西医作为科学的医学典范。中医本身则被认为不科学,没有自我制定标准的资格,只能将那些已经证明安全、有效的临床经验用来补充西医的不足。

随着后现代观念的逐步深入人心,以及还原论科学局限性的日益凸显,主张科学多元化的广义科学观正在得到越来越多的支持。规律之学就是科学,不论采用何种方法,只要能够有效揭示规律并造福人类,就是具有合理性、合法性与创造性的好方法。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刻板地以还原论方法为标尺,而应积极发展整体论模式的实证与量化方法,并在此基础上建立适当的技术标准与行为规范,这将从根本上解决中医的异化问题,并从此走上中医现代化的良性循环之路。

(三)技术西化

医学不是抽象的学问,而是技术性很强的问题解决之学。不论是在实验求知阶段,还是临床应用阶段,适当技术的运用都是不可或缺的。在这一方面,中医也遇到严重阻碍。在实验研究中,西医的结构化技术被简单化地应用在中医命题的实证和量化分析之中,完全违背了中医信息医学的本征,与以结构医学为本征的西医混为一谈,其结果既无中医学意义,也无西医学意义,仅仅是为中医贴上了一枚证明其“科学性”的标签。大量临床研究中普遍使用的统计学方法,是基于“归纳模式”的线性方法,而中医学临床实践普遍属于以取象比类为特征的“类比模式”的非线性方法,因此按照西医模式进行的中医临床研究结果依然似是而非,难以有效说明问题,当然也无法发挥真正的效力。

是不是中医不需要实证与量化呢?非也。中医在传统熟人社会没有技术中介,不影响医疗行为,但在现代生人社会,没有技术中介难以得到患者信任,正常的医疗行为就无法保证。此外,传统中医的许多技能也都不是尽善尽美,也需要通过技术武装使之更为强大,许多知识内容也还不够精细、深入,实证和量化势必使之更为系统和详尽。第三,如果不能建立现代化的技术体系,中医药的产业化也无法得到支撑,中医药事业的全局便难以获得足够的发展动力以及与西医互动互补的作用。

过去由于西化的影响,中医实证与量化分析的努力未能取得成功,这也使一些人产生了中医不需实证、中医不能实证的错误观念。只要认识正确,中医的实证与量化是能够实现的,只是要格外警惕,决不能采用不仅对中医无益,而且有害的西医化实证与量化方法,而要采用与自身本征通约的系统科学观念与信息技术。与其不适当地实证与量化,不如不实证与量化,这却是一个值得坚持的正确主张。

三、中医分业管理的体制机制

前面讨论的中医发展问题,概括起来可以说是三个,即认知模式、技术标准和行为规范。目前中医之所以裹足不前,就是在这三个问题上受到西医化的影响,也就是用西医的还原论认知模式改造整体论认知模式的中医,用结构医学本征的西医技术标准改造信息医学本征的中医,用成本定价适宜的行为规范要求疗效定价适宜的中医。所以要解决问题,就得将这些颠倒过来的规矩颠倒回去。而实行中医分业管理是解决问题的适当途径,其中涉及体制机制两个方面的问题。

(一)一医两制框架

中西医在法律上地位平等,然后分业治理,这一点势在必行。目前的中西医混业治理,共同归入一个健康保障体系之内,没有按两个医学体系的各自规律办事,不仅不能发挥所期望的增强疗效的正作用,而且还带来两个严重的副作用,其中一个是增加医疗风险,另一个则是让处在弱势地位的中医加速消亡。在宪法里已经明确规定了“中西医并重”的原则,但在具体落实的有关法律中,却不能真正体现。所谓中西医混业治理即西医可以采用中药、针灸等中医技术,中医也可以采用西药、手术等西医技术。但是这样做,并未对医者做出严格的学贯中西的知识与技能要求,只要经过简单的培训,就可以跨界服务。其风险在于,不能熟练掌握对方知识,将给患者带来身心伤害与经济损失。对弱势中医的危害在于,因为西医容易得到患者理解与接受,而且学点儿基本的西医也不困难,还可得到较大经济收益,中医便自然而然地被丢弃了。

