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村庄
2018-02-02陈柳金
陈柳金
那些日子,总是想从城市逃离,去往一个远离浮喧和声嚣的地方,哪怕只是一个隐匿的涵洞或废弃的窨井,把疲累的肉身拆解下来,清除掉厚积的尘埃,再一块一块地重装,独自聆听黑夜深处轻风的拂响、树叶的窸窣和草虫的低鸣。
这是接近大地的声音,如木鱼敲击,沉实、清袅,有一种透着泥土气息的质地。它大概是把大自然中所有或静或躁、或清或浊、或顺或逆、或刚或柔、或强或羸、或穷或通、或智或愚、或粗犷或温婉、或雍容或瘦癯的声音都收纳于小小的腹内,辅以山川之气和日月之光,吐纳出来的便是天籁之音,让妥协于尘嚣的心得以安憩。
到底只是臆想罢了,这个珠三角城市怎能兑现如此奢侈而空幻的想法?日子照例在众声喧哗中窒息地延续下去。直至那天走进了一座山——于市中心区孑然独立的风骨和传奇——黄旗山,才恍如隔世般地发出慨叹:闹市原有幽地,转身便是翠微!
那时我调来这个城市大约两个月,整天埋头于公文纸堆里,这其实是一座囚禁身心的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想找个地方隐居上一年半载。加之家人远在三百公里外的老家,我在这异乡举目无亲朋,常常陷于囚徒与道士的孤寂之境。那个周末傍晚实在无以排遣落寞的心情,于是坐上一辆的士漫无目的地穿行于市声之中。车子经过旗峰路时,一座山不动声色又如此出人意料地横亘在眼前,山顶那只巨大的红灯笼发出温润的光泽,瞬间让我有了异乡逢旧之感,心头为之一凛。
是的,第一次走进这座山,是在暮色四合之时,脚步被红灯笼牵引着,带了几分投靠故友的欣悦,把背后躁乱的车鸣和盛大的灯火甩下了,如同甩下一囊袋的喧闹浮华,执拗到近乎决绝地走向一个前世的约定。
迎接我的是一林子的鸟鸣,喳喳欢叫,清亮婉转,此伏彼起。你看不到它们的影子,却分明隔远了成天纠缠不清的焦灼。每走一步,都会扔下一些杂碎,整个身心便慢慢变得轻松,之后脚步感觉有了浮力,仿若一双翅膀托举起沉重的肉身,离开地面飘浮起来。于是,你看到的这傍晚的荫翳,完全不是阳光下那般绿影婆娑,而是一滴诗意的墨,在宣纸上渐渐洇开去,成了江南水墨画里一笔散淡幽远的神韵。
山麓的那个湖,恰好成了一个洗砚池,满池子都是淡淡的墨黑,眯瞪着眼看去,居然也有了水墨画的意味,路灯的光影天衣无缝地补了几笔留白,效果出奇的好。假若这城市有个能担此任的装裱师,他一定是胸中有山水的。
湖边有亭台,也很契合水墨画的美学布局,绕过去,露出了观音古寺的翘角飞檐,若隐若现地传来一阵木鱼声,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这种木质的声音几乎没有什么旋律变化,就这样节律一致或忽快忽慢地在暮色里笃定地响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向喜欢如此简单而沉实的声响,一点都不取悦,也不磕耳,有一种包容万象的大度和超脱,能压住体内的浊戾,一股清爽之气自趾尖向周身漫延,通体舒泰安和。甚至我怪异地想到木鱼声与脉跳的节律也许是一致的,遂用左手拇指按在右手腕的脉搏上,脉跳果然应和着木鱼声,没有多少差池。便想,假如人体需要一种声音当作补充机能必不可少的物质,木鱼声当属万物之源。
临暮的雾霭弥天盖地地漫下来,鸟鸣声收敛了许多,是在一起谛听笃笃笃的木鱼声,还是怕惊扰了这暮色里的修为?寺庙的经声佛号总是如水的澄澈,似乎响在一池的田田荷叶之间,那晶莹的水珠便成了千万盏灯,朗照着这市声之外的幽静。我朝着这束光往前走,看见自己的影子贴着地面,很安妥,很寂谧,却能触摸到挺立的骨骼,要脱胎换骨地站出另一个人来。
