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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佗是怎么死的?※
——谈医古文教学中的文本细读

2018-02-08赵东丽

中国中医药现代远程教育 2018年16期
关键词:太祖李成华佗

赵东丽

(河南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医古文》教材中选了陈寿《三国志》中“华佗传”的内容,在华佗之死这一部分,作者是这样写的:

然本作士人,以医见业,意常自悔。后太祖亲理,得病笃重,使佗专视。佗曰: “此近难济,恒事攻治,可延岁月。”佗久远家思归,因曰: “当得家书,方欲暂还耳。”到家,辞以妻病,数乞期不反。太祖累书呼,又敕郡县发遣。佗恃能厌食事,犹不上道。太祖大怒,使人往检:若妻信病,赐小豆四十斛,宽假限日;若其虚诈,便收送之。于是传付许狱,考验首服。荀彧请曰: “佗术实工,人命所县,宜含宥之。”太祖曰: “不忧,天下当无此鼠辈耶?”遂考竟佗。佗临死,出一卷书与狱吏,曰: “此可以活人。”吏畏法不受,佗亦不强,索火烧之。佗死后,太祖头风未除。太祖曰: “佗能愈此。小人养吾病,欲以自重,然吾不杀此子,亦终当不为我断此根原耳。”[1]15

如果跟随作者的指向,学生会很快得出华佗之死的原因是由于他本人“恃能厌食事”。而且在作者的描述中,华佗很有些咎由自取的意思。以妻子生病为借口,在曹操的屡次征召下,仍然不返。而曹操在这一事件的处理中,没有任何可以指摘之处:找人前去查看,如果妻子确实生病,不但赐予小豆四十斛,且宽延假日,如果虚假,再将其逮捕押送。这些举措简直合理到不容置疑。二者形象也在这一事件中充分展现了出来:华佗孤傲,倚赖自己有才能不愿意为食禄之事;曹操就显得非常宽厚甚至仁慈。但真相确实如此吗?

如果我们把视线略微偏转,来关注一下文中的细节,就会发现恰恰相反。这里有几处值得思考的地方。

首先,“然本作士人,以医见业,意常自悔。”在文中第一部分,作者就提到了华佗学识渊博,“兼通数经”,但“沛相陈珪举孝廉,太尉黄琬辟,皆不就。”对于高官的察举或征辟,华佗显得不屑一顾。也就是,在“士人”所应持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与为医这两条路径,华佗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医”。当时如此决绝的选择,如今怎么又“常自悔”呢?他悔的是什么?

其次,曹操召华佗来专视后,“佗曰:此近难济,恒事攻治,可延岁月。”后面马上就接“佗久远家思归”。华佗的这句话出现得比较突兀,到底背景如何?华佗在什么情况下说的这句话?

再者,曹操最后说的那句话“佗能愈此。小人养吾病,欲以自重,然吾不杀此子,亦终当不为我断此根原耳。”前面咱们看到,华佗已经说“此近难济”,难以治愈,可这里曹操却肯定地认为华佗能够治愈。文中这两处相互矛盾的话语说明了什么问题?

从这些细节的分析中,可见,华佗或许是在“专视”曹操后就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所以常感到后悔,这种后悔是因作为“侍医”产生的。华佗那句话的出现,则可能是在曹操对其感到不满后。话语中已经显示出华佗的委曲求全——“恒事攻治,可延岁月”,常为您治疗,可以延长寿命。但在曹操确定华佗能治愈的前提下,华佗的任何表现都无法让曹操满意,所以后来的“远家思归”“数乞期不反”或许可以有与之前不同的其他解释。再结合《三国演义》中对曹操性格的描述,不难看出,正是曹操个性中的多疑这一特点才导致了华佗之死(以往总是说史书是现实的真实,而文学作品是虚构的真实,从这方面看,或许文学作品有其现实真实的一面,而史书却有其不得真实的一面)。确切地说,华佗之死的主要原因是曹操而非华佗。

文本、语言本身比作者更可靠。所以,通过文本细读,可以观照到一些作者无意透漏出的信息,这些内容比刻意展现出来的更客观更真实。作者由于其创作环境、背景、文化等方面的限制,或是故意或是无意,未必能完全“说真话”,反而会做出与历史并不十分相符的描述。如或受“权威”的影响不敢秉笔直书,或受当时主流思潮影响反映出一些比较主观的看法等。这时,如果一味跟着作者的指向走,那所获取的信息多半是片面甚至虚假的。而深入文本,从作者无意间流露出的细节考证,则能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如《丹溪翁传》最后一句话,作者说:“若翁者,殆古所谓直谅多闻之益友,又可以医师少之哉?”[1]34作者言此的用意是,想要提高丹溪翁的地位,哪里能因为他是医师而轻视他呢?但我们从中不是可以看出当时医师所处的地位之低吗?金元时期尚且如此,其他时期可见。《秦医缓和》中医和为晋平公诊视后,说:“非鬼非食,惑以丧志”[1]2,重在讲晋平公致病原因是“惑蛊”,但从中也可以给我们提供更多其他信息:古代应该是认为“鬼”与“食”是两种很重要的致病因素。从这些非作者有意引导的内容中,我们能够有更多的收获。

那文本细读的主要方法有哪些呢?

