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凉
2018-02-02许实
许实
花朵像大雪一样落在大地上,是七月里发生的事。
在甘肃河西走廊,油菜花、葵花、胡麻花、玉米花、麦花、土豆花、豆花就铺了厚厚一层,粘稠得像糖稀。想来,千里走廊裹在花朵里是多么壮观,就像祁连山被雪水、青稞和青草裹住,云朵没有插脚的地方,跑到天上了。天空辽阔,能让云朵飞翔、驰骋甚至翻筋斗、打滚,总之云朵想咋样就咋样。我在张掖扁都口就看到这样的情景:天蓝得深邃,云白得轻浮。轻浮的云,苍穹滤出的一些情绪,快乐、悲伤、哭泣、怒吼、颓废、激情澎湃,时时在天空里翻转。其实,谁也不知道,云何时把自己摊平了,像薄薄的鸡蛋饼蒙住蓝天或者像鱼鳞一片一片贴在天空里,再零星的洒一点雨滴,或者像刚刚翻犁过的大地,有淡淡的墨色;也不知何时又一起降在地平线上,堆积成山,想呀,那么重还能飞起来吗?是风,像拆毛线一样一丝儿一丝儿把整座山抽空了,消失了,变成了丝线或飞絮飘在我们的头顶。多像时间,悄无声息就把你的青春和生命销蚀了,剩下个躯壳,如同飞走的蝶褪下的蛹挂在蛛网上,等待风干。等待风干的还有青草、青稞和油菜花。
出了扁都口就是一马平川的山丹军马场,油菜开花和青稞岀穗时,这里就被染成黄色和绿色,远远的草地,远远的山,都在颜色里,如果梵高看了,会画出怎样的画儿呢?在这苍茫的颜色里,马群和羊群倒像河流奔腾在花海里。在这苍茫的颜色里,马群的出现是很奇妙的,你不知道何时、从何处就飘出一群马,风驰电掣,像闪电划过草地,马蹄声如鼓点击打着大地,长长的嘶鸣传出很远,腾起灰尘遮住了太阳,不过很快就消失在远处的绿色里了。这是南凉王傉檀的骑兵还是北凉王沮渠蒙逊的战马?扁都口是一条古道(古丝绸之路南道的必经之路),青藏高原的风从这个峡谷吹进河西走廊,傉檀也是从这里走进河西走廊住进姑臧城(大凉州)的。傉檀这个鲜卑族后裔,与北魏朝拓跋氏分裂后,从遥远的白山黑水游牧到青海,一路经历了太多的血雨腥风,被战争驱赶的族人早已疲累不堪,当在青海河湟地区扎下帐篷后就想有个安稳的家,可是乱世里哪有幸福的家园啊!傉檀是南凉国第三任王,两个哥哥虽野心勃勃,都没有像傉檀那样住进姑臧城,傉檀住进姑臧城就成了众矢之的,向西击杀沮渠蒙逊,向东与西秦决裂,不到三年就被北凉王沮渠蒙逊赶到了乐都,后被救命恩人西秦王乞伏乾归(鲜卑族乞伏氏,鲜卑族后分裂为拓跋氏、秃发氏、乞伏氏、慕容氏等)的儿子毒杀,他的部族最终归了拓跋氏。这些王们从不怜惜人民,呼啦啦大风一样从扁都口吹来,杀一阵又风一样吹走了,把人民掳掠来掳掠去,一会儿到了青海一会儿又被赶到河西,一路衣衫褴褛,饥寒交迫,田地荒芜,村庄不闻鸡犬声。
山丹,在中国地图上只有铅笔芯大的一个黑点,竟让匈奴人杜鹃滴血般歌唱:“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 使我嫁妇无颜色。”这是匈奴人留下的唯一一首民歌。山丹及河西走廊是匈奴人世代生活的地方,他们的马牛羊拖着肥胖的身子游荡在辽阔的草地,这些一生只做吃这一件事的物们,把青草吃黄又吃绿,它们从不抬头看看天空,从不关心云卷云舒,它们想回家时就循着蹄印回来了,不想回来呢就睡在茂盛的青草里,直到秋高草黄。一望无际、一人高的芨芨草挥着软软的花絮在秋风里起伏时,匈奴人骑着快马才找到不回家的羊,想来,流浪了一年的羊是美好的。可是流浪的人呢?沮渠蒙逊,大月氏的后裔,曾经像匈奴人一样生活在河西走廊里的部落,被匈奴人的长鞭驱赶得七零八落。好斗的匈奴人总是见不得其他部落的人富裕,强大的荷尔蒙总是让他们像突然出现的馬群一样发了疯似地奔跑,跑啊跑,跑到哪里不知道,打呀杀的把大月氏人赶到了中亚,使大月氏人建立起贵霜帝国,与大汉帝国、罗马帝国一起称雄世界。那些身体羸弱者、妇孺、儿童无法长途跋涉啊,路太远了!沙漠、高山、沼泽,狂风、暴雨,寒冷、疾病,会像枷锁一样套在他们的身上。还是留下吧,毕竟温暖些。自此张掖临泽成了他们最暖和的地方,不管历史称呼他们“卢水胡人”还是“羌胡小月氏”,黑水流域养育了他们。沮渠蒙逊就是从这里成长起来的混血儿,建立了北凉政权,与他的先祖们一样成为英雄,失败的英雄。
