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体的物化与毁灭
——评《驴得水》中的张一曼形象
2018-02-08顾玮
顾玮
(枣庄学院 文学院,山东 枣庄 277160)
很多观众表示,对影片《驴得水》的喜爱是因为片中的张一曼这一形象。她优雅的舞姿,素朴大方的旗袍,对浪漫爱情的诗意表达,都成为影片中的亮色。作为有知识的新女性,张一曼既不同于旧式的大家闺秀,只知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平平淡淡过一生;也不是愚昧无知的农村家庭妇女,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任由男权束缚与压抑,她有独特的个性和勇敢追求自由的行动。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不拘一格的都市女子,在看似世外桃源的乡村,也难逃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的悲剧命运。影片看上去很美的背后,是女性身体被物化甚至毁灭,灵魂遭亵渎的真实生存图景。
一、地母+荡妇:张一曼的形象设定
在影片中,张一曼是一个美丽而充满欲望的女性。一方面,她展示出地母般的贤惠能干,会理财,会操持家务,遇到困境时她甘于牺牲自己,对身边的男性宽容悲悯,颇似传统上的贤妻良母;另一方面,她衣着高雅,天性单纯,性自由观念超前,主动突破为男性守贞的道德藩篱,身体自主,生活随性,是个前卫时尚的新女性。“地母+荡妇”的形象兼体,使得她既是影片中的几个男性重点保护的对象,也是他们“消费”女体的唯一途径。“地母”的博爱胸怀让男性享受了女性如母亲般的关怀与温暖,“荡妇”的放纵与随性又成全了他们身体本能欲望的释放(意淫),同时又让男性感受到面对这股强大欲望无法自持的恐惧。
影片起始,裴奎山与一曼的关系颇似恋人,在裴魁山追求张一曼时,观众也许会认为裴奎山是真情流露。然而仔细解读他的行为,可以发现裴魁山并不爱一曼,他把自己打造成拯救“失足女青年”的救世主,自以为理解一曼:“你不是放荡,你就是太单纯了。”但同时他又说:“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这么随便了……”他的内心深处始终认为一曼的“性开放”是缺点,他一方面享受了这种“随便”和“开放”的好处,另一方面又站在道德高地,自愿教育、拯救这个“堕落”的“荡妇”,但前提是一曼必须以性忠贞回报他的拯救。不料,他高尚的拯救计划失败了,一曼并不想通过束缚身体来获得新生,她在裴那儿压根没有超越肉体快感的想法,她只想“活得自在点”,不想被任何男人剥夺好不容易获得的自由。一曼的拒绝是对裴魁山的巨大打击,当一曼主动去“睡服”铜匠时,他疯狂地冲过去,因为一曼这一举动比拒绝他的求婚更让他不能忍受,这是一曼对他的嘲笑,对男性自尊的践踏,对男性特权的反抗。
在铜匠和一曼类似“一夜情”的关系中,一曼用身体成功吸引并留下了铜匠,铜匠就此被勾去魂魄一般,在爱情的甜美中沉醉,他给一曼唱情歌,珍藏了一曼送给他的一段秀发,甚至敢于反抗老婆的权威,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在铜匠内心,一曼如“地母”般圣洁宽容,她重塑了铜匠的身体,开启了他蒙昧的心智。然而一曼并没有被其真情感动,继而爱上铜匠,想与之成就百年好合。她既不想伤害单纯的铜匠,也不想委屈自己,随着情势急转直下,在众人的逼迫下,她用一句“牲口”摧毁了铜匠脆弱的自尊,导致了铜匠因被戏弄的愤怒突然爆发,而迅速“变态”,转而羞辱、折磨一曼来捍卫作为男人的性权利。
