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北京的味道
2018-02-05端木东舸
端木东舸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对北京的冬天有着很清晰的认识。在我的记忆里,北京的冬天必须得跟“味道”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如果没了“味道”,北京的冬天将不复存在!虽然这话说得有点极端,但您回过头想想,北京要是春天没了和煦的暖风和桃红柳绿,夏天没了院子里的花草金鱼和艳阳下的蝉鸣,秋天没了清风明月伴随着红黄叶落……那还能叫咱北京的一年四季吗?
北京胡同里的冬天,最“惊艳”,也是最“惊悚”的,莫过于冬储大白菜了。每逢11月份,北京开始入冬的时候,全市各个菜蔬公司或菜站(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的市场和超市,居民最主要的蔬菜来源就是菜蔬公司和菜站),都会在大街小巷设置许多专门销售冬储大白菜的站点。那时候,几万乃至几十万斤的大白菜,一经上市用不了多久便告售罄。排队买菜的人们,天不亮就哆哆嗦嗦地出门,裹着棉大衣,蜷缩在寒风里,排队等着购买冬储大白菜。这是因为早年间不像现在,一年四季都有新鲜蔬菜供应,那时候北京冬天基本都是吃白菜、萝卜和土豆这“老三样”,而白菜更是其中的“主力部队”。
买白菜的场面浩浩荡荡,搬运的场面更是壮观。各家各户在搬白菜的时候,都是全家老小齐上阵,交通工具“一锅端”——自行车、小推车、三轮车,但凡能用的全都“招呼上”。就算这样,要想把几百斤、上千斤的白菜弄回家,怎么也得搬个半天。那时候人们基本都住平房,一般人家地儿都不大,白菜搬回来都规整地码在墙根底下(也有住私房,院儿大的,自己挖地窖储存过冬蔬菜的),再盖上苫布、旧棉被,或者是不穿的军大衣防冻。早年间北京的冬天还是挺冷的,白菜搁外头要是真给冻坏了,糟践了好些钱不说,全家老小整个冬天就甭想吃菜了。
北京人讲究吃,亏了什么也不能亏着这张嘴。就算冬天几乎只能吃白菜,也得换着花样想法儿弄出点儿不一样的来:醋溜、清炒、熬汤、乱炖、拌丝儿、做馅儿……仔细想想我也挺纳闷儿的,吃了那么些年白菜,我竟然到现在还没吃腻——我喜欢大白菜散发出的那种纯正的、蔬菜的清香。
对我们这些小孩儿来说,白菜除了吃,还能“玩”。怎么玩儿呢?比如说,“攻山头儿”这项著名的“胡同体育项目”,就必须在白菜堆的“通力协作”下,才能玩得淋漓尽致。我小时候经常和小伙伴们把墙根儿底下的白菜堆当成“山头儿”,跳上去疯闹,比赛谁“攻”下的“山头儿”多,一玩儿就是一下午。每天不弄个挥汗如雨,被家大人揪着耳朵回家,我们绝不善罢甘休。就是现在,每每闻到白菜味儿,我还总会回想起儿时那脚下的“山头儿”……
早年间的冬天,有许多走街串巷的小贩,我尤其喜欢推着自行车卖吃食的。那些穿着厚实、操着不同口音的小贩,推着“大二八”加重自行车,在车后架上绑根结实的木棍,棍子两头则挂上柳条筐,上面还盖着旧棉被。虽然棉被破破烂烂的,但下面筐里东西的诱人程度,一点儿都没因此减去半分诱惑力。这些小贩卖的东西基本不重样儿,品种更是琳琅满目——从花生、瓜子儿,到柿子、苹果、大鸭儿梨,还有关东糖、糖瓜儿、柿饼儿,有时候甚至还有香蕉。在那个年代,香蕉可是绝对的稀罕物,不是随便能吃得上的。小贩一掀开被子,扑面而来的香蕉味道,能让整条胡同的孩子流哈喇子。
我小时候特别馋,总喜欢在院儿门口“蹲点儿”等着小贩路过,然后缠着家里大人给买吃的。在这些吃食里,我最爱的还得说是冰糖葫芦,而我对它的迷恋,至今也未曾改变。我最喜欢冰糖被熬化、变红之后所散发出的浓香——那种焦糖的香,包裹在山里红的酸外面,酸甜结合的美妙口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欣喜夹杂着期盼的味道。大部分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都是用木棍的一头儿扎出一个草靶子一样的“圓脑袋”,然后把做好的糖葫芦插在草靶子上。还有讲究点儿的,推着一辆像夏天卖冰棍的大妈推的那种白色四轮推车,车上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四方形玻璃罩子,糖葫芦被插在里面的箱子钻出的小孔里。我们家大人只许我吃这种被罩在玻璃罩子里的糖葫芦,说插在靶子上的不干净。其实我倒是一直觉得这些没什么区别,都那么回事儿。那时候的糖葫芦,清一色都是山里红的。像什么山药啦、橘子啦,都是后来才有的。这几年,糖葫芦更是添了许多新奇品种——你想得到、想不到的,人家全能做出来,卖相那是相当的漂亮!不过,在我看来,糖葫芦要说好吃,还得是冰糖跟山里红或是山药的组合,其他的新花样,也就是凑个热闹,吃个新鲜劲儿。
