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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一个男人的今生今世

2018-02-08王雅馨

都市 2018年1期
关键词:阿英黑豹犯人

王雅馨/文

1

地点是一片幽静的山坳,他的工厂就建在这里。

山是青山,灵秀扑面,青雾凄迷,春来如兰,秋去如画。水是绿水,风起微澜,月来满地,日来不醒。

我是带着异常复杂的心情,与他见面。

今天的成功企业家,当年的逃犯,至今未婚,坚守着一份传奇的爱情。种种想象让我燃起一份不可遏制的好奇,然而又心有余悸地不敢触碰那样肿胀的经历,生怕不经意地一戳,就流淌出叫人消受不起的脓汁败液。

可相约的这洼山坳,偏偏又是如此的诗情画意,能让人联想到墨香阵阵,锦绣浓浓,恍若秀美精致的南国风情。真的赏析起来,笃定是一派脉脉含情的吟咏,恋恋不舍的相思,用完了雅词,唱尽了风月……尽管如此,他的诚意还是没有抵消乍一见面给人的恐惧。

我没想到他长得如此凶恶——他身高足有一米八零。年近60,体格依然雄壮,横阔。手臂、肩膀、胸膛的肌肉厚实而坚硬,可以想象这些肌肉如何身经百战,百炼成钢。他的脸是长方形的,下巴笔直,嘴唇没有一点曲线。左脸横亘着一条支棱嗔怪的痉癫,在乌油油的肤色映衬下,显得耀人夺目。他的眼神隐藏在浓密的眉毛之下,看人一眼,好像射电一般,摄人心魄。他浑身充斥着一股野性的冷酷。我不禁寒意袭来。

他发现了我的紧张,于是用一种温软的热情,自然的神态伸手邀请我就座,倒茶。

随后一个低沉而柔和的声音说道:“实在没想到,他们会派一个女孩儿来。”

“错,我是女孩的妈妈。我的孩子都六岁了。”

“不,纯洁的女人永远是女孩儿。”

他一见面就这样说,虽然让我有些不自在,骨子里却非常受用。嘴角强绷着笑容,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他立刻续上。这时我才发现,他骨子里透着一种贵族气息,对女人的恭维绝不是猥琐的奉承,而让你感觉是一种真心的夸赞。他没有笑,放下茶壶直视着我,刹那间,凶恶的外貌似乎柔化、雅致起来。我也直视着他,卸掉了紧张。

“你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我微微一笑,心想,他挺会搭讪,不由得联想,这样的男人应该很有女人缘:“李总这么成功,肯定有不少女人追吧?”

“你这样想?”

“是啊。”

“听了我的故事之后,你就不这样想了。”他委婉地笑笑。

“李总,企业办得这么成功,为什么要关了呢?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你们头儿是这么跟你说的?”

“是我猜的,我们记者的使命不就是反映问题,帮助解决困难么。”

“你别急,我是想让你们帮忙,但不是反映什么问题。是想找一个人。”

“哦,什么人?”

“也好,女记者可能更能理解我的需求,但我要找的这个人,比较特殊。不知道你有耐心听我从头说起吗?”

“你说我像一个你认识的人,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吗?”

他苦笑了一下,沉静下来,我也悄悄打开了录音笔,进入一个训练有素的记者的状态……

2

“那是三十年前,我在茂密的灌木丛里趴了整整一天。那一天,我成了蚊虫们的大餐,但是我强忍着一动不动。终于等到了夜幕降临。

这里是边界,没有城市的灯火,日头落了,就真正黑了下来。我稍微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匍匐着努力抬起头来,用眼角的余光四处张望。那矗立在不远处的界碑,黑乎乎地陡然封住了我的眼睛。我闭上眼睛,眩晕过后,再努力睁开,白天那森严威武的界碑已变成一块毫无生命的普通石头,不再给我剧烈的压迫和无形的威慑,我心中的恐惧被黑暗吞噬,这时,耳边虫鸣蛙叫,风清月朗,灌木丛一缩一缩地摇摆着,我看了一眼天空,稀疏的星星散落在黑色的幕布上,我知道,无限的空间延伸向宇宙,延伸向未来,我心中默默祈祷,向上帝,向老天爷,向佛祖,随便他妈的什么东西。躲在暗处的所有的神明啊!虽然我干过坏事,但我不是个坏人,我只想要自由,我还有梦,还有追求,保佑我,保佑我成功!

是时候了,立即行动!我悄然站起,向我未知的未来,猛跑过去!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我知道,灌木丛里所有的生物一定会突然惊动,诧异一整天都与它们安然共处的动物为何倏地如此奔跑,到底受到了什么惊吓。当我越过那座森严的界碑时,我的那个跨越,足够打破世界纪录。

我跑过去了!

界碑落在了我的身后,我连滚带爬地越过前方一条早已废弃的铁路和一片不宽的布满死亡陷阱的草地,我的响动已经惊动了两边持枪的军警。他们大声喊叫着,用强光光束晃来晃去地搜寻着,我依旧奔跑。两梭子弹在我耳旁炸响,在空旷的山谷中引起了绚烂的回音,我一个跟头,滚进了一片蒿草树丛中,然后立即起身,像一只敏捷的兔子钻进了前面一片茂密的竹林。

奔跑……奔跑……

腿一软,脚下一绊,我栽倒了,栽倒在红色的泥土地上。

不错,我成功了。这里是另一个国家——越南的土地了!

这是我的第三次逃亡了。

竹林密密麻麻的叶子封闭了夜空的星光,我拔过一片叶子衔在嘴里,咀嚼着它的芳香,我粗劣的喘息渐渐平息下来。李黑豹(化名),你小子居然真的逃了。哇塞,从此,不会再有追捕,不会再有中国第07856号在押犯人,不用再数着日子过活,下一步只需尽快地偷渡,从越南到泰国,再去新加坡或香港,就是去美国也未尝不可……我自由了!

真是一场美梦的开始!我那时并不知道等待着我的将是一场炼狱,我以为我的美梦兑现了,实实在在地兑现了。这个梦,我做了八年了。

我当时22岁,已经有8年犯罪史和两次入狱逃脱的经历了。

第一次,1974年因诈骗行为被公安部门收容了38天。

第二次,1976年因盗窃罪强劳3年。同年逃脱,企图偷渡香港。在广州梅花山地区过边境卧网时,被巡逻的警犬嗅出汗味,几步窜过来,把我死死咬住,拖将出来。一步之差,竟没成功。再折回监狱,因脱逃罪和盗窃罪,判6年。

六年啊!当时在我眼里,六年就是一个世纪,半辈子的长度。我才22岁,大好的青春在等着我,我怎么能在监狱里待六年呢!1978年9月28日,也就是我入狱两年多的时候,我和一个犯人王老虎一起,从S省A监狱第一大队逃脱。

S省A监狱是全国劳改系统的模范监狱,平时防范很严。尤以改造犯人,使之脱胎换骨的成功率之高和犯人脱逃率之低而著称于全国同行单位。那一次,我经过周密策划,却成功地和王老虎逃脱了。我们日伏夜行,一路行窃。没想到的是,在郑州火车站被车站干警认出抓获。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笼罩在黄河岸边的雾霭尚未消散,我便被押上通往S省的火车,一切似乎都无可挽回。可我依然相信“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那时坚信,我的命不会在高墙之内,绝对不会!在押解的过程中,我时刻寻找着机会。一次借上厕所之机,我用厕所门上的铁丝捅开手铐,又一次逃脱。我逃脱之后,马上去郑州郊外的一片小树林里去取我和王老虎一起掩藏在那里的赃款赃物。谁想,王老虎这个怂包,天打雷劈,出卖了我,公安干警早把那片小树林包围了。我那时非常警觉,发现得早,没有被他们抓到。我不敢坐车,不敢走大路,从郑州流窜到广州,又逃到凭祥。我怕再次被抓,不敢行窃,幸亏我早先作案时,把盗窃的500元钱埋在了广州市越秀公园后院墙第9棵法国梧桐树下。带着这500元钱,我从凭祥,一路来到了国境,如今,躺在了越南的土地上。

我当时发自内心深处地笑了,仰面朝天咧着嘴笑了,我为自己的深谋远虑而骄傲,为自己的狡兔三窟而得意。王老虎,你个怂包接着蹲大狱去吧!我他妈的要开始我的新生活了!

我是笑着睡着的。”

李黑豹讲到这里,冲我笑了,他竟然笑了。尽管笑里还有当年的幼稚和青涩,却隐含着一股酸酸的、忍不住再次品尝的诱惑。年轻的影子掠过他的脸庞,一个罪犯成功逃脱的喜悦,大概真的属于常人难以体会的人生几大乐事之一。然而气氛并未轻松,他点起一支烟,烟雾中,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笑容迅速收拢,面孔弥漫上了阴云。

“初升的太阳穿过竹林的缝隙,如同银剑一般射向地面。我沉在一个梦魇中,我梦到一个女人把我紧紧缠绕住,她亲吻着我,我浑身刺痒,呼吸变粗,她从我的胸口一直爬到了我的小腿处,忽然,啪地一声响,我的小腿像抽了一鞭。我激灵一下坐起来,望着陌生的竹林,勉强接续上了昨晚的记忆,竹林在晨光的笼罩下,从灰色逐渐变亮,变薄。

刷刷刷,身边高高的草突然齐齐地伏倒了;嘎嘎嘎,扑啦啦,一阵鸡鸭似的啼叫声和翅膀的扑棱声;窣窣窣,伏倒的草被什么东西压成一个圆圈。我扭头一看,一条卷曲的巨蟒正扬起海龟似的蛇头,吐着黑色的芯子,与我对视。刚才小腿的那一鞭,显然是拜它所赐。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一动不动,唯有眼神的散光和聚焦透露着我的恐惧和凶狠。那条巨蟒猛然间从我身上飞射过去,我魂飞魄散,来不及反应,只见它咬住了一只麻雀,张开扁而宽的蛇头,正囫囵吞下。我一个鹞子翻身站了起来,刚想拔腿就跑,又麻利地缩回原处,爬到地上。

呜哩哇啦呜哩哇啦,有人在说话!定睛看去,四个挎枪提刀的越南军人正向我这边走来。

糟了!是不是被发现了!跑!往哪儿跑?

后边是国境线,左边是巨蟒——还在那里呼哧呼哧吞噬鸟雀呢!

我不敢往前看,更不敢往左看,望望右边,这一望不要紧,我一下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身体一下子冻住了。

右脚下一根细得几乎肉眼难以发现的白丝线向前延伸,一头系在三米外的竹子枝干上,一头埋进距我的头顶不足尺把远的一块微微掀起的草坯之下。我伸手小心翼翼地揭开草坯,竟是四个好看的甜瓜地雷!

我的妈呀,要是昨天夜里往前挪上一挪,睡觉的时候动上一动……我头皮一股股的寒气往外冒,我不敢往下想。心里骂道,操他八辈祖宗!要是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还不如在国内蹲大狱哩!

一个越南士兵朝我走来,我大气不敢出一声,屏住呼吸,真想有个地洞赶紧钻进去。眼前怎么就没有个地洞呢!

哗啦啦,我靠!这个越南兵撒起尿来,尿星子都溅到了我的脸上,尿完之后走了,竟然没发现我。

他们砍了些竹子,走回竹林边上的营房了。

我缓过神儿来,再看左边的巨蟒,不见了踪影。苍天有眼,我又拣回了一条命。

我小心翼翼地挪开身子,避开那可怕的“甜瓜”,顺着越南士兵拖竹子的小道儿,机警地绕过越军的营帐,转到山的背后,再沿着一条壕沟爬上了另一座青山。山上林木很密,茅草过膝,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没命地攀爬。

没有时间的概念,没有饥渴的感觉。我仿佛回到了洪荒的史前世纪,当时我只有一个信念:活着。对,活着,活着才是人最大的快慰!要不,我为什么偷?又为什么越狱?为什么越境逃亡?只要能跑到越南的腹地,就能活下去了,是的,在那里,人和人长得都一样,再设法找到一个老华侨帮助,跑出越南,我的新生就来了。我那时天真地设想着,靠着这些天真的设想,一步一步攀爬着,心情又开阔起来。我终于爬上了一架山峰的峰顶,看到了半山腰上的盘山公路和远处的村庄。得救了,我这么一想,反倒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精疲力竭,肚子咕咕直叫。

此时,我才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疼痛难忍。低头一看,脚上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一层大蚂蟥!蚂蟥的尖嘴刺进我的肉里,蚂蟥的肚子吸了我的血变得鼓圆鼓圆。啪!我一手拍下去,一泡鲜血流出来。我痛痒难忍,情急之下,连拍带划拉把腿上的可恶的嗜血动物一扫而光。

这下子坏了,蚂蟥的身首脱落,嘴针却还死死地扎在我的肌肉里。血淋淋的双腿立即肿胀起来。我站起来蹦着高地大喊大叫,然后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跑进竹林,扯下一条竹枝,用自带的一把弹簧刀削成一根竹针,坐下来一个一个地把蚂蟥长长的尖嘴剜出来。

我受的这是哪门子罪啊!我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罪,钻心的疼,我委屈地流下了眼泪,心里喊着妈妈。别笑我,我当时才22岁。

我用了好长时间处理完伤口之后,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我好想倒下睡去,什么也不管,可又怕蟒蛇和蚂蟥之类的动物把我吞掉,我咬咬牙,用食指狠狠掐了掐自己的人中,再将自己的背包倾囊倒出,竟倒出一条裤子,一包香烟和两个干巴巴的馒头。两个干馒头几口就进了肚子,抽根烟吧,火柴竟是湿的。我把火柴扔掉,把香烟揣进衣袋,再换下身上那条被山石和树枝撕烂的裤子。削了根树枝作拐杖,一瘸一拐地向山下走去。

此时,太阳已从半空中西斜,但一重又一重的群山仍然显现在我的前方。

我终于踏上了盘山公路,沿着公路拐上一条土路。从山中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阵阵的拂上面来。在黄苍未熟的稻田中间,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的土路上,我一个人手里拄着一根弯曲的棍子,胆战心惊地踉跄着缓缓独步。土路的尽头是山下一座不大的村落。便道的两旁是梯田,梯田里有人在劳作。远处盘山公路上挂蓬的中国解放牌大卡车正一队一队盘旋着,上上下下。

不久,迎面走来一个赶水牛的小姑娘。小姑娘大方地冲我笑了笑,又大大方方地与我擦肩而过。我也朝小姑娘咧咧嘴,算是打了招呼。小姑娘的笑给了我一种突然的轻松感。我几乎要吹起口哨,脚步轻快了许多,但干涸的嘴唇聚拢不起欢快的音符。这里的山水、道路、梯田、农村、汽车和人,和我们中国的南方又有什么不同?除了身材较高大外,我长得与越南人又有什么不同?肤色黝黑,鼻梁扁平,两只眼睛也一样凹在眼眶里,最主要的是我脸上并没有刻着“中国逃犯”四个大字啊!