在以上两组对比关系中,张一曼的简单、不世故反衬了男性形象的自私与猥琐。她不以爱情和生育为女性人生最重要的事,她没有传统女性的成就感和归属感,而是依循快乐原则,在语言和行动上掌握了主动权。“让我睡服他”一句颠覆了男性主体和特权,是对男性话语权的瓦解和反抗,这种语言上对男性的嘲讽,刺痛男人阴暗的内心。在行动上,张一曼解除了性和情爱、婚姻的必然联系。她并不爱裴魁山,也无意与他结婚。可是在双方自愿的情况下,她并不排斥与裴魁山的性快乐,还极力嘲讽、挑逗他。当裴魁山真情告白自己要娶她,并表示要带她走时,她不为之所动,断然拒绝,甚至毫不避讳地宣称自己就是喜欢放荡。她也不爱铜匠,为了顾全大局,同时满足自己的欲望,她主动“睡服”铜匠,却不愿被铜匠的“爱”束缚。一曼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男性的目光,只为自我存在,她喜欢不受管束地释放天性,喜欢自由的生活,自然、野性、单纯。
可是,传统主流文化欣赏的女性是端庄、矜持、内敛、禁欲的,如果一个女性放荡、美丽就是尤物,始终被当作不安定的因素,甚至是邪恶的存在。张一曼这一形象是“地母”和“荡妇”的不完全形态,作为“地母”她的内心不够强大,作为“荡妇”她又不够洒脱。承认对铜匠的勾引,为集体牺牲是她不得以而为之,被污为“婊子”时她顿失自信,精神崩溃。“地母+荡妇”这种分裂而矛盾的形象设定是男性权力复杂而隐秘的心理表征,当他们需要此类女性作为性的献祭时,他们默许并心安理得地消费女性的性自由,眼看要失去对女性的控制权时,他们不惜以毁灭女性的身体来压抑、控制女性的灵魂。裴魁山和铜匠无法得到一曼就心生恶念,羞辱、诋毁她,“荡妇羞辱”的语言暴力背后,是因为女性不顺从,不接纳自己的欲望。男性对新时代女性的纵容,纵容她的性放纵,并不意味着就给了她们真正的性自由的权利,而是将之作为满足男性欲望的工具;同时,这种纵容也是有限度的,一旦发现女性有僭越权力的行为而变得不可控制,便会毫不留情地收回。最终等待女性的定是个悲剧,因为一切都是女性“自找的”。张一曼是被人言毁灭,更是被固若金汤的性观念毁灭。
二、身体的物化:美丽与灾难并置
消费社会中,身体是最好的消费品,女性的身体尤其如此。影片首先通过影像身体的塑造,使张一曼的身体成了被看的视觉景观。卷发、旗袍和舞姿原本是女性对身体美的感知与呈现,是诗意的,审美的,但难免被置换为视觉上的色情意味。通常情境下,性感是女性展开情色攻势的武器,其中有享乐、堕落的隐喻,个体情欲通过影像表述得以释放,刺激了观众对女性身体的渴望。在消费语境下,女性对传统贞操观的颠覆,原本意味着觉醒、革命和反抗,但在喜剧调侃的氛围中,女性身体迅速成为被看的视觉景观,“睡服”式的颠覆本身也成为被消费的对象,颠覆性别陈规并非为了最终解构它,而是为了制造更多的消费快感,在“后男权时代的催眠术”中,男权中心意识采用了新的发言方式,把男性中心话语最终“缝合”到消费文化的体系之内。[1](P210)
其次,张一曼的形象之美满足了男性对女人的多种欲望和想象。有时她是人尽可夫的荡妇,她性感、时尚,又风情万种,放荡而不淫荡,让人遐想又不可亵玩;有时她如天真烂漫的少女,向往爱情。她爱花,爱美,会唱浪漫的情歌,会制造诗意的气氛(用蒜皮扬天制造飞雪的效果)。有时她又是贤惠能干的母亲,她做饭、缝衣,临死前还做好了大家的工作服。有时她像个温柔的妻子,以细腻之心在性事上满足男人的身心,包容男性的恶浊、愚蠢、幼稚和狭隘。有时她又是活跃气氛的公关,没有她搞不定的男人。这些男性在多元化的女性之美中沉醉和痴迷,连观众也将张一曼形象作为影片诗意和浪漫意蕴的人格化身。
