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社会主义面临的现实问题、理论难题和大趋势
——拉斯基《〈共产党宣言〉:社会主义的里程碑》评析
2018-02-06郭海龙
郭海龙
(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北京 海淀 100032)
2018年是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发表170周年。以这一重要的时间节点,以此为契机,《〈共产党宣言〉:社会主义的里程碑》(以下简称《里程碑》)中译本得以问世。《宣言》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已经被历史所证明;而《里程碑》为我们了解西方社会主义者如何看待《宣言》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
《里程碑》一书是1948年拉斯基受英国工党委托、为纪念《共产党宣言》发表100周年而撰写的。其立场、观点和方法显然带有拉斯基本人思想的特点和时代烙印。从《里程碑》一书,可以发现一些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正是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对理论困境的探索以及时代变迁对拉斯基的影响,使其社会主义思想呈现出了风格多变、色彩斑斓的特征。该书由中国政法大学的青年才俊吴韵曦翻译,并作为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编辑、学者程王刚先生策划的拉斯基系列丛书的第一本著作付梓。这对于深入开展拉斯基和相关社会主义思想史的研究,了解《宣言》所处的那个时代以及写作过程,提供了可供参考的重要史料。该书的价值会在学者们以后的研究中得到显现。目前,从该书中可以管窥到《共产党宣言》发表以来世界社会主义面临的一些基本的现实问题(世界社会主义力量团结一致开展斗争实现复兴)和理论困境(社会主义如何看待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以及要解决这些问题不得不涉及的社会主义大趋势(革命时机和理论适用边界问题)。
一、社会主义面临的现实问题
当前,随着2008年以来世界范围经济危机的持续影响,世界各种力量面临着大调整,资本的力量从苏东剧变以来独霸天下的局面已经初步改观。然而,社会主义力量却四分五裂,难以形成合力去推倒资本主义这堵“朽墙”(列宁语)。
《里程碑》一书提到了团结一致,用合法或密谋手段开展斗争的问题。
(一)统一战线方面,应当减少内耗,联合各方面的正义和进步力量,平衡和遏制资本的力量
《里程碑》一书指出,马克思和恩格斯一致致力于工人阶级的团结。“自从巴贝夫密谋尤其是1830年法国革命以来,出现了诸多争论,而阐明一种源于这场争论的学说,取代各种竞争的流派,从而把混乱的思想整合为团结工人力量、奠定行动基础的哲学,正是宣言的目的之一。”“无论马克思和恩格斯如何批判不同于他们的其他社会主义流派,工人阶级力量的团结都是他们最关注的事情。这一点在他们事业的起步阶段就显现出来了。”[1]31,40“最后,共产党人到处都努力争取全世界民主政党之间的团结和协调。”[2]66在第一国际成立大会上,面对圣马丁教堂的与会者,马克思说道:“夺取政权已成为工人阶级的伟大使命……工人的一个成功因素就是他们的人数;但是只有当工人通过组织而联合起来并获得知识的指导时,人数才能起举足轻重的作用。过去的经验证明:忽视在各国工人间应该存在的兄弟团结,忽视那应该鼓励他们在解放斗争中坚定地并肩作战的兄弟团结,就会使他们受到惩罚,——使他们分散的努力遭到共同的失败……工人阶级的解放……要求工人们兄弟般的合作。”[3]13-14
然而,世界社会主义力量却四分五裂,在马克思时代,就存在封建社会主义、“真正的”社会主义、布朗基派、蒲鲁东派、巴枯宁派等众多派别,后来马克思主义占据了上风。在马克思主义内部,最早的分裂源于修正主义的出现,到了一战爆发之时,大部分修正主义者放弃了国际主义,支持本国资产阶级政府参与一战,这种“护国主义”与打算“变帝国主义战争为国内战争”,使国际主义反战立场出现了尖锐的对立,致使第二国际解体。一战后,随着第三国际和伯尔尼国际、维也纳国际的分别出现,东西方社会主义出现了第一次重大的历史分野,一直延续至今。这一分野就像基督教1054年分裂为东正教和天主教一样,给整个社会主义运动划分了界线。此后,在东方,托派和斯大林派的分裂以及第四国际的成立,是第二次重大分裂;冷战期间,中苏论战使得许多第三世界国家出现了毛派运动,这是第三次重大分裂。而2017年,从1951年成立的社会党国际中分裂出“进步联盟”,也是一次重大的分裂事件。