我的内心油然而生起一种愉快的安全感。除了军警人员,我不必担心这里的老百姓。我就是老百姓啊。没用多少时间,我就下山了,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没人理会我,我心里越来越踏实。

村落越来越近了,我感到更累了。于是,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边。想点烟,没火柴。此时,对面走过一个佝偻着腰身的老年农民,嘴上正叼着一根燃着的香烟。我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想也没想,说道:‘老大爷,对个火。’

相当谦恭,相当客气,比起我在国内与人说话时的态度,简直是天上地下,和顺多了。当然,我说的是中国北方汉语,或者说是略带黄土味儿的普通话。我做好对火的姿势,没想到他‘哇——呀——’大叫一声,直起腰身,眼睛和嘴一起张大,脸上布满恐怖的神情。

我一下子懵住了。怎么啦?这老家伙发什么神经?老头边喊边转身跑了。

对,我意识到不该说汉语。可不说汉语我就什么话也不会说了。

我来不及多想,也鬼使神差地随着老头的背影朝不远处的小村镇跑。我想,那里肯定会有华侨,说说清楚,弄些吃的。对,就说自己来越南找亲戚来了,请他们助人为乐……

我不知道我自己正跑向危险的深渊。

哐哐哐,村子里敲起了锣鼓。叭叭叭,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了枪声。接着,我就被一群手持枪械的仿佛是从地缝儿里冒出来的男女老少们包围了。

‘诺枪空叶!宗堆宽洪毒兵!’一支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我的腰眼。

‘缴枪不杀,我们宽待俘虏!’

是南方风味的汉语。这回我听懂了,一回头,见一支中国造的冲锋枪正对着我。一个壮年男子提着手枪向我走来,用流利的汉语说:‘举起手来!高高地举!’

举手,搜身。然后立即被这帮越南老百姓们麻麻利利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并蒙上了眼睛。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到膀子和手臂被棕绳勒得割肉一般地疼。人们乱哄哄地推打着我往前走。我真的是懵圈了。

为什么?为什么捆我?难道他们知道我是逃犯?

不能啊!他们会把我怎样呢?可千万别送回国去!

不送回去又怎么样?

此时,我仅有的小学六年级的政治知识在我脑子里盘旋,却无法解答我的疑问。

我哪里知道,此时距中越战争爆发,只差三个月!”

说话时,他已走到窗前,背对着我,面朝窗外的房屋,此时他回过头来又笑了,这次的笑却是非常自嘲,他磕了磕灰,深吸一口烟。

“你真的不知道中越要爆发战争了吗?你一点也不知道新闻吗?”

“当然,监狱里的人怎么会知道新闻,怎么会得知这么重大的政治消息。两眼一抹黑,自投罗网,我竟然跑到了即将开战的越南,还以为重获新生,重获自由,你说可笑吗?”

“后来呢,他们对你怎么样了?”

他又微笑了,我被他的微笑搞毛了,心里隐隐感到苦难和悲惨正昂首走来,却不能与他同样表现得那么轻松,叫人以为没心没肺,没良知没节操,可我真的怕了,怕他讲出真实,可怕的真实。

真实还是来了。

3

“我被扔上一辆卡车。卡车行驶了很长时间后才停下来,我被推下来,带进一座房子里面。在松绑和取下蒙头黑布之后,我才看清眼前的一切:这是一间石头砌起来的弥漫着屎尿臭味的牢房,宽两米多,长三米有余,囚室没有窗,只有海碗大小的一个通风洞。室内光秃秃的只有一个水泥砌起来的床,床上固定着专门铐锁犯人的铁架装备。

这房子大小很像我原来熟悉的中国S省A监狱的‘小号’。所不同的是,A监狱的小号是砖木结构,室内有木床。小号是关押危险犯人的,危险犯人是指有逃跑、行凶或者自杀企图的犯人。进了小号的犯人一般不戴刑具,少数非戴不可的,必须经上级批准才戴手铐或脚镣。

我是过了好久才知道,这是越南谅山省监狱的小号。水泥床上的刑具叫‘巩’,上刑叫‘立巩’。当然,上刑的‘立巩’与传讯时叫的‘立贡’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这里的‘立巩’是把犯人平放在水泥床上形成‘大’字,然后用固定在床上的锁把你的脚和手锁起来,使你动弹不得。‘立巩’的时间一长,人的背和手脚就会卡得肿胀化脓,这是一种十分可怕的刑具。还有一种‘立巩’是立式的,比卧式的‘立巩’更残忍。

谅山监狱的小号的大小便装置是石砌地面上的一个小孔。小孔有杯口大小,连着地下的水道。犯人大小便时必须要讲求一种杂耍式的艺术,否则,不是尿在外面,就是屙在外面。所以,这也就注定了囚室无法清洁的恶果。幸好这里并不玩‘五讲四美’,囚室不卫生不给犯人‘扣分’。墙上的通风口还兼有一种功能:也是给犯人专门送饭送水的通道。

当天夜里就给我过了‘堂’,这次过堂,因为语言不通不了了之。第一次过堂我没有受刑,这不由得使我产生一种错觉,这里大概和中国监狱一样,干警打人也是犯法的。

三天后的早晨,再一次证明了我的那种错觉是多么幼稚!两个越南看守把我押到一个审讯室里,并指令我坐在室内中间的一个椅子上。审讯室也是石砌的屋子,比小号要大好几倍。室内的正面已经坐好了身着越南人民军装的三男一女。那女的很年轻,长相平平,可打扮得十分妖冶。她长发披肩,嘴唇和手指甲都涂得猩红,像咬出的血。军服紧裹着上身,显得很丰满,透出一种诱人的性感。

审问开始了。主审是一个刀条脸黄面皮的老家伙。

“芒牛吨?’刀条脸问。

“你多大年纪?’那女人给翻译。

“22。’

“扫都行?’

“你什么民族?’

“汉族。’

供词我早就想好了。我当然不敢承认自己是一名中国逃犯。我编造了自己的身份和经历:我叫李黑豹,赌钱欠了债,偷越国境的目的是找自己的一位在越南工作的亲戚。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套谎言虽然给我带来肉体上的非人的折磨,但还是救了我一条命:越南军方认定我是中国派遣的特工。这才没有立即把我拉出去枪毙。

“你的什么亲戚?他人在哪里?”

“是我伯父,在胡志明市。”

“叫什么名字?干什么工作?”

“叫李乔,是个医生。”

“在哪家医院工作?”

我一下记不起来了。李乔确有其人,是我在广州越秀公园认识的。李乔告诉我,他是从越南回来的归国华侨,从前在胡志明市的一家医院工作。后来越南当局排外,一部分华侨遣送回国,一部分华侨通过亲友越境到泰国,然后疏散到香港、新加坡、台湾等地。我正是听了李乔的这番话,才异想天开地逃进越南,企图被越南当局遣送到泰国或者其他什么国家,结果……

“是不是潮州医院?”女翻译故意启发我。

“是,对,没错。”我忙拍着我的脑袋装作想起来的样子应和道。

“他家住在十几巷路?”

“这……”我搔搔头,然后暗暗一咬牙,去你妈的,豁出去了:“十四巷路!”

也许真蒙对了,他们没再纠缠这个问题。

“你撒谎!”刀条脸一拍桌子:“你不懂越语,没有越币和护照,从这里到南方,上千里路,你能走到而不露马脚?”

“我打算在附近找个华侨,求他帮忙,给我伯父打个电报,叫他接我……”

“找哪个华侨?他叫什么?住哪里?说清楚!”

“随便找一个,总会有人帮忙的。”我原来确实是这么异想天开的。

“够了!不要再撒谎胡扯了!告诉你,你不是广西人,你是北京人,说的是普通话!”女翻译突然杏眼圆瞪地厉声喝道:“我在中国北京留学三年,你能骗得了我?”

“说!中国当局派你过来,执行什么任务?联络人是谁?把联络时间和地点统统说出来!”

“说!”身旁的看守揪起我的头发。

“说!”另一名看守抓住我的肩胛。

坏了!他们把我这个逃犯当成特工了……

我不禁心里骂声不绝:日你姥姥的,老子要真是,能叫你们抓住?中国特工就这么笨?

“李黑豹!两条路由你选:一条老实交代,我们保你有光明前途,一条嘛,别想活着回去了!”

这下可糟了!我在心里做着盘算。说真的?不行!他们不仅不会信,就算信了,还会招来杀身之祸。按他们的说法承认了糊弄他们?不行!那会很快露馅儿,也是死路一条!索性,口供不改了!我就一口咬定,爱咋咋地,当我是特工,他妈的我就自己封自己特工了!老子是逃犯,也当他妈的一回英雄!

“我就是来寻伯父的!”我大声喊道。

结果,我被几个大汉架到了另一间房子。

我一进这个房间就傻眼儿了。这是一间很大的阴森森的石墙水泥房子,和电影《红岩》里国民党拷打革命志士的行刑室没什么两样。房间四壁挂满了藤鞭、棍棒、电警棍一类的刑具,房梁是工字钢架的,上面吊着一个定滑轮,一根长长的沾着血污的尼龙绳从滑轮上垂下,水泥地面湿漉漉的……

我真的后悔了!我立即大声叫喊:“我说的全是实话!日你妈的,我说的真的是实话!”

没人听我的。两名全副武装的大兵在门内的两侧站着,两名凶神恶煞的赤膊打手立即跟上来,把我剥得一丝不挂。接着一拳打在我肚子上,我立刻弯下了腰。几个人将我按倒,很快,我的两只手的大拇指和双脚的大拇指被拴住,我被肚皮朝下地吊了起来。

一切都进行得熟练而麻利,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

我还来不及思索这撕心裂肺的疼痛,藤条就像雨点般地落在了我的脊背上。无法言喻的悲哀从心底乱箭般射向我的全身。我只嚎叫了两声便立即咬住了牙关!只任鼻孔轻轻地哼,只任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只任意识存在,忘记皮肉,忘记身体,忘记这巨大的屈辱,忘记不属于我的东西,那时,我告诉自己,只要意志,只要活着。不过很快我就昏了过去。当我醒来时,我发现我的两只脚的足尖已经贴在地面,我的大拇指仍悬吊在滑轮上,刀条脸和女翻译站在我的眼前。

“李黑豹,你疼不疼?”女翻译边说边围着我转,“你体格不错,啧,啧,瞧这身腱子肉,不过你还是快说实话吧,说了可以不受皮肉之苦,还可以……”她竟然一脸坏笑地用手抚摸起我的男根儿,我靠!

此时,我才意识到我是全裸的。

这是一种比体无完肤还要羞辱的事情。在我用所有的手段伪装自己的年龄,在我佯装高傲一句软话都不肯说的年龄,我被剥得精光,还在女人面前,你难以想象,男人无地自容的羞臊继而转化的失去理智的愤怒,我忍不住破口大骂:“我操你八辈祖宗!”

那女翻译越发来了劲,她先用藤条阴阳怪气地拨弄着我的下体,啪!突然一鞭子狠狠抽打在我的屁股上,比刚才男打手抽得更加凶狠。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空前的打击!我想扑上去紧紧地掐住她的喉咙,狠狠地掐死她,再干掉所有的人!可我不能动弹,我骂自己,盗窃犯、逃犯、任人宰割的猪狗!你自作自受!贱命!

“日你妈的!老子说的是实话!”我横下心来,绝不翻供!

“好,李黑豹,算你有种!”说罢,她和刀条脸走出房间。

咚——滑轮猛然一松,我重重地摔了下来,忍不住惨叫一声,叫声刚落,两支电夹子夹在了我的手上,我全身一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桶冷水泼在我的头上,我又一次醒过来。

“李黑豹,你挺坚强的嘛,何苦呢,说了吧!啊?”女翻译不知何时站在我身旁,边说边用藤条划拉着我赤裸的身体。

我此时已不再感到羞辱,我心中充满了恨和由恨转化的力量,我恶狠狠地盯着她不说话,她竟然冲我放浪地怪笑,我一口唾沫飞到她脚上,此刻在我的心里,我是高尚的意志的化身,而她才是烂肉一堆!

“好!李黑豹,你有种,你别后悔!哼!”

