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里
2018-02-02杨信莲
杨信莲,女,1987年出生于湖北荆州,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等鱼来》, 短篇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省市文学刊物及报纸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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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点钟,我从出租屋出发,地铁带着我攀援而上,穿过整个城市,抵达位于郊区的桃园弄。
我来参加一个行业认可的小众交流会,到后发现打着文艺腔的小众会实际有盛筵的质地,这让我感到吃惊、胆怯,无礼者的轻蔑目光像蚕宝宝的口水,织成茧,我深埋其中。
为不负良辰美景,我忘记先前的不快。我怀中的剧本稿就是我安身立命的武器,我和我的“他”都渴望归宿,无疑“他”的归宿决定我的去处。在离家的别处,我的唯一居处即将成为过去时。并非不想早些来到这里,而是在行业里没有资源没有名气的小卒经过多少次磨砺才能抵达这里。
人生有颠沛流离,才有峰回路转吧。
1
在会场上左顾右盼的人如我,对于我(剧本)的待见如你所想,状况跟以往的每一次没有实质的区别,这是一个供过于求的市场,你与外界的关系无论在哪里都有着相似的肌理。我的心情渐渐委靡起来。我花了许多心血在这上面,我的皮肤已经熬坏,嗓子因为持续感冒愈演愈烈而变得干哑,我需要大量的香烟来提神,还需要酒精,我的秩序一片混乱,我从混乱而合法的生活堆中抽出一部作品。
来到这里我才意识到,就连装帧也是极其逊色。我开始怀疑我能否从中获得机会。如果我没有产生这个消极的念头,离去的途中没有踏入那个房间,我是否会有机会像我期望的那样——功成名就,圆满终老……可惜我没有那个机会了,我甚至比不了那些疾病缠身却顽强地活着的老人——我的近邻、老楼曾经叱咤风云的旧主人。与旧楼一同被至亲抛弃,旧楼矮小破旧地趴着,与它扎根的这面土地一样吐纳着陈旧气息;老人们大多疾病缠身,脸上的斑纹如黑子般,屏蔽光辉,老太太蜘蛛网般的面部褶皱里一定藏着很深沉的申述,晒太阳是他们的一日功课,他们不知道明天和死神谁会先降落。他们一天的活动从中午开始。他们的眼神与他们屋内的过道一样黑,他们的内心也许在午夜梦回时才会鲜活起来吧,我甚至觉得他们贪恋早晨的睡眠是因为眷念阳光底下的梦境。
除了老楼的原住民,还有一些就是像我们这样的群体,为了奢侈的梦想,背井离乡,全国各地都有,形形色色,像候鸟,不断迁徙。编剧是我的理想的生活,但是为了吃饭我必须赚钱,我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换钱的文案工作,我就亲眼见过我写的故事更改后配上情色挑逗的图片,它们没有具体的受众,通常是市场、红绿灯口的任意分发,扔进家庭妇女的车篮子里,或者被人索取。每天都可以看见那样的情况,被车轮碾压、被市场的淤泥覆盖。这些都不重要,被替换作者的文字也有过,当然,我还是得到了我的报酬。我写的剧本被频繁退回,屡败屡战。
为了我理想的生活,为了吃饭我必须赚钱,我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换钱的文案工作。
可是,大家在传,这一带的楼宇要拆了,这个魔幻的旧区有着原始而生猛的生命力,它即将消亡,而这里的原住民老人,听说他们的家人会将他们送入老人院。
当我慎重思考我该何去何从时,我获得这个珍贵的“入场券”,这个权威的小众会。窗外,不知谁家炊烟起,晚风夹带着鲫鱼炖萝卜丝的味道,透过短信我仿佛看见簇新的生活。
我还以为,新生活携春节而来。
2
我没推门,门自己开了,我踏了进去。一个小型会议室,灯是温馨的暖黄色,白色投影布在灯下只看到上面淡淡的痕迹,里面有人在讨论签约剧本,我不确定,但给我带来了不小的视觉冲击,我的冒失也让我感到脸红,准备转身走时,我看到了乔珍。
乔珍是我少年时期的伙伴,是的,我和她在这里重遇。相视而笑。我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她说她一直在这里,问我怎么来了。我的心情满血复活般地说,我写剧本。乔珍惊诧又喜悦地说,不错嘛!乔珍邀我去她的住处叙旧。我点头。
乔珍高挑,穿着旗袍,头梳得很漂亮,挽了一个发髻,插上一根钗。我望着她的钗出神,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笑着对我说,那是人的骨头。我惊诧,她轻轻地说,瞧把你吓的。真的是骨头吗?她狡黠地一笑,骗你的。无须我多言,我的遭遇乔珍一眼看透。乔珍说,不要回去了,何苦回去做那不讨好的事情?
