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改革开放40年回望:中国发展奇迹的多视角解读

2018-02-06叶敏

中国延安干部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奇迹经济发展

叶敏

(华东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徐汇 200237)

引 言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发展逐步走上了“快车道”,国民经济、制造能力和人民生活得到长足的进步。2017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827122亿元,从2010年之后已经稳居世界第二。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预测,到2022年,中国占世界产值的份额预计将从1990年的4%升至21%。2018年的《财富》世界500强榜单新鲜出炉,中国公司达到了120家,已经非常接近美国(126家),远超第三位的日本(52家)。根据2017年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发布《2016中国人类发展报告》:从1978年到2014年,我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由343.4元增长到29381.0元(约为现价4800美元)。2014年,我国人类发展指数达到了0.727,在188个国家(地区)中列第90位,已进入高人类发展水平国家组。报告同时显示,1978—2010年,参考国际扶贫标准,中国共减少了6.6亿农村贫困人口,占同期全球减贫人口总数70%以上,为世界减贫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居民人均预期寿命从1980年的67.9岁提高到了2010年的74.8岁,上海居民预期寿命达到80.26岁。

对于中国发展形势的判断,国际上逐步形成了“中国崩溃论”、“中国威胁论”和“中国奇迹论”三种论调。“中国崩溃论”认为中国的发展和增长不可持续并终将崩溃。比如,美籍华裔律师章家敦2001年7月出版的《中国即将崩溃》一书[1]。2007年之后,另一位美国学者谢淑丽写了一本《中国:脆弱的强权》[2]。与“中国崩溃论”不同的是,“中国威胁论”认为中国发展成就有目共睹,但是对西方世界却是一种威胁。比如,1995年,美国学者詹姆斯·哈克特(James Hackett) 在《敢撄怒龙之逆鳞》一文中说道:“在苏联解体五年之后,一个新的邪恶帝国正在出现,它的名字叫中国。”[3]“中国威胁论”已经在西方右翼和民粹势力中获得越来越多的市场。“中国奇迹论”则被西方一些学者所讨论,有人认为“中国找到了一条更少痛苦地摆脱‘马尔萨斯陷阱’的道路”[4],甚至有外国人率先提出了与“华盛顿共识”相对的“北京共识”[5]。国内学者和华人学者则对中国发展奇迹大多持肯定的态度。著名经济学家张五常曾一度对中国的经济发展大惑不解,但又认为其中必有取胜之道,他说:“我可以在一个星期内写成一本厚厚的批评中国的书。然而,在那么多的不利困境下,中国的高速增长持续了那么久,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中国一定是做了非常对的事情才产生了我们见到的经济奇迹。那是为什么呢?这才是真正的问题。”[6]

对中国的发展奇迹的有效解释,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自己的过去”,坚定“四个自信”。同时,解释是一种国际话语权,如果在解释中国的发展奇迹中出现“失声”、“失语”,那么中国的发展成就就很容易被“移花接木”到歪曲的理论和观点之上,在国际和国内混淆视听。对中国发展奇迹的解释还有助于深化对人类发展规律、社会主义建设规律和共产党执政规律的认识,为广大第三世界国家的发展、提供一定经验。本文旨在从经济视角、政治视角、社会视角、文化视角梳理国内外学者对中国发展奇迹的解释性观点,并试图梳理和总结出其中的共识性见解。

一、中国式市场机制的魔力效应:经济视角的解释

经济学与经济发展有天然的亲近性,所以在解释中国发展奇迹时,经济视角和经济学家提供的文献和观点也最为值得重视。总体而言,经济视角和经济学家对中国发展奇迹的解释主要有五种观点,分别从市场效应、改革开放、经济模式、政治经济学和经济发展的历史累积效应等角度呈现不同的见解。经济学家较为集中的观点认为中国的发展奇迹是因为市场机制的魔力。经济学家吴敬琏指出,“市场制度的建立解放了被制度所束缚压制的生产力。”[7]而张维迎则强调市场和私营企业家群体的贡献,“我们中国只是在过去30年里边真正开始市场化的改革,取得的经济增长成就在世界上被称为一个奇迹。”中国企业家群体举足轻重,“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几次大的经济发展,都与企业家群体的成长有关。”[8]4-31新制度主义经济学的代表人物阿西莫格鲁和罗宾逊认为:“中国大陆的复兴是伴随着高度集中的经济制度并转向更包容的经济制度而来的。在农业和工业中的市场激励,以及随之而来的外国投资和技术,使中国走向了经济快速增长的道路”,“中国能够增长首先是因为在邓小平的领导下已经进行的一些基本改革,走向了包容性经济制度。只要中国经济制度一直还在更加包容的道路上发展,增长就会一直持续,尽管可能步伐会慢一些。中国还从大量供应的廉价劳动力及获得的外国市场、资本和技术中大大受益。”[9]313-320