然而,仔细分析,便会发现,影片中一曼的美一直被刻意扭曲和误读,其多重角色功能被加以利用,最终无法摆脱被他者化、对象化和物化的命运。身体或心灵,任何一方遭到压迫,就会从另一方找寻慰藉和逃遁的自由。张一曼打破了男女关系中忠贞和承诺的道德束缚,将情欲还原为人的自然属性,这种性自由观,与其说是女性孜孜以求,追求自身解放的行为象征,不如说是男权制度下的另一种形式的牺牲。男性在赞美、享受了女性的性放纵带来的种种好处之后,必然会用礼义廉耻之类的绳索套牢她们的脖颈。张一曼除了在性道德上无所顾忌之外,对男性权威的挑战是很有限的。她的性自由一次次被男性利用、鄙视、羞辱、惩罚。在学校陷于危难之时,张一曼为了大家的利益牺牲了自己,甘愿接受道德审判和毫无人道的处罚,只为能让风波平息。在权力的巨大压力下,她被迫承认自己勾引了铜匠,后来又自扇耳光,任由裴魁山对其进行辱骂,当她美丽的卷发被校长剪去时,竟羞于见人,几近疯狂。那些道德“污水”喷涌是男性占有女性而不得时的阴暗心理大爆发,在性上的开放让一曼背负的恶名依然是“臭婊子”“过街老鼠”“公共厕所”“贱货”。男权利用女性的身体达到目的之后,又迅速抛弃并肆意贬低女性的身体,这充分说明了在男性眼中,他们才是女性身体的真正占有者,他们才有给女性身体贴标签的权利。无论是尤物还是荡妇,都由男人来定,来索取、惩罚或鞭挞。男性理所当然地享用了女性的身体之后还要给她们加上不贞的恶名,套上道德的枷锁,以此规范女性,剥夺她们对身体的自主权。可见,张一曼始终没有获得性的自主权,当她僭越男权的性主动权之后,她的悲剧命运就开始了。她的自由意志与身体之美一样,都是脆弱和虚幻的,在这个看似世外桃源的学校,她也享受不到岁月静好的自由与快乐,性别文化秩序依旧可以剥夺她的生存自由,侮辱和审判她“不洁”的罪过。
三、欲望化人格:空洞的形象内核
有了知识并不天然地就拥有了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权利,影片通过张一曼表现了女性艰难的生存处境及其灵魂的空洞。身体和灵魂本为一体,不能割裂。我们既不能将身体置于严格的管理监控的异化之中,也不能将灵肉分离,使肉体物化、异化为灵的对立面,身心灵的平衡对于独立的个体是至关重要的。
张一曼是“三民小学”唯一的女老师,开朗美丽,阳光纯净,是个毫无功利之心的教育者。影片充分展示了她爱美爱自由的天性,她向往浪漫的爱情,又能坦然面对性,自由地选择喜欢的生活方式,保留着善良宽厚的本性。在遭受欺凌时还能忍辱负重,有担当和牺牲精神,能守住底线。但是,拥有真性情的张一曼只是一个渴望自由却不知人生要义为何的知识女性。在牢不可破的性别秩序中,她无力捍卫自己的生存权,无法护卫知识分子的身份,更谈不上拥有改造他人精神世界的能力。在危难之时她虽然挺身而出,承担了所有后果,却在铜匠的逼迫下,自扇耳光,任由大家作践自己,绝不反抗地听命于校长和众人的摆布,妥协,软弱,麻木,直至精神崩溃,用“发疯”来逃避被侮辱的痛苦。影片结尾的开枪自杀与其说表达了她绝不同流合污的觉醒意识,毋宁说是羞愧与逃避——她因失去美丽秀发而羞愧,因道德污名而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以悲剧收场的她既是这场骗局的受害者,也是同谋。她热爱自由的诗意与美好是人之天性,但由于缺少坚定理念的支撑,缺少对人性纵深程度的理解和把握,其内在精神世界变得空洞而软弱。
