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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牛者

2018-02-02余书林

飞天 2018年1期
关键词:头牛村长叔叔

余书林,曾用笔名愚拙。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潜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相牛者,我的叔叔。

他相牛的眼力很好,论牛的嘴巴功夫极强。任何一头牛,不管是从他的眼前晃过还是从他嘴里遛一遭,那牛不会再是那牛,肯定“牛”得不得了!

我的叔叔十岁辍学。那么小的年龄,还没得力气做生产队的农活,队长量体裁衣,安排他当了个“放牛娃”。当上放牛娃的叔叔,放牛不愿意牵着牛绳走,要骑在牛背上“指挥”牛。但是,叔叔的身材小,爬到牛背上去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围着那吃草的牛转着看,还真是看出了点名堂——牛吃草时,牛角很低,牛不吃草时,头抬起来牛角与牛背是平的。要是让牛低着头踏到牛角上,再要它抬起头来,骑上牛背就不那么困难了。于是,我的叔叔牵着牛鼻子,开始驯练牛低头、抬头。后来,只要他小声在牛面前嘘出“低角”二字,那牛必然把头低到最低限度,并会把它的左犄角偏向地面。幼小的叔叔趁机把左脚踏上牛的左犄角,连人带身体一道巴在牛身上,再小声嘘出“抬头”二字,那牛立即把它的犄角连同他抬得高于它的脊背,他不须费事,就能稳稳当当地骑上牛背。

我的叔叔还不到18岁,已经一步一个脚印地成长为一位“狂风吹不倒犁尾巴”的伟大农民了。后来,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劳动力不再受生产队的约束和限制,种地家家户户都要牛,牛更值钱了。我的叔叔又开始从事贩牛这个行当。他几十年的人生中,手里一直没离开过牛绳。

村长娄向荣牵着刚买到手的一头牛走进村子时, 我的叔叔正牵着两头小牛犊在村头的大路上放牧。两头小牛犊各占据着大路一边,他的身前身后。小牛犊悠闲地啃着路边那些人们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小草。它们不管那些草有毒没毒、好吃不好吃,只顾一个劲地啃,不住地往胃肠里送。

春上,村长家的牛染上“5号病”。“5号病”是一种人畜共患的传染病,牲畜称口蹄疫,人类称口手足病。为了遏制疫情扩散,染病的牛要杀掉。杀掉的牛,牛肉不能拿来卖钱,只能埋掉。上头有指示:杀掉一头病牛,补偿费1000元。这年头,人们说吃牛肉能减肥,牛比人值钱。买一头牛,比有些青年人找一个媳妇花的钱还要多。上头的补偿杯水车薪,离买一头耕牛的钱还差孙悟空的一筋斗那么远。耕牛是种地人的根本,少不得。

村民的耕牛要是摊上这种病,可以说这下子“栽”了。

村长“丢头牛”或许不那么悲痛,也许还算得一件喜事。听说杀这头牛时,村长找过镇上的七站八所,这些单位都承诺过给村长一些补偿。

村长去买牛像是去镇上开会,更像是去见红颜知己。他身上穿的衣服很光鲜,是揉都揉不出皱褶来的那种布料。这种衣服,像水月村只有一个村长一樣,水月村穿它的人,也仅村长一人。

我的叔叔的嗜好是相牛。他看到村长牵过来的那头未曾谋面的牛,比看到村长的那身衣服还要好奇。他同时产生出来的相牛欲望,比久别回家的男人见到妻子时所产生的情感欲望还要强烈。

我的叔叔丢开手中的两根牛绳,未开口先笑地迎向村长那牛。

那两头小牛犊不像我叔叔那样爱管闲事,爱看新鲜。它们看见了村长和他那头牛,表情仍然显得非常冷漠,像没看见一样,没有一点好奇心,还是一个劲地啃着路边的那些杂草,填充它们的肚子。