从经济体制的改革开放视角出发的学者则更加关注中国经济的转型机制,而不仅仅认为市场机制会自动发生作用,中国的发展逻辑实际上说明,对市场力量的释放是由国家的改革措施和开放战略来完成的。经济学家林毅夫认为:“中国改革所走的是一条渐进式改革或进化式改革,包括做大蛋糕、增量改革、试验推广、非激进改革。”同时,林毅夫强调经济改革改变了原来中国错配的比较优势,“改革以前中国发展缓慢的根本原因在于推行了不符合中国比较优势的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而改革以来中国经济得以迅速发展的关键则在于改革三位一体的传统经济体制,使所具有的资源比较优势能够发挥出来。”[10]264-271,289周其仁指出:“虽然不少观察家以为,‘廉价劳动力’是中国全球竞争力的法宝,但我认为更切合实际的答案是,改革激发了中国人发展经济的诱因,开放则降低了中国人的学习成本。结合起来,早已存在的要素低成本、改革开放显著降低了的制度费用,以及中国人力资本的迅速积累,共同成就了中国经济的综合成本竞争力。其中,大幅度降低制度成本是中国奇迹的真正秘密。”[11]

另有一些经济学家从政治经济学角度提供了解释中国发展的中层机制理论,他们反思为什么中国的市场经济在不完善的产权保护体系下得以起飞,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到中国地方政府的性质以及地方政府竞争对发展经济的积极作用。不少国内外学者都注意到中国在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分税制改革之后,地方政府的性质的行为逻辑发生的变化。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路线指引下,地方政府和基层政权总体上呈现出“厂商化”的趋向,比如苏南乡镇集体的崛起过程,乡镇政权及其有效作为弥补了产权保护的不完善性,仍然能够推动地方经济的发展。[12,13]中国的分税制改革之后,中国形成了行政集权和经济分配的中央地方关系,地方政府有着做大GDP和税源的巨大激励,形成了一种“市场维护”的财政联邦主义实践,推动了经济发展。[14]149-185张军认为,“对于中国经济的发展,没有任何力量有竞争产生的能量这么强大;没有任何竞争有地方‘为增长而竞争’对理解中国的经济增长那么重要。”[15]“在我看来,中国经济的市场化和工业化进程的加快是地方政府追逐财政收入最大化的结果,而分税制驱动了地方政府对财政收入的最大化追逐。”[16]355-356张五常则将地方政府竞争聚焦到县一级,认为县域经济发展的竞争是“中国在困难的九十年代还有急速发展的主要原因”。周黎安试图找到地方政府竞争的官员激励机制,他提出了著名的“政治晋升锦标赛”理论,“以经济增长为基础的晋升锦标赛结合了中国政府体制和经济结构的独特性质,在政府官员手中拥有巨大的行政权力和自由处置权的情况下,提供了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激励地方官员推动地方经济发展的治理方式。”[17]