一支坚硬的半自动步枪狠狠地砸在了我左眼眶上方的额骨上,我最后的视线里,她的高跟鞋迈出了房门。

我觉得我死了。

死了真好。

一片空白。没有疼痛,没有悲伤,没有屈辱,没有饥饿,没有声音,没有肉身……

缥缈虚空中,我看到一个黑点儿冉冉升起,然后展开,有了轮廓,渐渐地清晰起来,像是个人,他轻飘飘的,浮在半空中,双臂和双腿舒展着,漫无目的地舞蹈着,他身体旋转着,没有分量,没有阻碍,随心所欲地飘着。这时他想飞起来,可却没有动力,他想前进,但根本使不上劲儿,肌肉不听使唤,他想喊出来,张开的嘴巴却是个无底洞,直通通地一览无余,整个身体剩下一个没有分量的皮囊,一团正在消解挥散的雾气……

那个人竟然长得像自己!

那是我吗?一个不知悔改的盗窃犯,一个异想天开的在逃犯?一个几度进宫的不良少年?

我在哪儿呢?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这里怎么什么都看不到?我莫名地大叫了一声,接着心里一酸,眼睛里就涌出两行热泪来,当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我想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却被那剧烈的疼痛恢复了意识。我渐渐醒来,回到这人间地狱,我才弄明白,哦,李黑豹,你逃到了一个恐怖的国家,你昨天挨了一顿狠揍,你被刑讯逼供,你现在被当成了中国特工。

我那时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会遭遇这些?

在中国,小偷叫群众抓住也会挨揍的,可有这么揍的吗?中国有句俗话:打人犯法……

第一次出逃,在广州梅山被抓住,警察没有动我一个指头,送回去判刑六年,我也没挨过一巴掌……二进宫,自己的见识也算不少,见过警察打犯人吗?没见过,听说过的,极个别的,但没有这么打的,没有这样上刑的,而且打人的干警都受了处分。

可这里是越南。

越南人不是人吗?

自己是偷越国境的逃犯!

逃犯不也是人吗?

犯人都这样被行刑吗?

昨夜打的,现在是第二天?后来我才知道,我受刑后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下午了。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着,知道第几天管什么用?重要的是自己现在还活着!

对!活着!差点忘了这件最重要的事:活着。

口渴!喉咙里像塞满了麻绳。疼!左眼被什么东西糊死了。抠抠,抠不动,生疼!

我坐起来,我要活着。我透过右眼开启的一条小缝儿,发现自己光着身子,下身搭着自己的衣服,身旁放着一小盆凉水和一碗粳米饭。

我要喝水!可嘴巴张不开,我使劲用手指扳,从嘴里竟抠出几团黑色的血块和三颗打碎的牙齿!

我捧着那盆凉水,一气儿灌下去大半盆。然后,我沾着盆里剩下的一点水一次次洇湿着左眼,再把封死左眼的血块一点点抠掉。

左眼总算睁开了,还好,能看见东西,只是眼眶上房的额骨打塌了,摸摸,有一个大坑儿。

知觉慢慢恢复,浑身越来越痛。顾不上疼痛,我开始检查自己身上的伤痕。

左手食指断了,骨头茬子还露在皮肉外头,白花花地渗着血迹;前胸,大腿和臂膀,除了鞭伤就是毒蚊叮起的大包肿块,疼痒难忍;后背火烧火燎,可想而知,没有一块好肉了……

我当时真的没哭,一点伤心也没有,那是假的,但我骨子里的野性从那些个破皮烂肉里面钻了出来,我横下心,只要有一口气,就要做个硬汉给狗日的们瞧瞧!就算英勇就义老子都不会哼一声!有什么招儿尽管放马过来!他娘的不能让你们把中国侦察员看扁了!

虽然我是个水货,是个假冒的特工,可我就是要按特工的标准要求自己,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硬是忍着钻心的疼痛,把折断的食指撅回原处,再撕下衣服上的布条包好,就像电影上的英雄硬汉一个样。

做完了这些,我开始一点一点地抓饭吃。

吃着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还是哽在我的喉咙里,把我憋着的泪水逼了出来。

没出息的货!

他们为什么这么对待我?国民党、日本鬼子、德国纳粹就是这么对待被他们抓住的革命战士的?

扯淡!我是偷越国境的逃犯,我与革命可不沾边儿,那么把我遣送回国,或者判刑不就结了吗?为什么非要逼我承认我是中国特工?

一肚子的委屈就着粳米饭被我狠狠地咽了下去。

世界太大,我太小了,我知道的太少。

谁叫你他妈的往越南跑?我自问。

那往哪儿逃好?不能再叫他们抓回去,那会加刑的。我自答。

谁叫你越狱出逃呢?

不愿过监狱生活呗。

那谁叫你去偷?

为了过好生活呗。

谁不想过好生活?都去偷?

我没词了。我想妈妈。

我爸爸死得早,妈又没工作,靠着给人打扫卫生缝缝补补挣些小钱,而且,还经常被人欺负。来找妈妈的臭男人很多,有一次,一个看门的糟老头来我家,吃了喝了还不走,还要在我家炕上睡觉。我那时才16岁,我瞪着他,眼睛发出凶狠的目光,他竟然当着我和我姐的面,对我妈妈做出下流的动作,我当时操起铁锨照着他的头就砸了下去,他顿时血流满面。那是我第一次撒野,第一次释放骨子里的野性……后来,爸爸的单位给我姐安排了工作,又从农村把我招上来,安排到大修厂当工人……家中的日子虽然紧,但也过得去……妈含辛茹苦,姐知疼知热,我也算有心,为每天多挣三角钱的夜餐费,经常加夜班,把挣来的夜餐费给弟妹买上学用的纸和笔……可是,我没有抵御住金钱的诱惑,交上了一帮坏朋友,我很穷,一开始吃他们,喝他们,后来,我入伙了……强劳,跑,抓回去判六年,再跑,跑到了这个份上!唉,一步错,步步错。

这就是我活了二十多年的日子。我鄙视自己,我除了现在被逼着冒充了一把中国特工还有点梗气,真他妈的不像个人样子。

啪!我懊恼地一掌拍到了左额头上。哎呦!疼死了!我几乎叫出声来,浑身立刻冒出一层细汗!

这受的哪门子罪呢?记得孩童时,我曾淹死过病猫,用火油烧死过耗子……报应吧!

他们会把我怎么样呢?还会没命的打吗?

再这么打一回,我就不一定能活过来了。倒不如把我押回国,加刑!加刑也不至于死啊!还有妈,姐,A监狱的管教们,他们能知道我现在受的罪吗?

那些管教们知道我现在的样子该解恨了吧?我跑了,他们就得受罚,肯定骂我忘恩负义。他们平时对我还是挺好的,我他妈不是人!真是忘恩负义的杂种!不作死就不会死的傻逼!

跑?对了,能不能再跑一次?逃跑可是我的长项。

我激灵了一下,睁大眼睛,第一次以一种颇为内行的眼光仔细打量起这座关押我的监房。但随即绝望了。S省A监狱的大墙那么矮,除了学习生产,在大墙里可以自由行动,不防人,我才能逃……这里,四周全是冰冷的石块、高墙,我被看押得紧紧的……

我发现风洞口有人在看我,我瞪起眼睛向那里投去凶狠的目光。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骇人听闻的故事,猛然向我投来一瞥,我一惊,那目光里分明带着当年的凶狠和憎恨,我的心咚咚地跳着,感觉自己的身体缩成了一团,实际上却一动也不敢动。

“你肯定不相信现在的世界上还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可那就是真实,我没有编造一句谎言,没有夸大一个细节。”他不由得摸了摸左手,我看到食指的骨节有些扭曲,他左脸上方的额骨似乎也有些塌陷,但岁月的疗治还是抹去了伤痛的痕迹,再加上年龄的增长,额骨的塌陷反倒成了一种男人特殊的魅力。

说实话,我有点恍惚和眩晕,我接到的任务是采访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完全没有准备听到这样传奇而惨烈的故事。作为记者,职业的本能告诉我捡到了一个大活儿、猛料,作为女人,却不期然地不知被什么搞得不知所措,心慌意乱。

4

1979年2月17日,自卫反击战开始了,中越战争的隆隆炮声震醒了昏睡中的我。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才弄清了积郁在内心深处的许多“为什么”——原来他们一直强逼着我承认是“中国特工”另有更加阴险的阴谋!如果我真的按他们所说的承认了,那么我的供词将会成为一个极好的借口,在国际上将会引起对中国非正义的攻击和恶毒的诋毁……

果然,又一个黑漆漆、阴惨惨的夜,两名看守大汉再次把我架进那天的审讯室。还是那把椅子,面对的却是另外五名身着越南警察服装的公安人员。

上次酷刑之后,我没有得到任何医治,全凭每日仅有的一碗粳米饭和一盆凉水抵抗着伤痛的折磨。我此时身体极度虚弱,发着高烧,四肢颤抖,心神不定。

审讯,照例是问与答,还是上次那套话,然后是一方沉默,一方瞪眼。最后,那五个人气哼哼地走了。我又被架到行刑室里。

行刑室里新添了一个木质的大十字架。我像受难的耶稣那样架在十字架上。所不同的,是宽厚的皮带代替了巨大的铁钉。我的手腕、脚腕、前额和脖颈都被皮带固定在了木架上,两个打手走了过来。他们手中一个拿着一尺多长有如笔筒粗细的竹筒,一个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托起我的下巴,问道:“最后再问你一遍,你说不说实话?”

看这阵势,我知道我今天是活不成了。索性心一横倒也没有了恐惧的感觉,只有就义的渴望,赴死的凛然!

“中国必胜!操你们八辈祖宗!”

拿竹筒的打手不待我骂完,举筒就往我嘴里灌!

啊——是煤油辣椒水!我的肺一炸,立即昏死过去。

又被一头凉水泼醒。不断地剧烈咳嗽,两耳嗡嗡作响,两眼金花乱舞,胸腔和鼻腔肿胀剧痛,呼吸十分困难。

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说,美帝国主义侵略者残忍地对待越南人民军战士,有一种刑罚就是灌煤油辣椒水。没想到,今天,他们又这样对我!对待一名“中国特工”!

中国不是援助过他们吗?

不都是社会主义国家吗?

我忘恩负义,你们更忘恩负义,和中国打,没好果子吃!

我是逃犯,但我是中国人,我该死,我也不能死在这儿,死在你们这帮畜生手里!我又想破口大骂,想喊中国必胜,但我无法出声,我连呼吸都极其困难……

自从1978年10月29日在越南被抓获,到1979年2月17日,我一直被关押在谅山省监狱“小号”里,就在我被灌了煤油辣椒水之后的凌晨,一阵阵沉闷的滚雷声响彻天际,由小到大,由远而近,持续不断,排山倒海,大地不停地抖动着……我在“小号”里兴奋着,激动着,满怀豪情地想着祖国的大炮飞吧,飞过来吧,把这里夷为平地……人喊、马嘶、汽车喇叭的吼叫,还不时掺和着尖厉的警笛声,监狱里乱成一锅粥。

一小时、三小时、五小时……集团性的排炮声一直没有间歇……

下午的时候,我被两名凶神恶煞的看守绑起来,推到监狱的院子里。院子里已经挤满了同样被绑缚的男女犯人。院子的四周和房舍上站满了荷枪实弹的越南军警人员。犯人们被推搡着,鞭赶着排成五人一行的纵队,然后蒙上眼睛被塞到大卡车上,在卡车上,他们又被两人一对儿用粗粗的铅丝拧紧每人一支胳膊。

“中国向越南佬开炮了!”

“好!狠狠地揍,狗杂种!”

我听到犯人中有人用汉语说话。

“你是华侨吗?”

“是,今天押走的大多数是华侨,你呢?”

“我……”

“混蛋!不许说话!”军警们用枪托和藤鞭不断镇压着人们。这时的军警都特别凶,对中国人都特别狠,这是一种仇恨。

汽车启动了,打头的警车不断鸣叫着凄厉的警笛。车上静悄悄的,车下却人声鼎沸,驴马嘶鸣。汽车启动后不久,我的蒙眼黑布就自动脱落下来,我发现左右身旁的人,也都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共有五辆汽车,鱼贯而行。大路上满是逃难的人群。水牛、驴马的背上不是驮着老人和孩子,就是搭着被褥和粮袋。也有一些马车,车上拉的机关干部模样的男女和一些装满文件的防水帆布口袋。人们拥挤着,哭喊声一片。大路两旁堆着翻倒的车辆和遗弃的物品,狼藉不堪。

“忘恩负义,活该!”车上的一个华侨骂道。

“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另一个华侨小声应和。

我也想说话,但嗓子还没有恢复,发不出声音,看着这一切真是非常解气!没有白当一回中国特工!

