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中“绍介”用语的使用考论
2018-02-05吴茂景
吴茂景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在鲁迅的文学创作中,频繁地出现过“介绍”和“绍介”二词。据笔者对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第一次印刷的《鲁迅全集》的统计,“介绍”一词出现过101次(不包含在《鲁迅全集》中收录的他人的信件、广告等中使用的“介绍”),“绍介”一词出现过217次。上述的基础统计显示出了一个有意味的语言现象:一般而言,将中国作家在其书面表达中使用介绍文字采用“介绍”一词视为理所当然之事,但鲁迅常用的介绍文字是“绍介”,而非约定俗成的“介绍”。也许在众人看来,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但鲁迅对自己语言习惯的坚持,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语言修辞问题。本文试图在将语言和修辞两义性纳入考察视野的基础之上,尽可能地对鲁迅文学创作中“绍介”用语的使用这一问题进行细致的梳理和探讨。
一、“介绍”和“绍介”的误读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鲁迅一直是中学语文教学最重要的精神资源,也是作品入选语文教材最多的作家。但是,当代中学生中却流传着这样“三怕”:一怕写作文;二怕文言文;三怕周树人。导致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一方面是在过去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鲁迅被“妖魔化”和“工具化”,鲁迅作品被曲解,使中小学生对鲁迅产生畏难情绪;另一方面则是鲁迅的文学作品中充斥着一些不符合现代汉语规范的语法现象,如文白夹杂,多用外来词和自创词等。而针对这种现象,大家几乎都形成了一种无言的共识,即认为鲁迅的语言是文白过渡期的产物,不能算作成熟的现代汉语。那么为了合乎现代汉语书面语的语法规范,对于某些不合规范的用语现象,“‘绍介’同‘介绍’”[1]一类的解释恐怕是最为便捷易懂的。事实上,现行的中学语文教材正是以“异体字”“通假字”和“古今异同”等方式对鲁迅文学作品中诸多“不规范”的用语进行了规范化处理,如“记念”同“纪念”,“魂灵”同“灵魂”,“胡蝶”同“蝴蝶”等。这种处理方式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合乎现代汉语书面规范,也在一定程度上扫清了文学阅读障碍,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文学中的语言问题。相反,这种“标准”会抑制优秀作家语言的丰富性和多义性,从而影响到读者对作家作品含义、情感的理解。
然而,无论是书写差异还是规范处理亦或是理解偏差,都导致了以下几种误会:
其一,鲁迅笔下的“绍介”是即兴做法,根本无需咬文嚼字地剖析它和“介绍”的区别。但参阅鲁迅的文章不难发现,“绍介”一词出现的频率远比“介绍”一词出现的频率更高,更有在一段中同时使用“绍介”和“介绍”二词的情况,以《〈竖琴〉前记》中的一段为例:“在四五年以前,中国又曾盛大的绍介了苏联文学,然而就是这同路人的作品居多。这也是无足异的。一者,此种文学的兴起较为在先,颇为西欧及日本所赏赞和介绍,给中国也得了不少转译的机缘;二者,恐怕也还是这种没有立场的立场,反而易得介绍者的赏识之故了,虽然他自以为是革命文学者”[2]446。该段中,同时出现了“绍介”“介绍”和“介绍者”,且三者出现的场合、语境皆不相同,显然不是偶然为之。这种同时出现的情况并不是个例,如“我也极愿意介绍到《小说月报》去,如只是简短的短篇,便绍介到日报上去”[3]。细读文本不难看出,鲁迅对“绍介”一词的使用一直是有意为之,不存在偶然或即兴的错用误用情况。