我一度怀疑她是被人圈养,她没有正式工作却没有受生活之累,甚至我发现她不用吃饭的,我猜测她在服用某种养生类营养品,用高昂的花销支撑起生命所需的营养,科技已然发达到直接提取身体所需养分直接灌溉生命的地步。我联想到自己,还有失落在会场上的剧本,不由得沮丧起来。乔珍没有提起煮饭的事,我也竟然没有饥饿感。我们一起依稀想起少年时光。乔珍说,人生来就是受苦受累的。
少年的乔珍是一个小美人儿,她的脖子白皙细长,在乡镇中学里像只骄傲的小天鹅。看不惯她美的人嘴巴里总是向她喷出嫉妒的熔浆。就像教语文的女老师,百般刁难。高考后的乔珍没有继续读书,她嫁人了。我获得的信息很匮乏,我阔别家乡多年了。每当想起楼宇里的垂死老人我就在心里对自己加一鞭,我不想等我老了,熬过了黑夜,当太阳升起来时,我依然住在黑洞里。
眼前的乔珍很有味道,我说你还记得那个常常批评你作文的中学老师吗?乔珍的回答让我很吃惊,显然她早就释然。乔珍说,她是喬灵的同学,也是情敌。最让女人耿耿于怀的果然离不开情。显然乔珍说得有些简单了,可能那时流传的故事远远不止如此,时过境迁,不了了之。婚后的生活令乔珍感到无比枯燥,她说得很潦草。我瞧见乔珍的眼神有点躲闪,她不想说,我也无意去捕捉。我跟她说,我回去了。我掏出事先写好地址和电话号码的便签给她。我本以为她是个时尚的人,可是她却不用微信。也没见她埋头刷手机屏。她不接便签,只说,你走吧。
3
我走出门,有种时间尽头的感觉。
我走进了一个绝境,再也不敢迈出一步,生怕无法退回来。
我对乔珍产生了疑惑,这里不是桃园弄。endprint
一种比失败编剧的残酷现实更强烈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
其实这时还不算什么,接下来的瞬息万变才令人悸栗。
我的手机黑屏了,抱着一线生机开机——我战战兢兢握着它,我依赖的安全感、我的救命稻草。能开机,没有网络,没有信号,原本的触摸屏幕如同静止一般,我翻阅最近的通话清单,翻阅给予我温暖的文字信息,此时如果有文字飞进来,将会让我为之颤抖。
我想这是一个被屏蔽的世界,而我脚下已无路可走。
我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没有做啊,为什么我还能保持住原先的经验和记忆?可是那些经验在这个空间显得苍白无力,我没有了“武器”,我只存在经验记忆,可却是那样的匮乏。这是一种毫无防备的袭击,将我跟我原先的世界完全剥离。我全身都感到无奈和悔恨。可是为什么让我还有记忆和思维?记忆和思维不死,我如何忘掉我的那个俗世?从另一个角度想,如果之前的记忆和思维不清零,而我还是又错过了多少让生命有质量的事情。虽然我没有老过,可是我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抱憾终生。
我欲回头,回头路也消失殆尽。
我开始反复回忆,我遇到乔珍后发生了什么?的确是遇到乔珍后,事情才开始诡异起来的。让我最绝望的是我现在只有我,我只拥有我,顿时我觉得我以前的想法有多么自怨自艾。我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个时候,引以为傲的、视之为辱的通通被剥夺,赤条条地站在这个世界上如初生一样。我只想写一部好的剧本——我的能力无法承载它,显得我的野心有点大,是的,我现在觉得很羞愧,我还来不及孝顺至亲,来不及去爱一个人。
我却被困在这里了,像一只失去身体的灵魂。
我感觉惊恐,大声喊,乔珍,乔珍!乔珍不应我。
我知道乔珍一直不易,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乔珍为什么要引我到此这样对我,是对儿时玩伴成年后置之不理的报复吗?这不是理由,构不成动机。我赶紧打住思绪,我在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会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的剧本呢?似乎自我跟着乔珍走,剧本就不在身上,我为什么会把剧本落下?我是怎么样跟着乔珍走的?这一切我都糊里糊涂地经历不曾留有印象!