两个月前,我从老家的一座山出发。那山同样的蓊郁挺拔,足以将山麓的城郭收入怀中。那算是一个小城吧,城里人常年生活在山的影子里。白天,能听见山语;夜暮,可闻山的呼吸。我一度怀疑自己的体内是否住进了常绿乔木和山鸟黄雀。只要一看到山,便觉得与自己气息相通,哪怕远远地看着,也会与山的目光心有灵犀地碰见。山腰有一座寺庙,晨钟暮鼓,木鱼经声,最喜欢听的是那笃笃笃的木鱼声,穿过深夜的雾霭,那样润物无声地飘进梦中,宁静得像在聆听一场雨打芭蕉。
还有,我出生在山里,村子四周群山环绕,形成一个天然的屏障,一村子几百户人家群居于山的怀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前的山麓也有一座古庙,住持会在朝暮之时敲击木鱼。晨曦,村庄是在木鱼声中醒来的;薄暮,村庄是在木鱼声中入静的。这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老村庄,多少便带上了佛性。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颍川村兼而有之,逶迤山脉环抱着村子,山麓一条凌江蜿蜒而过,呈之字形绕经古庙扬波出村,将村前的旱地隔成几个壮观的大坝。这样,颍川村除了有盘于山山壑壑的水田,有丰沃宽绰的旱地,还有渔舟唱晚的水域。颍川村一代又一代的子民,在木鱼声中耕山钓水,秋收冬藏。但村里总是有几个著名的酒鬼,逮着谁家新酿的米酒,出手阔绰地买上几十斤,路上憋不住便喝上了,晕晕乎乎地睡在山沟里、草丛中或田埂上。入夜还不见回来,家人打着手电或马灯去找寻,喊声夹杂着骂声,萤火虫似的光影在村庄的夜晚游移。想着酒鬼被搀扶着回家时歪歪趔趔的■样,也怪有意思的。有一个酒鬼简直让人喷饭,家人四处找不着,后来媳妇喂猪时看到他躺在猪圈里呼呼大睡,便举着大木勺咬牙切齒地把他敲醒。
小时候,我曾好奇地问过那个住持,为什么要把一个木疙瘩刻成鱼的形状,而不是刻成鸡和猫?住持说,鱼白天黑夜都是不合眼的,敲鱼就是敲人!如此曲拐的话,那时当然听不明白,出来工作后某次为了写作专门查阅过资料,唐代高僧怀海禅师《敕修清规》有云:“木鱼,相传木鱼云,鱼昼夜常醒,刻木像形击之,所以警昏情也。”敲鱼便是敲人——警醒世人常怀修己之心矣,譬如那些酒鬼。
有时想想,自己何尝不是一个修行的弟子?离开故土来到异域他乡,本质上就是穿越一座山,去完成另一座山的抵达。说来轻松,回眸一望,之间相隔了千山万壑。云水苍茫,迢迢邈远,胸间到底是沉重的。就为了去看另一座山的葳蕤与耸峙吗?是,但又不完全是。有时,人生需要离开,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重构自己。
看到眼底下璀璨的银河,并无多少欣喜,这个流光溢彩的城市没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寓所,整个人是游离的,到底还是一个俗世之人,所有的念想仍然带着烟火气。endprint
夜风把我送回烟火人间,整天又陷入公文枯燥而机械的重复之中,好似如来佛五指山下镇住的石猴,剧烈地想挣脱出来却始终没有遇见搭救的唐僧,便只能在凄风苦雨里眼睁睁地看着晨昏交替、日月穿梭。
烦闷的时候总会走进黄旗山这方闹市中的翠微。风穿林而过,简直能看到风洒脱不羁的身姿,倏忽来,倏忽去,与草木飞禽畅享着隔离尘世的闲淡时光。而几百米开外,便是车流不息、高楼密集的市廛,匆匆的脚步在写字楼、商铺、超市进进出出,地铁从牌坊前的地下呼啸而过……想想,这便是大隐隐于市,于红尘闹市独辟清净之地潜心修为,才是特立独行的圣人境界。遂愈加地歆羡树阴里鸟鸣的欢悦,在笃笃笃的木鱼声中百啭千声。驻足静听,自然带着一种顿悟的灵性和佛性。于是,打从心里对黄旗山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一水一桥、一亭一阁、一声一韵肃然起敬。
