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源于巫:以秦医缓和、扁鹊为中心的考察※
2018-02-08沈秋莲龚勇军胡素敏
程 佩 沈秋莲 龚勇军 胡素敏
(1 江西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江西 南昌 330004;2 江西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三代之时,虽然自然哲学观逐步占据统治地位,但是巫术观念仍然在社会上盛行。不得不承认,当时人们对病因的认识仍然不能完全摆脱巫术的影响。春秋时期,虽然巫、医已有逐渐分离的趋势,但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巫术医学仍然压倒自然医学。此时期专职医生出现,他们最初由巫师中分化出来,是为巫医。而后又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中的一部分又从巫医中分化出来,是为真正的医生。春秋时期,第一批真正青史留名的医生医和、医缓、扁鹊这些医生都已有与巫医分离的趋势。尤其是在扁鹊身上,可以看到他与巫医分离的绝决之心。但是,当仔细分析史料时,发现这些医生又都与巫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1 医和与医缓
先说医缓。《左传·成公十年》记载:晋侯(景公)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公曰:“良医也。”厚为之礼而归之。六月丙午,晋侯欲麦,使甸人献麦,馈人为之。召桑田巫,示而杀之。将食,张,如厕,陷而卒。小臣有晨梦负公以登天,及日中,负晋侯出诸厕,遂以为殉[1]431-432。
晋景公噩梦之后,是先请教巫师的,但是他对巫师的话不满意,于是才请来秦国名医医缓。结果医缓的话和晋景公梦中的话相合,于是晋景公信服了医缓。于是后人常常将桑田巫和医缓对比,认为这是医学对巫术的一次胜利。但是我们需要回到《左传》的语境中去分析这一历史事件。在先秦时期,甚至在秦汉以后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中国历史文献惯以占星、占梦等形式预言国家大事。虽有名医出现,但是故事的本质是要讲君王的死生及国家政治大事,名医的诊视往往只是在增添神秘效果。这里医缓对晋景公的诊视与下文中扁鹊对赵简子、齐桓公的诊视都是这个含义。我们切不可将之视作医生诊视技术的高超。事实上,这篇文献通篇都未言及医缓是采用何种技术诊视的。医缓在这里的作用与桑田巫并无二异。医缓离开后,晋景公果然掉到茅坑里窒息而亡。桑田巫的预言完全正确。桑田巫也好,医缓也好,他们的出现都是为验证晋景公的死期将至。所以,作者本人的态度仍然是对巫医区分模糊不清,摇摆不定。
再说医和。《左传·昭公元年》记载:晋侯(平公)求医于秦。秦伯使医和视之,曰:“疾不可为也。是谓:‘近女室,疾如蛊。非鬼非食,惑以丧志。良巨将死,天命不佑。’”公曰:“女不可近乎?”对曰:“节之。先王之乐,所以节百事也。故有五节,迟速本末以相及,中声以降,五降之后,不容弹矣。于是有烦手淫声,慆堙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德也。物亦如之,至于烦,乃舍也已,无以生疾。君子之近琴瑟,以仪节也,非以慆心也。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淫生六疾。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女,阳物而晦时,淫则生内热惑蛊之疾。今君不节不时,能无及此乎?”出,告赵孟。赵孟曰:“谁当良臣?”对曰:“主是谓矣!主相晋国,于今八年,晋国无乱,诸侯无阙,可谓良矣。和闻之,国之大臣,荣其宠禄,任其宠节,有灾祸兴而无改焉,必受其咎。今君至于淫以生疾,将不能图恤社稷,祸孰大焉!主不能御,吾是以云也。”[1]704-705
医和对晋平公病因的诠释是颇令人信服的,指出国君之病“非鬼非食”,乃是好女色而导致的阳淫热疾,晦淫惑疾。但是他又说“良臣将死,天命不佑”,显然又有巫术预言的内容在里面。这也说明医和身上仍有浓厚的巫医色彩。
二 扁鹊
最后谈一下扁鹊。据李伯聪先生考证,史书上所说的扁鹊故事,大致上是两个名医的故事。一个在春秋晚期,一个在战国早期。上下跨度近四百年[2]。大约正是因为所论非一时一人,所以在扁鹊身上,我们既能看到他嫉巫如仇的一面,也能看到他身上浓厚的巫医色彩的一面。
扁鹊学医于长桑君。长桑君即为巫医,因此扁鹊乃是从巫医脱胎而来。《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载:扁鹊者,勃海郡郑(鄚)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少时为人舍长。舍客长桑君过,扁鹊独奇之,常谨遇之。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出入十余年,乃呼扁鹊私坐,闲与语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扁鹊曰:“敬诺。”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忽然不见,殆非人也。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3]。
我们注意到最后一句,扁鹊给人诊治,全凭他的特异功能——透视。至于脉诊,只是一个幌子。
在扁鹊为赵简子诊病的故事中,扁鹊的巫医身份暴露地更为明显:
当晋昭公时,诸大夫强而公族弱,赵简子为大夫,专国事。简子疾,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惧,于是召扁鹊。扁鹊入视病,出,董安于问扁鹊,扁鹊曰:“血脉治也,而何怪!昔秦穆公尝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适有所学也。帝告我:“晋国且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公孙支书而藏之,秦策于是出。夫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于殽而归纵淫,此子之所闻。今主君之病与之同,不出三日必闲,闲必有言也。”居二日半,简子寤,语诸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心。有一熊欲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有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赢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董安于受言,书而藏之。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3]。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显然是赵简子而非扁鹊。扁鹊用脉诊就说出一系列政治预言。这让人怀疑脉诊在此的真实效果。而且扁鹊仅仅进行了诊视,未进行治疗,这与之前的秦医缓和无异。而后赵简子醒来证实了扁鹊预言的正确,于是他厚赐扁鹊。这里的扁鹊,似乎是一位擅于谶纬预言的巫师而非医生。在后世的医书中,比如《黄帝内经》,我们也可以见到一些有关梦的解释,这些解释大都立足于生理、病理,而扁鹊的解释则完全与之无关。
以上种种,说明巫术医学在先秦时期医学中的地位是不容小觑的。于是,在当时人们对疾病病因的认识上,就会有非常显著的巫文化痕迹。
西汉时期陆贾《新语·资质》里讲到扁鹊被巫师排挤不能为人医治的故事:
昔扁鹊居宋,得罪于宋君,出亡之卫。卫人有病将死者,扁鹊至其家,欲为治之。病者之父谓扁鹊曰:“吾子病甚笃,将为迎良医治,非子所能治也。”退而不用。乃使灵巫求福请命,对扁鹊而呪。病者卒死,灵巫不能治也。夫扁鹊,天下之良医,而不能与灵巫争用者,知与不知也[4]。
虽然故事的真实性值得商榷,但是故事本身说明当时普通百姓对巫医的信任要甚于扁鹊这样真正的医生,他们将疾病产生的原因更多归于鬼神而非生理病理因素。不过,作者指出,那位信巫的人家最终耽误了自己孩子的病情,事实证明,巫不能治病,能治病的只能是扁鹊这样的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