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手机

剑铭

一

应该说，随着年龄的增长，人追求时髦的心理会慢慢减弱，可我爷爷恰恰相反，今年都八十八了，还常常童心焕发。那年5月12日下午，爷爷突然打电话告诉我，他要进城来买部手机，而且要最好的，让我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在家里等着他。

“唉，真是个老顽童！”我无奈地放下了电话——爷爷那股子老革命的倔强劲儿一旦上来，是非常认真的。打我懂事起，他真的是“倔”无不胜、“强”无不赢的。所以，不论是什么理由，我都知道，手机那是买定了。

反正他也不懂，不就是一时好奇，想时髦一下吗？随便给他一个不就行了！

可又一想：爷爷并不是一个……我还主意未定，门铃就响起来了。

“明娃子，你替我想好了没有？咱们买哪一种啊？我知道那东西样子多、牌子也杂……”爷爷屁股还没坐稳就开门见山、话入正题了，“听说那东西许多山寨里也在生产，你可别拿冰棍充雪糕，骗你爷爷啊！”

“哦，爷爷，想好了，我上个月刚买了一部三星滑盖手机，正宗的韩国货，小巧玲珑，待机时间长，你就用这部吧！”我边说边拿出自己的心爱，心里寻思着：反正得给爷爷买一部，还不如一次到位，开开心心地满足他老人家的愿望。

谁知老爷子看都不看：“不要、不要，你那机子小家子气，就像韩国人，我不爱。我要买一部中国制造的、大屏的、有好几个喇叭的、自己会听话也会读字儿的那种……”

“这……”

听到爷爷一连串的条件，我脑子“嗡”的一下就晕了——有这种手机吗？会听话、会读字儿，那是人，哪里是手机？

“爷爷，你见过这种手机，还是听人说的？”

“这都不懂！亏你还是城里人。会听话就是我喊谁，它就打通谁；上面有字儿，它得给我读出来，懂吗？傻小子！”爷爷自豪的那个劲儿就像周伯通。

“哦，语音手机！”我不由得笑出声了，“爷爷你知道的真多！”

二

我小的时候，家里真的很穷，家乡的其他人也很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干上一整年也挣不了几个工分。每年家里分到的粮食更是有限，玉米饽饽和红薯片是我们主要的食物。“半缸咸菜半年粮”在我童年的生活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大包干以后，地处山区的我们家虽然家里都有了几亩地，但仍然得靠天吃饭啊。灾少雨勤，可能就会有好的收成；否则，就是望眼欲穿也没辄。

听奶奶说，早年大集体时，旱年无收成，雨大、雨多又会成灾。所以，如今每年春耕后，爷爷就盼着下雨。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看着天阴了，便赶紧将省吃俭用买来的几十斤化肥背到地里，一颗一粒地施到秧苗周围。可是，老天爷只打雷不下雨，爷爷看着那金子般珍贵的化肥最后被太阳晒干，常常是老泪纵横啊！有时夜里突然下雨，又未来得及施肥……第二天，爷爷又会为之叹息很久很久……

大包干第二年，村里架上了有线广播，听天气预报便成了爷爷的头等大事。早七点，晚七点，爷爷必定守在村里的高音喇叭下，如果有人敢在播报天气预报时吵吵嚷嚷，那他不断腿断手，身上也得留几个青印。

记得有一年六月，正是麦子扬花的时候，地已经旱了四十多天了，如果再不下雨，今年就…… 爷爷每天早晚听天气预报，只要听到一个“晴”字，不是破口大骂，就是对着喇叭“啐”上几口，再之后，就是念念有词地祈祷着：“报错了，报错了，天气预报报错了！”

终于有一天，午后西方的天空渐渐地布满了乌云。“赶紧下吧，老天爷！”下午六点刚到，爷爷便早早来到了喇叭下面，他要将今年一年的宝全押在今天晚上——施肥，下雨，今年就是个好收成。可是等到了六点半，也不见喇叭响。问了半响，才知道村口的线杆被牲口车撞倒了。爷爷二话没说，撒腿就往邻村跑。回来时，头上流着血，裤子也挂了好几道口子，嘴里仍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快、快，把剩下的两袋半化肥全背上，今夜有、有雨……”

那年，是我懂事以来我们家收成最好的一年，白面馍馍整整吃到了正月出头。

春节之后传来喜讯，广播要进家入户了。爷爷高兴极了，又是帮忙栽杆架线，又是给施工人员倒水端茶——我们家终于第一个架上有线小喇叭。也是从那时起，听广播成了我们全家人必做的功课。

我十八岁那年，也就是大包干的第五年，爷爷随一个学习考察团到外地参观。半月后，给我们带来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他倾其所有买回来了一个“小电影机”，也就是现在的电视。爷爷告诉我们，那里面有人有景，跟真的一样，会说话、会唱歌，尤其是天气预报，哪儿下雨，哪儿刮风，都画着圈儿呢，可准了……可我们等了两天半，也没见爷爷从里面弄出个人影来，看到的只是“哗哗哗”闪个不停的白雪花。第三天，村小学的王老师帮我们立了一根杆子，接了一根线，直到日落西山才看见爷爷描述的景象。爷爷说，他因为钱少，所以买了个小的，人影子没有人家的大，也没有人家的清楚。