乡镇企业的“异军突起”是改革开放之后发生的一件大事,这也被一些学者认为是中国取得发展成就的中间机制。有学者认为农村工业的发展对于中国成功地启动工业化进程至关重要。文一认为:“国家笼统扶持的高投资率和引进一些国外现代企业是无法引爆工业革命的”,因为市场是通过自下而上的方式有机发育而形成的。农村工业是一种“原始工业化过程,就地利用了农村剩余劳动力而不会导致粮食安全问题,哺育了农业劳动人口的专业化技能和社会分工,催化了农村商业繁荣和农产品商业化、多样化,提升了广大基层民众的购买力和工资水平,发酵和深化了城乡市场”,“也就是说,在原始工业化急剧扩张和整合的国内和国际市场以及资金与技术积累最终会使得规模化生产劳动密集型轻工产品有机可乘,有利可图。因而,在十多年‘含辛茹苦’的高速农村工业发育和城乡商业革命之后,中国终于在1990年前后迎来第一次工业革命。”[18]62,75在讨论中国集体企业发展的根源时,裴小林指出农村工业之所以在改革开放后获得发展,关键之处在于改革“扭转了改革前农业剩余从农民流向国家财政的历史趋势,使农业剩余从国家财政反向回流到农民手中,因此他们有了购买重工业的投资品和填补轻工业投资空白的资金”,“农业剩余的反向回流就是乡镇企业投资迅猛扩张的资金供给来源,也是启动了中国经济大转轨和经济起飞的具体改革项目。”[19]1-48王永钦和李明关注到乡镇企业发展过程中基层政权的积极作为形成的“互联的关系型合约”的重要性,在市场缺失和不完美的情况下,“关系型合约”的存在确保了乡镇企业、社区和政府自身的合作发展,克服了土地、劳动力和信贷市场的缺失这个问题,极大地促进了农村地区的经济发展。[20]

与纯市场观点形成辩论的另外一种观点认为,中国选择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模式是保障中国经济发展奇迹的根本原因。高粱认为,社会主义最基本原则是追求最大的社会公平。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环境中,在我国人均资源高度紧张和社会差距巨大的情况下,走“完全市场经济”道路势必进一步拉大贫富差距,造成社会分裂。节制资本权力的过渡膨胀,更多关注劳动大众利益,是处理公平和效率关系的一个重要原则,是保持社会稳定和国家长治久安的现实需要。社会主义的历史合理性还在于:“以政权力量挣脱列强控制、消灭买办官僚资本,建设了自主工业科技体系,告别了百年积弱。”[21]59-80鲁品越认为,由于国际体系的存在,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存在事实上的剥削结构,发展中国家无法在发达国家控制的国际体系中实现工业化积累,也必然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矛盾的最终承担者,因而不可能通过资本主义道路实现现代化。中国必须走新型现代化道路(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前三十年的公有制计划经济建构立国之本,而后三十年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国家的身份出场,以我为主融入国际经济体系而兼容世界各国经济发展,以公有制为主体而包容与引导民营资本共同发展。[22]陈平认为中国的发展奇迹在于走上一条“混合经济”道路:“中国经济发展的第一条经验,是混合经济的健康发展,远胜过东欧的全面私有化。中国民营企业的创新能力,中国国有企业的竞争能力,中国非盈利事业的学习能力,构成中国经济兼有市场经济下的技术更新活力,以及社会主义经济下的稳定性。”[23]

比强调政府积极作为的观点走得更远,一些学者认为对中国的发展奇迹的解释,仅仅强调后三十年的贡献是有失公允的,实际上从更长的视野出发,中国的前三十年的社会主义建设也发挥着重要的累积和铺垫作用。意大利著名经济学家阿里吉认为:“中国对外资的吸引力是这些劳动力在健康、教育和自我管理能力上的高素质,再加上他们在中国国内生产性流动的供需环境迅速扩大。此外,二者并不是外资创造的,而是基于当地传统的发展进程创造的,其中包括缔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革命传统。”[24]354德怀特·帕金斯提出:“中国自1978年以后的高速经济增长和结构变化,并非凭空出现的。在1978年以前,中国为工业化和现代经济增长付出了一个世纪的努力,这些努力为中国的现代经济搭建了基石。”[25]3俄罗斯经济学家波波夫强调:“中国在1949—1979年期间的发展也比世界其他大多数国家好得多,这种发展为中国改革之后极其突出的成功奠定了基础。”[4]

