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2018-02-05镜华
母亲给了我两次生命
母亲离开人世已近30载,每当我忆起母亲,悲恸之感丝毫没有随着岁月的流失而减弱。母亲给了我两次生命,生我养我一次,而给我第二次生命是在我十岁那年,我患了严重的肾脏炎。为我的病,体单力薄的母亲抱着我,隔几天就到北大医院去。半年过去了,我的病情却日渐加剧。母亲一刻不离地守在我的身旁,不知熬过了多少日日夜夜,母親卖掉了自己的皮大衣和一切值钱的东西,她常躲在厕所里哭……而年幼的我却常不知深浅地和母亲任性,记得有一次我要一把刀,母亲就用菜刀亲自给我削了一把木刀。母亲做刀时额头上的汗珠,和露出的笑容我至今还历历在目。殊不知这笑容后面隐藏着多么巨大的悲切。
当北大医院认为我的病治疗无望时,母亲完全乱了阵脚。就像鲁迅小说里的祥林嫂,逢人就一个劲儿讲这件事。也许是母亲的真情感动了老天,有一天在母亲带我从医院出来,乘坐三轮车,又和三轮车夫说起此事时,三轮车夫说,他认识一个患肾脏炎的病人,曾去过很多医院全治不好,最后到东单苏州胡同的老中医刘慎之那儿治好了。母亲闻听此言,抱着一线希望,当天下午就带我到那儿去了。不想果真见效(刘慎之的恩德我终生不忘)。在我卧床8个月后的一天,母亲第一次陪我到户外晒太阳,她坐在我身边,院里的邻居见了无不为之高兴。
精神支柱
我见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是很漂亮的。可惜她的照片在“文化大革命”中,在“破四旧”时,她全给烧掉了。只有一张是她在颐和园铜牛旁的照片,她将头像部分撕下一角没舍得烧,我珍存至今。但她的婚姻是不幸的。我小时候隐隐约约听她和别人交谈时,说她曾有意中人,但以后却嫁给了比她大23岁的父亲做二房。我母亲说,这是我姥姥做的“好事”。我想当时母亲家境贫寒,父亲在铁路部门任职,经济条件好,可能是原因之一。但是好景不长,我六岁时,正值辽沈战役,我父亲所在的北宁铁路局解散。任职人员可以跟随去台湾,也可以投亲靠友。于是父亲终结了安东(现在改名丹东)火车站站长之职,先让母亲带我乘飞机到北京,半个月后父亲也到了北京。
北京前孙公园的广东会馆有一个院是我家的,我大妈住在那里。我们搬到那儿住,最初还较和睦,但因大妈患有精神病,以后经常闹得天翻地覆。所以我们又搬到天津。这期间我父亲无工作,只有靠变卖家产维持生活。以后母亲不得不出去工作。从那时开始母亲做过许多工种。在天津做过包梨、砸核桃、挑瓜子、打蛋、卷烟卷的活计。以后到北京做过扎牙刷、做肩章、补花、缝毛衣……记得在天津时,我八岁那年,有一次我到母亲工作的场地找她,在一个大空场里坐着一大排挑瓜子的女工。我到母亲面前,坐在母亲旁边的阿姨见了我,抓了一大把瓜子给我,我推说不要,母亲笑着对我说,拿着吧。当时母亲流露着那种从心底里的喜悦和爱意,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我仍记忆犹新。我深深领悟到,这是她的精神支柱,再苦再累,也要坚持!
