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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修复而除名的世界遗产
——格鲁吉亚巴格拉特主教堂修复评述

2018-02-08曹永康

自然与文化遗产研究 2018年1期
关键词:格鲁吉亚夹层建筑师

杜 骞,曹永康

(上海交大建筑文化遗产保护国际研究中心,上海 200030)

1 保护、保存与修复在不同语境的解读

文物古迹的保护、保存与修复是文化遗产领域颇有一定争议性的论题。1964年的威尼斯宪章又称《国际古迹保护与修复宪章》,其中保护(保存)和修复作为两个平级的语汇得到了分别阐释,二者并不存在明显的从属关系。而在我国,修复通常被认为从属于保护措施的一种技术手段。2015年出台的《中国文物古迹保护准则》中定义:“保护措施是通过技术手段对文物古迹及环境进行保护、加固和修复。”修复在这一语境下成为了位列诸多保护干预后的被迫选择,多少带有几分消极。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意大利学派对修复的积极态度,重在阐释修复与保存之间的辩证关系。例如,当代学者乔万尼·卡博拉纳(Giovanni Carabonara)将修复定义为:“所有以保存和传递为目的的干预,促进对具有历史、艺术以及环境价值的作品的解读,且不擦除时间的痕迹;它建立在尊重构成原作的古老材质以及真实文献之上,在具体操作时表现为批判性的、实质性的阐释。”马克·戴齐·巴德斯齐(Marco DezziBardeschi)认为修复是“作用在继承历史的文物的材料上,每一个旨在让时间相对停留、让物质坚固的干预,通过修复可以保证每个部件被保存并积极的使用”[1]。

那么,究竟如何理解修复,又如何在遗产真实性与完整性的评价体系下拿捏修复?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往往因不同文化背景和建筑语言而异。本文的研究对象——格鲁吉亚巴格拉特主教堂——正是这样一个复杂且具有争议性的案例。它展现了不同视角的主体在文物古迹保存与延续上的分歧,同时也是探讨当代欧洲修复理念融于工程的实例。

2 巴格拉特主教堂的历史与遗产真实性讨论

巴格拉特主教堂(Bagrati Cathedral)位于格鲁吉亚库塔伊西市(Kutaisi),营造可上溯到公元4世纪,历经多个世纪的改动,其中最主要的建造活动集中在巴格拉特三世(Bagrat,978—1014)统治期间,最终于11世纪初期完工[2]。

主教堂为希腊十字平面(图1),设有中厅和侧翼。东、南、北方向的尽头设有半圆形后殿,门廊设于西侧和南侧。中央的穹顶由4根柱子支撑,中厅以及侧翼上方设有东西向的筒形拱。在主体工程结束后不久,1座3层的塔楼建在了教堂的西北角,每一层都设有带壁炉和壁龛的单间,被推测为主教的寓所。

图1 巴格拉特主教堂10-11世纪平面图(来源:http://saunje.ge/index.php?id=234&option=com_content&lang=ka&Itemid=0)

1691年,因奥斯曼帝国侵略,主教堂被毁坏,穹顶与墙体垮塌,1770年再次受到俄国军队的劫掠。教堂装饰精美的柱头、拱门等建筑构件残片散落在附近。由历史文献资料可知,修复前的教堂只剩残垣断壁,原有的建筑形制几乎不可辨识(图2)。

当地对巴格拉特主教堂的重新关注始于20世纪早期,1911—1913年,教堂的南翼出口被改造成了一个小礼拜堂,废墟上重新出现了宗教活动。20世纪30年代期间,格鲁吉亚国有企业Rionhesi对遗址进行了加固,以防止墙体垮塌。1952年基于考古学研究成果,开始进行较为系统的修复工程:采用钢筋混凝土、水泥对教堂整体结构加固,并且根据考古学的原物归位法(anastylosis),将散落的石块和建筑构件尽可能组装回原来的位置。所有的修复程序都是参照当时国际上通行的准则进行,对防止教堂的进一步垮塌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因受当时资金以及技术手段的限制,没有完成整体的修复,留下了一个“崭新的废墟”。

图2 巴格拉特主教堂1913年历史影像(来源: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Bagrati_cathedral_(Moskvich_guide,_1913).jpg)

1994年,巴格拉特主教堂入选了世界文化遗产(图3),符合准则第4条,代表格鲁吉亚中世纪建筑的最高成就。ICOMOS委员会高度评价了之前的修复工作,同时对格鲁吉亚将要开展的教堂进一步修复计划表示了质疑和担忧[3]。ICOMOS专员在报告中提到,由于缺乏令人信服的资料还原教堂穹顶以及各部分比例,修复方案的臆测程度太高,如重建需采用现代材料进行区别[4]。

图3 早期修复后的巴格拉特主教堂(来源:http://www.dmm.eu/progetti/progetti/restauro-cattedralebagrati-in-peltrox/)

