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光斑(组诗)
2018-02-02张作梗
张作梗
崇拜零
我崇拜零
崇拜一切归零的事物。我崇拜穿过
寒冷的负数地带
终于到达始发站的零——
一个着火的铁圈
有时,月亮那么远
我就舀这尘世无处不在的零
洗我肮脏的肉身——
我迷信洗去虚无,肉体还原为零
就会留下一具真实的灵魂
而漫长的宴会上,当他们践踏零,转而
又攀附着零
爬上头顶的云朵
自以为找到了大于零的所在
唯有我看见,那被他们弃之若敝屣的零
摞叠着,正变成一口幽深的
陷阱,一个永不
愈合的伤口
是的,几乎从不认识“1”开始
我就崇拜零
这是血液的宗教,是死亡对我的耳语——
零,万物的显影剂,所有
肉身的图腾物,和归宿
泼 水
我从没有泼掉水
我只是泼掉水中我晃荡的脸
——我只是看着那飞溅一地的一张碎脸
被雨水慢慢收拢,顺着小沟
流到了门前的池塘中
我从没有泼掉晃荡的脸
我只是泼掉水中我麻木的脚
——这双每天都要泡在荆棘中的脚
仿佛不是在大地上奔波、跋涉
而是丈量着我的生命
它们泡在荆棘中,尔后被我像泼脏水一样泼掉
不。我从没有泼掉麻木的脚
我只是泼掉水中我的影子
——它被我揉搓,清洗,依然像一件
被煤灰污渍的外衣
我试图端起天空,泼掉雨水
但却泼掉了灯光中我孤单的影子
诗 艺
我从不将钉子钉进墙壁
我只是拔下钉子
——从墙上,树上,心上,轮胎里,棺椁中
我积攒了如此多深浅不一、粗细不匀的钉眼
我喂养这些钉眼
直到它们突然开口
向我讲述钉子的扭曲、变形、挣扎
以及一枚钉子,如何浸在空气中
派生出了锈、沙子、灰尘、苍蝇和
一个挂衣帽的人
尔后,我用铁锤砸开石头
将钉子埋在地下
终有一天,这些钉子不需借助任何
外力,就能锥穿大地
像种子一样发芽
光 斑
面对石头,我总是比一滴水还坚硬
而在一朵花前,我常常比一款
流淌的钟表还要柔软
并非矛的反面必然是盾。只是因为
怜惜美和柔弱的事物是我古老的天性——
因此在这个世界上,我可能
是我最激烈的抨击者
也可能是我的同谋、鼓吹者和推广者
像一个不易察觉的光斑,我移动在
这大地上。——我选择低处和
暗处做我的跳板。看呐,一个神秘的光斑
仿若万有引力穿行于万事万物内部
谁也不能抹去它,连死亡也不能
我怂恿我然而又扼制我
我出卖我又拯救我
我憩歇在一块石头内部
同时我又纵情于所有花朵之中
我把“时间改建为空间”而将水炮制成火
因此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我乐于与沉默为伍
在闪电表演的时候,我选择
做一颗腐烂的雷霆
听 雪
——给苏轼
1
一个人被流放,途遇大雪
2
借宿山寺,天昏暗得比朝廷還远
卸下满腹经书和济世之才
在枯寂的木鱼声里
他安顿下一颗狂雪飞舞之心
3
从没有这样的安静,能单独腾出他的
耳朵,倾听这广袤的尘世:
漫天大雪扑落地面
如此阒寂,多像他案头总也
处理不尽的黎民的冤诉,偶尔
几片雪花窜进窗户,带着山川草木的气息
跌坠于炉火里轻轻噗破如叹息
4
一罐蜜蜂的声音,使他想起眉州的
春天。那时,“举案齐眉
皆是诗酒年华”。眉山的梅开了
他用刚刚研出的墨去寻梅
春雪湿润,弄皱了宣纸
5
此刻,在这处江湖之远的山寺里
一场大雪,使一切又回到了初始
故乡安在?归路何方?
铁冷的被子捂不热晃荡在
窗户上的听觉,披衣下床,他用
沙沙的雪粒,在流放文书背面写下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6
雪依然下着,有来无去,有始无终
但染不白无边的夜色
翌日,他将在无路中寻一条路
去往儋州,那天高皇帝远的海角
7
一个人的流放,雪为他送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