“嘘——小心越南佬。”

车子在谅山省拢莫县城外停下来,莫名其妙地放走了一部分越南犯人。然后把剩余下来的集中在三辆卡车上,继续沿着公路向南开。车上的华侨说,这条公路称为“一号公路”,通往河内。

深夜,押解车开进了一座城市边缘的大院子里。进了两道大铁门和一道巨大的电动铁门。数百名犯人被赶下来,松绑之后分两拨赶进两间大房子里。

我与二百多名犯人被一窝蜂地轰进了一间很大的牢房。牢房里有三排水泥砌的地铺,地铺上光溜溜的,没有任何铺设。一进屋,人犯们就像炸群的牛羊一样各自抢占自己的位置。因为我曾蹲过中国大牢,我习惯了有组织有纪律的秩序管理,我等着人来指定分配位置,结果等来的是牢房外一句粗鲁的斥骂声。一位好心的华侨解释给我听,叫你马上躺下。于是,我只能和少数年老一些的犯人挤在地铺的过道上。在汽车上绑着颠簸了一天,饥渴和困顿可想而知,然而,想睡,饥肠辘辘却无法入眠。至于饭和水,看守人员把人们锁进大牢后就杳无音信了。

第二天,我得知,新的关押地是越南河内的火炉监狱。这所监狱原来是法国殖民者修建的。火炉之称也是当初法国命名的。以后,火炉监狱不断扩建整修,成了越南现代最大的监狱。据说,这所监狱平时可容纳六千名犯人,而此时却关押了近两万名犯人。

来到火炉监狱之后,除了正常的登记和讯问,对我不再有特殊的逼供和拷打,我总算过上了越南正常劳改犯人的生活,对我们这帮迁移过来的犯人,只关押,不劳动。当时我并不知道的是,我的案子正在上报越南公安部。

我不得不说说越南的首都监狱。因为在中国S省A监狱蹲过大牢,我总是习惯拿火炉监狱与A监狱相比。我不知道北京的监狱是什么样子,但我肯定,中国首都的监狱一定比内地一个市级监狱“高级”,而这个火炉监狱和A监狱相比堪称地狱,更别说北京的监狱了。

S省A监狱,一个监舍顶多关押二十名犯人,而火炉监狱,一个监舍关押着两、三百名犯人。火炉监狱的看守骂人打人,A监狱的管教干部对犯人从不敢动手动脚,有纪律管着他们。火炉监狱犯人夜里窝尿、憋尿,A监狱的厕所设在大院内,犯人在院里昼夜行动都是自由的。

最主要的是,饥饿和可怕的疾病折磨着火炉监狱的每一位犯人。这里,一天只有两顿饭,主食是两个不足四两重的黑色死面面包,多数面包里都长了虫子。这种虫子随季节变化而不同:春季长甲虫,秋季变黑虫。每餐以虾酱汤代菜,酱汤浓稠腥咸,不喝吃不下饭,喝了口干舌燥,而每天只有一大木桶水供全舍两百多名犯人饮用。

这里的犯人一天只放两次风。所谓放风,只是排队上厕所的活动。放风限制在十分钟内。这里的厕所不用水冲,因为距监舍太近,加上天气炎热,所以监舍蝇虫极多,以致夜里睡觉时,蛆虫不断地爬进来,钻进鞋子和熟睡的犯人身上。

这里还盛行红痢病和拉扎病。红痢是一种传染性痢疾。得了就不容易好。得这种病的犯人很多,而上厕所的时间有限,所以监舍也就成了厕所,每天恶臭熏天,病毒不断地传染扩散。

拉扎病是一种皮肤病,专在人体有毛发的地方长。发病时是一片一片的小红疙瘩,奇痒难忍。当患者把皮肤挠破,立即化脓,脓水所沾过的皮肉,又起新的拉扎。这种皮肤病是亚热带地区特有的病症,是因为潮热与不卫生而引起的。

监狱里,犯人们把名气大具有特殊身份的叫“大头”。

第一是黄歌。黄歌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长得白白净净,温文尔雅。他有着一双深邃精明的大眼睛。他不爱说话,却总爱用眼角长久地凝视窗外,或观察人们微小的动作。据说,黄歌被捕前是谅山省委秘书,因黄文欢避难中国的事件,使他与省委书记受到牵连。黄歌的汉语讲得很好,很接近标准的北京话。黄歌平时很少与监舍的人交心,有一次,他却主动地告诉我,中国党政代表团最后一次访问越南时,他被派去当翻译。他对中国有好感,因而也对我这个“中国特工”有意接近,多聊几句。黄歌身体很弱,没来这里以前就患上了拉扎病,他脸上一块块红肿,叫人看了十分怜惜。本来,他患有皮肤病应该尽量躲避以免传染,但我还是为了那份善意的好感而没有回避。

第二就是我。犯人们坚信我是中共特工人员。我身板宽厚,虽然遭受虐待之后体重下降厉害,但骨头架子还摆在那儿。尤其我脸上的新疤痕叫其他犯人摸不透,给我自己罩上一层神秘感,让别人望而生畏,越南犯人常常对我投来憎恨的目光。华侨们却对我有好感,我是祖国派来的“特工”嘛。

第三个“大头”就是阮雄了。阮雄头大个子小。长着一身膘子肉。他的文身多而恐怖:胸上是鹰,腹部是蟒,大腿上是两个肉麻的裸体女人,背部是剑和盾牌。他头上系着一条白带子,常常半裸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如同一头发情的狮子暴躁和急不可耐。他常抢别人的饭吃,又以欺辱华侨为荣。他欺辱人的方式很特别,就是强逼着犯人与他赌“六门”赢饭,不赌不行。“六门”就是把六个做好标志的纸团扣在碗下叫你猜。可恨的是,阮雄每赌必赢,赢了他真的吃光你的饭,不叫吃就打。他有四、五个帮凶,一般人都被他们打过,他们打人时先迫使被打的人跪下,再用手砍对方的脖子,或用膝盖顶对方的小腹。这样做能叫对方闭过气去而又不留下任何伤痕。

阮雄是典型的狱霸。有一天,他竟打死了一号“大头”黄歌。

本来,像黄歌这种人,一般犯人是不敢惹的,就连看守们也敬他三分,唯恐有一天东山再起,会打他个回马枪。自黄歌从谅山解来不久,拉扎病日甚一日,狱方不闻不问,没有任何治疗措施。

一天,阮雄突然被看守提审,回来后,满面红光,口喷酒气。当天晚上吃饭时,他死乞白赖地逼黄歌赌“六门”。黄歌不干,他便把虾酱汤泼在黄歌身上,跟着一阵拳打脚踢……黄歌当天夜里就死了……

奇怪的是,狱方只把黄歌的尸体抬走了,死因却从没问过。我看着黄歌的尸体被抬走,暗暗告诉自己,小心!千万别遭暗算!

黄歌死后,阮雄更加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我到火炉监狱不久,就发现犯人们经常丢失个人衣物,丢失物品的多是华侨,而易丢失的物品是中国产的塑料凉鞋、皮鞋和棉毛衣裤。

我发现,偷东西的竟然是越南监狱的看守们,他们利用犯人放风上厕所的时候作案。

我把这个发现悄悄告诉了华侨难友。为了使自己的衣物不至于在冬天到来之前丢光,在放风的时候,华侨犯人只好强忍住屎尿,装病轮班下来值勤。等放风完毕,看守走后再在便桶里排泄秽物。这样虽然不卫生,又经常挨看守的打骂,但我们却能感到一种满足——一种使看守大失所望而产生的快意满足。

即便如此,华侨难友的东西仍然时有丢失,这一秘密又被我发现:一天夜里,阮雄偷了一位华侨的凉鞋,隔着窗子扔进院内,不一会儿,院里响起了值班看守的脚步声,当脚步声走远之后,阮雄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一伸手,手立即被我死死卡住。

“干什么?”阮雄轻轻地喊着。

“干什么?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故意大声吼叫,是要把人们喊醒。

“没什么。”

“没什么?伸出你的爪子,叫大家看看!”

阮雄伸开手掌,被吵醒的人们走上前一看,阮雄手里放着五粒胶烟。

越南犯人都是烟鬼,他们爱吸一种颗粒状的烟,叫胶烟。这种烟劲儿很大,放在烟斗里吸,一粒只能吸两口,两口就能过足瘾。这种烟只能托看守或外出帮工的犯人到监狱外面买,因为想弄到这种烟,犯人们偷盗甚至抢夺同监犯人的衣物,再托人到外头变卖买烟。这种烟,在火炉监狱里一粒可以换一顿饭或一件衣服。

“哪来的?”

“在窗台上拾的。”

“谁会把胶烟丢在窗台上?请问谁丢了胶烟?”我大声问道。

当然不会有人应。

“请大家查一查,谁把自己的塑料凉鞋丢了?”

“啊,我的!我的鞋子不见了!”

真相大白,我这个在国内的惯偷,在异国的监狱反倒成了抓小偷的警察。阮雄从此把我记恨在心上,寻机报复。

没过两天,阮雄劣性又起,又恢复了狱霸的地位,他把打击目标锁定在我身上,号称监狱第二号“大头”。

“你,寻托布?”(吸烟不?)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沉默不语。

阮雄瞪起牛眼:“你!嘎哥么?”(换饭)

“不换!”我干干脆脆地顶回了阮雄。我早就恨透了这个狱霸,只是由于自己受刑太重,一直未能恢复。此时,我自觉体力恢复了大概,早已憋了很久,正想趁机教训一下阮雄。

“来,这个。”阮雄不怀好意地坐下,摆开了“六门”。

“不来!”我一边回答,一边摩挲着自己额头上的疤痕,那意思是告诉阮雄,老子打碎了头都不怕,怕和你打架?

呼地,阮雄站起来,一下朝我扑来。我早有准备,就势一躺双腿一剪,猛的一个扫堂腿把阮雄摔了个狗啃泥,跟着跃起骑上去就是一顿狠揍。

阮雄的几个帮凶围上来,我平时习过武功且在黑道上混过些日子,此刻就像一只矫健的豹子,大吼一声,双手较劲猛地一把将阮雄的一只胳膊反扭过来,厉声喝道:“过来?过来我就把这狗日的胳膊拧断,再一个个敲碎你们的狗头!”

阮雄和几个帮凶变成了蔫儿茄子。

但阮雄不会这么罢休,我心里有数。

这天下午放风,我瞅见阮雄从厕所矮墙上取下块砖藏在怀里,就知道他要暗算自己。果然,这天夜里,阮雄趁人们熟睡之际,摸到我的床前,照着我的脑袋就砸了下来,但他没想到我在装睡,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预料之内,我突然一个就地打滚,刹那间竟转到了他的背后,一个饿虎扑食把他按在地上,再一个反背口袋,将阮雄扛了起来。

我把阮雄扛得高高的,边转边历数着他的罪恶和劣迹,等监舍里的犯人都起来看热闹时,我与阮雄摊牌了:“姓阮的,我若把你狗日的甩出去,不摔你半死也得摔坏你的一件子,你是叫我摔还是不摔?”

“别摔,别摔……”

“不摔也行,你下来给老子磕三个响头,并保证今后不欺负人。”

“行,你放下我,我磕!”

阮雄真的给我磕了三个响头,磕过之后却仍跪着不起:“黑豹师傅,我拜您为师,请收下我这个徒弟。”

“收你为徒不难,不过中国功夫讲求功德,一不伤人,二不杀生,只是健身防患而已。”

“我发誓,我要不遵师嘱,就让大蟒蛇吞到肚子里!”

我真的收下了阮雄这个昔日的狱霸为弟子了。从此,这监舍平静了许多。不过我也实在没教阮雄什么“绝活”,一来我认定,阮雄本性难移,二来,我这个“师傅”本人的武功也捉襟见肘,哈哈。倒有两样是真格的:一是借口练功我没少整治阮雄,二是通过整治,阮雄原本掏空了的身子骨总算比以前结实了些。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人们的敬重。说来可笑,在异国监狱中,在冒充着“中国特工”的身份下,我不自觉地担负起了那样的身份应有的责任,不自觉地感受到了做一名中国人,一名中国军人的尊严和自豪!唉,妈的,只可惜,自己是个逃犯,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常常会感叹,不过有时也自我安慰,中国逃犯也是中国人,是中国人就不能叫别人看扁了!

因为阮雄成了我的徒弟,又因为华侨难友联合起来看管财物,很长时间不再丢东西了。越南看守急了眼,经常对我打打骂骂。我一直不明白,当看守管小偷的人,为什么还偷犯人的东西?我很多时候看不起自己,可我更看不起那些偷东西的看守。终于有一天,看守长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看守长晃晃扛着上尉军衔的肩膀叫我坐下,和蔼地微笑着问:“李黑豹,你在中国干什么工作?”

我以为又是一次审讯,于是答道:“自来水厂水电工人。”

出人意料,看守长下句提问是:“你一个月挣多少钱?”

“四十五块。”其实,我1976年的工资是三十一块五角,为了镇镇对方,我把加班费和夜餐费也加上了。

“四十五块?能买多少斤猪肉?”

“大概一头整猪吧”我没太夸张,七八十斤的猪,七十年代时是可以买下来的。

“真的?”看守长大吃一惊。

“当然是真的。”

“你知道吗?我的月工资都拿去买猪肉,多少?”

“多少?”

“七、八斤!”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此时我对越南当局穷兵黩武,把越南搞得穷困不堪的现象虽有一定认识,但名为社会主义社会的越南穷到这个地步,还是我难以想象的。我一下子理解了为什么看守要偷犯人的东西,为什么监狱的伙食那样的糟糕。这个国家太穷了,人穷志短,穷疯了!

不过,他总不是来找我谈工资买猪肉的吧?我边呵呵地应和着,边疑惑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位越军上尉。

“哈,你这双皮鞋真漂亮!牛皮的?”上尉突然一转话题。

“牛皮的。”我心里暗笑,这鞋还漂亮?从我用偷来的钱在广州买了这双鞋,就没换下来过,爬山越岭,早已磕打得不成样子了。

“果然是牛皮的,好,好。哪产的?”

“广州。”

“好,好。”上尉笑容可掬:“那好,我要下你这双鞋了。”

原来如此!

“给你?我穿啥?”

“这个。”看守长从桌下取出一双夹趾的拖鞋,和一包东西:“再加上这个,行不行?”