世界社会主义力量的分化,是客观形势使然,但这不符合马克思和恩格斯主张“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初衷。不过,客观形势变化导致的分裂,并不意味着左翼政党之间应当像两次世界大战期间那样势同水火,致使法西斯势力渔翁得利。各左翼政党虽然有差异,但应当对彼此之间的团结与合作持开放态度,在政治上求大同存小异,彼此团结,联合起来,壮大社会正义力量。这方面,存在一些良好的迹象。比如,二战后,法国社会党和法国共产党之间就在竞选中长期合作;2018年,尼泊尔共产党(毛)和尼泊尔共产党(联合马列)之间合并后,主宰了尼泊尔政局;1986年以来,中国共产党与社会党国际互派观察员参加对方的一些大型会议。这些都是左翼政党之间加强国际联合的积极现象。
冷战结束以来,在国际范围内,资强社弱、西强东弱的局面一直没有根本改观,全球权力格局严重失衡,中国等社会主义国家面临着西方尤其是美国政治、经济、外交等方方面面的巨大压力,2018年中美贸易战就是其中极端的一例。以往借助经济危机得势的社会民主主义政党等西方左翼政党,如今却在2008年开始的全球危机中表现不佳;相反,以极右翼为代表的民粹主义却借机填补了政治真空、烜赫一时。这是对左翼政党的一个新挑战。要想在整体不振的情形下壮大左翼力量,还需要各种类型的左翼党派摒弃门户之见,形成共同纲领,携手共进,以在当今全球金融垄断资本主义时代,在“资本无国界”的形势下,维护“没有祖国”(《宣言》用语)的工人等劳动者的整体利益。
(二)在革命策略方面,密谋与合法是斗争的两手,要因地制宜
在《里程碑》一书中,拉斯基提到了《共产党宣言》之所以用《宣言》这个说法,是为了纪念法国大革命中涌现出的巴贝夫等革命先驱。巴贝夫曾以密谋组织著称,布朗基主义、魏特琳的主张则是对巴贝夫主义的新发展,俄国类似主张的有特卡乔夫主义。这些密谋组织发动的起义或者暗杀行动,若成功,获得政权的必然是这些密谋组织,而为了维持政权,将形成一种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局面,这样就不得不维持高压统治,这样形成了一种类似克伦威尔专政、拿破仑独裁的局面。这种路线是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所反对的。
魏特林和马克思、恩格斯在方法问题上存在严重的分歧。马克思希望社会主义者的品性无可挑剔,做到理论的分析能力和实际的鼓动组织能力相结合。他强调,以唤起资产阶级善意作为变革源泉的任何社会主义学说都是荒唐的。而魏特林坚持认为,坚决果断的领导人加上巧妙利用的流氓无产者,可以随时发动革命。[1]18巴贝夫、布朗基、特卡乔夫的主张和魏特林的主张异曲同工。
当然,马克思和列宁又在策略上存在不同之处。有人认为,列宁后来的主张与巴贝夫、布朗基、魏特林和特卡乔夫存在一定的相似性,其实,两者则截然不同,因为基础完全不一样。列宁吸取了马克思的主张,并根据俄国的特点进行了创造。正如拉斯基在《里程碑》一书所言:列宁和马克思、恩格斯一样,非常注意把自己的观点区别于布朗基。列宁主张的必要条件包括:首先,政权掌握的军队不再效忠于统治者。他认为,必须打碎国家机器;工人阶级必须出现以示威和罢工为标志的大规模革命骚乱,必须要有团结可靠的工人阶级力量(working-class power)来领导工人阶级夺取政权。在这些条件下,工人阶级的胜利才有真正的希望。①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列宁所考虑的是政府机器彻底崩溃将开辟新方向前景的那些条件。列宁相当清楚而正确地坚称,基于普选权的“民主共和国”是资产阶级社会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最后壁垒。[1]49-50
而容易使得布朗基主义和列宁主义混淆的内容主要表现在布尔什维克的发展逻辑中。在列宁的领导下,1903年布尔什维克诞生之后,采取了符合沙俄没有民主、警察恐怖统治盛行条件下的组织形式——职业革命家集团和民主集中制。这一独特的主张标志着列宁主义的诞生。沿着这一逻辑,布尔什维克党成为了当时组织最为严密、权力最集中的社会民主主义党派,并且,在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和内战构成的“俄国大革命”[4]176结束后的1921年,作为不得已的临时措施,执政的俄共(布)中央明确提出取消党内派别活动,这一禁令影响和塑造了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的来说,这既有积极影响又有消极影响。积极的一面是党内公开的对立和分歧减少了,有助于团结一致解决紧急问题,在民主发展不充分的国家有助于壮大自己的声势;消极的一面也比较明显,取消派别活动缺乏制衡就会太依赖英明的领导人,一旦领导人平庸或者使坏,整个政党都要跟着倒霉。比如苏联共产党的戈尔巴乔夫正是这样的领导人,而按照这种建党原则建立起来的中国国民党也同样毁在了当时大权在握的李登辉手中。