其二,“绍介”和“介绍”是日语词的混用。有学者认为因鲁迅有长时间的留日经历,熟谙日语,在鲁迅著作中也有混用日语词的情况,如将现代汉语中的“毕业”写成日语的“卒业”,“名片”写成“名刺”等,固可以以此类比,将“绍介”同“介绍”。但笔者以为,这种类比有偷换概念之嫌。据笔者考察,在鲁迅手稿中,鲁迅将“绍介”写作“紹介”,“介绍”写作“介紹”,而“紹介”和“介紹”亦有同时出现在鲁迅的著作中的情况,全不似“毕业”与“名片”一般,从头至尾都是以日语词写就,更不存在二者同时出现的情况。这一细微差别就足以证明这两种情况并不能一概而论:一方面我们不能因为鲁迅著作中存在两词互用就认定其他文章中不存在两词并用,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因为其他文章中偶有两词并用就肯定鲁迅文章中不存在两词互用。
其三,鲁迅在使用“介绍”和“绍介”时,在词义设计上略有不同,“绍介”侧重表示过去时态,“介绍”侧重表示现在时态[4]。笔者却不以为然,细读鲁迅著作,反例比比皆是。比如,在《风马牛》一文中,鲁迅写道:“主张‘顺而不信’译法的大将赵景深先生,近来却并没有译什么大作,他大抵只在《小说月报》上,将‘国外文坛消息’,来介绍给我们。这自然是很可感谢的。那些消息,是译来的呢,还是介绍者自去打听来,研究来的?”[2]354该句中的“介绍”一词则显然不是现在时,而是过去时态了。而句中“介绍者”的“介绍”就更没有过去与现在之分。至于“绍介”,就以《关于翻译的通信》为例,“不过我也和你的意思一样,以为这只是一点小小的胜利,所以也很希望多人合力的更来绍介,至少在后三年内,有关于内战时代和建设时代的纪念碑的的文学书八种至十种”[2]94。根据语境分析,整个句子表达的意思是希望未来能有更多的人一起引进更多的文学书籍,显然这是一个将来时态的表达。其实,就现代汉语来讲,动词本身是没有时态之分的,是根据语境和结构助词来帮助分析理解的。因此笔者以为,我们不必过多地去纠结二者时态的区别,而是应聚焦于语境和语法上设计的区别。
二、“介绍”与“绍介”的差异
苏雪林当年在评鲁迅文章时说:“鲁迅作品用字造句都经过千锤百炼,故具有简洁短峭的优点。……他文字的简洁真个做到了‘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的地步”[5]。想必遣词造句如此精雕细琢的鲁迅,在众多情境中使用“绍介”一词绝不会是偶然为之。在此种情况下就应该追问:鲁迅笔下的“介绍”和“绍介”区别究竟为何处?
既然如此,首先当理清字词源流。关于“介”的本义,《说文解字》释:“介,畫也。从八,从人。人各有介”。由于该词在古时,引申义众多,笔者不在此一一赘述,着重梳理以下几种含义:其一,指古代宾方传达宾主之言的人。《礼记·聘义》:“聘礼,上公七介,侯、伯五介,子、男三介,所以明贵贱也。”[6]354孔颖达疏:“此一节明聘礼之有介,传达宾主之命。”其二,特指副手。《荀子·大略》:“诸侯相见,卿为介。”杨倞注:“介,副也。”其三,指媒介,介绍。《汉书·谷永传》:“无一日之雅,左右之介。”颜师古注:“介,绍也。”至于“绍”的本义,《说文解字》释:“紹,继也。从糸,召声。一曰紹,紧纠也”,引申为连续不断。《礼记·聘义》中有“卿为上摈,大夫为承摈,士为绍摈。”[6]354这里的“绍”也是指宾主间传递话语的人。而又有黄以周《礼书通故·觐一》:“谓宾以命传介,介以命传绍,以次迭传上摈,以告君主。”不难看出,古时“介”和“绍”之区别:宾方的辅佐人员为介,有上介、次介、末介之分;主方的接礼人员为摈,有上摈、承摈、绍摈之分。而“介”“绍”二字相连成词为“介绍”和“绍介”,前者首次出现也是在《礼记·聘义》“介绍而传命”,而后者的首次出现则在《战国策·赵策三》“东国有鲁连先生,其人在此,胜(赵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将军”[7]。二词的含义都谓从中沟通,使双方发生关系。故解释“绍介”之时,常将其作“介绍”来讲。