纸包打开了,是十个一两多重的烤糕(一种黑面面包)和十包胶烟。

“行。”我立刻把皮鞋给了看守长。我想,这比被偷去或者被抢去强多了,况且,那烤糕和胶烟对我也太有诱惑力了。

从看守长那里出来,我把十包胶烟悄悄藏起来,以便今后换饭吃,然后边走边吃烤糕,一气吃下五个烤糕,再加上紧接着的那顿午餐,这是我来到火炉监狱第一次吃饱了肚子。

“味道真的不错呦!”他讲到这里,竟然狡黠地冲我撇撇嘴。

我也努力地撇撇嘴,故作轻松只有他才有这个资格。我不知该说什么,对于别人的苦难,表示安慰或是同情都显得很不真诚。我只好试探着问道:“接下来的日子应该好过点了吧。”

“不,远远没有到头。”

5

“中越边境战争只进行了十八天。1979年5月1日,我和同监的部分犯人被转押回谅山省。十八天的战争就让谅山省省会谅山市夷为平地。关押我们的临时监狱设在拢莫县县城郊外的大山沟里。这里原是个仓库大院,院子里仓房只有两座,每一座都大得惊人,关押我的那一座,竟收容了五百七十多名男犯,中间拦起了一道竹板墙,墙那边竟然是女监,关押着近一百多名女犯。

这里的生活条件比河内火炉监狱更糟:这里没有床铺,犯人只能席地而卧,地上长的嫩白的小草,顺着席子缝隙冒出来;这里的两餐包子比河内的烤糕更黑更小,只是里面的连泥带土的菜帮子代替了变色的甲虫;这里提供的饮水比河内更少,而且多是积蓄的冷雨水;这里没有冲凉池,因此这里的犯人都盼着下雨,下雨时,犯人争抢着挤到窗口接雨水解渴擦身;这里的蚊蝇比河内的更多更凶,夜里蚊虫的毒咬如同上刑“立巩”,最可怕的是犯人的成份更复杂凶险:越南当地的刑事犯多于华侨,其中有相当数量的前线逃兵和违法士兵,他们在监舍里抱成团儿横行霸道,动不动就抢夺病弱犯人的包子和饮水,对华侨难友尤甚……自然,这里患拉扎病和红痢病的犯人也就比河内的多,而且死亡率相当高。因为死亡率高,监狱还专门备放着一个特殊的薄木棺材,以便随时把死者放入抬走,用过后再放回原来的位置。犯人把这棺材叫作“黑匣子”,把特定放棺材的墙角叫“死亡三角”。

那些已经脱去军服违法的越南大兵动不动就这么威胁:“怎么着,想进黑匣子了?”或者眼睛一瞪大声叫嚣:“老子一脚把你踢进死亡三角晾着!”

我一押进这座监房,所有的犯人立即知道了我的特殊身份:中国军方特工!越南犯人,特别是那些越南逃兵,一下子把仇恨聚焦在我的身上。华侨难友们都为我捏一把汗。大家都在传言,这个高大而又瘦骨嶙峋的中国特工,能逃脱“黑匣子”的厄运吗?

然而,正是这“黑匣子”和“死亡三角”壮了我的声威。

押进拢莫大监狱的当天,我就选定了这幅棺材当我的床铺。这一下把全监狱的犯人都镇住了!哇!别的犯人躲都躲不及,他竟然敢睡在上边?他果然是个亡命徒!

并非我喜爱那地方,也是实在没办法!五百七十多名犯人把所有空间都占了,只留下这个小小的角落。这个角落的两壁上正好有两个小窗,空气对流,蚊蝇也少,在这里,棺木作床,对既无草席又无衣毯的我来说,无疑是理想去处。

棺床。特工。加上我脸上吓人的伤疤,都为我涂上了一层威严神秘的保护光环。然而,九名劣性斑斑的越南逃兵仍无法按捺住自己内心的报复欲望,终于在我进监狱不久的一个晚餐时分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包子,好吃吗?”一个外号叫“野猪”的肥壮士兵走近问道。

“好吃个屁!”我冷冷地答道。是真话。

“不好吃?拿一个给我!”

“凭什么?”

“就凭这个!”野猪粗野地挥了挥拳头。

“哼!”我冷笑一声:“这个,我也有,而且更坚硬!”我左手挡住野猪的拳头,右手握拳,满不在乎地说:“就看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包子。”

“你凭什么?”野猪吼道。

“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买卖公平,等价交换。”说着,我从腰间取出一包胶烟,就是我用皮鞋换来的那十包胶烟中的一包。我那时也学会了几句越语,学着他们怪声怪气地问:“对狂不?嘎哥么?”(吸烟不?用饭换)

“野猪”眼里顿时闪出贪婪的目光,情绪立即缓和下来。

“古嘎!”(混蛋)野猪身边一个外号叫“瘦猫”的家伙大骂着冷不防扑上来,欲将我打倒抢走胶烟。

我早有防备,一闪身来了个老鹰单展翅躲过飞来的拳臂,顺势借力打力,在瘦猫背上轻轻一拍,顿时瘦猫的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展展地摔在两米开外的地方再也爬不起来。

“撩——妈——”立即又窜出五六个逃兵,呈半月形围了上来。

我站起身来,撸起袖子,看来,今天是躲不过去了,那就要你们的好看,不把老子打死,老子就把你们全都打趴下!

“空呕妮,古嘎!”(不许叫,混蛋!)一名看守这时闯了进来。

大家安静下来。

“李,你跟我出去!”看守叫道。

我被提走了。

全监舍的华侨难友的心一下子都悬了起来,几个逃兵却都乐不可支。

不久,我回来了。结果,我还带着四个包子和两包胶烟回来了。一进门,我就把四个包子的三个给了三个相好的华侨难友,然后,边吃包子边把胶烟分给我身边的一些越南囚犯。我也没忘记给“野猪”一粒胶烟,说:“这次白给你,下次,一粒换一个包子。”

“野猪”们都傻眼了,我心里暗自偷笑。多亏看守及时把我叫走,不然免不了一场恶战。原来,那个看守的半导体坏了,听说我是水电工人,就请我去修半导体。我从没当过无线电修理工,刚开始真的发懵,可打开半导体一看,原来不过断了一条线,竟被我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给鼓捣好了。

半导体在越南可算是稀罕物,看守高兴了,除管了一顿饭,还送给我四个包子和两包胶烟。从此,我就被越传越神,所有人都对我另眼相看。恩威并施,分化瓦解,天机不可泄露……这些道理,白道黑道上的人同样讲究,我更是深谙此道。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一天夜里,我的睡梦中一直低低萦回着优美的歌声,带着我在梦中游荡,游荡,游荡回了故乡,灯下妈妈柔柔的脸庞,还有姐姐搂着我呼到我脸上的鼻息……我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歌声从竹板墙的那边传来,与我的棺材床仅一墙之隔。静夜中,嘴边流出的吟唱变成了我与她全部的世界。那一刻,我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第一次感受到美好。闭着眼听了一会儿,歌声消失了,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叹气声,我忍不住睁开眼睛,用手指朝竹板墙敲了三下。

嘭,嘭嘭,过了一会儿,隔壁也回应了三声。

我又敲了三下,然后凑近竹板墙问道:“是你唱的歌吗?”

“是。”

“你是中国人吗?”

“是。你是谁?”

“我是才关到这里的,我也是中国人。”

“真的?”

“我为什么要哄你?”

“你是黑豹哥?”她的语气显得很激动。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她们都说,隔壁有个睡在棺材上的中国特工,可厉害了。”

“我不是……”

“不,黑豹哥,你是大英雄。”

“我的事一两句说不清楚。你叫什么?”

“我叫阿英。”

“你怎么让他们关到这里的?”

隔壁一阵沉默,静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开口了:“我是偷越国境被抓的。”

“想跑到外国吗?”我心想,哈,天底下真有和我一样傻的人。

“不,我是走私,我,真丢人现眼。”

“你?走私?一个女人?”

“不,是一伙人。”

“都栽进来了?”我感到惊奇。

“有人来了,待会儿再聊。”

脚步声由远而近。阿英屏着呼吸。

“你……你要干什么?”是阿英惊骇的嗓音。

“猛害!”(走!)

阿英被一名越南看守拽了出去。

这里的看守,经常把女犯人提出号子进行强奸和轮奸。阿英她……

我握紧拳头想使劲儿捶打墙壁,随即又想到,这样只能增加阿英的痛苦……我感到深深的悲哀。祖国的同胞被蹂躏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悲哀,拥有那么甜美的歌声的阿英被欺负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

很长时间之后,女犯监舍的门咣当一声关上了,一阵轻轻的脚步挪到了竹板墙旁。

“阿英,阿英。”我低声喊道。

没有回答。

“阿英你怎么啦?”

我听见阿英强压抑着低低的哭声。

“你怎么样?要顽强些。”

“他们是畜生!是牲口!”阿英在吼,“我这是自作自受啊!呜呜……”

整整两个夜晚没听到阿英的歌声。

我和阿英交上了朋友。我们每晚隔着竹板墙互述衷肠。竹板墙有一条一条的缝隙,但我看不见阿英的样子,阿英也从没凑到缝隙上瞧我的样子。我们隔着竹板相互感受着对方的气息,有时我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竹板上,阿英也会把手放上去,凉凉的竹板就是我们仅有的触摸。

阿英告诉我,她家在云南个旧市,她是一个干部的女儿,在一家进出口公司任职,她交上了一个帅气的男朋友,人人羡慕。没想到的是,男朋友却是一个走私团伙的头目。她深深爱着他不能自拔,结果也被引上了黑道。他们通过泰国的走私集团往越南偷运走私品并往国内贩运毒品被我公安部门发觉。为了躲避法律的惩罚,她和她的男朋友借一次走私的机会企图穿过越南逃亡泰国,结果,在途中经过南曼段时被越南边防军抓获。她的男朋友被当场打死,她被关押到这里……

“你真傻,你也不想一想,就算逃出去,你们又会怎么样?”我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其实早已无数遍地责问过自己了。

“鬼迷心窍!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走上黑道。”阿英的悔恨,也是我的悔恨啊!

“我跟你同病相怜啊!”

“不,黑豹哥,你不一样,你是解放军。”

“不是。”我跟阿英说实话。

“你是共产党员吗?”

“不是。”

“是不是我不管,反正,我佩服你,我相信你。”

听到阿英推心置腹的信任,我感到无地自容,生平第一次羞红了脸,而且红得一塌糊涂,幸好阿英无法看到,幸好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幸好,阿英不知道我所有的过往。

“黑豹哥,你说,中国有几个越南大?”

“一千八百倍都不止。”其实,越南有多大,我也不清楚。

“黑豹哥,你说中国该不该打越南?”

“忘恩负义,狼子野心,该打!狠狠地打!必须打得它长了记性,今后再不敢挑战中国的底线!”

我感觉到阿英在隔壁听得入了神,一种民族自豪感在我们之间油然而生,这种感觉不需要明说,不需要表现得非常愤慨,它是一种内心的不可遏制的激动,自然而然的认同!我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些高大上的词汇,我在阿英面前,必须维护自己的形象,我必须给她希望,而且我下定决心,我必须成为她的希望!

过了一会儿,阿英轻声问:“黑豹哥,你说咱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死?便宜了他!”

“可我们怎么才能出去,才能,回去?”

“我们会的,我一定会接你回去。”

“可是回去,我也不会有好下场。”

“不,回去,你还有我……”

“黑豹哥……”

“阿英,你要每天晚上都唱歌,只要你的歌声在,我们就一定会活着回去,回到中国去,回到故乡……我们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死在这帮狗日的手里啊!”

阿英在无声地流着眼泪,我能感觉到,我们的手不约而同放到了竹板的同一个位置。

可是,我在棺材上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起来,因为我发现自己感染了拉扎病。起初是背上奇痒难忍,我在棺材板上蹭,结果适得其反,蹭破的皮流出了脓水,把病毒扩散到棺材板上。嗨,棺材板本身就是个病毒集中营,别人都避之不及,谁让我冒险逞强。接着,我的腿上,胳膊上逐渐都起了小泡,我不敢抓,这里没有任何医治措施或者消毒措施,任由病人自生自灭。监舍里被我收拾过的“野猪”们看到我得了病,喜形于色,举止猖狂起来,开始抢夺一些华侨难友的吃的,给我颜色看,还冲我嬉皮笑脸。我若起身去跟他们理论,他们立即躲开,发出种种刺耳的尖叫和怪笑。华侨难友们看着我日渐溃烂的皮肤,也无能为力,只能奇迹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我会怎样,酷刑挺过来了,重伤挺过来了,恶劣的环境受过来了,我会倒在这可恶的拉扎病之下?妈的!我是个硬汉,但那时束手无策,度日如年,等待死亡的日子,太黑暗,太难过了。

阿英每天晚上躺在我棺材隔壁,那里也是女犯们没人敢去的地方。阿英的歌声又低低地响起来:

阿哥阿妹情谊长,

好像流水日夜响,

流水也会有时尽,

阿哥——永远在我身旁……

如泣如诉的声音搅动着我的心——“老天,老天,我可以不要知识,我可以不要名誉,我也可以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完整的阿英,让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忍不住在心底里这样呼喊,我的眼眶溢满了泪水。

阿英敲了三下竹板墙。

“851,851,我是延安……”阿英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

这是我们每晚的惯例和暗号,我们都喜欢看《英雄儿女》这部电影,上面的每一句台词我们都背得滚瓜烂熟。我却迟迟没敲,也没有对暗号。

“我是延安,我是延安……”阿英在那头再一次轻声呼唤。

“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我忍不住哭了出来,哽咽地说出下半句。男儿有泪不轻弹,又因未到伤心处。受刑的时候我没滴一滴眼泪,长这么大,从没在一个女人面前哭过,还哭得这么伤心。

“黑豹哥,你怎么了?”阿英把手贴在竹板墙上。

“阿英……我恐怕……”我把手也贴到竹板上。

“你的手怎么了?”阿英第一次使劲扒开缝隙,看到我的手上一片一片的红包。

我赶紧把手缩了回去。“不,你不能接触我,会传染的。”

“你染上拉扎了?”