我的叔叔从村长手中讨要那牛绳时,村长摆出一副一惯不与村民为伍的表情。虽然没拒绝,但是带着有些不情愿的那种神情,犹豫了那么一小会,才把牛绳递给我的叔叔。

叔叔从村长手中接过牛绳的一刹那,看到了那牛的头顶上、两只牛角根部中间有一块白毛,铜钱那么大。叔叔见到牛头上的这块白毛时,心里哎呀了一声,身体还打了一个寒颤,喉节颤动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涎水,是那种受到了惊骇的表情。按《牛经》上所言,这牛是一头“孝头牛”。在水月村,死了先人谓之“孝”。这牛戴孝,是暗藏或者预示着养它的主人会出现凶丧、祸事。

我的叔叔在心里说:村长怎么买到了一头这样的牛呢?

这牛“养不得”的话,叔叔好想告诉村长。

放掉了牛绳的村长从衣袋里掏出烟来,顾自叼上一支,没让一支给我叔叔。

村长抽的那种软珍“黄鹤楼”烟,60多块钱一包。我叔叔抽的是一包五块钱的“红金龙”。这两种烟都是武汉卷烟厂造的,一个高档,一个低劣。正如村长和叔叔都是水月村的人,一个是千人之上,一个是千人之一。他瞟了一眼村长,村长吐出来的那种淡蓝色的烟气,细腻如游丝,绵薄如羊毛,飘飘渺渺,似云似雾。我叔叔看得眼花缭乱,真想找村长讨一支尝尝,看这种烟是什么滋味。我的叔叔还猜想,这烟不是村长买的。不是说村长买不起这烟,村长家里很富裕,钱也多,比这还好的烟他都买得起。而是社会上流传这样的段子:“抽好烟的人,从来不买烟。”

我的叔叔没有任何理由责怪村长不给他烟抽,但是他却有权利给村长下判断:村长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其实,我的叔叔心眼也比针眼大不到哪里去。村长没给他烟抽,那头牛养不得的事儿,他也不想说给村长知道了。

那牛的两只犄角环生成一个圆圈,角尖相距一尺来远。一般的人看到这牛犄角都觉得很顺眼,会情不自禁地称赞:这犄角象征着吉祥。

我的叔叔看到村长的这头牛的牛角,眼神从牛的身上跳到了村长的脸上。村长没在意我叔叔心里暗藏的杀机。他的脸极像这时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一派春风。

我的叔叔“出门看天象,进门看人相”。见到村长喜形于色的表情,他惊乍的神情立即调整过来。是由“山穷水尽疑无路”的那种忧愁神情,转变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神色来的。他镇定之后,忙迎上村长,装着专注、细致地相看起村长的牛来。他的目光瞟了一眼牛,忙又投在村长的脸上。村长还在得意忘形地抽着的那支好烟,已经烧到过滤嘴。村长啮动牙齿,把那过滤嘴从左边传到右边,再从右边传到左边,反反复复。他一口唾掉烟头。烟头在地上跳了一下,蹦到我叔叔的左脚上。我叔叔觉得欺负他的不只是村长,连这没有生命的烟头也在欺负他。他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决心自始至终不再把那牛“养不得”的秘密告诉村长,并希望那牛不太吉祥的“征兆”早点“灵验”。我的叔叔想到这,违心地、幸灾乐祸地对村长说:“恭喜村长,贺喜村长!”endprint

村长买这头牛时,牛马行里的经纪和那些相牛的牛贩子都说这是一头“牛王”。村长见我的叔叔给他送恭贺,感觉他买到的那头牛是一头真正的好牛。

村长和我的叔叔同在一个村,是那种真正的“乡里乡亲”。他对我叔叔相牛的神话不说了如指掌,也知道一些。他压根儿就没想自己还会亲自去买一头牛。村长不养牛,他要用牛时,随便找哪个农户借,不会有谁不借给他的——哪怕心里不乐意,表面上也会装出“村长来借牛,是看得起他”的表情來。即使停下手中的活路,也会把牛让给村长用。村长一年四季没闲工夫打理牛。村长的妻子有时间只顾打麻将,也不愿意管那哑巴畜牲。他家里原先那头“挨刀”的牛,本来就不愿意养,早有卖掉的打算。既然如此,村长为什么还要买头牛呢?道理很简单:村长要是不买这牛,他就没理由找上头那些有关部门要回他们给他承诺过的“耕牛补偿费”。