北京的冬天,人们对甜味儿的依恋,不仅在糖葫芦身上。还有一种吃食,味道比糖葫芦的香甜来得更直白、更狂野——糖人儿。吹糖人儿的很少走街串巷——人家那套家伙什儿可不轻省,背着到处走忒费劲。这些小贩一般都是把糖人儿摊子支在胡同口,等着人们(尤其是小孩)自己“上钩”。吹糖人儿的都爱挑个“挑子”,一头是木头柜子,上边支一个带窟窿眼儿的架子,架子上插着吹好的糖人,用来“勾引”食客“上钩”。糖人柜下面放个小炭火炉,烧着一口不大的铜锅,锅里棕红色、冒着热气儿、散发着阵阵焦糖芳香的糖稀,热闹地翻滚着,看着就那么暖和。我从小就爱站在一边儿看小贩吹糖人儿,对糖人儿制作过程中所闻到的焦糖香味更是格外痴迷。不过,我买糖人儿,从来没下过嘴,纯粹是为了闻它那股甜甜的香味儿。这是因为,糖人的制作过程,在我看来并不怎么干净。小贩们会用一根细竹签从铜锅里挑起一小疙瘩糖稀,用手抻出一成空心的条状,吹气,糖稀疙瘩就会慢慢地鼓起来,越来越透明。在这个过程中,小贩会用手将糖稀疙瘩捏出不同的造型——猴子、小猪、蛤蟆、兔子,特别可爱。讲究点的,还会在做好的糖人上用毛笔点缀上红的、绿的食用色素,看着更漂亮。
北京的冬天,还有一种味道格外招人喜欢,那就是烤白薯(甭管红瓤儿、白瓤儿,都叫白薯)。现在大街上卖干果、炒货的地方基本也都有卖烤白薯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没有小时候吃的烤白薯香。以前烤白薯都是拿烤炉做的,只有冬天才有卖的。烤炉一般都是用旧的铁皮油桶做的——桶盖儿去掉,桶内做上夹层,再用煤渣、泥灰填敷桶壁,最下边儿搁上煤块或煤球,烧到通红,就能烤白薯了——卖相相当的豪放,却在寒冷的冬日带给人们不少的温暖。在烘烤的过程中,烤白薯的小贩会用粗糙的双手时不时地捏一捏、给白薯“翻个身”,直到它们变软,流出甜度颇高的糖汁儿,薯香四溢,离老远就能闻见。猎猎寒风中,那滚烫、香甜的白薯,别说是吃上一口,就是光站在桶边闻闻香味儿,就已经是很温暖的享受了。现在的烤白薯,看上去干净了不少,但是,我总感觉味道上差了点儿什么。仔细想想,应该是那种冬日里,能带给我的温暖,能留住我的香气吧。反正,近年来我很少再吃烤白薯了。endprint
在烤白薯逐渐“隐退”的今天,另一种一直在为北京的冬天增添味道的吃食,至今却仍然焕发着勃勃生机——糖炒栗子。我记得小时候吃的糖炒栗子,都是开了“嘴”的,特别甜——不光是外壳那层糖的甜味儿,更是栗子本身的热乎乎的、面面的口感中夹带的微甜。现在冬天的糖炒栗子仍然火爆,从栗子摊儿前排的长龙就能看出来。然而,却总有些疑问一直在我心里徘徊:为什么糖炒栗子不“张嘴儿”了?为什么栗子除了皮儿甜哪儿都不甜了?为什么吃完栗子手是黑的呢?抛开这些小疑惑不说,糖炒栗子那满街的香气,依舊支撑着北京冬天的味道。
说了好多胡同里、大街上的冬天的味道,回过头来,还是要絮叨一下家里的那些使我至今怀念的北京冬天的味道。早些年,北京冬天都是烧蜂窝煤炉取暖的。烧炉子用明火,除了取暖,还能捣鼓些小吃食打打牙祭。我小时候对炉子和蜂窝煤最深的记忆,是每天烧开水时从水壶嘴儿冒出的热气,和用炉子烤东西吃的时候飘散出来的香味。只要等到蜂窝煤在炉子里被烧得通红,白薯、土豆、山药等等食材,都可以放到炉子的垫圈上烤,过不了多久,就会有阵阵诱人的香味伴随着温暖的热气弥漫全屋。这种独特的味道,是一种温馨的、专属于家的味道。除了这些生食,煤炉子还能热剩饭。头天吃的馒头、包子之类的,放在炉子沿上,烤得焦黄焦黄的,在香气四溢后咬在嘴里那种外焦里嫩的舒爽感受,到现在依然使我念念不忘。
北京的冬天,还有一件家家户户的大事儿,虽然不是吃食,却跟“味道”二字息息相关,那就是买煤。我小时候特别爱跟我姥姥、姥爷一块儿到煤铺买蜂窝煤,这是我童年最快乐的事儿之一。当时买蜂窝煤需要“煤本儿”,要是超过了“煤本儿”的限度,就只能买高价煤。鉴于此,那个时候家家户户对于蜂窝煤都很珍惜,经常会买点煤球儿或是煤泥,回家用水调和调和,做成方块的煤块,掺着蜂窝煤一起用——煤球儿可比蜂窝煤便宜多了。我依稀记得我们家周边有三四个煤铺,规模都挺大的,从加工制作到营销物流“一条龙服务”。一入了冬,每天白天,煤铺里压制蜂窝煤的机器都会嗡嗡地响个不停。我很爱在一边观看制作蜂窝煤的过程——一块块圆柱形的煤块被机器捅上窟窿眼,然后放到棚子底下的空场上晾干,就可以出售了。尽管带着我去买煤的姥姥总是催促我,说煤灰太多不干净,我还是会尽情看个够本儿之后,才恋恋不舍地被家大人拽走。
北京的冬天有自己独特的味道。虽然那些曾经的冬天,随着我的长大,逐渐堙没在了时间的长河之中。但是,北京冬天的味道,却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消散。又是冬天,我在寒冷的空气里,呼吸着北京城冬天特有的舒爽,静默安然。
(编辑·张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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