黄旗山,其实是一本经书。每一次走入其中,都能领悟到尘外皈依的真谛,并在闹与静的夹缝之中苦苦寻觅此心安处的“吾乡”。是的,走进黄旗山,便像走进我三百公里外故土的怀抱,仿佛看到了挂着红灯笼的围龙屋、信奉佛教的祖母慈悲而关切的目光和颍川村浸润木鱼声的山山水水。
不知道为什么,此后在劳累的公文写作之余,又拾起了中断几年的小说。感觉也是从闹市步入幽僻之所。公文更多的是喧闹,嚣声四起,而小说却是在一种闲静的心境中去作生旦净末丑的雕刻与人情世相的呈现,它是深入心灵和骨髓的,往往带着一种痛感,甚至让你彻夜难眠,灵魂和肉体两相剥离。灵魂就像黄旗山顶的红灯笼,高高地照着你疲累的肉身,轻喊着负重的脚步朝山顶艰难迈进。
于是,想起了村里古庙住持“敲鱼便是敲人”的说法。作小说何尝不是在木鱼经声中凤凰涅槃,木槌的每一次起落都如击打在脑壳上,笃笃笃的声响只有自己能听得见,是坚实地响在心里和每一个“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深夜。
在卡壳和断片之时,仍然要走进黄旗山。去看看那修为弥陀的树,去听听那空灵的鸟鸣和澄明通澈的木鱼经声,再想想世间破事、昨日癫狂,小说里的人物竟然又活了起来,某处断崖式的情节有了新的接续,简直要站在山顶的灯笼之下向楼宇刺天的城区高喊几嗓子。
日子一如既往地在清苦中延续下去,后来,东挪西凑购置了一套房子,在这个漂泊的城市有了栖身之所,把家人小孩接了过来,一家人总算团聚了。生活中的相互取暖多少能驱逐内心的清冷,但一颗与尘世不太融和的心总会萌生偏激的想法,难免将此转嫁到生活上,与家人的相处时而出现裂缝。加上背负房贷的压力,感觉如一只蚂蚁爬行于瘴气弥漫的城市森林之中,想竭力爬出这个硕大无边的领地却总是迷失方向。
便唯有走进黄旗山,在木鱼经声里和红灯笼的光照下才慢慢恢复成人形,看到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尤其是我这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人,身上的血液贯通着山脉,总是能听见黄旗山的呼吸。妻子也出生在山里,孩子出生在老家那个有山的小城,天生都是恋山的主。每每和家人行走其间,全然没有半点生分,说出的话都是谐和的。孩子说,黄旗山多像我们老家城郊的山!妻子会说,有了这座山,就算二十年退休后回到老家,身上也还带着山里的气味!这话很熨帖,暗暗地弥合了我们之间的罅隙。于是,山顶灯笼的红光漫下来,照得全家人的脸颊红扑扑的。
大森林似的城市,聚居着五湖四海飞来的阵阵鸟群,不断有新的同类加入进来,在这个异乡之地垒巢而居。飞翔的梦想也许从未中止,但不如意事常八九,现实往往阻断飞行的轨迹。不要紧,搁浅本就是生活的常态,去听听黄旗山的鸟鸣和木鱼经声,去看看山顶的红灯笼,兴许未来会打开另一扇门。于是一下子醍醐灌顶,登山其实是使人灵醒的最好方式。
曾聽过醒茶和醒纸的说法,是说收藏的普洱茶在喝之前半个月,要用茶刀把茶饼撬开,让它浸润空气,使茶多酚醒过来,这样泡成的茶才更醇正。使用老宣纸作书画也是有讲究的,要先打开包装,与空气摩擦唤醒沉睡的纸魂。特别是在干燥的夏季,最好用喷壶在纸上轻轻喷洒一层水汽,让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老宣纸在尘封的岁月中醒来,笔落纸上才更显润泽。人,有时也是需要醒一醒的,外界的纷扰太多,时常蒙蔽了心灵的亮色。到底是日子少了地气,空泛与繁缛成了生活的白内障,让你看不到秋寒叶落和春暖花开。