村长去买牛,不像村人那样事先来找我的叔叔,请他去帮忙相看一下,或者向他讨教一些相牛的要领和基本常识。村长把我叔叔相牛的熟稔技艺从来没放在心上,认为他的身份同村里的其他村民没有两样,都是被村长领导的水月村里伺弄庄稼的一介草民,没什么与众不同的特殊技能和本事,没什么值得村长去稀罕的。

村长见我的叔叔给他送恭贺,心里倒是生出了一点点——只那么一点点——要试试他本事的念头。

村长歪着头,显得趾高气扬和玩世不恭。他带点鄙视的神情,有些轻蔑地责问我的叔叔:“我死了头牛,这喜从何来?”

我的叔叔不假思索地对村长说:“喜从天降——村长买到了头牛王。”

村长有些疑惑地望着我叔叔——他与牛行的老板和经纪人说到了一路?

没等村长开口,我的叔叔继续说:“牛角相距一尺者,名为龙门牛,是牛中之王。”“金口”一开,村长认为他说到了点子上。记得在牛行里,牛经纪也是这么说的。现在听我叔叔也这么说,再一次得意地打量了一下那牛角,觉得我的叔叔还真懂得一点相牛的知识。

我的叔叔接着说:“这种牛,‘养之,主六畜兴旺也。村长家里,以后喂鸡、养猪都会顺遂得多。”我叔叔口里吐出来的文言文,并不证明他有多么高深的学问,他是在“照本宣科”,那些话是《牛经》里的。

我的叔叔说着说着,右手抓到了那牛绳离牛鼻子的一尺处。正当他的左手要抢到牛鼻子时,那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摆动它那长着尖似匕首、硬如钢铁的牛角,向他袭来。说时迟,那时快,叔叔闪在一旁的同时,没等那牛回过神来,与牛同样迅急地伸出了左手,他一个大拇指强有力地摁在那牛的角根。只见那牛紧跟着一阵痉挛,然后循规蹈矩地站在那里,不再有反抗的举动。

制伏这头牛后,叔叔的眼光立即放在那牛的前身。他这一眼——是根据这牛刚才的举动做出的反应。他看到这牛的前身,有向上翻卷的“鸭公毛”,两边分开排列着“蜈蚣旋”。《牛经》释:“牛的前身有鸭公毛和蜈蚣旋,定然脱轭、挑绳,还抵人。”这些,又是这头牛身上显露出来“难养”的不祥征兆。就像村长身上的那些劣迹,留在我叔叔心里。

村长刚当上村长的年代,农民还要上缴很多很多种提留款,多得像牛身上的牛毛。

菜籽还是一粒粒绿水,小麦还没“灌浆”时,镇里已开展夏征工作,收缴提留款了。由村民海选出来的水月村村长贺显贵,对群众下不了手。镇长说他收缴提留不力,撤了他的职。镇长说,水月村需要一个“不能与群众为伍”的人来当村长。那时,还没当村长的娄向荣刚从“山上(监狱)”下来,正是那种身上有很多劣迹“不能与群众为伍”的人。他有一个表哥在镇政府当办公室主任。在一个月黑风大、适合做强盗的夜晚,娄向荣提着一个衣袋去找镇长,请镇长在“樊老巴子”酒店吃了一顿夜宵,就当上了村长。

娄向荣当上村长后,收缴的提留款项和数额比贺显贵在位时增加了不少。开始有些不怕事的村民们质问娄向荣:“为什么要增加提留款?”

他脑袋一昂,往右肩上一歪,说:“我想多收就多收,不需要理由!”