鲁迅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主将,他对语言的革新和探索,不仅是对文字多样化表达的追求,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文学启蒙者的担当。“别求新声于异邦”,以呼唤“自觉之声”来鼓动“国民精神之发扬”[8],就是着眼于以新声来唤起国民精神的。在其具体的创作实践中,鲁迅多沿用日语的表达方式或掺入德语概念,使其文章有陌生感,“读之焕然一新,信息与意象全不同于古人”[9]。因此,鲁迅的遣词用句就不仅仅是一种遵循古法习惯的语言实践,而同时也是一种以启蒙为旨归的先锋实验。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对“介绍”和“绍介”的区别使用,正是这种先锋实验的集中性体现,这二者在鲁迅著作中的具体差异,笔者统计如下:
表1 “介绍”与“绍介”的使用差异
上表中,“介绍”和“绍介”在鲁迅著作中的使用情况一目了然。通过对比,不难发现:“介绍”和“绍介”在两种基础含义相同的情况之下,最大的区别乃是句法上的差异。在此,不妨列举几条语例予以说明:
(1)午后理发。下午樊朝荣名镛,董恂士介绍来。[10]
(2) 这是一个不相识者寄来的,因为来路远,故为介绍,不知北新刊物上,有发表的地方否?倘发表,就请将刊物给我一本,以便转寄。[11]530
在例(1)中,董恂士作为宾主双方的中间人,使樊朝荣名镛和鲁迅发生联系,相互认识,而在这对介绍关系中,主方是鲁迅,宾方是樊朝荣名镛,即:樊朝荣名镛→介→绍→鲁迅。同理,分析语料(2)的语境,“我”是指鲁迅本人,整句话所表达的语义是鲁迅想将一个不相识者寄来的文章介绍给北新刊物,那么中间人即是鲁迅,主方为北新刊物,宾方为不相识者寄来的文章,句法关系即是:不相识者寄来的文章→介→绍→北新刊物。然而,在鲁迅对“绍介”一词的使用中,也有将其作为居间沟通,使双方认识或发生联系的用法。举例如下:
(3)闻胡博士为青兄绍介到厦门去,尚无回音,但我想,即使有成,这地方其实是很没有意思的。[12]516
(4)还有陈铁耕,罗清桢两人,也有好作品可以绍介,但都不在上海,只好等第二本了。[12]33
分析语例(3)的语境,句中“为”字表被动,即胡博士被青兄绍介到厦门,该句子中的主方则是胡博士,中间人是青兄,宾方是厦门,句法关系即是胡博士→绍→介→厦门,而同理,结合语境,例(4) 中的句意是“我”(鲁迅) 也可以绍介陈铁耕、罗清桢两人好的作品给世人,理清句意后其句法关系得以显现,即,主方为鲁迅→绍→介→宾方为读者。显然,通过上述二词的同义横向比较,不难看出,鲁迅在含义相同的情境下,通过句法辨析所做出的词语选择。
再者,“介绍”和“绍介”二词都有引进、带入新的人或事物的含义。但是据笔者统计,在表达该词义时,鲁迅更多采用“绍介”而不是“介绍”(“绍介”在该词义上一共出现148次,“介绍”出现11次),且根据上文字词源流的分析,该词义是鲁迅在二词基本义的基础上,引申出的新的含义,为后人广泛使用,这也正符合其语言革命、文学启蒙的目的。那么为何在该含义的使用基础上,鲁迅不全用“绍介”,还有零星的几处用“介绍”呢?难道是漏网之鱼吗?显然不是。如:
(5)还有一层,是中国的流行,实在也过去得太快,一种学问或文艺介绍进中国来,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大抵就烟消火灭。[13]
(6) 虽曰改定,而所改实不多,盖近几年来,域外奇书,沙中残楮,虽时时介绍于中国,但尚无需因此大改《史略》,故多仍之。[11]322
(7)你说《奔流》绍介外国文学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每期总要方一两篇论文。[11]156