正如《里程碑》一书所言,值得一提的是和列宁同为左派、都反对第二国际中派和右派议会路线的罗莎·卢森堡,并不赞同列宁的集中制原则,并预言集中制将导致苏联出现官僚化现象。卢森堡主张的是工人阶级的自发性原则,即依靠工人阶级觉悟,自发参与革命斗争,革命成功后的政权是自下而上的自治政权。卢森堡的主张,是比较契合公社原则的,即实现工人阶级集体自我管理这一无产阶级专政的“初心”。而不是执政党代替或者代表人民行使权力。但是,这一主张在20世纪初却非常不合时宜。相比之下,卢森堡的主张无疑更加接近马克思的阐述,然而,理性的思考是一套逻辑,现实的发展是另一套逻辑。
这是因为,20世纪初,资本主义已经由自由资本主义的三权分立向垄断资本主义的行政独大迈进,权力日益集中于行政,而脱胎于专制制度的现实社会主义国家更是在传统专制残余和现实集权需求(肃清国内外反对者、外部诱压型现代化)的双重作用下,权力由相对集中向高度集中演进。这也是后来同罗莎·卢森堡有类似主张的托洛茨基和陈独秀在政治上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可以说,正是列宁吸收马克思、卢森堡的主张,并进行创造性改造,才解决了俄国无产阶级政党革命的策略问题,要是没有列宁的创造性改造,俄国革命乃至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都会在黑暗中摸索很多年。列宁的创新充分体现了一句话:“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条,而是行动的指南。”当然,至于苏联忽视了民主集中制是民主的集中制——这种集中制要以社会主义民主为基础和前提——而走向了官僚化,则是后话,也是现实社会主义需要加以克服的弊端。
对此,可以考虑用列宁的主张解决列宁当初提出集中制所导致的上述问题。列宁认为,“无产阶级革命的任务是,‘打碎’这个机器(资产阶级国家机器——笔者注),即摧毁这个机器,在下面即地方上实行最完全的自治,而在上面用武装的无产阶级的直接政权即无产阶级专政来代替(资产阶级国家机器)。”[5]147简而言之,就是在高层实行集权,在基层取消委任、任命的官吏,实行民众自我管理,即自治制度。对于中国而言,鉴于从英、美、法、俄等国家政府首脑集权的现象总结出来的“集权铁律”,我国可以在地市级以上(含地市)仍旧权力集中,同时,在县级以下(含县级)的基层根据具体条件尝试因地制宜地逐步扩大自治,直到实现孙中山当年论述过的“县自治”[6]。
二、社会主义面临的理论难题
社会主义在发展过程中,本来是对资本主义和自由主义的继承和超越,但是,由于十月革命以来,两个制度之间的对峙,现实社会主义甚至反对诸如市场经济、民主政治等资本主义和自由主义合理和进步的事物,走到了资本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对立面,这是不正常的现象,必须在理论上予以澄清。这样,才能打破苏联模式留下的教条,开拓社会主义新的高度。《里程碑》在论述《宣言》的时候,也提到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自由主义的关系,并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一)在思想谱系方面,20世纪初新的自由主义比20世纪末新自由主义更接近社会主义
关于拉斯基的思想谱系,《里程碑》译者在序言中坦言,偏于激进的拉斯基与偏于保守的哈耶克分别影响了20世纪上、下半叶中国的自由主义,从选择拉斯基到选择哈耶克,思想性格从激进转向保守,思想内容从观念为主转向制度为主,正是中国自由主义发展深入的表现。[7]41-65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学术环境渐渐走向开放、多样、包容,各类思潮、学派纷纷涌现。在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大背景下,拉斯基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同事兼论敌哈耶克获得了更多青睐。哈氏代表作纷纷在国内出版,影响遍及哲学、法学、政治学、经济学等学科。在哈耶克声名日隆之际,拉斯基的学说在国内思想界却难以恢复昔日影响。[1]译者序20