尽管如此,教堂的整体修复工程还是在2005年启动,当地主教认为废墟不应该是格鲁吉亚最引以为傲的主教堂呈现给世人的状态,而且没有屋顶的教堂也会对宗教活动带来不便。此外,格鲁吉亚当时的总统萨卡什维利对修复教堂的计划也给予了极大支持,在2008年萨卡什维利开始自己第二轮总统任期演讲时,提到将以大教堂的修复作为格鲁吉亚复兴的象征[5]。

修复行为随即引起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专员的注意(图4),认为有损于教堂的突出普遍价值(OUV),敦促格鲁吉亚尽快停止修复活动并恢复原有的废墟状态[6]。但是格鲁吉亚并无意终止修复活动,钢筋混凝土的柱子与穹顶正一步步浇筑成型。2010年,世界遗产委员会认为不可逆转的修复工程已经严重影响遗产地的真实性以及完整性,巴格拉特主教堂因此被列入濒危世界文化遗产[7]。

图4 修复中的主教堂(来源:Gettyimage)

遗产降级这一决定实际上反映了世界文化遗产委员会与格鲁吉亚在文物古迹价值认知与保护利用上的分歧。世界文化遗产委员会从时间的维度定义遗产的真实性与完整性,即教堂从建立至破坏的全部历史都构成其价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这一逻辑里,即便有充足的复原依据,教堂也没有必要获得形式上的完整,更何况是资料不充分的情况。因此巴格拉特主教堂只能以考古遗址、废墟景观的状态存在。而格鲁吉亚方面所认为的遗产价值在于教堂物质与非物质的双重属性,它既是中世纪的建筑杰作,也是民族文化与宗教活动的载体,需通过形式以及功能上的完整才得以实现。

主流的遗产保护观点固然可以抨击格鲁吉亚在遗产价值认识上的狭隘,但是格鲁吉亚依然可以反问“冻结式”的保护、仅仅把大教堂废墟作为旅游景点,是否就是对遗产地的尊重。事实上,通过一次次的建设活动加强民族的记忆、借由空间与场所延续精神,正是古典时代人们对于纪念物的态度,更符合文化遗产诞生的本质。显然,这是难以调解的矛盾,一方坚持遗产被承认那一刻所不容变更的史实性;而另一方则注重遗产原本作为建筑所应有的功能性和之后延续性。

3 巴格拉特教堂修复工程

进退两难的巴格拉特主教堂唯有在修复手法上另辟蹊径,才可能缓解被世界遗产除名的压力。主教堂的修复设计最终由格鲁吉亚建筑师和意大利建筑师共同完成,而两者所采用的手法又一次反映了不同国家修复文化的差异。

由格鲁吉亚建筑师伊万·格莱麦拉什维利(IvaneGremelashvili)完成的是教堂中央穹顶以及大部分外立面的修复,工程始于2009年。复原设计参考同时代的教堂,通过建筑构件之间的比例计算,补全缺失的部分(图5)。考虑到格鲁吉亚是地震频发国家,结构抗震性与安全性尤其重要,复原的穹顶采用钢筋混凝土结构,由4根柱子支撑穹顶的鼓座。修复工程还加固了地基与墙体,修整教堂的外立面;重新搭建屋顶。考虑到可识别性,修复所采用的外砌石材简约洗练,不再进行装饰,与原作区分(图6)。可见,教堂主体部分遵循的是整体和谐、原作与新作微差的修复理念。

图5 主教堂复原研究(图中m代表模数,括号内的数值代表实际高度)(来源:Bagrati Cathedral 1003-2012[Z]. National Agency for Cultural Heritage Preservation of Georgia: 17)

图6 修复工程图纸(来源:Bagrati Cathedral 1003-2012[Z]. National Agency for Cultural Heritage Preservation of Georgia: 14)

教堂剩余西翼部分的修复始于2011年,由意大利建筑师安德烈·布鲁诺(Andrea Bruno)进行工程设计[8]。方案的出发点在于重建位于教堂西部、用作妇女专属弥撒区(Matroneum)的夹层空间,将其作为开放利用后教堂附属博物馆的一部分。

这一空间的平面呈凹形,分为三跨(图7)。方案在不改变各部分体量的前提下,引入钢结构作为承重体系。楼板由东西向的两根主梁支撑,主梁有3个支点:东端插入教堂西殿筒拱支撑柱的内部,西端嵌入教堂原有墙体,中部由直径76 cm、高8 m的八角形钢柱支撑,钢柱八角形的截面设计正是取材于教堂入口处的柱式。

图7 修复后的穹顶(c 〇 Pinodell'Aquila)(来源:Andrea Bruno. Cattedrale di Bagrati a Kutasi in Georgia [J].Paesaggio Urbano, 2013(2): 66)

两个纵梁除了支撑夹层的楼板外,也是教堂西殿拱、柱结构体系的一部分。纵梁的位置对应两排十字型钢柱,用以承托上方3个不同跨距的筒拱。中央筒拱跨度为9.1 m,两侧分别是3.9 m(南侧)和4.5 m(北侧)。3个筒拱均由钢筋混凝土浇筑,外表面覆以预制的弧形钢板。同样处理手法还应用在了教堂西殿筒拱的巨大支撑柱上,以钢板包裹混凝土浇筑的圆柱(图8),其柱径与原有一致。