同为教师,张一曼的社会身份并没有被认可,她的身体和欲望才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她已成为“欲望化人格”的载体和符号。作为身体(性)的符号,其内在精神、人格气质逐渐萎缩,几近于无。当张一曼不想牺牲自己时,裴魁山说“你别忘了当初要不是校长收留你……”这表示,由于道德上的不洁,她的身体是有罪的,美好的身体最终变成了罪恶的渊薮,而且她有义务随时放弃身体的自由权,为更崇高的男性欲望牺牲。自古以来,女性没有身体的自主权,他们的身体被各种文化价值随意涂抹,成为色情的、利益的、道德伦理的符码。“女性身体是罪恶和欲望的策源地,是该受约束,压制和审判的。”[2]身体的不自主,灵魂的不独立,使得女性在性别秩序中永远低人一等。
铜匠“失身”之后,求爱不得,暴露出男性——即使是处于弱势的男性,对性别秩序的主动维护。铜匠依靠特派员的权力对张一曼进行了审判,逼迫她认罪,并让众人极力羞辱她而后快。在与铜匠的性关系中,一曼曾是铜匠的性启蒙者,但此刻一曼一反过去的主动,只能接受铜匠的施虐。在语言暴力之后,铜匠还不过瘾,他还要剥夺一曼身体的美,用剃头的方法瓦解掉一曼所有的自信和自尊,让她变成丑陋的怪物,最终导致了一曼的崩溃。这是男性自感被女性戏弄之后对女性残忍的身心报复,用毁灭女性美丽的方式来获得快感,重获男性的尊严。可见,即便是被同类认为“不是人”而是畜生的弱者,他也可以在更为弱势的女性面前重新找到自尊,用毒辣的招数狠狠报复女性,以获得话语权和性控制权。这是将女性物化的外在表现,一方面,男性无法正视自身欲望甚至回避,将性自由作为一种“罪恶”进行惩罚,合法实施男性暴力话语。女性由于缺乏内在的精神支柱,空有浪漫爱情的幻想,却毫无进一步的行动力,遇到劲敌只能束手就擒,最终臣服于强大的男性权威和性别等级秩序。另一方面,男性为逃避内心的恐惧对女性进行妖魔化,蔑视、诅咒她们,对女性的行为规范实际上是男权社会对女性身体和灵魂的双重掌控。“女性不管是她们受到本能的驱使追求性,还是有意识地将性作为工具加以利用,不管她们感到舆论的巨大力量,还是试图无视这样的文化氛围,她们都无法摆脱这种文化对她们的性行为的价值判断,都会因为性上的大胆而付出沉重的代价。”[3](P139)
由此可见,在消费美丽,消费女体的市场文化症候下,张一曼“地母+荡妇”的形象迎合了大众娱乐化的消费心理。影片淡化了历史背景,却勾勒了一幅具有寓言性质的女性现实生存图景:即女性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身体选择的自由,在两性关系上暂时掌握了主动权,但其始终无法拥有完整、独立的人格,无论贤淑还是放荡,无论美丽还是丑陋,性别秩序始终将其作为欲望化的符号,为男性提供着想象和安慰的满足,而女性的身体要经历被争夺、被塑造与被支配的命运。张一曼看似自由、独立的言语和行为表相,透露的是男性窥视的目光,对女性身心的限制和深藏的欲望与权力,在固若金汤的性别文化秩序中,女性身体的物化与毁灭是唯一结局。
[1]吴菁.消费文化时代的性别想象——当代中国影视流行剧中的女性呈现模式[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2]谢有顺.文学身体学[J].花城,2001,(6).
[3]杨秀芝,田美丽.身体、性别、欲望——20世纪90年代小说中的女性身体叙事[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