我吓哭了,我的确哭了,可是当我擦拭眼泪时,我摸不到液体,我没有泪……
我被越来越深的恐惧包围,这不同于平日里遭遇轻蔑的目光,这是一种在深渊里下坠的感觉,只能越来越绝望,而周遭像被一场罕见的大雾笼罩。隐约中,我仿佛看到一根猩红的警示带在风中舔舐,像恋人的舌头。
4
我开始觉得症结不在乔珍,可能在我自己。
我感受到这是一个轻盈的世界,没有质量,轻得像一缕轻烟,透明得不可触摸。
我没有泪,有记忆,还能思维,延续着之前的记忆,我想知道我还剩下什么……
我还有记忆,还能思维,延续着之前的记忆……我只以为这是一个传说。乔珍,你快出来,你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已经不是一个存在的人了?可我知道我还是一个完整的我啊,我依旧有情有念想啊!我感受到这是一个轻盈的世界,没有质量,轻得像一缕轻烟,透明得不可触摸。更重要的是没有阳光,是否也意味着我将不能在阳光下生存!曾经,我借梦乡之名拼命地赤脚奔跑,我不知道我能跑多远,我只知道我不能停,就算生活负我、梦想负我,我也不怨不逃,只要我在路上,从没有觉得阳光是需要珍视的。
這里没有阳光,阳光竟然会成为奢望,我不由得想起太阳底下破旧楼宇里的老人,他们可是明目张胆地晒着大太阳啊!我之前还觉得他们是明天和死神不知道谁先来临的人,想想真是觉得无知得很啊!此时的我能像他们那样如此坦荡地面对阳光吗?无惧阳光的人本身就是鲜活的。此刻,我想我不能再回去了,我开始想家。我只想到了楼宇中的老人遭子女抛弃的悲哀,却没有想到家乡的至亲,和眼前的老人想比,我又何尝比他们的子女称职?我们都在流放至亲之人。我竟然还有嗅觉,我又闻到了晚风中夹带着鲫鱼炖萝卜丝的味道,它竟然穿透浓雾而来,是乔珍撒下的迷魂药?
猩红的警示带越来越生动,它在朝我迈进,是乔珍来了吗?
我喊,乔珍,你快出来,为什么要找我?乔珍,你快出来,你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已经不是一个存在的人了?可我知道我还是一个完整的我啊,我依旧有情有念想啊!不要跟我耍把戏,我们一起长大的,你就不念旧情吗?
乔珍来了,她轻声说,我就是来跟你念旧情的。我紧紧抓住她,生怕她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乞求她,带我走!她说好。
这里果然就是传说中的另一个世界,与现实世界平衡。
乔珍说,你知道为什么你的剧本没有人要?我对她这样的口吻感到不悦,她接着说,因为你心里没有情,你只有欲望。我不赞同她的说法,我们已经分隔了多年,她不可能了解我。乔珍似乎看穿我的不屑,她说你怎么可能会变?你自私、功利心强、容易妒忌。这些词从她的嘴里像蛇信子一样吐出来,一字一句地叮在我的心上。我很气愤,我为自己争辩,乔珍一副坐实我就是那般不堪人品的模样,让我很无奈,接下来我无力争辩了。随她说吧。我们说的话还会有第三人得知吗?我们都困身在此。乔珍不动色声地看着我,她在等我的情绪慢慢平复。
她说,如你所愿,我们来叙叙旧情吧。
我们还是谈话的方式,只是我发现许多事情并非我所想就能想起来,我需要织一张网,在流年岁月里打捞属于我们俩的少年记忆。我看见乔珍穿着亮白羽绒服,围巾是喜色,人也跟着喜庆起来。我还看见了总是刁难乔珍的女老师以及她的丈夫。女老师无限鄙夷地骂乔珍,说她是小骚货。还有向她施过暴的男人,爱她时视如珍宝,唾弃时拳脚相加……可怜的乔珍终日生活在一种变形的生活当中。
5
乔珍说,她一直以为女老师的丈夫会是她的姐夫,那时他还未娶这位凶悍的妻子,他还是一位青涩书生,是乔灵的同学,爱慕乔灵,追求乔灵,对妹妹乔珍分外关照。乔珍第一次感受到父亲之外的异性关爱,深陷其中,认定他是姐夫,哪里知道情况生变,这个她内心钦点的正牌姐夫成了凶悍女的丈夫。女教师在当年被乔灵抢去风头,若不是乔灵离开,她哪里又能如愿嫁给意中人,她对乔灵恨之入骨,当这种感觉随着时间开始消退时,她班上又来了乔珍,她被乔珍瞬间又带回了她不如意的学生年代,特别是当班上的男生围着乔珍打转时,她当年的醋意竟然能卷土重来。显然凶悍女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人,不然也不会为难乔珍三年,成为她的噩梦之一。endprint