在译者看来,哈耶克代表的是保守的自由主义,而拉斯基代表的是激进的自由主义。此说涉及到拉斯基思想的定位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对自由主义的各个流派进行简单的梳理。
自由主义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封建贵族同国王的斗争,西方自由主义思想源头、奠定宪政基础的1215年《大宪章》(Magna Carta;Great/Grand Chapter)便是这种斗争的产物,“封建主义孕育了个人自由主义。”[8]14自由主义真正成型是在工业革命开展之际,英国著名的思想家亚当·斯密以及法国的启蒙运动思想家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狄德罗阐述了经济和政治领域的自由主义。英国的小约翰·密尔(又译作穆勒)是自由主义的集大成者。而小约翰·密尔已经表现出了向社会主义靠拢的若干新倾向,[9]15-19这些新倾向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发展成为一种潮流,即新的自由主义(new liberalism)。由于这种新倾向吸收了社会主义的因素,因而被称作社会自由主义,其早期代表人物有霍布豪斯(Leonard Trelawney Hobhouse)、 霍 布 森 (John Atkinson Hobson)等人,二战前后的主要代表人物则是约翰·凯恩斯、威廉·贝弗利奇。而新的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基本趋同,并最终为社会民主主义所吸纳,这典型地体现在一战后英国政党政治格局中,工党的崛起和自由党的衰落成为这一趋势的标志性事件。二战后,随着新的自由主义与民主社会主义联合推出“三十年(1945-1979)共识政治”的壮大,以建设福利国家为代表的社会自由主义(即新的自由主义)与民主社会主义达到了顶峰,形成了社会市场模式,即莱茵模式。不过,随着福利国家带来了“滞胀危机”等消极影响,以哈耶克、弗里德曼为代表的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开始批判公有制和福利国家,并随着撒切尔夫人和里根的上台而成为“显学”,在英、美形成了盎格鲁-萨克逊模式,风靡全球,且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吸收了其中有用的部分,推出了“第三条道路”。而今,随着2008年开始的全球性经济危机的肆虐,新自由主义似乎开始巅峰之处遭遇挫折,走上了下坡路。这样,1979年,体现新的自由主义理念的莱茵模式失去魅力;2008年,体现新自由主义理念的盎格鲁-萨克逊模式折戟沉沙。这暗自契合了康德拉季耶夫的“长波理论”(生产每过30年左右会经历一个长周期),而这带来的则是社会思潮随之风云变幻。
相对于社会自由主义(即新的自由主义)强调公平和福利,属于中左道路,新自由主义更强调效率和责任,因而是更激进的变革,更加偏右。在谱系上,拉斯基是接近社会自由主义的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工党的领导人,属于中左阵营;而哈耶克则是新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是右翼政治理论家。
(二)两制关系:在扬弃中超越
《里程碑》一书提到,“《共产党宣言》早就过了需要大加颂扬的阶段。每一位严肃的社会研究者都会承认它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政治文献之一;它产生的影响堪比1776年美国《独立宣言》和1789年法国《人权宣言》。”[1]30-31这一说法指出,在人类历史上,和1776年美国《独立宣言》、1789年法国《人权宣言》一样,《共产党宣言》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1776年美国《独立宣言》和1789年法国《人权宣言》标志着以“平等、自由、博爱”为格言的资本主义时代的到来。而1848年《共产党宣言》则标志着以经济平等、社会公正为核心内容的科学社会主义的诞生。两者之间,虽然相距60年左右,却显示了不同社会制度的到来。这样的不同社会制度之间,是像十月革命之后帝国主义对待苏维埃政权,甚至二战后对苏联集团发动“冷战”那样,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是死敌?抑或是两者还有另一种关系?