二、中国特色政治体制的优越性:政治视角的解释

对中国发展奇迹的经济视角解释提供了不少的洞见,但是经济视角的解释往往容易忽视政治上的前置条件,即便政治经济学的解释已经在尽力结合政治上的因素,也仅仅涉及政治对经济体制的改革效应。而对中国发展奇迹的透视,政治视角和政治学者也有一套值得重视的观点。在解释中国发展奇迹的思路上,政治视角侧重于关注中国政权的性质以及政权运作对于经济发展产生的制度红利。潘维认为中国之所以取得发展成功,背后隐藏的政权密码是一种民本的“中华政体”,其基本特征包括强调功过考评的官员遴选机制,先进、无私、团结的执政集团,独特的政府分工制衡纠错机制。[26]3-85同样是基于对中国当下政治体制的历史传承性的重视,贝淡宁认为中国是一种“贤能政治”体制,政权的特征是基层民主、中间实验和高层尚贤。基层民主是基层群众自治制度,一人一票的选举民主,中间实验是中央与地方在政策制定过程的协调,高层尚贤是通过考试制度、干部选拔制度使德能兼备的领导人产生。[27]164-178朱云汉对中国发展奇迹的解读认为除了中国规模之“大”的优势和“后发优势”之外,中国特殊的政治体制造就了中国政府非凡的社会动员能力,这种经过社会主义革命建立起来的动员能力成为中国发展的政治推动力。政治社会学者赵鼎新也认为中国发展部分原因在于中国国家的性质,“中国直到90年代仍然保持着革命政权的大部分组织和动员能力,所以国家还有很强的能力领导这样一场改革,并能够在发展经济方面取得良好的成绩。这种政权结构非常有利于经济发展。”[28]113

从政治视角说明中国发展奇迹之所以可能的第二个思路是关注操盘中国发展的中国共产党的政党性质及其作为能力。张维为认为,中国共产党应该被看做是一个“国家型政党”,也就是代表一个国家整体利益的政党。中国共产党还是继承了中国古代的传统,基本上建立了一个选贤任能的干部制度。中国共产党建立了一种全面改良的“新型民主集中制”,能够更加充分实现民主与集中之间的平衡。他指出:“中国的重大决策,如五年计划制定,基本上需要一年多的时间,在社会各个层面进行成千上万次的磋商和咨询,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几上几下,最后才形成共识,作出决定。在中央政府做出重大决策的过程中,往往会向数以千计的智库、政府机构、高校、学者、专业人员征询意见,甚至会从微博等社交媒体的激烈讨论中吸取有用的建议。”[29]政治学者任剑涛也认可中国式“以党建国”、“以党治国”的“政党国家”对于发展的贡献,指出:“这是中共创制的政党国家所凸显的经济发展奇迹,再次证明政党国家与经济发展并不直接冲突,而且能构成二者相互促进的正相关关系。这对唯有民主政体才能促进经济发展的政治理论论说绝对是一种挑战”,“‘以党建国’在政治上促使国家迅速统一,‘以党治国’在经济上促使国家经济总量疾速增长。尽管前者为后者提供前提,后者为前者提供支持。”[30]

对中国发展奇迹的宏观性理论观点的长处在于可以呈现整体上的论断和画面感,但是不足之处则在于可能会成为一种很难被打开的“黑箱”。所以一些学者也试图从中观层面和政治角度对中国发展奇迹提供更加具体化的解释。俞可平认为中国改革开放获得巨大成功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国成功地进行了以治理改革为主体内容的政治改革”,其内容包括:“从中央与地方关系、国家与社会的关系、政府与市场的关系、以及依法治国、公共服务、公民参与、民主决策、社会治理、政府问责、政府透明、基层自治,等。”[31]胡鞍钢认为,“五年计划是理解中国发展奇迹的一把钥匙,也是成为中国发展奇迹的重要手段,发挥着提供公共服务,调控发展模式、促进经济增长、减少经济波动的重要职能。”[32]王绍光等人则认为中国的政治决策模式是一种“集思广益型”决策模式,保证了中国各类重要决策的理性、智慧和质量。他们以“十二五”规划编制过程为例解读了这种“集思广益型”决策模式的运作模式,“‘十二五’规划编制历时两年多,经历了基本思路研究、党中央编制、正式编制《纲要》三轮的‘集思广益’过程。每一轮都包括屈群策(发散思维)、集众思(集中智慧)、广纳言(征求意见)、合议决(集体商定)、告四方(传达贯彻)五个环节。”[33]德国学者韩博天从“政策试验”角度解读了中国的发展成功之道,指出:“中国在大范围内持续进行的、松散制度化的‘分级制试验’可以被看作是经济腾飞过程中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政策制定机制”,“政策试验是指把来自基层的建议和地方积累的经验注入国家政策的一种机制,这常被视为促进制度创新的有力手段和避免因情况不明而导致改革震荡的有效方法。”[34]瑞典学者罗斯坦则关注了中国特色的“干部制”对经济发展的贡献,“相比西方传统中以韦伯式官僚体制作为促进经济社会发展的核心而言,‘干部制’这种中国特色的政府管理模式在公共行政中所起到的作用常被学者所忽略。不同于韦伯式官僚体制备受规则制度的桎梏,干部制则能够集中精力去执行具体的政策方针。所以,中国的干部组织避免了韦伯式官僚的授权问题,能够更为有效地执行社会经济发展政策。”[35]在分析中国作为后发国家一系列赶超的原因时,周建明强调了中国的政治体制塑造了一种发展产业和攻克核心技术的“协同攻关机制”,“中国许多重大项目的开发成功都离不开协同攻关。回顾建国以来的发展就可以看出,协同攻关并不依赖计划经济体制,也不依赖市场经济体制,最重要的是依赖于党统揽全局,协调四方的政治制度,和政府能够有效进行统筹协调的体制。”[36]