我的叔叔想到这,觉得村长娄向荣更像他那头牛,他身上也有蜈蚣旋,会抵人,还拖轭……

我的叔叔要是不精通牛的穴位,刚才给那牛以致命的一击,牛接二连三地向他发起进攻,他可能招架不住。

牛角的后根是麻醉穴,也是死亡穴。只要稍用力在那里击打一下,再劣的牛,从此不会再与你“为敌”。宰牛的人,杀牛时只用一把三寸来长的小刀,从这个穴位刺进去就会让牛毙命。

我的叔叔制伏了牛,不再慌忙。他用左手抓住了牛鼻子,接着,松开握着牛绳的右手,伸到了牛的腮帮子里,打开了这牛的嘴巴。牛的口腔里,下腭上长着一排牙齿,光秃秃的上腭全是粉红色。他看了牙口后,像是对村长,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牛口齐了,正当道。”

什么叫“口齐了,正当道”?原来,牛只有下腭长牙齿。牛的牙齿一年才长一对。口腔里只有两颗牙齿时称“对牙”。两颗牙齿的牛,是一岁龄牛……长到八颗牙齿时,为“齐口”,证明这牛已经有四岁,到了成龄年龄。牛牙齿由青紫色变成灰白色,证明这牛已经老了。这种牙齿的牛称为“白口”。

我的叔叔没把牛口里那种粉红色——“满口红”象征什么说出来。好的牛,上腭应该是墨黑色的。至少靠唇前的一部分是青紫色。这种青紫的颜色称为“砚(黑色)”。《牛经》注释:喂养“满口红”牛的人家,会招惹火灾。

村长也许认为我的叔叔和牛行里的人说的差不多,对我叔叔的话才产生了一点兴趣,对他的人也有了一些好感。村长说:“你这个相牛王,还真是名不虚传!”

我的叔叔在村长的好评声中,看到那牛的眼睛上下都有旋。《牛经》上是这么说的:“上有旋招贼,下有旋妨主。”“招贼”和“妨主”的意思浅显易懂。俗话说:“内行人不说,外行人不知。”我的叔叔这个行内人不说出这些事理来,村长这个只知道权势的人是不会知道这些“招贼、妨主”的事情的。我的叔叔敢肯定,牛马行的人卖牛不卖艺。“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他们都像过去的媒人,在男女哪一方面前都只会说另一方的好,对方的坏可忽略不计。endprint

我的叔叔看了牛头看牛身。他围着这头牛转着,这里摸摸,那里指指。比那些鉴宝专家辨别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还要仔细。他生怕把这牛身上一点值得称道的地方说漏掉,村长会拿他来与牛行的经纪、相牛人作比较,说他徒有虚名,以此否定他相牛的本事。

村长本来是想把这牛一帆风顺地赶回家,给它喂了草之后下午去试这牛的功夫的,没想到被我的叔叔堵在了村头,并细心地相看起来。好奇的村民越围越多,牛和人都难得脱开身了。

叔叔平时沉默寡言,在相牛时,总是小心谨慎的。一句话都是掰成两瓣,说一半出来别人听,留一半肚里自己玩味,生怕别人把他那一点相牛的雕虫小技“眇”走了。他平时在村人面前从不轻意“说牛”。今天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高的兴致和热情,或许是他觉得自己老了,有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该让村里的人知道一点。或许是今天他想在村长和村民面前一露身手,让水月村里的人都知道他相牛的深浅吧。或许还有更深的一层含义——让村长和村人对他刮目相看!

他这时振振有词地说:“凡牛头,要瘦小,又要平满,更要露筋骨。满头横肉的牛,叫肉馒头。《牛经》上有歌诀:‘头要瘦小露筋骨,面宜直长忌短促;一身之主头为先,头重任鞭来催逐。买牛,要选头瘦小的牛买。头肥大的,耕田走得慢,甚至捶打不动。”

村长听了我的叔叔的这一席话,看着他这头瘦小且露着骨头的牛,想到牛马行经纪人跟我叔叔说的话像是一个砖盒子里扣出来的砖坯子,一模一样的。村长像喝了一碗洋米汤那样舒服,忘记了买牛的疲劳,把下午试牛的计划也放弃了。村长这次掏出烟来,不仅自己抽,还破天荒乐呵呵的,分发给我的叔叔和来看热闹的村人们抽。