说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是死敌,证据也十分充足。例如,《里程碑》一书指出,《共产党宣言》“旨在揭开那些现存秩序资产阶级基础的面纱,其掩盖方式之一是资本主义文明对被当作奴隶的工人隐藏了真实目的。它之所以这样抨击,还在于防止工人被其他自称为社会主义的学说所欺骗,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眼里,这些学说想要使工人放弃废除阶级剥削社会、建立无阶级社会的重要任务。”[1]31不难看出,社会主义的确以取代或者“埋葬”(赫鲁晓夫语)资本主义为己任。
然而,社会主义的初衷是为了克服资本主义的弊端而提出的。资本主义的固有矛盾导致的经济危机,以及由基本矛盾引发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对抗,使得克服资本主义固有矛盾——生产资料私有制和社会化大生产的矛盾——的学说,即社会主义应运而生。社会主义在资产阶级革命实现政治民主的基础上提出了经济民主和公有制的主张。这使自由主义从政治领域发展到了经济领域,即政治自由的实现之后,要实现经济自由,这也是社会自由主义(新的自由主义、积极的自由主义[10]5)和社会民主主义以及科学社会主义共同追求的经济目标。从这个角度而言,它们实质上是对古典自由主义(消极的自由主义)理论中自由概念的继承和延伸,把自由从政治领域扩展到了经济领域。因此,社会主义是对自由主义,即资本主义政治自由的继承和超越。
这种继承和超越还有新的拓展。20世纪90年代,面对苏联东欧剧变对“社会主义”一词造成的消极影响,民主社会主义重新启用社会民主主义一词,但按照其新的理论解释,这一词汇已经不是二战前的社会民主主义,而是主张“社会民主”的主义。[11]6这样,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社会民主主义不仅把自由从政治领域扩展到了经济领域、更是扩展到了社会领域。这代表了社会主义理论探索的新领域。至于绿党等生态主义者提出的“生态民主”即物种之间的平等,虽然把自由扩大到了人类之外的其他物种,拓展了自由的范畴,但是,和社会主义传统(社会民主主义以及科学社会主义)所体现的人类中心主义相比,这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了,但其对资本主义弊端持批判态度,是左翼的同盟军。
这样,社会主义应当在看待与资本主义的关系上进一步理顺思路。对于资本主义进步的文明成果,如市场经济、民主法治等,应当毫不迟疑地拿来使用,并创造出更好的发展模式;对于资本主义的弊端,如经济危机、拜金主义与享乐主义等文化颓废现象,应继续持批判态度,在自身发展中加以克服,从而在扬弃中实现对资本主义的超越,而不是“把孩子同洗澡水一起倒掉”(马克思语)。
三、社会主义的大趋势
社会主义革命首先在东方成功,虽然不符合马克思、恩格斯的设想,却验证了历史上新制度产生于旧制度薄弱环节的规律,即“文明钟摆周期律”。这进一步涉及理论的适用范围问题,东西方社会的巨大差距决定了各自的理论只有在对方社会本土化才能行得通,否则,各种带有“弥赛亚”(Messiah)救世主义情结的理论只会在对方社会中碰壁。这在《里程碑》一书中也有所体现。
(一)在革命时机方面,由于文明钟摆周期律的作用,社会主义首先在相对落后的东方成功
《里程碑》一书认为,恩格斯晚年,显然希望社会主义的和平力量不断发展,以致构成私有制势力的威胁。他预言,这种威胁将导致私有制势力自己去破坏宪法。届时,社会民主党就能获得捍卫自己的自由。在他看来,那正是革命斗争的开端。[1]44“世界历史的讽刺把一切都颠倒了过来。我们是‘革命者’、‘颠覆者’,但是我们用合法手段却比用不合法手段和用颠覆的办法获得的成就多得多。那些自称为秩序党的党派,却在它们自己所造成的合法状态下走向崩溃……只要我们不糊涂到任凭这些党派把我们骗入巷战,那么它们最后只有一条出路:自己去破坏这个致命的合法性。”[12]552这实际上蕴含着革命时机方面的辩证法。
马克思和恩格斯设想的社会主义革命,特点是世界革命同时胜利:“共产主义革命将不仅仅是在一个国家发生的革命,而是将在一切文明国家里,至少在英国、美国、法国、德国同时发生的革命。”[13]241“同时”不是指同一天同一时刻,而是指革命形势、革命进程相差时间不远,构成共同潮流。“胜利”的标志不是夺取政权的政治胜利,而是社会主义作为全面社会变革的最终胜利。生产力发展水平无疑是衡量社会主义革命的物质前提,这是最基本的标准。