三、中国社会对发展的韧性支撑:社会视角的解释

对中国发展奇迹的解释,经济视角较为关注资源配置及其决定机制,政治视角则提醒关注中国发展的政治前置条件以及国家的主动作为能力,社会视角和社会学家在对中国发展奇迹的解释也有值得关注的观点,他们主要侧重从人口结构、社会制度、社会资本等角度提供了中国发展的社会视野。在社会视角的分析中,一些学者关注了中国的人口结构、人口规模和中国人的品性对经济发展的潜在贡献。社会学家李培林认为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虽然代价高昂,但是也为中国发展赢得了人口上的优势。“在这一政策的执行中,农村中也发生过一些粗暴的过火做法,并因此受到国际上一些舆论的批评。但30多年持续地实行低生育率政策,却使中国避免了可能的人口灾难,中国因这一政策少生了3亿多人,节省了近30万亿的抚养费用”,“人口的控制使中国获得了发展的机会和生活水平提高的切实收益”。[37]温铁军从更大历史视野强调了中国人口规模和社会文化对中国发展潜在作用。“中国由于地处‘远东’,殖民化的成本太高,原住民人口过于庞大,不仅没有被殖民者及其后裔所替代,而且在近现代的国家政治建设中维护了自身传统,并形成了能够整合社会资源的有效机制,这样的机制使中国比那些西方殖民社会具备了更快、更易于进入工业化的条件,这也正是中国完成工业化并且维持经济持续增长的真正的‘比较优势’之所在。”[38]政治学者徐勇认为中国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中国的“农民理性”,“要理解‘中国奇迹’,必须理解中国农民;要理解农民,必须理解农民理性。长期日常农业生产方式下形成的农民理性,在农业社会内部的功效是有限的,主要是生存理性。而这种理性以其惯性进入工商业社会后会形成扩张势态,产生一种农民理性与工业社会优势结合的‘叠加优势’,释放出其在传统农业社会和现代工商业社会都未有的巨大能量”。中国的“农民理性”包括的要素有“勤劳、勤俭、算计、互惠、人情、求稳、好学、忍耐”[39]。

从社会制度层面,一些社会学家指出了中国特色的农民工制度、以户籍制度为核心的城乡二元结构制度、土地公有制制度对中国发展的积极支撑作用。农民工的准确含义是保留家乡小块土地的进城务工者,农民工在许多国家的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中都出现过。由于中国特殊的土地制度安排,中国的农民工及其家庭在城市化进程中采取“半耕半农”的代际合作模式来组织家庭生活,赚取工业和农业上的两块收入,这不仅使得国家和农民更有能力承受城市化进程中的失业风险,而且农民工也可以承受相比失地农民更低的工资,农民工制度的存在使得中国经济发展获得了巨大的社会韧性和回旋空间。中国计划经济年代形成的以户籍制为核心的城乡二元结构虽然广受批评,但是也有学者认为城乡二元结构对中国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在保护农民和农村。贺雪峰认为,“城乡二元结构是在特定历史时期,为了从农村汲取用于工业化的原始资本积累而采用的城乡相对分割的制度安排。城乡二元结构对中国快速完成工业化,建立完整的国民经济体系,在短期内将中国由一个农业国建成工业国起到了巨大作用。”城乡二元结构体制限制了农民的进城,同时也保护了农民返乡的权利,“农民可以返回农村的城乡二元结构,让进城失败农民在城市贫民窟和农村家乡之间做出选择。选择就是权利,农民可以选择返乡的权力,这是他们基本的人权。”[40]