说到第二个男人,乔珍神态有些复杂,他是乔灵的第二任男朋友。乔珍不喜欢他轻佻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他对乔珍的好也不像“正牌姐夫”那样自然和亲切,他的眼神不是把她当作妹妹,而是把她当作女人。他勾引了她。暑假,乔灵带他回来干活,家里太忙了,乔灵乔珍两个丫头能帮得上什么忙?看到带回来的这个劳动力,父母又能说什么?起初,这个男人还是表现不错,忙里忙外,看上去仪表堂堂,对妹妹说话风趣幽默。乔灵负责做饭,乔珍在一边打下手,兼送饭。一天,乔珍又去送饭,在稻草垛里找到他,他眯着眼,躺在那里小憩,乔珍看着他那么疲惫,又是为自家田地劳累成这样,不忍心叫醒他,在一旁守着他直到醒来。他似乎有些触动,握着乔珍的小手捏了捏。乔珍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有些脸红。第二次他就没那么客气了。那时她还是情窦未开的孩子,只是模仿小说情节佐证一个彰显青春标志成长的事件,看起来酷,最终她发现是残酷。她只是没有反抗,她有个瞬间把他当作了前面那个他。
第三个男人其实也是乔灵的男人,因为男人一家预定的是姐姐乔灵,一直资助未来的儿媳妇,想着有一日学成归来,娶个大学生。乔灵哪里肯就范。农村里的人情债务自然有农村人的逻辑和处理方式——用乔珍顶上了。乔珍作为乔灵的替代品存在,是乔灵将她置于如此境地。她似乎已经默认了这样的模式,而她已经不懂得去和别的男人谈恋爱。当这个男人还是毛头小子时,乔珍见过他。乔珍去赶集,他的家与合作社比邻,那天下着小雨,他穿着大大的木屐在雨中奔跑,乔珍见过那木屐,穿上去不用脱鞋,不是每家每户都有,放在现在那是一件稀有物品,乔珍在邻居家见过,因为她的脚太小,穿得进去却不能带动木屐行走,木屐看起来复杂,像一座袖珍小桥,可是他踩在木屐上奔跑健步如飞,那模样,让乔珍想到了哪咤。乔珍说,她老是梦到小时候,她心目中哪吒在雨地里奔跑,骤雨初歇,他脱下鞋子,爬上池塘边的桃花树,满树桃花红,桃花树粗壮,他躺靠在上面,丝毫不惧,任由微风轻拂桃花雨,他就那么不动色声地看着远方,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至于他后来变成那样,似乎又是有迹可循的,谁能说跟乔灵退婚没有关系呢?他提出让乔珍来顶替就是一种报复。
高中毕业后,如女老师所诅咒的那样,乔珍这个小妖精能考上大学,我就自认乌龟王八蛋!一个女老师为了咒她这般作践自己也无所谓也是拼了。姐姐拿着男人家的钱提升自己,包装自己,追求自己的梦想,置家人于不顾,置她于不顾。她也有她的梦想啊!把她作为抵债品送到男人家那日起,她已经开始卸下自尊。男人很暴戾,总是用拳头解决问题。她本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却遭到了灭顶摧残。她本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奇货待沽,却被命运抛弃成一件打折处理的商品,造成了她不可逆转的悲惨生涯。不知道乔灵在乔珍的生活里种了多少颗埋伏牙,在一定的时候它破土而出,将乔珍整得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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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的乔珍,她站在大操场上,右手握着指挥棒,左手手势与指挥棒一样有节奏、有气势,她的头微微低着,眼睛微闭,浓浓的睫毛很柔情,很陶醉,也许是害羞也不定,她才十七岁,唇红齿白,一个精致的姑娘。
她在这里呆了那么久,她本该能好好地活着的。
乔珍,我们都不存在于那个世界了,对吗?