见过北凉的都城,在张掖高台的一个村庄里,叫骆驼的城,像一枚磨损了的印章,戳在河西大地上。我在城里转了几圈。城很大,被风扫得干干净净,城里长满青草,城外长满庄稼,像千军万马把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城里的人是走不出去的。更令人绝望的是中午,太阳聚集了最强烈的光和热,城里像个热锅烤得人心烦气躁,此时,我俨然成了王,这些草木,这些蓝天,我的疆域和子民不能被血洗,我竟然有些心疼。可是住在城里的段业不怜惜,攻城的沮渠蒙逊也不怜爱。段业和蒙逊本是同事,都在氐人吕光建立的后凉政府里做行政事务和当兵,他们随吕光一起征讨西域的龟兹,俘获了一代圣僧鸠摩罗什,驮着奇珍异宝的驼队有数里远,还没走出西域,他们的前秦苻坚政权崩塌了,吕光很快就在姑臧建立了后凉政权。纷乱的世道,人人都想做英雄。段业喜欢文学,经常吟诗抨击吕光政权,吕光讨厌段业无事生非,让他到武威天梯山疗养。蒙逊常“游饮自晦”,善于伪装保护自己,然而“雄杰有英略,滑稽善权变”的形象已深入人心。段业这条藤蔓是依附在诗歌大树上的,他的代表作《九叹》《七讽》就像箭镞射向吕光的心脏,让蒙逊叹服。
在段业和蒙逊之间,诗歌胜过了权谋,毕竟人们喜欢温暖的、光明的甚至那么一点点虚幻的,来抚慰乱世的凄苦。然而在纷乱、倾轧的现实里,诗歌仅仅是一缕微弱的光,像萤火闪烁在黑夜,溢满汁液的夜是深重的,这样的夜常常会让草木、花朵披上晶莹的露珠。在这样的现实里诗歌浸润不了寒意森森的刀剑,在这样的现实里,诗歌让一个人庸弱。当诗歌的灯盏在段业心中暗下去时,做了四年北凉王的段业也陨落了,蒙逊接过北凉的旗帜,把它插在了姑臧的城头。在段业忙着排挤蒙逊时,世居敦煌的李暠乘机竖起了西凉的旗帜,纵横千里的河西走廊此时有三面大旗飘扬,即西凉、北凉、后凉,还有青海的南凉。凉凉的古道啊,马蹄急急,旌旗猎猎,被战争碾压的人们无处躲避,每一个毡房成了战争这架绞肉机上的物。河西走廊是战争的机油也是战争的柴油。
站在骆驼城高大、坚固的城墙上,风激烈地拍打着脸颊,拍打着不远处宽大的葵花叶子和玉米叶子,也在空荡荡的城里打着旋,像熟悉的邻居来串门,吹干了东家晾晒的粮食、挂在屋檐下的被褥,吹散西家袅袅升起的炊烟,钻进窗户看孩子们打闹,又跑到城墙上摸摸战士们的衣襟和铠甲,还有皇宫多彩的廊柱、辉煌的屋顶。集市还算热闹,刚出窑的陶罐、钵、杯盘等还有温度,素素的等着主人把它们领走,这些浓浓的汉晋韵味,包裹了整个城。风也像冷箭嗖嗖射进草木,再没有出来,鼓胀起来的草木,一波一波由远而近的绿浪、一波一波由远而近的声音在城里回荡,这么盛大的场面一定是在演奏《西凉乐》,《西凉乐》融合了胡汉、龟兹乐舞而蜚声古典音乐史。你听,清脆、圆润、悠悠的像泉水叮咚叮咚抚弄着心的是石磬;像男中音,宽宽的音域是竖箜篌;珍珠一样落在瓷盘里脆生生、清亮亮的,是琵琶的声音,那么柔软又低沉;还有腰鼓的干净、急促;那欢快、高亢、婉约的是笛声。仿佛还有人歌唱:“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听听,多么热闹、繁华的城呀,像我眼前的庄稼,繁盛、丰富。
华丽的乐舞不知疲倦地在河西走廊舞动,像情爱滑过人的思想,产生火花,像山丹军马场、扁都口的青草、油菜花、葵花,是大地与种子擦出的火花,这无边无际的花呀落下来,凉凉的,其实它们奔腾的热血都在茎叶里,这遥遥的古道——河西走廊凉凉的,从寒凉里冲出来的古道在苍郁的大地上伸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