自从有了电视机，我们村的人便夜夜沉醉于《排球女将》、《霍元甲》等带来的快乐之中，而爷爷钟情的仍是那永不间断的天气预报。每晚两次，听完中央听地方，最后，利用广告时间，爷爷会全面总结，尤其是天气有异常时，爷爷会对当家的老少爷们强调几遍，俨然一位最具权威的天气预报员。就这样，我们家的收成也因此年年增长，村里人的日子也渐漸地红火起来了。看电视之余，爷爷还了解到一些新闻信息，在家里仅有的几亩地里种植了一些适应性很强的经济作物，年终居然收获了，这使我们家的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改观。

第二年，爷爷联系了东北一家公司的西瓜制种，说我们这儿土壤好，昼夜温差大，培植的西瓜一定会很沙、很甜。

于是，从西瓜种植起，爷爷就搬到山上去住了，他说，今年西瓜制种要是成功了，咱们家就可以盖新房子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就拿爷爷每天往返七八里的山路来看天气预报这件事来说吧，奶奶看着爷爷满身的疲倦，流了不少的泪。爸爸和妈妈也常劝爷爷留在家里，他们去值夜班，可爷爷嫌他们瞌睡太重，夜间会让兔子啃了秧苗。他说尽管自己累一点，但这样保险，就算让他睡在家里，他也会因不放心而睡不好的。endprint

天渐渐热了。有一天，爸爸要去县城给妈妈买辆自行车。下午，车子没买回来，爸爸却替爷爷带来了一樣好东西——那东西挂在腰间，每天可以按时收到广播上的天气预报，还可以收到好多的新闻。爸爸告诉爷爷，那叫BB机，又叫传呼机，是专门用来找人的，天气预报只是它附带的功能。爷爷高兴地说：“不，对我来说，天气预报是主要的功能，其他是附带的……”

那一年，我们家盖起了一砖到顶的瓦房，墙都是雪白雪白的瓷瓦贴的，滑滑的，亮亮的。

那以后，爷爷成了我们村西瓜制种的组织者，腰间的BB机也换成了大哥大。两年后，爷爷把这些光荣的传统移交给了我老爸，自己做起了顾问。之后的每天早晚，爷爷仍在电视机前正襟危坐，虽然关注的焦点由天气预报转向了新闻联播，但顾问工作并没有荒废，爸爸的早请示、晚汇报也渐渐地让爷爷对他放心了不少。

一年之后，爷爷说他该歇歇了，今后的路就让儿孙们自己去走吧！

可是，爷爷今天怎么又记起买手机了呢？

三

“当然要买，要不然就被你们这些兔崽子蒙着了，那还叫‘老革命？”爷爷习惯性地捋捋胡子，满脸洋溢着光荣的神秘感。

“哦——”我还是对爷爷买手机的目的充满了疑惑。

“怎么，有什么问题？别担心，我带着钱呢！我知道那东西贵。再说，我还没到花你们钱的时候呢，哦什么哦？”爷爷自以为猜透了我的心思，假装生气地跺跺拐杖。

其实，我们怎能舍不得为爷爷花点钱呢？奶奶临走时，告诉我们要照顾好爷爷，说爷爷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给了这个家，给了这个村子，自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奶奶走后不久，村里年轻的支书来请爷爷：“老支书，您就到村敬老院去吧！一来可以随时指导我们的工作，二来也可以让我们尽点心意。您为咱们村忙碌了一辈子，就不能让我们为您做些什么吗？”

……

爷爷终究是呆在家里了，日夜相伴的是家里的电视机和他那永不停歇的脚步。

“爷爷，你能告诉我你买手机干什么用吗？”

“哦！明娃子，爷爷现在眼睛有些花，经常看电视也挺累，可今年事情多啊！奥运会马上就要开了，昨日四川汶川又发生了大地震，我心急啊！一天老守着电视又受不了。村东头老李的二孙子告诉我，有一种手机专门接收这种新闻，并且是最新的新闻，看不懂的人还可以让它读出来，有急事，喊谁谁的电话就响了。他让我看了他的手机，是有新闻，可是不读，我要能读出来的，你说真的有吗？”焦急中的老人俨然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

望着爷爷那一脸的沧桑和坚定，我强忍泪水——

“有，爷爷！咱们这就去买。”

四

一款“中华魂”的手机满足了爷爷的所有愿望，但爷爷买手机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爷爷就是爷爷，从认识手机到学会使用、到使用自如，速度是令人吃惊的快。手机买回来的第三天，爷爷就已经开通了奥运新闻、抗震救灾、体育新闻三个新闻短信，并且学会了语音短信输入、发送。5月18日晚上，我们一家正坐在电视机前看中央电视台的赈灾义演，突然收到了爷爷发来的短信：“明娃子，没有强大的祖国，哪有我们幸福的家啊！孩子，你捐款了吗？我们不能忘本啊！”两天后又收到一条信息：“中国足球这次虽然没有能冲进世界杯，但是在奥运会上一定会取得好成绩的，我们要有信心！”

之后，我每天总能收到爷爷的短信：奥运快讯、温总理的“多难兴邦”、灾区老师舍身救护学生、解放军战士临危受命、灾区人民的坚强不屈、中华民族的众志成城……

昨天晚上，我在临睡前又收到了爷爷发来的短信：“明娃子，唐家山堰塞湖的险情排除了……”看后，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回复道：“爷爷，你的短信不仅净化了我那已被污染得不成样子的手机，也净化了我的心灵，使我看到了一颗老党员的心，看到了中国人民空前的凝聚力，看到了中华民族坚强的脊梁……”

清晨起床，妻子催促我去给爷爷交话费。拿着爷爷的话费单，我再次流下了激动的泪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