喬珍摇摇头,她显得疲倦、虚弱,她说想睡会儿。
可是乔珍告诉我的是,人是看不到她的,那我就是已经幻化成一只灵魂了?没有血没有肉,没有疼没有泪。
传说灵魂漂泊一世,不得停泊。你以为你有情,其实你没有。她的话久久响彻在我耳畔。我不由得重新审视自己。我只是想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啊!我撰写的剧本到目前为止还未得到一人赏识,破旧楼宇里的电脑是我的依赖,我靠它纸上富贵,平日里除了写剧本还是写剧本,孤注一掷,如果春节前我还无法得到一个赏识的机会,我就要被迫离开这里了,但我也决不回去。
我为什么会离乡背井呢?
我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祖祖辈辈都是种田人,这里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我记得我小时候经常生病,有时我都会担心自己长不大,那时乡里有巫医遗留,母亲领着我去找懂巫术的人求药,虽然很不解,但是求药回来母亲都会虔诚地一一遵照,乞求上天怜悯,为我驱灾挡祸保平安。我们村的巫医是兼职的,他是一个读古书的人,可是他家门看起来有些不幸,夭折过三个孩子,不知道是不是知道太多天机的缘故?我依稀记得母亲从巫医那里拿回来一只用墨汁画满符的鸡蛋,我亲眼看见他就是从自家装鸡蛋的抽屉里随便拿起的,我想乾坤应该在他的画符上面,母亲连声谢过后拿回家,放在柴火灶头里烧烤熟。母亲撕下一张田字格作业本给我做成一个纸漏斗盛着,从墨汁外壳鸡蛋的裂缝剥开给我吃,特别香甜。还有一次也是找他问路,他指导母亲,让我在池塘的跳板上站立,我听说所有的跳板都是棺木做成,我不害怕,只是不解,但是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站在跳板上低头的我不严肃,母亲担心我亵渎神灵,勒令我站好,认真看水面。我看到,水里有许多动静,我知道那都是鱼儿虾在闹腾,等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散去,我看见水中自己的影子,喊母亲,母亲看准后撒一把米下去。还有一回,我的眼睛上长“羞答答”,巫医他也有方法,母亲将大门紧闭,用一个圆形筛子扣在大门门扉上,用粉笔围绕筛子外延临摹一个等圆来……这些方法甚奇怪,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由。
我那些乡邻们都愿意试上一试,母亲更是竭尽全力地带我做各种尝试。我知道除了迷信成分,有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我心照不宣地配合母亲去拜访乡野村医。我的父母只有在一日三顿保障我,除此之外,甚至连读书上学的费用也堪忧,很久以来我都存在被催缴学费的尴尬,谁也没办法理解一个处于青春敏感期女孩的自尊受到多大的伤害和侵犯,我不怨。我努力读书,只为有一天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我一边长大一边逃离,我给它找到了理想的理由,我要追梦。在确定一件事情前我会畏畏缩缩,可是当我坚定信念后,我必定会咬紧牙根走完,我回不了头了。乔珍说得真没错啊,我自私、功利心强。她没有说到的是我的挫败感已经让我陷入深深的自卑当中。曾经我也是像乔珍那样骄傲的天鹅。我们也许曾经在天鹅蛋里呆过,可是我们降临在了养鸭场,现实不是童话,我们从天鹅堕成了丑小鸭。endprint
我不知道这里的时间刻度,我发觉我在变轻,或许我在适应这里,或许是这里在吞噬我。可怕的是我逐渐开始想不起一些事情来,我猜这里的磁场正在使我原有的记忆思维涣散,我努力克服住这里对我的干扰。
7
这个世界真轻盈啊!