中国的土地公有制为中国的经济发展也提供了巨大的优势。曹锦清认为现在的中国地权是公有制,同时又存在一定的模糊性,“正因为中国这样的土地制度再加上这个土地征用法,确保了中国政府的土地征用,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可以以低成本高速推进,而后使得地方招商引资、发展工业,城市化成为可能。中国的这一轮工业化,就是工业资本和土地的结合,大体上叫做零地租,……中国的产品一旦打到国际市场上去,就把同类产品的价格通常降低30%—50%,降低那么多,这个降低使中国的产品从正面讲不可战胜,我们运用马克思当年讲英国的产品把全世界打败的那句话,廉价的产品是摧毁一切万里长城的重炮。”[41]与一些土改失败的国家相比,李昌平认为现行的中国土地制度,至少有两大优势。一个农民集体所有制优势,这为“改善社区公共生活和维持社区自治”提供了基础。中国土地制度的第二大优势是农民可以在“大农业”框架下,自主改变土地用途。“这有利农民适用市场变化调整生产结构,也有利农民在土地上获得更多的发展机会和选择机会。”[42]社会学家李强也指出:“土地国家所有和集体所有,使得我国的城镇化能够大规模、快速地推进。”[43]还有人强调了基于中国土地公有制基础之上的“土地财政”对于中国发展的贡献,“中国城市伟大成就背后的真正秘密,就是创造性地发展出一套将土地作为信用基础的制度——‘土地财政’。可以说,没有这一伟大的制度创新,中国特色的城市化道路就是一句空话。”[44]

社会视角对中国发展奇迹的解读还有一个重要的思路是强调社会资本对于经济发展的积极作用。李少敏等学者认为,中国人较高的人际信任水平可以充当非正式制度的一部分,从而减轻正式制度中的腐败所产生的负面影响。在中国,“关系”网络不仅可能成为滋生腐败与从属关系的温床,而且也可以作为保障经济交易诚信的非正式制度。[45]129-154倪志伟 (Victor Nee)对中国长三角地区乡镇工业的发展的观察发现,在市场不完善和政策不利于的情况下,企业家之间的关系网络和社会规范极为重要。正是通过供应链上下游之间的网络联系和社会关系网络维护,确保了企业家的生意,特别是解决了资本积累问题。声誉机制在经济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公平的交易可以得到相应的回报;而不公平的交易,违约或者有意的赖账等行为,不仅威胁企业和现有合作伙伴之间的商业关系,还可能招致地方性商业网络中其他成员严厉的制裁。”[46]244-245

四、中国文化对发展的铺垫作用:文化视角的解释

文化与经济发展的关系是社会科学的一个重要话题。韦伯认为新教伦理是西方资本主义兴起的重要根源,韦伯的“文化决定论”传统被许多人所继承,著名学者兰德斯认为“文化会使局面完全不一样”[47]47-49。不过虽然感觉到文化的重要作用,但是对于文化对经济发展发生作用的逻辑关系仍然存在重大的争议,许多学者认为文化对经济发展的作用是难以衡量的。比如,管理学大师迈克尔·波特认为:“文化在经济进步中起作用,这是没有疑问的,可是怎样做到在兼顾其他有影响的因素的情况下,来诠释文化的作用,而且把文化的影响单独提出来,却相当不容易”。因为“源于文化的行为,与经济体制所促成或强化的行为,是很难分开的。”[48]60-73萨克斯也认为:“如果说文化也是一个重要决定因素,那么与更广泛的地理和政治/经济因素相比,它看来是起辅助作用的。”[49]74-87