“阿英,你要离我远一点。”我又忍不住哭起来,那晚的我不知为什么那么脆弱。

“黑豹哥,你想家了?”

“你不想家吗?想有什么用?”

阿英这一问,又把我的热泪翻腾出来,怎么能不想家?我日日夜夜地想!想妈妈,想姐姐,也想A监狱的刘管教,亲人啊!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们,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还没有机会向你们认错,向你们忏悔,你们还没有看到一个悔过自新的黑豹,一个真正的男人……

接下来的几天,阿英消失了。阿英嫌弃我的病了?不,不可能!阿英又被他们……畜牲!可为什么整晚都不见阿英回来?是阿英出了什么事了吗?阿英死了?不!不可能!

莫非阿英逃了?不会,她没这个能力。

我陷入狂风骤雨般的胡思乱想,我从来没有这样慌乱,这样不知所措。我吃不下饭,咽不下水,听不见别人说话。脑子里只有阿英、阿英、阿英。可是我连阿英的模样都没有见过。阿英的嗓子很甜,会唱许多许多歌子,她也懂得很多,她善解人意,她晓得关心体贴,她跟我无所不谈。她长得什么样?听她的歌,猜她一定是个很娇美的姑娘,可她走私,越境,参加黑帮集团……也许,她是那种风风火火敢作敢为的剽悍型姑娘?或是为了爱不管不顾的傻小子类型?不管她长什么样,就算世界上最丑最丑的女人,我都要救她,要娶她,我喜欢她……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爱是什么?爱一个人原来就是这样不顾一切地想和她在一起,这样难以忍受和她分开的一分一秒。爱一个人就是想把她抱在怀里,疼啊疼个没完,就是她生病比自己生病都难受,她受苦比自己受苦都心痛,爱一个人就是想把自己的生命永远和她联系在一起……

我发现,当一个人心有所牵的时候,是愈加脆弱的时候。那几天的我,死不成,活不成,空留一副千疮百孔的皮囊,心,早就掏空腐烂化脓恶变了……

“851,851,我是延安……”

“黑豹哥。”

“黑豹哥。”

突然一天晚上,奄奄一息的我以为出现了幻听。夜深人静,阿英甜美的声音传来,啊,是上帝来召唤我了,我笑了,我想,这样死去也值了,阿英叫我去,我怎么能不去?

‘黑豹哥——”

真的是阿英,我激灵一下,直起了身子,扑到竹板墙上,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

‘851,851,我是延安……”

‘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阿英,是你吗?”

‘是我,黑豹哥。”

‘阿英,你别走——”

阿英从竹板墙的缝隙中递过来一包东西。

‘黑豹哥,这是硫磺和鸡油,你涂到皮肤上,这是治拉扎病的土方子。”

‘你从哪儿弄来的?”

阿英并没有说话。

‘阿英,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我给你唱歌吧。”

‘阿英,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我已经意识到阿英去干了什么,她这几天经历了什么,再多问一句,我这个男人……啪!我扇了自己一耳光!啪!啪!啪!我毫不留情地扇着自己。嘭!一拳捣在竹板墙上,竹板墙猛烈晃动。

‘黑豹哥,别——”阿英哭了,‘别伤害自己,千万别,哥,我的哥啊——”

‘哥,你一定要好起来,我怎么样不打紧,哥,你是我的命——”

听着阿英的哭诉,我恨自己,看不起自己,你算什么?贱命一条!阿英,我不值得你为我这样做啊!我咽下泪水,小心翼翼地打开阿英用身体和无尽的屈辱换来的药,一点一点涂在溃烂的皮肤上。”

我早已泪流满面,他的讲述也被哽咽打断,他踱步去了卫生间,我才回过神儿来,抽出面巾纸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我理解阿英,我要是阿英,也会……因为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她会奉献所有,包括,某种意义上的牺牲。一个词刹那间从我心底升起——圣洁!

他从卫生间走出来,显然经过了长时间的舒缓和打理,心情平复很多。

“后来,你见过阿英吗?”

“见过,后来,我带着阿英越狱了。”

我的眼睛睁大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似乎有了曙光。

6

“死不了就逃!这是我在越南监狱的一个顽强信念。

阿英时不时给我递过一个两个包子,固执地定叫我吃下,我吃着这难以下咽的包子,心中就坚定了逃跑的信念。

往哪儿逃?哪儿都比越南强!

在我住进拢莫监狱九个月之后,机会来了。

我患了严重的哮喘病。这时候,我的案子已上交到越南公安部(当时我并不知道)。所以,我很快作为特殊犯人被送进拢莫县医院。在那里我得到了医治,并得到一位护士长的特殊照顾,因为这位护士长的丈夫是华侨,一年前被遣送回国。

我很快就恢复了健康。但我仍然装病,不断为自己的逃跑做着准备。

同病房有一个瘫痪的病儿,十二三岁,我为他翻身按摩接大小便,以此赚些家长的越币‘小费”。但我还是嫌‘小费”挣得太少太慢,于是索性重操旧业,偷一些院内晾晒的衣物,然后请患儿的家长出去变卖,把得来的越币四六分成。那位家长竟也乐于此道。

不久,我就有了一大把越币和两身越南制服,还有胶鞋、水壶、白头盔之类的必用品,我认为准备得差不多了,成功在即。于是,在一天下午,我悄悄穿戴好,溜出了医院的小门。

我在大街上的小吃摊上买了一份饭吃了起来。我是在试验,有没有人发现我,如果不被越南人发现,我就跑,如果被察觉,我就说出来散步……

等我吃完那顿饭,都没有人注意到我,于是我撒丫子就跑。

我穿越人流,竟然出了城,来到红河大桥上!那天也真是背,正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我竟然和我的女主治医师撞了个满怀!

“你,你……”

我无话可说,扭头就跑。

女医生大声喊起来,我很快被人堵在大桥中间,情急之下,我一头跳进大桥下湍急的河流之中。

结果可想而知,我被人打捞上来,拳打脚踢之后,拖回了拢莫监狱……

然后,我被“立巩”了二十多天。

二十多天之后,我被押进了一个只有四十个犯人的监舍,与原来的监舍脱离了,我和阿英的联系也就中断了。

我还是不停地寻找着机会。一个多月之后,机会又来了。

那天夜里,雷雨交加。我像一只机敏的猴子观察着监舍外的响动。一棵大树被大风刮倒,砸了下来,砸断了院墙上的电网电线,所有监舍一下子都黑了灯,犯人们哄吵成一片,所以,没有人注意到监牢屋顶上的一块石棉瓦松动脱落的声音。

“把油灯点上!”看守跑来大声命令。

我立刻主动去点灯。在点灯的当儿,我趁黑把煤油泼在地上:“没油啦!”我喊着,并且把油灯送给看守。看守骂骂咧咧地走了,他可不愿意淋着雨去取油。

深夜,漆黑一片,犯人们都熟睡了,我的机会来了。

我蹬上窗子,顶开屋顶松动的石棉瓦,钻了出去,上了房,再把石棉瓦轻轻地放回去。我跳下房,我要去找阿英,虽然我知道这十分危险。

那天夜里的断电帮了我的大忙,看守们本该有的赌博活动都取消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我蹑手蹑脚往关押女犯们的监舍走去。半路上,路过一处看守房屋的后窗,我突然听到了粗野的喘息声和痛苦的呻吟声。

“叫啊,舒服吧……”

啪!一声皮鞭响,我听到一个女人压抑着疼痛,咬紧嘴唇,一声不吭。

“操!老子叫你不出声!”

折磨更加升级。

我听到里面的动静,畜牲看守又在折磨女犯人了,我握紧拳头,真想冲进去一拳砸死那头畜牲!可理性让我不能发出一点响声。

我还是悄悄走了过去,蹲在女犯的监舍的后墙根,我的“棺床”曾经放置的位置。这时,我看到一个女犯从看守的屋子里出来,衣不附体,踉踉跄跄。她头发凌乱,面孔残白,身形消瘦,垂着两只手,光着脚。走到半路,她停下来,抬头望向天空,她的眼睛里一下子反射出了点点星光。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就是阿英!

阿英,我日思夜想的阿英!

怎么办?如果她不是阿英,我叫她,会暴露我自己,会被抓回去。但如果,她就是阿英,我不叫她,我还不如去死!不能犹豫了!

“851、851,我是延安……”我压低声音叫道。

那个女犯突然愣住了。站着一动不动。

“我是延安,我是延安。”我又叫了一声。这是我和阿英的暗号,如果她是阿英,一定会有反应,如果她并不回应,那我就得赶紧逃跑。

我看到她扭过脸来,嘴张得大大的,惊恐的眼睛里还充盈着泪水。她仔细辨别着,辨别着我的声音,她听出来了,是的,她有反应了,她的嘴动了动,眼睛眨了眨,左右迅速地看了看,朝我狂奔过来。她的衣服敞开着,双乳上面还有着带血的抓痕,她扑到我怀里,真的是阿英?

她在我怀里大声地说道:“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苍天呐!真的是阿英!真的是阿英!

我也激动得热泪盈眶!我死死地抱住了她!

“阿英!”

“黑豹哥!”

我们都在急切地寻找着对方的嘴唇,可贪婪地吸到嘴里的都是湿滑的泪水。她真的太美了!她是我见到过的最娟秀美丽的姑娘!

“跟我走。”

我拉着她的手一起朝那棵倒伏的大树跑去。我把她扶上树干,我也爬上去,我们顺着树干爬到了院墙外,跳了下去,便开始没命地奔跑!

跑了整整一夜又加一天。我们跑进了越南不知什么名字的大山之中,大山林木茂密,盘根错节,不时有怪异的叫声和味道腐败的瘴气,蚂蟥和各种虫子叮咬着我们的双腿,尤其是阿英,她衣衫褴褛,不时有昆虫飞到她的身体上。快到傍晚的时候,阿英跑不动了,她脚下一绊,摔倒在地。我扶她起来,背起她接着跑。那时我脑子里除了跑、跑、跑,根本想不到别的。我背着阿英,可是自己也精疲力竭,没几步,我背着阿英就一头摔倒在一片草地上。我们两个气喘吁吁,都爬不起来。

过了很久,我们的呼吸平稳了一些,才扭头看对方,我一把把阿英搂在怀中。阿英急切地紧紧抱住我,她缩成一团,藏到我已经不再宽阔的胸膛里。缓过神儿来,我赶紧扶着阿英站起来,躺在草地上等于喂了虫子。我们又饿又渴,必须先找到水源和食物。我辨别着太阳的方向,判断着哪边更接近村庄。豁出去了,我和阿英往太阳的方向,朝西走去。真是天不亡我,不久,我们从林子的缝隙中看到了几户人家。

我和阿英藏到草丛后面,仔细观察着。有一户人家,院子里晾晒着衣服,伙房在院子的厢房里。我们看到他们吃完了晚饭,回家,熄了灯。过了好长时间,我嘱咐阿英藏好,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千万别露头,一定继续跑,不能回监狱去,答应我活下去。阿英泪汪汪地点点头。我摸黑去偷。天助我也,我轻轻扯下院子里的一件女式衣服,一条裤子,然后摸到伙房,用衣服包了两个剩下的馒头,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大水缸,实在口渴难耐,我拿起水瓢咕嘟咕嘟狠命喝了一气,但不敢久留,再次盛满水,端着水瓢就跑。

我跑回来了。把水瓢给了阿英,阿英大口喝了起来,没喝几口,她说:“黑豹哥,你喝。”“我喝过了,你喝。”阿英喝完水,我和她一人一个馍,几下就吃完了。这时我才想起让阿英换上新衣服,她的衣服已经不能叫衣服了,就剩几个布条了。

夜幕降临,我和阿英在夜的笼罩下,感到异常幸福。她没有急着穿上衣服。她四处找着,在一片树丛下,找到了一个水潭。她脱去了身上的旧衣服,借着夜色,我看到她身上竟然伤痕累累,模糊的血肉痕迹赫然醒目地张着爪子趴在她纤瘦乳白的躯体上,我不禁热泪盈眶。我看到她扒开树枝,蹲在水潭边,我情不自禁地朝她走去。

我收拾干净水潭边的腐叶,把她的旧衣服沾湿,轻轻地为她擦洗着。她非常顺从,用手指整理着凌乱的秀发,拨弄到耳后,我才算真正领略了她的美。夜色下,阿英的面容娴静温柔,她的眼里噙着清澈的泪水,反射着柔柔的月光,闪耀着动人的温情。她的嘴唇微微张开,薄薄的像在颤动,又似乎在轻声诉说。她的鼻梁竟非常挺立,撑起一幅娟秀灵动的南方山水画卷。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要为她洗净所有的伤。待擦净她脸庞的污渍之后,我拿着沾湿的旧衣服,捧着她瘦削的双肩,轻轻擦拭着她的乳房。娇美的乳头在殷红的血迹中羞怯地颤动。柔滑的小腹下的一丛茂密的绒毛,好似我纷乱的心境。我竟也激动不已。阿英拿手遮住:“不,黑豹哥,它太脏了。”我把她的手拨开,再次沾了清水。我示意她分开双腿,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地顺从。我轻柔地擦洗她的下部,用无比虔诚和恭敬的心情,在擦拭着最圣洁美丽的珍宝……