我的叔叔得到了村长价值三块多钱一支的好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没有立即点燃,而是细心地欣赏了一会烟牌子和那颜色都与众不同的过滤嘴,把它夹在了耳朵丫上。

他继续相那牛:“牛的前身要高,但要高在云头。哪里是云头?就是牛两只前腿的肩臂上边。云头的两边要有旋,名曰奔轭旋,主有力。”

叔叔不停地在那牛身的两边跑着,把那牛身上的旋指给村长和村民们看。村长和一些村民也跟着两边跑,他们像看西洋镜一样,盯住叔叔在牛身上比画着的手,听他说那牛的“好处”。

“牛还有‘前身高,快如刀的说法。村长你的这头牛全占上了。买牛很难买到这样好的牛。也有歌诀:‘前身高耸在云头,用力如雷莫要愁。遥望云头高,全身实可褒,又耐劳,又经操,代得东君劳。村长你以后使唤这牛,不管是耕田还是打耙,你的人会轻松得多。”

他指指点点地叙述着相牛的那些行话、俚语时,村长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那牛的身材。这牛的确是前身高大,后身矮小。牛虽然瘦了一些,看起来,那架势真的是那种雄壮的样子。

叔叔歇了下来,点燃村长刚才递给他的那三块钱一支的烟。他极小心、仔细地品着,生怕吸气过大,一两口就把那烟“叭”完了。呼出烟雾的时候,他也是斯斯文文的,生怕用气过猛,把那烟雾惹怒了,愤然离他的鼻腔而去。

他抽完烟,舍不得把那蓝色过滤嘴丢掉,而把它叼在左嘴角上。含着烟屁股的叔叔两手紧紧地捧着牛屁股,继续正斤正两地品评那牛:“‘牯牛的屁股似堵墙,沙牛的屁股赛禾场。‘后裆开,跑得快。凡是牛的后裆都要离得开一点,这种牛又会走,又有力。大家来看这头牛,它的屁股就像一道土墩子,两腿隔得开。”

叔叔说到牛的哪个部位,村长的眼神就跟着他的手或者眼神,看牛的哪个部位。这时,他用手拣起了牛的尾巴。左手握住牛尾巴根,右手握住牛尾巴梢,并用拇指按住梢尖,把一条牛尾巴平摊在村长的面前,好像是古代打了胜仗回朝的将军在向皇上呈献一柄缴获的稀世宝剑。

他继续绘声绘色地念着相牛的歌诀:“‘用手再把牛尾巴捞,从根至末辨分毫。头尾有旋无吉处,只有无旋最为高。”他抖动着那牛尾巴,有些讨好地望着村长说,“你看这牛尾巴上面有没有旋?没有啊。并且这牛尾巴又细又直,尾根又夹得紧,这叫秤杆尾,从牛的尾巴根部起,节节变小。大吉呀!”

我的叔叔说得津津有味,村民们像在看耍猴把戏。村长听得乐呵呵的,有些飘飘然。然而,村长和村民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我的叔叔说完这些,仍然捧着那条牛尾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一会没说一句话。

村长或许还想听听我的叔叔对这头牛的高谈阔論,见他这时无语,便用一双期盼的目光盯住他看,似乎想要他把这牛身上每根牛毛的粗细长短都品评一番。村人们也是意犹未尽,想从他口里得到更多的相牛知识,掌握一些诀窍,以利日后自己买牛时派上用场,或者是好在其他人的面前吹嘘。一群目光,期盼地望着他捧着的那条牛尾巴。

叔叔好一会才放下手中的牛尾巴。村长以为他总算把这牛品完了。谁知,他却蹲下身子,摸起那牛蹄子来:“我们再看这牛的四蹄:牛蹄圆大,颜色是青黑色带暗紫,这是铁色呀!这种牛蹄,名为铁蹄。再看这八卦以上的毛,像不像现在有些女人染了的头发?红色的。这牛的八卦也紧,前面的两个蹄壳还相互咬合着。这真是一条不可多得的好牛啊!”