闹市山行,木鱼钟磬,你迷惑待解的答案也许就深藏在黄旗山的草木之间或烟云之上。
没想到,那一年,属于我的村庄移民了。颍川村因为下游水库加固扩容,水位线上升,整个村子迁移到十几公里远的水库岸上。村里几百年历史的围龙祖屋和盘山而建的民居,全都被挖掘机锋利的魔爪轰隆拆卸。我没有见证这个拆墙扒屋的悲惨过程,后来回了一趟村,犹能听见荒草丛里残瓦碎石的呜咽。颍川村再也不是原来弥漫烟火气的家园,而成了一个寒鸦悲切的荒村。我站在村前,群山依在,哪怕村庄已被淘空,仍然那么用力地环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祖母,从她还在襁褓之中到如今失了人形,多少年了啊,就那样一直紧紧地抱着,没有松过手。那座山麓的古庙呢,所幸没有拆除,却已经人去庙空。那个年迈的住持是村里人,不知他驾鹤西游去了,还是跟着家人搬迁到了移民新村。
我在想象中的木鱼声里,看到了围龙屋的灯笼红光下一竹篙一竹篙的玉米棒,阡陌草坝上牛羊追逐的影子。谁家的炊烟在山梁上架起一座未名桥?还隐隐听到了凌江上渔家的号子,家人于傍晚时分寻找酒鬼时长长的呼喊声……
移民后的多少个夜晚,我总是在夜半时分一激灵醒来,梦中传来古庙的木鱼声,我独自朝村里走去,水位线升高的凌江水一个恶浪扑打过来,醒了,心里刀削般疼痛。那把横空劈下来的利刃,总是在梦醒时分替我刮骨疗伤。泪水,没有流在脸上,却漫漶在心里。
那天临晚,我带着孩子走向黄旗山,就为了去听听观音古寺的木鱼声。寺里烛火通明,经声朗朗,响起了木鱼和钟磬的击打声,许是在做法事吧?不知道是为哪个香客祈祷,还是佛家的集体祝祀?虽然已闭门谢客,但仍然感到了法相庄严。木鱼声在众多的声音里有着一种穿透力,穿过林间暮色和盘山小径,深邃空灵,澄明邈远,在这攘攘闹市里化成一朵五色祥云,与山顶大红灯笼的亮光两相呼应。
我问孩子,听过木鱼声吗?孩子说,什么叫木鱼?我说,就是把木头刻成鱼的形状。孩子说,为什么要刻成鱼,而不是其他动物?我复制了当年村里古庙住持的说法——鱼白天黑夜都是不合眼的,敲鱼就是敲人!孩子如坠五里雾中。
在禅房附近徘徊时,我意外地发现了一种植物——灯笼草,藏在深密的草丛里,但还是被我发现了,不远的路灯光照射在它红色的花朵上,发出温润的光泽。样子像极了灯笼,很好看,我信手摘下几朵,孩子也很喜欢。
以前村里的河堤上长着很多灯笼草,一到开花结果的季节,我们这些小孩子便摘来玩,一边嬉闹一边唱起村里流传的扯谎歌:
灯笼果,滚上坡,三岁娃娃会唱歌。去时看见牛生蛋,转来看见马长角。刺包丛里鱼生子,急水滩头鸟做窝。四两棉花沉下水,一副磨子泅过河。
这歌全是扯淡,却给童年带来不少乐趣。而如今,我在三十几年后的异地他乡,惊喜地看到了曾经长在颍川村的灯笼草,瞬间有了他乡遇故知之感,热泪不自觉地溢满眼眶。
回家的车上,我忽然怜悯起孩子来,村庄在这一代人的记忆里几乎空白,他们的童年在汽笛和打桩机的声音里度过,真的很可怜。我对孩子说,我们回不去了,以后把黄旗山当作我们的村庄吧!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侧头睡了过去,伸在座椅上的手掌心里托着红红的灯笼花。
夜色空蒙,我看到众多身影提着一把把红灯笼,在芳草萋萋的村野里呼喊醉酒的家人的名字。
其实,我挺想念村里那些酒鬼的,他们生来大概不喜欢听木鱼声,那样醉着,不愿醒来,却总会被家人接回村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