浓雾有些散了,仿佛在云上,看不到下面,只能看到厚厚的云层,但是离天空更近了,我看到明亮的月光,清澈如水。好熟悉的月光,我印象中的月光就是这样的,清澈如水,看得到人影,漫天星辰很美,好熟悉的月光。我低头一看,惊呆了,那是一片白皑皑的雪地啊,凹凸有致,冰雪覆盖一般,好美,就像旧时某天早上起床看见白雪覆盖的天地,白茫茫一片。
这是云层,更像是云山,眼见之处都是白皑皑的,像千堆雪,似白桃花盛开。
我还看到了北斗星,它在圆月旁边,这是我在我的破舊楼宇的阳台上经常看到的景象,我开始重新打量头顶上的月亮以及北斗星,依旧是那轮月亮,旁边是北斗星,它们一点都未曾改变,依然是挂在那个地方,没有增减没有变化,即使我都在这里了,它们还在。终于,我看到这里之外的地方,云层像开了一个洞口,而这个口子似乎就是从一个天地穿越到了另外一个天地的隧道口。
我想起一次听乡村老人说过的一句话:应无所住生其心。她说世间的一切种种,好的,不好的,正在追求的,已经得到了的,都是虚幻,都是身外之物。倘若执著地要占有,要住下,那么,就是把心寄托在虚幻上而了无着落,最终免不了痛苦烦恼。我伏在云山上,这里坚硬冰冷,觉得很伤感。
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在那个世界里挂念我,还是我早就已经对那个世界了无牵挂?我的身体已经变得很轻很轻了,就像书上说的一缕轻烟,我将随风漂泊。乔珍还在睡觉,我看着熟睡的她,看着熟悉的眉眼,我的恐惧在消退。
我有她为伴,她之前一个人又是怎么过来的?
乔珍再次醒来,她说你是不是感觉自己在变轻?我狠狠地点头。她说,是自然现象,人们常说生死,生死是相互依存的,生与死更替,死是生的延续。灵魂的轻重便是生命的轻重。她很认真地告诉我,如果有机会,好好生活,为自己而活,不要再被外在的事物牵绊,过得不痛快,让身边的人也跟着受苦,你要学会担当。她说,我是来跟你告别的,乔灵。
8
我愣住了,乔珍,你看清楚,我不是乔灵啊,我是连黛!
是的,我之前依附的躯体叫连黛,也是写剧本的署名。乔珍跟我说的许多往事里都有乔灵,可是我不是她,我是连黛,父母打电话来也叫我黛儿,我跟他们求证是多此一举,况且我跟谁也联系不上。
她说乔灵的头部曾经撞击到铁尖角受了重伤,脑部动过刀子,她的丈夫眼见情况不对,卷了家当连夜消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不知道乔灵的脑海里有没有掠过“埋伏牙”的概念。
乔珍说现在我们看到的“我”只是现实当中的成像,这就是伤疤会消失的缘故吧。我想起我身上的疤痕,月光下定神一看,果然完好,就算我已经彻底脱离了那一身躯壳,可我怎么可能会是乔灵呢?如果头部有伤疤证明还差不多。在这样一个被幽闭的空间,还被说成是另一个人,我只觉得惶惶而不知所措。一切都是不可预料。这里没有承受点,使出去的力都不能被承受住,像一个漏斗一样把你的力漏走。
如果这只是成像,那么等现实的力量薄弱的时候,成像会不会坍塌?
9
乔珍,我们在这里遇到肯定不是偶然的。如果是你余念未了,我当你的乔灵,我就是乔灵。可就算我是乔灵,我也是跟你心中狠心的乔灵绝无差别,跟她一样的没有办法啊!
我预设我是乔灵,当我辗转流离,你已经固定了她的生活轨迹,我能说,乔珍,你出逃吧!不是我不想搭救你,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如何向水中的人施救?我承认是我自私,我选择了逃避。你又不知道乔灵是不是想着,等她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她才有能力救出你这个可怜的姑娘。我不是乔灵,我是连黛,我也逃离了那片又肥沃又贫瘠的土地,我把至亲滞留到了那里,我们受着苦,受着煎熬。如果那一年母亲给乔灵电话说,来看看乔珍吧,她很苦,她男人老是打她,她会怎么说?母亲没办法了才会向她求救,大概会说,我们没有办法了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啊,有什么办法啊?做父母的没能力保护女儿,做姊妹的没能力保护妹妹,这些都是家庭伦理中的常态。只有发生在谁的身上,谁才有切肤之痛。
乔灵会怎么说?我是连黛,我不是乔灵,所以她会怎么说我真的不知道。
乔珍哑然一笑,连黛,我不怪乔灵,不怪任何人,我们的命运如此,早已被预言。
乔珍从头上取下骨钗,拿着,这是亲人的骨头做的,会保佑你!
说完她就不见了,除了她的骨钗,她的声音一直在我耳畔响彻!
我不得不学着接受我轻盈地在这个空间漂泊的事实。
在孤独清澈的月光下,我也会想,曾经我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只是,我再也不可能知道俗世上的生活了。
如果可以,我想称这里为桃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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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栋破旧楼宇终归拆了,尘土飞扬,废墟中露出一截铁质招牌,上面的赫赫大字在春光下格外刺眼。
责任编辑 子 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