我也把衣服脱下来,铺在地上,让阿英躺下。我也把身体洗净,天当床,地当被,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顺从天意,不就是最美的行为吗?那一时刻,我对阿英绝没有兽性的欲望,我只想疼疼她。她受了太多的苦,她的身体承受了太多的凌辱和折磨,我想尽我的所能,抚慰和治疗她的创伤。甚至,我也不想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觉得我就是在疗治,疗治着她的伤,也疗治着我的伤。

在此之前,我也曾像很多放荡不羁的少男一样,干过很多次自觉值得炫耀的龌龊情事。可这次,我天然地知道了怎么做男人。我极尽温柔,极尽疼爱。手指触摸着阿英的每一寸肌肤,传递给她每一寸温暖和那微微的战栗,我也在颤抖,像一个初次品尝女性的生牛犊子一样。我们的动作都异常轻柔,生怕弄疼对方一样,是的,我们浑身都是伤痕累累。

“黑豹哥,我不值,我是条贱命。”

“嘘,别说话,阿英,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你闭上眼睛,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幸福。”

阿英闭上了双眼,她紧张而又期待,我能感觉到她主动但又矜持地迎合和享受着我的每一个爱抚。我轻柔地进去了,阿英发出了轻柔的呻吟……”

真是毫不夸张,我竟然听得忘神。当一个男人说着这些最隐秘的话语时,你竟然觉得上演着最纯洁的爱情。是的,纯洁,神圣的,爱情。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他的态度让我领略了一个成熟男人的情怀,当他真正爱一个女人的时候,一切都是最好的体贴,最疼的温柔!他甚至,久久沉浸在其中,眼眶里闪烁着遥远的温柔顾盼的神情。

他接着说道:“我和阿英并不敢昏睡过去,我们趁着夜色偷偷下了山,走进了村庄,躲在一个草垛后面,眯了一小会儿。早晨阳光的炽热和人声的杂乱吵醒了我们。

我板着阿英的肩膀嘱咐她道:“阿英,我一会儿出去找吃的,你在草垛里面躲好,我不回来不许出去。”

我起身要走,阿英一下子拽住了我。

“黑豹哥,你一定要回来。”

“阿英,要是我被抓了,你先藏好,趁机逃跑,记住我的话!”

“哥,小心!”

“哥,别忘了我呀……”

我至今记得阿英凄楚的眼神和颤抖的话语,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想到,那一眼,成了我们最后的相见。

我溜到了街道上,准备顺手偷点吃的东西。可是没走几步,我就感觉身后有人跟着我,我心下一紧,不好,那时,我想的是,赶紧离阿英远一点,越远越好,于是我故意往村外走,快步走,最后跑起来,后面的人也跑了起来,在村外的一条小路上,我被几个民兵放倒,绑了起来。

我是被他们拎着双脚拖进拢莫监狱的。我后背被山石拖得血肉模糊……可我一路上都在笑着,我在笑他们没发现阿英,我在笑这一次逃跑值了!阿英,快逃,千万逃得远远的……

一进监狱,一名看守二话没说,一枪砸断了我的三根肋条骨!然后,我被扔进了水牢。

我的这两次逃跑对于越南方面来说更加坐实了我是中国特工的判断。第一次,越南狱方弄不懂,我是怎么弄到越南人的服装和那么多的越币?第二次,监狱的牢房锁着,我从哪儿逃出去的?并且还拐走了一名女犯。他们不知道,我逃出牢房,把顶开的石棉瓦又原封摆成了原样儿……

我被认定为中国军方训练有素的特工人员,并且还在执行着秘密的任务。

“可……阿英呢?”

“不知道。”

他神情黯然。

片刻之后,他说:“我相信我们的缘分没断。”

7

“我被关进水牢,哦,这就是水牢!“文革”期间,上初中一年级的我听老师讲过,旧中国四川省大地主刘文彩家设水牢的故事,今天,我也尝到了水牢的滋味。

水牢在地底下,周围都是很厚的石墙。我刚进去的时候,水淹没到我的脚踝,第二天,那些居心叵测的看守打开了房顶的一个机关,大水灌了进来,哗哗地流了十几分钟,我浑身都被淋湿,水就淹没到了我的腰部。那些水散发着腐败的气味儿,飘着腐叶动物尸体等各种肮脏的东西,绿油油黑乎乎,让人反胃。我不能老站着,累了,坐下来,水就淹没到我的脖颈,憋气,呼吸困难。

我背上有严重的创伤,肋骨还断了三根,泡在水里,背上的伤开始溃烂,不能靠着墙,一碰就疼。我被关押了十七天,我的脚从来没有露出过水面,皮肤早就被泡烂了,我的腿开始浮肿,还有很多水中的毒虫、水蛭啃噬着我溃烂的皮肤,从我的伤口上往我的肉里面钻,我成了一堆稀烂的腐败变质的肉,自己都能闻到腐烂的臭味,我被感染,浑身发着烧,却泡在冰冷的水里,我在死亡的边缘挣扎。

怕死吗?我曾经是那么轻言死亡,那么看轻生命。从前的我无知者无畏,年纪轻轻地动不动就摆出一副玩儿命的样子。今天,当死亡离我如此之近,就在我的眼前不停地向我招手,朝我微笑,幻觉中,我也几乎投进它的怀抱,一了百了,可是生平第一次,我感受到了害怕死去的软弱。这份软弱来自于很多方面,有妈妈的叹息,姐姐的背影,还有,阿英,阿英的等待,甚至,还有我这个莫名的英雄一场,带给我的精神上的诱惑和危险的鼓励……很多时候我产生了幻觉,我看到我的灵魂飞出了窗外,冲我笑着。活着,哈哈,活着,为什么要活着?信念吗?信念!不见得所有的信念都是高尚的,反正我当时的信念就是满腔仇恨!我当时的信念就是死也要死得好看,死得其所,死个样子给他们看!

然而,不放弃,是一回事;坚持,却是另一回事。

我用胳膊紧紧抓住房顶垂下来的铁链睡觉,为了防止在我睡熟的时候倒下窒息而死,所以我从不敢睡过去,胳膊经常因麻木失去了知觉。饭,当然要吃!而且要吃光!但我只能像猪狗那样,一只手攀上一个墙坎儿,一只手把包子抓进小窗口,然后嘴巴拱,用舌头舔进嘴里。喝水更是这样,我拒绝沾一点脏水,我知道,如果我不慎把水牢里的水咽到肚子里,我将更快地死亡。每天,他们在窗台上放一碗清水,为了不让水洒了,我用舌头一点一点地舔干净。就这样,我竟然熬了十七天。第十八天的时候,两名军警终于把我架了出来,我已经不能走路,我能看到他们架着我时掩着鼻子嫌恶的样子。我被架到值班室,我躺在地上,浑身没有一处好肉,奄奄一息,审讯无法进行,接着,我被装到一辆车上,拉到了医院。

我昏迷了整整十天,当我醒过来,又闻到了新鲜的空气,看到了人世间的时候,我骂道:“妈的,又让老子活过来了!”这次在医院,他们对我严加看守,不再有任何自由活动的机会,我的病情一有好转,就被重新转到了河内的火炉监狱。这一次,我在河内火炉监狱关押了将近九个月。

在最初的十几天中,我受到狱方当局的优待。他们把我关在只有三十名犯人的优待室里,给我白米饭,叫我吃包子。他们给我做了全面体检,这时我的体重,已由原来的136斤下降为87斤。

在对我优待的同时,狱方当局也加强了对我的审讯,然而我的口供始终如初,甚至连语气句子都没有丝毫的改变,这使狱方大失所望。

果然不久,我的优待取消了,我被转到大监号里,从此狱方当局对我不闻不问,直至我离开火炉监狱。

由于监狱的生存条件极其低劣,特别是伙食的粗糙、不足和极不卫生,我患了严重的肠胃病,以至在最后的数天里,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所有这些折磨我都不放在心上,因为我每时每刻都想着,阿英好歹逃了出去,不知道她现在的处境怎么样,我一定要活着出去找到她!

1981年3月2日上午,我被转押到越南夏南省的中央直属第二监狱,即原来的宁平省第二监狱。

一到“二监”,我就被单独地关在一间不太大却比较像样的平房小号里。这间房子里,有两个水泥床,一个床上铺着一条绒毯,另一个床上堆满了成捆的老虎皮囚服。房间里有个冲凉池和冲小便池。窗口不大,只有两尺见方,是百叶窗,可房顶上却多了个很大的玻璃天井,天井被粗粗的铁网罩着,阳光十分充足。房间没有电灯,照明是一个很讲究的煤油灯。后来我才知道,二监原来是越南的高干教养所,是专门关押教育那些持不同政见的高级干部的地方。

我的第一顿饭是一个颇为年轻性感的越南女兵端来的:一铁盒大米,一盘空心菜,七八只虾,四条小鱼外加一碗番茄汤。那女人把托盘放下,柔声慢语地说了句;“德豹桂,思哥呢。(黑豹哥,吃饭)”便冲我妩媚地一笑,转身走出房门。

我经不起食物的诱惑,咽了一大口口水,立即向托盘发起猛攻。

坏了,饭好吃胃难受。饭后不久,我就呕吐竟至口喷鲜血。

那女兵又进来了;“德豹桂,呕哩?寻立当呢(黑豹哥,吐血?我去找医生。)”

不一会儿,那女兵领来一个十八九岁的漂亮戎装姑娘,这姑娘的嘴巴更甜而且会讲汉语。

“中国军哥呦,很痛吗?”

她纤手轻柔地给我检查了一番,没有打针,只留下盒药,就同另一个女兵走了。我拿起那药一看,竟然是中国武汉制药厂生产的归脾丸!

那女兵又来送饭了,不仅送饭,还带着另外三个女兵。她们一式的女兵夏装军服——短袖短衫短裤,只是经过特制,短裤、短衫短上加短,以致能看到她们的大腿根儿和乳沟,稚嫩的少女脸庞,丰满的少妇身段,经过精心描抹的眉、眼睑和唇以及东南亚女人特有的浑圆纤细的身材,炫耀着她们诱人的风骚。

我真的有些犯傻,可当我透过百叶窗看到一个男看守晃动的身影时,才立刻缓过神来。

“亏空,海浪恩桂爱。(壮实,漂亮的军哥)”送饭的年轻女兵放下托盘,打开竹笼罩,媚笑地拍拍我的肩膀。

一米八零的大个儿,只有87斤重,吐血,还壮实?别他妈见鬼了!

三个女兵咯咯地大笑。

“空瓜呢?恩哥母,黑豹爱。(饿了吧?吃吧,可爱的军哥。)”

“不饿,不想吃。”我说着,有些心神不定。

三个姑娘和送饭的女人嬉笑着打量着我,然后由那送饭的女人把姑娘们依次推给我:“海浪呢?空瓜呢,恩哥母,黑豹爱。(漂亮吗?饿了吧?吃吧可爱的军哥。)”

三个姑娘卖弄风骚地嘻嘻地谄媚地笑着。

我当然明白她所说的“饿了吧,吃吧”的实际意思。

我垂下头,不看她们。

“你们出去,我才吃饭!”我硬邦邦地说,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们倒听话,嘻嘻哈哈地说了一阵他听不懂的越南话,走了。临走,一个姑娘还在我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我不是木头,更不是那种一尘不染的正人君子。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成熟的男性,一个曾经相当凶悍野性的罪犯。但现在我不能,无论如何也要把持住自己。我知道这几个兵婆子的目的,干了那种事我就要付出代价,弄不好脑袋都保不住。再说,当她们的手触到我时,我立即想起在谅山监狱那年轻的女翻译,用藤条拨弄,羞辱我的情景,还有阿英,那满是伤痕的玉体,她在我的怀中瑟缩着哭泣的场景……一种耻辱感混合着怨恨的愤怒就一起涌向我的心头……

果然,不久之后,一名便衣装的中年男人带着那三名女兵当中最年轻最妩媚的一个,来到我的囚室与我摊牌。那个男人十分平静地向我挑明:“李黑豹,你的身份我们已经查明,现在,两条路由你挑,一条交代你潜伏到越南的目的、任务,以及所隶属于中国军方的哪个系统,再在报纸上发表一篇声明,我们将留下你在我国避难,定居,给你找个好女人,让你过上好生活。另一条嘛,你将永远在监狱里度过……”

那男人说完,也不等我回话,转身走了,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和那女兵一眼,那女兵待那男人走出房门,便谄媚地笑着扭扭捏捏地走上来:“大兵哥,你看我,好看吗?”说着就解衣服,顿时从她胸前一下跳出一对小白兔似的东西。

“你给我滚出去!狗日的……”我一翻胃,大肆呕吐起来……

在“二监”我的第十三个月的一天,也就是1982年4月8日上午,门锁突然被咣当当打开了,几个武装军警将我提出监狱,我被押解到越南国际监狱。我以为余生就将在那里度过,永远不会从监狱里出来了,没想到,不久之后,我便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他愀然正色,从漫长的痛苦的回忆中洗礼一遍之后,如同大病初愈的病人,元气大伤,眼神迟缓而凝滞,喘息中还带着虚弱的病态,停歇了好长时间之后,他的声音才又缓慢地传来,临终嘱托般地庄严而又充满一种隐蔽的甜蜜。

8

他继续说道:“六十名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的中国年轻汉子,从不同地点被集中到越南谅山省谅山市市郊的一幢基本完好的两层灰色楼房里,他们大多数都穿着褴褛的已被撕下领章帽徽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服,少数几个还拄着拐棍或缠着绷带。然而他们都不失中国军人的英气。我们一见如故,相互拥抱问询,仿佛是久别重逢的亲人!这时我才知道,我们是明天中越双方交换战俘时,越方交还中方的第一批中国战俘。我,这个越南政府板上钉钉,但始终拒不承认的中国特工,当然也混杂其中。

在中国亲人的拥抱下,我几次差点哭出声来,然而我被亲人们制止了:“不,不哭!兄弟,我们不应该哭,应该笑!大笑!狂笑!千难万苦都走过来了,最后一步,我们的气势要保持下去!让越南人看看中国军人素质!”