夹层的地坪高度依照原有高度,楼板由架设在主梁上的网格型次梁支撑,横、纵间距均为1 m,构成类似于古典建筑的花格平顶式天花板。夹层地面的铺装同为钢板,板材的拼接完全对应天花的网格。钢板之间嵌有LED灯管,使整个环境均匀散布着暖光(图9),夹层外缘设置透明玻璃围护。

图8 夹层的钢结构照片(c 〇 Pinodell'Aquila)(来源:Andrea Bruno. Cattedrale di Bagrati a Kutasi in Georgia [J].PaesaggioUrbano, 2013(2): 88)

图9 夹层空间(c 〇 Pinodell'Aquila)(来源:Andrea Bruno. Cattedrale di Bagrati a Kutasi in Georgia [J].PaesaggioUrbano, 2013(2): 64)

教堂的夹层原本由教堂内部一处陡峭的楼梯登上,但楼梯早已完全消失。新的入口改在教堂的外部,由西北角的塔楼进入。楼梯间为钢结构,建立在塔楼的遗迹之上,并保持原有体量。楼梯间中心设置电梯,四周环绕楼梯,设计遵循可逆转的原则,可拆卸且不会对遗迹造成破坏(图10)。

图10 外部楼梯间与周边环境(c 〇 Pinodell'Aquila)(来源:Andrea Bruno. Cattedrale di Bagrati a Kutasi in Georgia [J].PaesaggioUrbano, 2013(2): 65)

至此,巴格拉特大教堂及附属博物馆的修复与新建工程完成。教堂的主体部分依然为宗教活动场所;博物馆由西北角的塔楼进入,不干扰信徒的宗教活动。展览空间布置在原有的主教寓所内,共有3层,展示教堂的修建历史。最后进入教堂的夹层,在这里可以观看宗教仪式并欣赏修复后的教堂。

4 结束语

巴格拉特主教堂的修复获得了2012年欧洲修复与保护大奖(Domus International Prize for Restoration and Conservation),两位建筑师也获得了格鲁吉亚总统授予的奖章。然而,教堂最终未能幸免被世界遗产除名,修复工程竣工5年后——2017年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41次大会上,教堂正式被移除世界遗产名录。

这一案例之所以特殊,在于教堂入选世界遗产时是整体修复计划的中间状态,在此时出现了维持现状与继续修复的分歧。这实际上是文化遗产的享有者从一个小的共同体变成大的共同体之后,由于双方价值取向不同所出现的危机。而这一危机并不是本案例所独有的,在不同地域、不同保护等级的文化遗产上都或多或少存在。

本案例中,遗产保护主体试图解决危机的手段在于阐释修复与保存、利用之间的关系,并通过建筑语言予以表达。总体而言,修复工程与国际准则并不存在明显冲突。值得商榷的是,钢筋混凝土的可逆性及其与原材料的可兼容性,而这却是让中世纪建筑满足当代建筑使用规范的最直接方法。相比之下,意大利建筑师所采用的钢结构更有说服力,在遵循教堂原有空间比例的前提下,采用新材料、新技术满足使用需求,通过新与旧之间的对比强调干预的可识别性。对于这一处理,如果我们简单归结为建筑师的个人风格的展现,显然是片面的。更深层次的因素在于:建筑师对古迹保存与利用之间的平衡,对史实与美学二元性的诠释。它代表了意大利后布兰迪时代的建筑师对于修复理念的更新,在推崇古迹活化利用的今天有着一定的借鉴意义。

(致谢:感谢安德烈·布鲁诺(Andrea Bruno)教授提供的详细资料以及对论文思路和观点给予的指导与启发。)

[1]PAOLOTORSELLO B.Checosae' restauro[M].Venezia:Marsilio,2005:143-144.

[2]Bagrati Cathedral 1003-2012[Z].National Agency for Cultural Heritage Preservation of Georgia:9.

[3]EVALUATION A B.World heritage list Bagrati and Gelati No 710[Z].ICOMOS,1994:21.

[4]Report on the ICOMOS mission to the republic of Georgia[EB/OL].[2017-10-18].http://whc.unesco.org/en/list/710/documents/.

[5]BAGAURI I.Bagrati cathedral-copy or original?[EB/OL].[2017-10-25].http://www.tabula.ge/en/story/70442-bagraticathedral-copy- or- original.

[6]Report on the Joint World Heitage Centre/ICOMOS Reactive Monitoring Mission to Historical Monuments of Mtskheta and to Bagrati Cathedral and Gelati Monastery(Georgia),2-10June 2008[EB/OL].[2017-10-18].http://whc.unesco.org/en/list/710/documents/.

[7]34COM 7B.88- Bagrati Cathedral and Gelati Monastery(Georgia)(C 710)[EB/OL].[2017-10-18].http://whc.unesco.org/en/list/710/documents/.

[8]A BRUNO.Cattedrale di bagrati a kutasi in Georgia [J].Paesaggio Urbano,2013(2):84-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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