“唉——”他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拍打着双手,抖落着在摸牛时沾附到手上的那些牛皮屑和灰尘。稍作停顿,接着,他话锋一转,“我相牛快一辈子了,从来没有相着这么一头好牛。村长真是吉人自有天象,随随便便就相到了一头牛王。”

我的叔叔这么一吹一拍,村长如同捡了一个财宝一样高兴,笑着对我的叔叔说:“有劳你了。晚上请你去喝酒!”

叔叔向村长抱拳一揖,回敬道:“多谢多谢。抽村长一支好烟,已经足够了。雕虫小技,哪值得村长的酒宴呢!”叔叔的这种油腔滑调,是他在相牛生涯中学来的。

村长只请“三种人”喝酒。一是上级干部,二是社会“名流”,三是漂亮女人。村长说请我叔叔喝酒,纯属逗他开心。叔叔知道自己的斤两,不说其貌不扬、衣衫不整,至少是一个上了年纪、牵牛绳的人。手里和身上不仅布满灰尘,而且还沾染着牛身上的那种臊腥气。同这样的人在一起,村长哪还喝得下酒、吃得进饭菜?endprint

村长回家时,一个村民替他牵着牛,显然是在讨好村长。水月村人,通常称这种事儿叫——护卵捧球。

今天村长的得意,是叔叔给“相”出来的。村民们前呼后拥,簇拥着村长和“牛长”一道往村子里走。极像了童话《皇帝的新衣》那样的场面。

晚上,叔叔睏在床上,抽着他那五块钱一包的香烟,吐出来的烟雾是灰白色的。从他的眼前往上空飘时,看得出来很粗糙。接着,在我叔叔的脑海里凝成村长那牛头上的一绺白毛。那一绺白毛渐渐扩展开去,成为白花花的一片,像冬天里落下的雪花,又像乡村死了父母,孝男孝女披戴的孝纱。

牛身上只要占上这“孝头旋”,足以让知情者生畏。更何况村长这牛还有那些“主火灾”、“招贼”、“妨主”等集于一身的旋水——这牛,不容在任何人家里多留一刻。

叔叔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么一句词儿:“这牛不能喂养。”

他这时想去村长家,把这牛身上那些白天没有说给村长和村民们知道的坏处告诉村长,要村长尽快地把这牛卖掉——这牛千万千万不能养!

叔叔抽完那支烟,跳下床来,趿拉着一双毛线鞋,正要出房门时,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了新的想法,就收回了已经迈出门槛的那只脚。他想:要是现在去向村长说那头牛的这不对、那不好,村长会怎么看他?牛马行的经纪都说那头牛是牛王,“养之,主六畜兴旺”。更何况他中午相这牛时,也说这牛好得没法再好了。没撒一泡尿的工夫,又来说这牛养不得,这不是屙尿便算什么?是不是见村长买了这么一头好牛,心生嫉妒?还说“相了一生的牛,都没相中这么一头好牛”。叔叔想完这些,觉得这时去跟村长说那牛养不得的事情,不但说不通,还会讨村长一顿反驳和斥责,叫他有理也说不清。

叔叔回到他那张比狗窝整洁不到哪里去的床上,又点燃了一支烟。这支烟被他抽得火烧火燎一般,火星在烟头上不住地闪烁,两股烟雾从两个鼻洞里一个劲地往外冒。这烟雾像两个野蛮的凶手拿着的两把利剑,在他眼前晃晃荡荡,逼着他去想,这头牛不能养的事儿该不该告诉村长?怎么告诉村长?是尽快地说给村长知道,还是以后再说?他拿不定主意了。