不过,韦伯主义对经济发展的思路在解释亚洲和中国的经济发展时却存在较大理论鸿沟需要填平。东亚经济在二战之后的发展被称为东亚奇迹,而东亚并不存在韦伯意义上的新教伦理,而是处于儒家文化圈的笼罩之中。但是顺着韦伯的思路,一些研究者认为文化和价值观对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的经济发展的贡献仍然是值得重视的。虽然韦伯本人对儒家文化持批判态度,但是儒家文化仍被许多人用来解释东亚的发展。米策泽尔在《走出困境》一书中,对韦伯的理论假设进行了批评与修正。他认为韦伯误解了儒家文化的“精神”,因为朱熹的新儒家思想并不是缺乏活力的和静止的。儒家文化不一定成为社会经济发展的障碍。[50]美国学者弗兰克·吉伯尼基于日本所创造的“经济奇迹”,在《设计的奇迹》中提出来的,他认为儒家劳动道德传统是日本成功的决定性因素之一。因此,他提出日本是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的“儒家资本主义”。[51]243在中国近代曾行走中国的美国政治学家古德诺对中国人节俭能力和达观心态印象深刻,并且认为这是中国的竞争优势:“中国人超乎寻常的节俭能力和面对逆境的达观态度会使他们获益匪浅,只要中国人能转变他们的思想观念,不再轻视物质利益,将他们无疑是十分杰出的聪明才智用于推动科学进步,我们就不难看到中国人将会在与其他民族的经济竞争中取得胜利,中国人在以往的历史中所取得的成就使我们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判断。”[52]74

在对中国发展奇迹的解释中,儒家文化所起的作用存在很大的争议。一方面,中国的发展奇迹看来并非与中国的文化传统毫无关系,但是另一方面,长久以来,儒家文化又被普遍地认为对经济发展只会产生压制和禁锢的作用。历史学家黄仁宇指出:“在农业社会的中央集权官僚管理和货币经济发展之间,存在着根本的体制方面的不兼容性。”“的确,官僚制国家有它自己的推动力。如果对社会稳定的渴求超过了经济增长或普遍繁荣,我们就不妨说,维持一个基本的农业社会结构,比从事甚至允许任何形式的商业或工业发展,更有利于朝廷和官僚士大夫。”[53]18虽然儒家文化中有“重农抑商”的思想,但是也有学者认为儒家文化中也存在着有助于经济发展的文化因子,并且儒家文化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各种元素的传承和添加。余英时认为,中国传统宗教的世俗化倾向在宋代就已经导致了商人精神的觉醒。[54]289金耀金指出,日本和亚洲“四小龙”都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他认为勤恳耐劳和奉行节俭的儒家文化是这些经济实现赶超的原因。[55]国外学者帕金斯关注儒家文化的“重教传统”对工业化和科技发展的潜在作用,他指出:“以增长为导向的政策同样受益于中国从19世纪末期甚至更早的年代开始就打下的坚实基础。例如,中国所具有的产生大量世界级科学家和工程师的能力,是建立在一千多年前就开始的重视教育的传统之上的。”[25]28

不过在一些学者看来,从文化角度解释中国的发展奇迹的观点仍然面临着巨大的疑问,比如,赵鼎新指出,“中国近代的新文化运动和文化大革命对传统儒家文化传承的破坏作用”,既然儒家文化发生了“中断”,又何从谈起儒家文化对经济发展的积极影响。[28]113林毅夫则质疑:“处于儒家文化圈的国家为什么没有在16世纪、17世纪率先实现现代化和经济发展?此外,同样受到儒家文化影响的许多其他国家并没有实现同样的经济成功,而许许多多与儒家文化无缘的国家却更早地实现了经济现代化。”[10]103

结语与讨论

从上述观点来看,国内外学者对中国发展奇迹的解释模式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涵盖了经济视角、政治视角、社会视角和文化视角,每一种视角都提供了不同的观察要点、分析尺度和学理洞见。虽然基于不同的视角,对中国发展奇迹的解释总体上呈现“分”的趋向,但也能够发现国内外学者相关解释隐含的共识性见解。

第一,对中国发展奇迹的解释只能是一种中国特色的政治经济学,而不可能是一种简单的西方经济学照搬。西方经济学理论无从解释中国的发展奇迹,因为中国的经济起飞并不建立在西方经济学所要求的完善产权体系和市场规则之上,而是在一种混合产权和市场规则逐步形成的情态下实现的增长。