现在中西医混业的一个重要认识误区是,西医是先进的现代医学,中医是落后的传统医学,西医自然可以轻松掌握中医,而中医也要以西医为本,将中医作为补丁强化西医。在这样的观念指导下,中西医混业不仅是合理的,而且是医学发展的必由之路。两个医学体系的传统与现代之别被明确揭示了,但两者间更重要的东方与西方文化的差异被忽略了。中西医从认知模式、价值取向、技术路径、疗效评价、定价机制等各个方面均不通约,无法在一条轨道上正常运行。如果强制并行,势必导致增加医疗风险与加速弱势中医消亡的严重后果。值得关注的还有一点,由于医疗环节的混业政策影响,中医教育和中医药产业环节也发生连锁性的适应性变化。中医学院努力强化西医内容,消减中医内容,以保证毕业生更易于找到就业机构;而中医药企业生产重点偏向西医适用,中医不适用的产品,以增加商业利润。这两个果反过来又进一步强化因,恶性循环从此难以遏制。

西方以及韩国、台湾等地一直采取分业治理的政策,对于保证医疗安全以及促进中医师业务精进都发挥了积极作用。而且还有一点需要强调,因为西医检测技术中医不能应用,反而能够促进按照中医医理研发的诊断设备的发展。目前韩国的传统医学设备研发很有活力,而国内因为缺少使用的动力,相关领域则较为沉闷。为了加强分业治理的积极作用,减少其消极作用,可在两件事情上下大功夫。一是在中医按照自身原理与方法进行诊疗的前提下为中医设立与西医平等的医疗保险制度,包括按照中医规范救治失败,可以由中医判定死亡,不宜按西医理法强制规范中医;二是采取对中西医均公平的疗效定价方法,而不是继续沿用当下对西医有利,对中医不利的成本定价方法。当然这涉及复杂的医改等深层问题,但现在已经到了看清方向,探索对策,积极推进的时候了。还有两个历史遗留问题需要说明:(1)对已经不能熟练运用中医技能有效诊疗的西化中医师,则采取定向分化的方式,或者回归中医,进行必要的强化进修训练;或者走向西医,也进行相应的强化进修训练。(2)西医院里的中医科,按照中医理法行医,而中医院里的西医科室按照西医理法行医,如果需要结合,可通过相互会诊或转诊解决,不宜简单混用,以保证医务人员的专业化技能水准。不必一刀切地要求中医院和西医院只能做一类医学业务,管理体制上可以“一医”,但在具体运行机制上需要“两制”。笔者赞成陈其广的意见,目前已经广泛兴起的整合医学、中西医结合医学在理论研究上可以大力倡导,但在临床实践上需要谨慎进行,提高门槛,从业者需要中西医学双执照,如同西方从事科研的医师需要MD与PhD双学位一样。一医两制是全方位的,需要中医在教育、医疗、产业等多个环节全面采用中医整体论认知模式确定教育方针,技术标准和行为规范,与西医还原论模式形成同一个医疗管理体制下不同的运行机制,以保证两个医学体系按照各自的规律正常运行。在此基础上,再借助市场需要和科学发展的推力渐进形成两者自然分工、互动、合作的合理机制。

(二)疗效定价机制

疗效定价是保证一医两制的重要基础,也是医改的重要议题。长期以来,成本定价是医疗定价的基本模式,由于资本逐利的极端化发展,这一模式的弊端日益明显,危害极大。某些新产品的出现并非为了增强诊疗效力,仅仅为了增加盈利。结果形形色色的高科技成果堂而皇之地进入市场,取代了依然有效,但利润较少的旧产品。因为高科技,理所当然高成本、高价格,这就是世界性医疗成本攀升、医疗效果不显的秘密。计算成本的依据是技术,技术背后的原理是科学,西医主导着医疗市场的价格制定,而非主流的中医只能依附于西医,没有话语权。一个奇怪的现象屡见不鲜,一些并未显示强大效果的新药因为利润大,被众多医院引进,而许多效果显著,但难以通过成本定价模式盈利的中医诊疗方法被逐出医院。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不解决定价机制这个根本问题,医疗乱象与怪象就无法根除,医改的愿景也将永远是梦。

成本定价是旧工业模式的产物,它注重的不是知识,而是材料。在这个模式里,材料成本容易计算,知识成本不易计算,可以说是一个物大于人的模式。随着知识经济时代的到来,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物料已经不是主要成本的来源,知识成为成本的主体,最典型的便是软件行业以及知识密集的各种服务业。评价其成本的依据是满足市场需要的能力,人的价值得到空前体现,物的价值已经无足轻重。人的能力又可以分为技术能力与智慧能力,前者如通过制药体现技术价值,这是一种物化的价值;后者如通过谈话与非药物疗法治愈疾病来体现价值,这是一种非物化的价值。在成本定价模式中,物化的价值可以体现,而非物化的价值则难以体现,因此物化的产业得到发展,非物化的服务难以存在。简便廉验的中医,于是乎被迫增加成本,向物化程度高的西医看齐,否则只有出局。