他丢掉那包烟最后的一个烟头,“哗”地吐了一口带着绛红色的浓痰。这带彩的痰是他常年抽烟的杰作。

他决定暂时不去把“这牛养不得”的事儿告诉村长,他要亲自观察那牛,看牛身上的那些好的或者坏的“旋水”,能否得到印证。《牛经》上究竟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他也不知道。这些年,他只是用《牛经》里所述,在买牛卖牛。想低价买进一头牛时,就说这牛这也不是那也不好。要卖掉一头牛时,又说这牛这好那好。我的叔叔自第二天起,开始关注、观察村长那牛和他家里的一些动静来。

村长请了村子里最会“使牛”的一个村民,去给他试这牛的功夫。

我的叔叔两次“莅临”村长的田边地头。

我的叔叔看到村长的牛被套上轭后,使牛的那人鞭子还没来得及挥——刚举起来,牛就拖着犁,疾步如飞地奔跑起来。不到半天,村长的两亩半地就被它耕完了。叔叔在心里暗喜:那牛“……又耐劳、又经操,代得东君劳”,真的不假。

村长家里养有一头糙仔猪,原先,他的老婆每次打牌回家,猪都是两只前腿搭在快一米高的猪圈围墙上,声情并茂地在唱着荆州花鼓戏里的“高腔”。自打这头牛住进猪圈隔壁的牛栏,与猪做了邻居后,仿佛这牛把那猪调教得懂事了,它不再嗷嗷乱叫。村长老婆给它食,它就爬起来吃,不给它水喝,它也不喊口渴。躺在猪圈里两耳不闻圈外事,一心只睡那懒觉。没几天,村长那猪长得比村长的老婆还胖了。我的叔叔听说后,好像又应了“牛角相距一尺者,名为龙门牛……养之,主六畜兴旺”这句话。

村长这头牛的一些好的旋水得到灵验后,我叔叔的心里却有些不安宁了,可以说是“坐卧不宁”的那种不安宁。

他想到的是,现在牛身上这些好的旋水,得到印证的,这是一件好事。要是牛身上的那些坏“旋水”也得到灵验呢?那就是村长家里要被盗、失火,还有……他不敢往下想。

叔叔在那天相村长这头牛时,村长自己抽烟,而不给他一支抽,他有些气愤,是多么希望牛身上的这些坏的旋水都尽快在村长的家里得到灵验。

现在,我的叔叔不再这么想了。如果牛身上的那些旋水確实能给人带来祸福,他这个相牛者的职责是多么的神圣和伟大呀!一个伟大的从业者,应该光明磊落。

我的叔叔感到有些愧疚,虽然村长有坏的一面,但是,他当村长这些年来,毕竟还为水月村做了那么一两件好事,比如村里四通八达的水泥路,还有那宽阔平展的水泥晒场……我的叔叔决定找个时间和村长好好地谈谈:要村长赶紧把这头牛卖掉!

他心里的想法还没来得及告诉村长,村长家里已经被盗了。据说那贼偷走了村长老婆值好几万元的首饰,还有十万块钱的现金。

这也是那牛身上的旋水得到验证的结果——那牛的眼睛上、下都有旋。“上有旋招贼……”

我的叔叔得到这个消息后心急如焚,好像被盗的不是村长家,而是他的家。他这时又想到第一眼看到的那牛头上的一绺白毛——谓之“孝头牛”。“养之,主人多凶事、祸丧。”那牛蹄的七寸处有白毛,牛的口里没有厌,是“满口红”,主招火灾……要是这些全都灵验,村长的家全完了,村长的人也会……

我的叔叔做人的良知和人性还没完全泯灭,他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拔腿就往村长家里跑,鞋也顾不得扯上,趿拉着。一路上,他脚上的那鞋底,上打脚板,下打“地板”,啪嗒啪嗒地响。

当我的叔叔快赶到村长的楼前时,他那不太好的眼睛却看到了一股升腾的浓烟——村长家失火了!

我的叔叔在救火的人群中,没见到村长的身影。有人告诉我叔叔,说两天前,镇里找村长有事——

我的叔叔听说村长去了镇里,忙风风火火地往镇里赶……

责任编辑 赵剑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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