在例(5) (6) 中,中国都是语境下的主方,国外的文艺和域外的书都是宾方,其句法关系则为:文艺和书→介→绍→中国。与之对比,“绍介”的用法则完全不同,如例(7),主方是杂志《奔流》,宾方是外国文学,语法结构为:《奔流》→绍→介→外国文学。当然,笔者所举的例子都不是特例,因篇幅所限,只能选其代表以示之。事实上,由上述分析可见,鲁迅在对“介绍”和“绍介”二词的使用上并不是随意为之,而是在严格分析语义、语境以及句法含义的维度之上做出的慎重选择。
三、“介绍”或“绍介”的选用原因
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禁追问,在“介绍”已然成为通行语的中国,鲁迅何以还要坚持大比例的使用“绍介”呢?笔者以为,这既是鲁迅作为语言革命先驱的写作实践,同时也是考虑审美效用的修辞手段。
优秀作家的写作是具有创造性的,其最终旨归是探寻新的语言的可能性,并不是旨在建立一套完整、僵化的语言规范。鲁迅在其翻译著作《小约翰》里也曾提到“上了走向那大而黑暗的都市即人性和他们悲痛之所在的艰难的路了”,且承认这很冗长和费解,但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因为倘一解散,精神和力量就很不同。然而原意是极清楚的:上了艰难的路,这路是走向大而黑暗的都市的,而这都市是人性和他们的悲痛之所在”[14]。显然,鲁迅并不是不会像朱自清等人一般使笔下语言符合汉语语法规范、简单易懂,而是不愿放弃语言创造性的自觉实践。因为一种文学的语言样式虽不能完全决定文学的内容,但其对文学的制约是显而易见的。文学的内容及其丰富性都是由语言构成和创造的,因此语言的形态是具有特质性的,倘若不能领会鲁迅“硬写”背后的良苦用心,鲁迅为中国语言革命所做出的不懈努力及其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生活形式”、异质思维及其丰富的修辞意蕴等,恐怕都会被“以使读者读懂为第一要义”的教条桎梏所抹杀。
再者,在韦勒克和沃伦谈论到文体学时曾指出:“文体是一件或一组作品的具有个性的语言系统,其背离和歪曲语言中一般用法的情形,往往有着特殊的审美效用”[15]。也就是说,文学作品中的遣词用句,首先考虑的不是合乎语法规范系统,而是其具有审美效用的修辞艺术。通过前文分析,“介绍”和“绍介”意义本就相近,呈现出包含关系,其细微差别只体现在情境、情感和句法等细节方面,至于鲁迅在文章中选择何种表达方式,是由句法和修辞情境所共同决定的。在表达口语化居间沟通或引荐时,鲁迅倾向用约定俗成的“介绍”,而在正式场合代表社会角色发言时,则一般选择“绍介”。从这个维度上来讲,这种语词分用的修辞现象反映在鲁迅的文章中,则呈现出两类不同的文体风格。如:“我以为有趣,想要介绍的也不过是一个广告。港报上颇多特别的广告,而这一个最奇。”[16]“昨天又得幸逢了两种奇特的广告,仍敢执绍介之劳。”[2]49从语义上来讲,在这两句中,介绍者为“我”(鲁迅),接受者为读者,而介绍的对象都是广告,但是鲁迅却选择了两个不同的动词。显然,前者文风更为随意,似朋友间分享趣事;而后者则更多的是一种书面用语,带着谨慎、谦虚的语气。而采用这两种不同的修辞展现出不同的文体风格,自然也引发出不同的修辞意义。如果说前者的“介绍”是得了趣事想要迫切分享的兴奋和激动,那么后者的“绍介”则是引荐事情的庄重和仪式感。在这个意义上来讲,鲁迅的选词用句就不是一个单纯的语法问题,而是同情境、修辞等层面的多向互动。
许广平曾回忆说:“鲁迅的写作态度很认真,随随便便一挥而就的文章,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有时改动一字一句,都经过细心推敲”[17]。由此而论,鲁迅作品中的一字一句都是其精心雕琢而成,绝不是偶然为之。归根到底,“绍介”用语的使用是区别于“介绍”的,一方面是根据句法上的差异作出的选择,另一方面也是修辞和语境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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