在成本定价的框架内,不仅市场容易扭曲,而且道德也会沦丧。除了前面谈到的价廉物美难以存在,低效高价可以横行的市场怪象,还有为逐利舍公义的社会乱象。为了攫取暴利,通过合法定价机制侵犯消费者利益,同时以科学的名义维持一尊独大的地位,排斥其它医学体系参与定价的机会。如果采取疗效定价的机制,这些弊端便可以自然消解。一方面科学文化多元化格局可以形成,合理的市场功能得以恢复,道德扭曲也能予以纠正。因为知识霸权已不存在,公平的价格讨论有了可能。各种技术游戏不再有施展的机会,解决问题的真功夫可以大放异彩。各种医疗措施直指患者的核心需求,因为以疗效定价格,多余的成本不被市场接受,技术过剩现象也自然销声匿迹。利用定价机制投机的企业不再有机会生存,一切都指向公平合理的目标:最便宜、最有效、最安全、最舒适、最体面的医疗方法将是王者。

(三)信息化实证与量化方法

疗效定价机制的确立将是一场革命,尽管目前世界上已有一些探索,但还十分初步,需要在法律、经济和科技等多个方面解决诸多难题。在这方面,中医是能够有所作为的。首当其冲的是疗效评价。西医评价的方法主要包括患者主观陈述与客观指标检测两个方面,其中检测指标主要是与疾病关系密切的局部指征,整体状况则依据主观陈述。在成本定价模式中,疗效评价的意义仅在于学术改进,方法选择与人员技能评判,不存在刚性的利益博弈,故要求不高。但在疗效定价模式中,定价的依据是疗效,于是医患之间的刚性利益博弈出现。从理性的角度看,主观陈述已不可靠,检测指标的价值也有了更高的要求。成本定价模式是利于医者、不利于患者的模式,而疗效定价模式则反了过来,利于患者而不利于医者,这是倾向于保护弱者的原则体现。但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需要找到一个维护公平的实事求是的平衡点。此时,医者成为弱者,因为他们必须拿出过硬的疗效指标,不能滥竽充数。于是排除增加自身利益的不实患者主观陈述,寻找保护医者合理利益的适当检测指标将成为关键中的关键。

在医学实践中,治疗主要包括结构修复与功能恢复两个大的方面,因此疗效评价的标准也需要从这两方面入手制定。外科主要需要涉及行为能力的修复指标评价,内科与理疗则主要需要涉及功能水平的恢复指标评价。西医指标在外科评价中占据主导地位,而中医指标则在内科与理疗评价中可占主导地位。但需要说明的是,中医在这里应以现代化的检测与量化方法作为评价的技术条件。不仅客观公正,而且在学理上能够与西医和大科学进行顺畅的沟通。还需要说明的是,虽然这时的中医是现代化的,符合现代科学实证与量化的规范,但它同时也是与传统整体论中医学通约的,其基本形态是复杂性科学与智能化信息技术的新综合。可见,因为疗效评价的需要,中医现代化势必得到加速,而且方向也更加明确清晰。

什么是适用的中医现代化模式?简言之便是信息化实证与非线性解析[7]。以前按照西医结构医学模式进行中医现代化的努力至今未能取得突破,而以复杂性科学与信息医学观念引导的另一视角的工作却不断取得积极成果,其中的突破口是经络研究。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经络研究便在国内大规模展开,经过攻关计划与攀登计划的组织,多学科学者加入了该项目的合作探索。但这一激动人心的领域也充满困惑与争议,其中最突出的问题还在于还原论与整体论的冲突。按照西医还原论立场,没有在显微镜下见到类似血管、神经那样的有形结构,就不算发现了经络。而以中医整体论观点看来,在体表通过生物物理学方法检测到的声、光、热、电、磁信号,就是经络存在的铁证[8]。在理论界争论不休的时候,实践领域已经悄然前行,应用经络检测技术在养生方法评价,药性观察以及环境变化对人体的影响等方面已经出现一系列令人振奋的成果。沿着这条轨道继续挺进,一定会在不远的将来,建立基于中医理论指导,采用现代科技方法的疗效评价体系,为真正实现疗效定价新模式做出中医学的独特贡献。信息化实证与量化方法的建立是该模式能否问世的核心环节,一旦相关技术问题得到解决,其它关于卫生经济学以及卫生法学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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