首先,可以多关注语流中的次要内容,或那些非作者刻意引导的方面。以上例子即这一方面。

其次,关注字里行间的内容,尽量照顾到每句话的细节。

如《华佗传》中华佗治疗东阳陈叔山小儿的例子:

东阳陈叔山小男二岁得疾,下利常先啼,日以羸困。问佗,佗曰: “其母怀躯,阳气内养,乳中虚冷,儿得母寒,故令不时愈。”佗与四物女宛丸,十日即除[1]12。

“其母怀躯,阳气内养,乳中虚冷”,告诉我们,小儿得病与其母密切相关,而且主要是因母乳的问题。那“四物女宛丸”到底是给谁吃的,是给小儿还是其母?说法不一。“四物丸”或“四物汤”虽多用于妇女补血调血,但“四物女宛丸”这一药物却无相关记载[2]。文本细读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一情节。从细节的观照即可发现,华佗在对小儿致病原因分析后,说了一句话:“儿得母寒,故令不时愈”。什么是“不时愈”?不能按时痊愈。也就是说,此病不但迁延日久,且很可能已经治疗过。再结合病情,小儿腹泻应该不是什么严重的疾病,一两副药就能够解决。但正因为其他医生未从小儿社会关系得到其根本致病原因,只知治“病”,未能全面考察,因时因地因人制宜,导致小儿服过药病就好了,但没多久又开始腹泻,才会“不时愈”。分析到这里,能看出,这个“四物女宛丸”应该是给小儿母亲的用药,调理好母亲的体质,小儿不从其母乳汁中接受寒邪,慢慢地(十日)病也就痊愈了。

再者,需要关注文中相互矛盾或者不合常理之处。

文本细读也需要带着疑问来读,做到“有疑”,在无疑处生疑,才能更好地理解文本。疑问的一个来源就是上下文中不一致的地方。同样《华佗传》中,华佗医治广陵太守陈登的寄生虫病,用药物打下三升左右的寄生虫,且“赤头皆动”“半身是生鱼脍”,陈登病愈。但接下来华佗说:“这个病过几年会再次发作,如果碰到好的医生才能救治”。那问题就来了,既然会再次发作,为什么华佗不提前给一些药呢?况且下文也确实有提前给药的例子:治疗李成的咳嗽时,华佗说,十八年后会再次发作,于是先给了两钱的药粉,待李成病愈,又给了两钱药——“复与两钱散”。在那个医案中,华佗可以提前给药,这里为什么就不行了呢?让学生关注这样一些细节,并加以讨论,可以更深入地了解文章内容。

关注文中不合情理的地方,也能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如《华佗传》中治疗李成的咳嗽病例。李成拿到治疗疾病会再次发作的药粉回来后,有一个插曲。过了五六年的时间,亲戚中有一个跟李成得了同样毛病的人,来找李成索药,他是这样说的:“卿今强健,我欲死,何忍无急去药,以待不祥?先持贷我,我差,为卿从华佗更索。”[1]15“你现在还很强壮,我却要死了,你怎么忍心没有急症却藏起来药,等待疾病的发生呢?你先借给我,我好了,再帮你找华佗要一些。”读到这里,我们觉得很奇怪,为何语气中带着些不满与指责呢?这哪里是求人的正常态度?细细咀嚼,能够体味出,这一定不是第一次求药时所说的话。再从情理上来推求,不难理解,那个药既可以治疗亲戚,也同样是李成的救命药。华佗当时就说:“若不得此药,故当死”。李成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救命药随随便便借给别人呢?所以,这样的语气,一定是因为多次求药无果,应该有些最后一搏的意思。这样的情节,再结合最后李成果然因华佗被拘捕,无药可服最终死去的结局,更能注解前面荀彧所说的那句话:“佗术实工,人命所县,宜含宥之。”

最后,需要关注语言中的断流或空白处[3]。如华佗治疗李将军妻子的病例,华佗诊疗后认为是“伤娠而胎不去”,小产过后胎儿未离开母体,而李将军却说“胎已去”,华佗指出,根据脉象胎未去,将军以为不然。到此,二人争论得正热闹的时候,还未见分晓,下面便直接写“佗舍去,妇稍小差”,华佗离开了,妇人稍微好转。那华佗是如何治疗的?妇人又怎么会好转呢?后来病妇再次发作时,华佗被召来,才说:“从脉象看,应该有两个胎儿……”。语流的间断及空白让我们非常诧异,也带来了疑问:为何第一次跟李将军争论时华佗不说应当有两儿呢?却在再次被召来时才叙述缘由?“佗舍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致使华佗未能说完便离开?从这些细节的观照中,不难发现,虽说作者写“佗舍去”,似乎是华佗的主动行为,其实背后不知包含着多少的不得已。再通过对其中细节“呼佗视脉”“更呼佗”中“呼”的两次使用,地位较低的医生与高高在上的将军形成鲜明对比,其中细节可想而知。从中也能够对古代文人写作中的“为尊者讳”等文化有较清晰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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