我反而放声大哭出来……

我哭得稀里哗啦,劝都劝不住,惹得其他的中国战俘们都偷偷地抹泪。中国军人的气势,我算保持住了!我对得起“中国特工”这个称号了!但这一切,是多么曲折,竟然发生在我这个劣迹斑斑的逃犯身上!我的内心翻江倒海一般,如果不是这番逃亡,我还是一个整天想着怎样越狱的罪犯;如果不是严刑拷打,我他妈就还是一个鼠目寸光异想天开的傻子;如果不是阿英和众多华侨在狱中的帮助,我不可能活到现在;如果不是被当成中国特工,我他妈可能早就成了怂包一个、烂肉一堆;如果没有祖国,我就没有今天,我就将永远在那肮脏污秽的监舍里苟延残喘,活不成,死不成,人不人,鬼不鬼……

在这幢楼房里,我们得到了越南军方的优待:洗澡,理发,发新衣。新衣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老式军装。

一名小个子战俘问一名大胡子战俘:“这衣服咱穿不穿?”

“干嘛不穿?奶奶的,这是咱们中国的!没见咱们洗澡用的肥皂、吃的面粉、大米都是咱们中国的!”大胡子说得很冲:“等着瞧!明天送我们的汽车,也是我们中国的!”

“对!穿!娘的,拿我们的粮食,穿我们的衣服,扛我们的武器,占我们的地盘,和我们作对!什么玩意儿!咱,既不是侵略者,也不是战败国!我们是在捍卫我们的荣誉和尊严!”

“对,该穿的穿,该吃的吃,咱没欠他们的,他们欠咱的!”

战士们的情绪使我大受感染,我的内心不自觉地升腾起无比强烈的民族自豪感!一时间,真把自己当成了一名腰杆笔直响当当的中国军人。

回国之后的命运我是料定了。但我心甘情愿,无所顾忌。可面对这些为祖国而战的战士,我自惭形秽。我还不能勇敢地对他们说出我的来历。我一下子意识到,我所有的苦难、历险、忍辱负重,还有所有的激动和感慨,在一个逃犯的前提下,都将失去意义……

还是有人问了我:“哥们儿,你是哪一部分的?”

我的脸腾地红了,只喃喃地说:“我,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属于另一个系统。”

这不算说谎。

人们会意地点点头,也就不再问了。

当然,大家也都把我当成了秘密特工人员,没有人会想到,他们中间这名黑不溜秋的大个子青年,是名偷越国境的逃犯。

这一夜,中国战俘们侃起大山。大胡子的被俘经历让我大开眼界。

“不要脸原来也可以是一种武器!要没有这种武器,我还叫他们抓不来呢!”大胡子嚷嚷道:“敢情我们那天遇上的一群光腚拉茬的娘们,是越南洗衣班女兵!”

原来,大胡子所在连队一次搜索任务中,发现十来个脱得一丝不挂的越南女人躲在草丛里,大胡子和队友们仁义起来,不忍朝她们开枪,想绕过她们走开,谁想他们刚转身,藏在裸女们后边的几个越军男兵便开了枪……

“妈的!战争就是战争,没有男人女人之分!”大胡子骂道:“后来我才弄明白,越南长年战争,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大概是一比三点八,越南有娘们兵二十多万哩!这些娘们不仅当兵,还陪睡,美其名曰“洗衣班”,乱得很呢!”

“你是怎么负伤被俘的?”有人问大胡子。

“当时我们死伤十几个战士,并没伤着我。”大胡子说:“我们把他们连男带女,一起突突了……”

“那你怎么被俘的?”

“听我往下说啊,”大胡子摆摆手:“我发现有个光腚娘们提着枪逃进丛林,我就追她,我发誓非毙了她不可,我亲眼看见她一梭子弹打死了我们指导员……嘿!这光腚娘们也真有两下,三绕两转,险些把我甩了。”

“后来呢?”

“结果,当然是我干掉了她,可也迷了路,后来遭遇伏击,负伤被俘。”

“真他妈的!还真是不要脸也能当武器!”

“真他妈的不要脸还在后头呢!我被俘后,还有光腚娘们来缠我,要和我……”

啪!啪!啪!——突然,楼外响起一阵喊杀声,楼窗的玻璃被打碎了,大胡子的故事就此中断。

“大家不要乱,请立即撤到一楼,我们保护大家的生命安全!”一名越南军官跑上来用汉语对大家喊。

人们下到一楼,席地而坐,遵照嘱咐不乱动。

此时,住在一楼的越南大兵冲出楼门,把楼房保护起来。

“杀死他们!”

“把他们拉出来交给我们!”

原来,是一帮反华分子在闹事。

“野蛮的家伙!”有人骂。

“我们那边,会怎么对待他们的战俘?想都能想出来,肯定比对自己的犯人都要优待。”

“我们是礼仪之邦。”

“礼仪,礼仪,我们就是吃了礼仪的亏!”大胡子义愤填膺地骂起来。

当骚乱被平息之后,战俘们立即被转移,果然,我们乘坐的是中国造的解放牌大卡车。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们被运到边境指定地点。

那是我一生永远难忘的日子:1982年6月21日。

我们看到祖国了!

一条用白粉标记出的曲曲弯弯的小道尽头,清晰地出现了一群人影,那是我们的人民解放军和跟随其后准备交换的越南战俘。

中国战俘排成一字纵队,在每人一名越南士兵的陪伴下,沿着白线以内的小道走向祖国。我是第二名,陪伴我的是名越南女军官,我斜眼瞟去,见她肩上扛着中尉军衔。

“请大家不要越出白线,白线以外是雷区!”越南翻译不断警告大家。

轰——一声巨响,我立即被我的“陪伴”按倒在地上。“有人踩响了地雷,请你不要动。”女军官一边警告,一边用手温和地抚弄着我,大概是一种特殊的抚慰。我想起刚刚偷越国境的那天晚上,我就睡在地雷线的旁边,差点没被炸死后的那点侥幸,如今好像做梦一样,太久远了……

队伍又开始前进。我回过头看,一名越南军人倒在血泊中,他的一条腿落在很远的树丛旁。原来,这位越南大兵想省几步路,结果越出白线,踩响了地雷。他陪同下的中国战俘也因此负伤,不过,他还在战友的搀扶下继续向前,向祖国走去……

大家已非常清楚地看见了祖国亲人们的笑脸!

奔跑,拥抱,欢笑,尽情的欢笑——

然后,是哭……所有人都哭了……

边境上的迎接仪式是短暂而忙碌的,谁都想说,谁都在说,谁都说不清楚……

我和大家一样在情不自禁地宣泄着自己内心的情绪。这是一种生平从未有过的享受!说像久旱逢甘霖?它更痛快!说像酒逢知己千杯少?它更宏大!说是他乡遇故知?比这个激奋一千一万倍!

踏上祖国的土地,心一下子踏实得想高高地腾空而起,飞向天空;闻到祖国的空气,肺一下子畅快得想膨胀到爆炸!听到一声声亲切美丽的汉语,嘴巴恨不能唱出压抑在心底的最美的歌曲,可是发出的却是最狂野最撕心裂肺的嚎叫、呼喊;和祖国亲人拥抱在一起,双臂恨不能变成铁丝,把亲人们紧紧地嵌进自己的胸膛……

祖国,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为什么把祖国比成母亲!这就是母亲,敞开胸怀接纳着她的孩子,无论这个孩子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会把他接回来,搂进怀中,抚平他的伤口,温柔地告诉他,别怕!你是个好孩子!是的,我还是个好孩子!母亲,我还是个好孩子!我终于见到你了!我与大家都是你的好孩子,我是中国人啊!

我们被接到了凭祥市,住进一家高级宾馆。一住下,我便马上找到负责接待工作的领导同志,心情激动而又无比悔恨地宣布:“我声明,我不是战俘,我是一名越境的中国逃犯……”

我把“中国”二字,强调得异常响亮!

S省A监狱很快派人来接我。接我的四个人中,一位是A监狱第一大队政委林晋同志,一位是跟我家住得很近的老熟人老刘。开始见面的一瞬间有些僵,双方的表情都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林政委和老刘看到我骨瘦如柴的样子,看到曾经的“黑豹”已经变成了一只“病猫”,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林政委走到我跟前,用手狠狠拍了我一肩膀,我被拍得往前一踉跄,竟也委屈得掉下了眼泪。我知道,这一拍,林政委拍出的是恨铁不成钢和所有的心酸、心疼、心痛……而我,被这一拍,拍出了一个孩子做了错事的悔恨和真正扎入心里的成长……

“你这臭小子,你可知道家里为你咋操心呢……”林政委湿着眼睛摩挲着我瘦削轻薄的肩膀。

“你这是受的哪门子罪呀……”老刘也老泪纵横。

我再也憋不住,扑到林政委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我们登上返回S省的路。在启程前,我伸出双手,准备戴铐子。林政委摆摆手:“这次不用了,我相信你小子,打死你都不会再跑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

“你要是打算跑,就不会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在凭祥宾馆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溜掉,是不是小子?”

我点点头,说道:“林政委,我不是原来的那个黑豹了。”

林政委欣慰地看了我一眼。他没有看错我。

我们在北京西直门站换车时,一个突发性的人潮大乱,把我和林政委他们冲散了。当我设法冲出人流时,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个显眼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等着他们发现我。我们离故乡S省越来越近了……

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我自己明白,是无情的法律裁决。我一点都不委屈。我全身心地盼望着履行我的刑罚!因为我知道,除了法律的裁决,我还将迎来母亲热切的眼睛,迎来一个担当起自己人生和命运的男子汉,迎来充满光明的未来!

回来之后,我被判处:脱逃罪5年,脱逃后盗窃罪4年,越境罪1年,前罪在监内未执行的有期徒刑5年零7天,确定执行有期徒刑15年。

因我身有残疾和多重疾病,我被批准保外就医半年。

回到中国的狱中,我认罪服法,积极改造,表现良好,并因技术革新两次立功受奖,两次减刑共5年。我于1992年2月提前释放。

出狱后我被安置在一家街道办的五金厂工作。五金厂连年亏损。我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用我在监狱里学会的技术,埋下头来研发新产品,吃苦受累不在话下,还有什么能比在越南监狱的经历更难熬呢!终于,我研制出了几项新产品打开了销路,为五金厂扭亏为盈,大家推选我担任了该厂第一任承包厂长。我在任职会上情绪激动而昂扬,大家没有嫌弃我的过往,看得起我,让我的头从此高高地抬起,我向大家保证,只要大家团结一心,苦干几年,我一定会让五金厂的产品占领全国市场,让五金厂成为响当当的一流企业,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浪子回头金不换,我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了这个全新的事业当中,一直到今天。”

9

“今天,你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

“为了拓展贸易,我每年都去中越边陲小镇接洽边贸,我们厂的生意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于边贸。”

“是不是也是为了寻找她,阿英。”我一直惦记着问他阿英的下落,女人的敏感告诉我,他还没有忘记她。

他听到阿英两个字,眼神一下子柔化了。

“是的,我一直在寻找她。三十年了,我从二十几岁变成了五十几岁,每年我都去中越边境,开始的时候,中越还没有恢复关系,我不能过去,我就托人四处打听她的消息。她的老家云南个旧,我也去过好多趟,都没有结果。”

“这就是你至今未婚的原因?”

“人啊,就是个怪物。尽管一生下来就有人不断告诫应该怎样生活,怎样做人,但实际上不经过致命的教训和亲身体验种种坎坷磨难,就不会有真正的顿悟。”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那么,你现在大彻大悟了吗?”

“我现在至少明白了一个人应该怎样生活,我也知道了我要的是怎样的生活。我现在走的是一条正道,而我是怎样走到这条正道上来的,你已经知道是多么曲折了。佛家说,当你觉悟的一刹那,你就在修行,你的福报就会到来。我相信,当我被当做中国特工的那一刻起,我身体中正义崇高的因子就开始觉醒,在最艰难、最考验人意志的时候,正是那份觉醒带来的觉悟和坚持,冥冥之中给了我勇气和力量,升腾起无限的浩然正气,让我活到今天,让我得到福报,让我理解了生命,获得了弥足珍贵的人生!真的,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活得痛快、踏实、这样充满希望!”

我真为他高兴,我也仿佛洗礼了一番,心灵从来没有这样干净和厚重,沉甸甸地,充满了生命的养料。

“你相信直觉吗?”他突然问我。

“相信。”

“我总有一种直觉,阿英肯定还活着,她在等我,她需要我的帮助……”

一个月后,当我带着这篇有关他人生经历的初稿去看望他的时候,工厂的大门已经紧紧关闭,他的电话也处于忙音。我打通他姐姐的电话,他姐姐告诉我,他去越南了,去寻找阿英了,他总忘不了那个姑娘……

啊!又去了越南!

不知相隔三十年后的故地重游还会有怎样的经历?我相信当他再次踏上那片曾经带给他无穷苦难的红色土地时,心里一定早已不再有丝毫的怨和恨,那些苦难对他来说,都太轻、太轻了,早已如烟云一般消散了,而罹难中的爱与情,在他的生命中却又日益加重,加重,重得有一天,让他抛弃所有,去找寻,去缅怀,去奉献余生……

阿英,你在哪里?你的黑豹哥去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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