第二,中国发展奇迹的关键之处在于国家的有效作为。无论是经济视角的解释,抑或是基于政治视角的解释,越来越多的学者发现中国政府是经济发展的“操盘手”,国家主动启动的经济体制改革、地方政府的公司化、“为增长的竞争”、维护市场的财政联邦主义、“政治晋升锦标赛”等一系列理论观点都说明国家、政府高度介入中国的经济发展过程,并且做对了经济发展所必须的“关节点”。政治视角提供的中华政体、政党型国家、贤能政治、政策试验、五年规划、集思广益式决策、协同攻关体制,同样指出中国的政权机构有一套较为完善的体制机制以获取经济增长和社会进步的发展理性。

第三,中国发展奇迹的取得离不开“前三十年”的积累。社会视角的一些学者提供了大量观点说明,“前三十年”的社会主义建设为改革开放之后的中国经济起飞提供了巨大的共享,无论人力资本素质的培育、土地公有制、城乡二元结构、农民工制度,都使得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后的国际竞争中占据着相当的竞争优势,“前三十年”打下的基础和社会主义制度的“遗产”并不是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经济发展的“负资产”,而是中国取得非凡发展成就的根本原因之一。

第四,中国发展奇迹也离不开中华文明的发展因子作用。社会视角和文化视角的讨论,说明一国之发展与一国之历史、人口规模和文化具有相当的关联性。社会和文化视角提出的中国的人口规模、儒家文化对“经世致用”性质、中国的农民理性、重教传统都在一定程度上作为必要条件支撑着中国发展。

虽然存在一系列共识性见解,但是国内外学者对于中国发展奇迹的“成色”和前景仍然具有分歧性意见。乐观的观点认为中国发展奇迹的“成色”很足。例如,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朱云汉认为:“我们可以这样定位过去30年或整个20世纪后半叶的中国,有人把它叫做‘奇迹’,认为是人类历史上最快速的持续性经济增长,因为它增长的速度事实上超过了‘亚洲四小龙’的记录,超过了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也超过了美国南北战争以后的快速崛起过程,更超过了19世纪德国的兴起,以及更早的其他西方先进工业化国家的现代化速度。不仅如此,它还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范围的工业化,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或社会能以这种速度,在那么大的规模与地理范围内进行快速工业化。这是史无前例,空前绝后的。”[56]122

比较谨慎的观点认为中国发展奇迹的“成色”最好不应被过分高估。丁学良指出:“目前中国的再崛起只是经济上的再崛起,而不是全面的崛起。因为中国在历史上最强盛的时代不仅仅是给世界提供最多的产品,而是同时为人类提供多种多样的软力量要素,这些软力量要素包括政治制度、法律制度、行政体系乃至科学、文化、艺术和语言。”[57]4而赵鼎新认为:“我们既不能像五四运动时期或者‘河殇’时代的知识分子,仅仅因为中国在军事冲突和经济竞争上处于一时的下风就把自己的历史和文化贬低得一无是处;也不应该像今天中国的一些知识分子、官员和文化保守主义者,因为中国经济有了一定发展就开始飘飘然。他们中有的误把中国强大的生产能力和巨大的财富当作中国的强大,不知道中国在创新能力、高端市场的主导能力、关键性技术和文化软实力等方面和许多国家相比都还有质上的巨大差距;有的以为中国已经走出了一条与西方不同的道路,殊不知中国的成功主要就在民族国家建构和市场建构的成功,而这正是西方世界得以兴起的两大支柱,或者说是现代化的核心。”[28]

对于中国发展奇迹的延续性问题。乐观的观点认为中国的人均GDP仍然很低,经济增长仍然有较大的空间。比如林毅夫就认为,与日本、台湾地区和韩国的经济发展周期和人均GDP增长相参照,中国2008年之后仍然有20年平均每年8%的经济增长率潜力。林毅夫乐观地预测:“到2030年按照购买力平价计算,我国的人均收入应该至少可以达到美国的50%,经济的总体规模是美国的两倍,届时我国就变成全世界最大的经济体。”[58]不过林毅夫的乐观预测没有把国际上大国竞争的因素放进来考虑,特别是还是以“自由贸易世界”为前提,而近几年世界发展形势说明这一点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猜你喜欢

奇迹经济发展
“林下经济”助农增收
诗的惊讶、神秘或奇迹
迈上十四五发展“新跑道”,打好可持续发展的“未来牌”
增加就业, 这些“经济”要关注
什么构成了奇迹
民营经济大有可为
砥砺奋进 共享发展
改性沥青的应用与发展
奇迹并不存在
“会”与“展”引导再制造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