然而,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西方世界却是另外情形: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由于社会财富积累和改革,工人阶级生活改善、获得了一些政治权利。社会不再“日益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14]28,而是工人阶级上层日益白领化。这大大缓和了社会矛盾,革命可能性大为降低,甚至罗莎·卢森堡提倡的促进革命精神的总罢工,也被视为“(总)胡闹”[15]489。
同时,沙俄形势独特,列宁依据“相互补充”原理提出世界革命战略,并逐渐形成了一国政治革命首先胜利、进而引发世界革命的策略,以此为指南,十月革命获得了成功,然而并未引发世界革命,但列宁从未改变推进世界革命战略的初衷。1922年共产国际四大时,列宁仍在动员:“如果这一点(学习)做到了,我深信,世界革命的前途不但是美好的,而且是非常美好的。”[16]729总之,列宁的“一国首先胜利”论,是指俄国无产阶级能首先夺取政权,即政治革命的胜利;俄国社会主义全面变革的最终胜利,即社会革命的胜利,还需要世界革命,尤其是西欧革命的支援。而列宁不失时机地抓住了一战造成的革命机会,通过布尔什维克领导工人、农民和士兵一举取得了成功。从而以实践突破了马克思、恩格斯设想的“同时胜利论”。
这看似偶然,实际充满了必然性。《里程碑》一书提到,“马克思撰写《资本论》的时候,英国已经具备资本主义特性最成熟的表现”[2]34,而撰写《共产党宣言》的时候,“社会革命的发源地如他们(马克思和恩格斯——本文注)所料一定是德国”[1]32。拉斯基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极大高估了社会主义革命思想渗透到德国工人阶级的程度”[1]32。这其实也反映了另一个问题。马克思和恩格斯意识到英国资本主义最先进的情况下,仍然认为德国是革命发源地,甚至,马克思晚年意识到俄国的重要性,[1]35认为“俄国已是欧洲革命运动的先进部队了”[14]序10。
扶贫资源滥用,扶贫资金被截留和贪污,扶贫政策监管和执行中出现偏差,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缺乏有效的跟踪反馈[4]。由于观念原因,有些脱贫人口仍死死扣留“贫困帽子”,不愿退出。由于上级下达的贫困户指标有限,真正需要帮助的贫困户无法进入。部分地区返贫率高,没有返贫人口再入机制,贫困人口退出机制和再入机制不健全,一些人甚至出现“被脱贫”、“假脱贫”现象。由此可以看出,缺乏动态管理和监管,对黑龙江省精准脱贫产生了巨大的束缚。
这种对资本主义先进的英国不抱社会主义革命的希望,反倒寄希望于落后的德国、甚至更落后的俄国的看法,其实立足的是唯物史观。“俄国的资产阶级非常少,城市工人阶级相比广大农民要弱小得多;俄国还存在邪恶暴政和普遍愚昧的悠久传统。西方民主国家并不存在这样的状况。如果布尔什维克夺取政权之后,试图通过民主方式进行统治,那么即使他们击退了外国干涉,平息了内战,一国建设社会主义的设想也会由于主要关心土地个人占有的农民的反对而变得不堪重负。只有按照赫尔岑把共产主义形容为‘颠倒过来的沙皇专制制度’时对于专政的定义,赋予国家政权以专政的特性,他们才能在俄国推行社会主义。”[1]105-106
放在更宏大的历史背景中,就是“文明钟摆周期律”:在人类历史上,有一种特殊现象:欧洲处在黑暗的中世纪时,东方国家曾长期光辉灿烂;而近代欧洲成为了世界的中心时,东方则暗淡了下来;如今世界又面临权势向东方转移的问题。[17]19-22无独有偶,在社会主义历史上,也存在类似现象:社会主义革命没有像马克思、恩格斯设想的那样首先爆发在资本主义发达的欧美国家并“同时胜利”,而且欧美迄今没有社会主义革命的迹象;而在相对落后的东方,社会主义革命则在俄国、中国等国家开花结果,出现了“一国首先胜利”的状况,并以不同于资本主义的文明形态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上述高度文明在世界东西方犹如钟摆那样周期性交替出现的情况,可称作文明钟摆现象。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大历史话题②。在同一文明链条上的粗笨之处,即相对薄弱的环节往往容易产生社会变革,从而演化出新的文明形态。从大历史的角度来看,制度变革往往发生在旧制度的薄弱地区,从而使得落后地区因制度变革而后来者居上,促使世界文明中心在东西方之间摆动,就像钟摆一样在两端之间周期性摆动。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文明钟摆的概念:制度革新往往先发生在旧制度薄弱的环节,且变革比较彻底,这样,旧制度的薄弱环节往往成为新制度的诞生地,借助新制度优势,旧制度薄弱环节的区域后来者居上,成为新文明的巅峰之地。表现出来就是人类历史上不同制度最高程度的文明有规律地依次在东西方周期性交替出现,形成了“文明钟摆周期律”[18]。