那时,我的家境虽然困难,但母亲从未让我失学。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所以母亲最引以自豪的口头语是:“镜华上学不用我操心。”上中学时,我考上了北京四中。但初中毕业时,父亲想让我上中专,以便早点工作。我却希望考高中,上大学。终于有一天父亲发作,斥责我:“你上学和我没关系!”我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冲出了家门,中午也没回来吃饭,直到傍晚回家时,母亲见到我时两眼发直。邻居批评我说:“你也不说自己到哪儿去了,你母亲到处找你,都有些失常了。”由于母亲的支持我又考上了北京四中。高中毕业时,我渐渐懂得家境困难,自己应负起责任来。于是在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在报到之前,我专程到学校谈了自己的家庭情况,说明:校方如不能发我助学金,我将无力再读书。之后,经学校研究给了我助学金,我才完成了大学的学业。
引狼入室
母亲性格开朗,喜欢说笑,爱联系人,所以当时大家推选她搞街道宣传工作。她说笑时常带表情、手势。有一次大家闹着说她一定能演话剧,这下她慌了神,连说不行。
母亲又是一个心灵手巧、热心肠的人。院里经常有人让她帮助裁衣服和做一些活计。她在北京羊毛衫厂干过两年,以后厂内不再用临时工,但可以到厂里拿活回家里干。当时院里一个姓何的和我堂姐在家无事,也想在家干这活。我母亲就手把手地教她们,并向厂里介绍,她们也在家里干上了这活。母亲也喜欢三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干着活。却没想到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这俩人竟恩将仇报。
关于堂姐,她是我三叔的女儿。从母亲和亲友交谈中得知,解放前三叔因无工作,住在我家。但有一天偷了家中许多东西跑了。父亲发现后气愤之极,如当时报警,缉拿是不成问题的。但被母亲拦住,说就当给他的路费,任他去吧。二十年后三叔到我家(当时我住在鼓楼辛安里),见到我父亲时,握着父亲的手,声泪俱下地连说,对不住哥哥,对不住……
堂姐自小由她姨父家照看。以后她离开姨父家,在后门桥租了一间房。当时她十九岁,容貌俊俏。我四姑妈有一位在清华读书的侄子(我称表哥),很喜欢她。曾托我母亲向她提亲,但她几次以年龄尚小来推辞。直到我母亲问个究竟时,她才哭诉了被她姨父侵犯并生下一子。于是此事告终。1957年反右时,那位表哥被打成右派,坐了8年牢。出来时无工作,在唐山以打零工为生。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丧生。如表哥再活几年,右派平反,仍会有一段辉煌。这也是个薄命之人。
以后堂姐嫁给了一个杨木匠。为此母亲在我们院给他们要了一间房。善良的母亲完全沉浸在亲人相聚的喜悦之中。却不知道这竟是引狼入室,亲手制造了自己悲剧的祸根。
杨木匠是个疑心很重、心胸狭窄的人,他常怀疑堂姐和别人有染。他又是个护犊子,心直口快的母亲常劝他不要这样惯孩子,母亲作为长辈说他几句也是应该的,但是杨木匠却怀恨在心。endprint
“文化大革命”开始,姓何的和杨木匠成了“红五类”。当时是“亲不亲,阶级分”。再加上杨本来就对我母亲有忌恨,于是他们诬告我父亲有历史问题,我母亲有反动言论。为此父母双双在街道劳动了一年。当时我刚参加工作,每日早出晚归。父母为了不影响我,一直瞒着此事。直到有一天我下班早,回家不见人,才知他们在街道劳动改造。于是我到街道革命委员会问其原因,革委会主任却一再和我强调要“划清界限”,不要卷进去。我母亲也苦苦让我不要再惹事。母亲平时好说好笑,遇事却极为胆小。街道革委会让她交代“问题”时,她竟全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事隔两年调查父亲母亲的问题全是乌有。但革委会的人到家宣布处理决定时只是说:“问题不是敌我性质的,而是人民内部矛盾。”但是经过这次打击,母亲整个变了一个人,原来的活跃开朗,变得呆滞郁闷;好说好笑,变得言语迟钝;心灵手巧,变得头脑不清;时髦整洁,变得邋邋遢遢,身体也明显变坏。
无法弥补的罪过
我女儿的降生,使母亲异常喜悦。因为母亲平时常说:女孩比男孩子体贴人(我原来有个姐姐,不幸6岁时暴病去世)。最初,我把女儿放在母亲那儿照看,我想一是对母亲是个乐趣,二是把省下的托儿费留给他们,可多一些生活补贴。殊不知这却铸成了大错。
开始时母亲照看女儿,一切顺利。母亲常喜欢给女儿扎个小辫,一家人高高兴兴。但母亲终究受不了劳累,一天我得知母亲摔倒在地,不省人事。我急忙到母亲家,在邻居们的帮助下,送到第六医院,抢救过来。但不久更不幸的事发生了,母亲偏瘫了。我极度悔恨自责。
我带母亲去过许多医院:第六医院、北京中医医院、鼓楼医院……当时都说是不治之症。我自知已无一线希望。造成如此局面是我对母亲关心太少,我在母亲身上有无法弥补的罪过啊!
那时我争取上下午班。早晨到母亲家照理她吃饭、翻身、上药。每天在母亲家、单位、我家往返。但是,我再辛苦,比起母親为我的付出,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每当我听到同事称我是“孝子”时,我只得苦笑着,我无言以对!
尤其母亲到了后期,基本上已神志不清。听到她用含糊不清的语言叫着我的名字,喊着:“让我快走吧!”我心如刀绞,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1979年2月7日,母亲真的走了。望着盖上白布单的母亲,我头脑一片空白,似乎整个世界,包括我自己都已不存在了。
母亲离去近30年,我时时梦见鼓楼的大院小屋。梦中多少次我又见到了母亲,她说她还活着。我惊喜之极,拉住母亲的手说:现在条件好了,让我好好地再孝敬您几年吧。母亲笑了笑,却又不见了……
(编辑·韩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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