(二)适用范围问题:“文化相对主义”比“弥赛亚”更科学地揭示了理论的边界
人”。列宁缔造的布尔什维克党,承担了一个在落后的俄国为广大知识水平不高的大众提供指路明灯的作用。这个作用,就是先锋队的作用。列宁曾指出,在落后的俄国,不是社会主义意识控制人们的头脑,就是资产阶级意识控制人的头脑,为了树立社会主义意识,需要对广大群众尤其是工人群众“灌输”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以动员他们参与革命。革命胜利后,列宁曾一度想按照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设想,让工人接管资本家的企业,并试行了一段时间,发现管理混乱,而且大多缺乏自觉为社会主义、为国家奉献的意识,再加上内战逼近,布尔什维克不得不采取了战时共产主义政策,把企业收归国家管理。这一放一收,显示的是无产阶级的大多数不具备集体自我管理能力时的无奈。
这种经济上的一放一收,对应在政治上就是,俄国实施的无产阶级专政与马克思的设想存在极大的差别。《里程碑》一书指出,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无产阶级专政”指一种社会组织形式(an organisation of society),由工人阶级掌握政权,并且使用一切必要力量防止曾经掌权的阶级重新夺回政权。他们认为,工人阶级的代表将运用政权改造生产关系,压制任何妨碍这种改变的企图。但是,恩格斯把巴黎公社视为无产阶级专政。显然,他认为无产阶级专政要以多数人支持为基础,采用普选的方式,承认人民有权经常选举、有权罢免代表,这意味着广大人民群众充分参与专政的工作。此外,马克思关于公社是立法和行政议行合一的说法,显然否认了权力分立的合理性,并且假设专政通过公众选举、服从公众意愿的民选机构来实施,通过每一个选区对任何选出代表的罢免权来实行;马克思写道,“如果用等级授职制去代替普选制,那是最违背公社精神不过的。”[3]156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觉得不容忽视的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并不认为无产阶级专政意味着共产党对于社会其他部分的专政,那就相当于政权集中到一个单独的政党,通过暴力将其意志强加给全体党外公民。[1]75
《里程碑》不止一次提到,苏联把马列主义教条化:“实际上,毫不夸张地说,在苏联共产党的领导下,存在一种为了只接受莫斯科领导和指引的那些人而捍卫宣言威望的企图,声称它离开了先是由列宁、后来是斯大林先后运用和阐释过的正统学说,就变得毫无意义。甚至可以更进一步认为,谁要是不接受这套学说,就会遭受莫斯科派追随者的强烈愤慨,就像当初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待‘真正的’社会主义者一样。”[1]70
不过,《里程碑》也指出,马克思和恩格斯其实不是这么做的。“没有证据表明,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政权从资产阶级政党转到工人阶级政党手中,会产生一种僵化的专政,而这种专政确立一种结构严谨的正统学说,对自己成员的凌驾并不亚于其他公民。批评这种学说将被视为最大的叛逆;同样没有证据表明马克思和恩格斯曾经论证过,非辩证唯物主义者就不能服务于社会主义事业,或者曾经认真争辩过因为共产党员是辩证唯物主义者,所以只能指望他们来认识科学、自然和社会的进程。他们俩都是论战的猛将(fierce controversialists),习惯于施予和承受沉重的打击;但是,他们从未认为自己是绝对的正确,有权建立实质上的宗教法庭来强制实行他们的教义。”[1]100-101
这种苏共与马克思、恩格斯的差异,如果仅仅认为是苏共倾向于集权导致的,则显得过于主观化。应该看到,苏共的做法,与古希腊柏拉图曾经论证的“哲学王”观点颇为相似。这既是东方国家的某些特性在起作用,更重要的是客观形势在塑造着苏共。
如前所述,俄国布尔什维克党最初是知识分子类型的革命家集团组成的群体。在当时相对落后的东方国家,知识分子的作用,犹如带领古犹太人走出埃及的摩西那样的“先知”(prophet),普列汉诺夫更是被列宁誉为“教育了整整一代
显然,拉斯基对苏联不同于马克思和恩格斯描述的无产阶级专政是比较惋惜的,甚至是持抨击态度的。
不过,要是从文化相对主义(cultural relativism)[19]250-254的视角来了解这一差别,则显得更容易理解。文化相对主义是一个文化哲学术语。核心是承认和尊重各种文化差异,并在平等基础上进行交流。例如G.D.H.柯尔承认苏联是社会主义,但认为苏联模式只适合东方国家。G.D.H.柯尔明确把基尔特社会主义的适用范围限制在西欧。[20]20对当时的殖民地,柯尔等人认为它们尚未发展到自主的程度,一时难以独立,被称作“时机未到”结构(not-yet structure,即他们希望殖民地能够自治和民主地参与政治,但是时机未到)。[21]303,304柯尔的这种看法,相对于拉斯基则清醒和理智得多。拉斯基在这里和很多动辄以普世价值要求他国的西方人士一样,怀有某种“弥赛亚”救世主义情结。这其实并没有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符合辩证法,是一种形而上学的观念;文化相对主义则更符合唯物史观。不过,他们毕竟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未必懂辩证法。
在这种语境下,对于当代中国而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代表着世界社会主义理论的新高度,一定能塑造出比资本主义更高级的新文明,对此,我们要有高度的理论自信。但是,面对这种自信,我们不可犯西方人和苏联人曾经犯过的错误——带着“弥赛亚”救世主义情结盲目推广自己的模式。我们要有理论上的自知之明,不要重蹈苏联当年强行在东欧推广自己模式、甚至不惜把南斯拉夫联邦开除出情报局的覆辙;也不要步冷战后西方的后尘(在苏东剧变之后,西方盲目向全世界兜售“华盛顿共识”导致一些国家尤其是拉美国家陷入了“中等收入陷阱”,在这些国家,底层对社会的不满诱发了民粹主义,反过来传播到了西方,影响了西方的发展和进步)。实际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对外只是提供一种借鉴和参考,他国不应照搬照抄。这方面,周恩来同志的做法值得赞赏,他曾经劝非洲朋友要根据自身发展阶段选择适合自身的发展模式,不要急着实行社会主义。是啊,“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世界上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灵丹妙药”,只有根据自身国情、自身实践不断总结和创新的理论,才能对本国实践起到正确的指导作用。在当代中国,这一理论就是把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与中国变化着的实际相结合,不断发展并臻于完善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
迄今为止,从1615年英国的托马斯·莫尔发表《乌托邦》一书以来,社会主义已经走过500年了;从《共产党宣言》发表以来,科学社会主义也走过了170年了。在这个历史过程中,世界社会主义发生了沧桑巨变,在曲折中前进。只有在社会主义大趋势显示的历史大框架下,认真面对和解决社会主义面临的现实问题与理论困境,才能真正在战略上和策略上促进社会主义的复兴,从而为全人类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即人的解放奠定基础。
注释:
①正如《国家与革命》第一版序言明确指出的那样,列宁写道:“国际无产阶级革命正在显著地发展。这个革命对国家的态度问题,已经具有实践的意义了。”
②之所以说这是一个大历史话题,是基于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因为跨度时间长,动辄上百年的跨度,主要以社会制度的更替为考察对象;二是不涉及具体的细节问题,而是对一个文明的宏观因素进行客观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