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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走廊笔记

2018-02-02徐金生

北方作家 2018年1期
关键词:朝圣一棵树心灵

■徐金生

峡口古城

岩石风化了,石骨嶙峋,仿佛一层层翻开了的毛边的书页。

在老军乡的石峡口内,岩石壁立,突兀、森然,泛着灰褐色的冷峻,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峻。冷峻的石壁上镌了四个大字,“锁控金川”,寂寥地被风吹着,自明嘉靖年间一直吹到今天,面目有些陆离斑驳。这个被称为河西走廊“咽喉”的石峡口,有个叫陈棐的官员,在翻开的石头书页上写下了文字。四字排成一个田字格形状,双钩刻勒,足有一人之高。近年有好事者以油漆涂饰,却始终未能抵御烈日和暴雨。石头未朽,故而文字不朽。

石壁下是河谷,季节性的,流沙卵石,掩盖了历史深处的秘密,河谷即是旧时行人的必经之路。国道从距此不远处开通后,石峡口成了羊群和牧羊人的通道,偶尔会有不经意间来访的游客,还有夏日不期而至的洪水,以及野鸡、山兔和青羊等野物。

石峡口上的山顶,随着岁月的流逝,风霜凿刻,雨雪侵蚀,已然风化的岩层保持着流水的姿势。岩石在时光里裸裎出各样的态势。这些裸着的石头也有着疼痛的感受吗,会否在黄昏感慨,由高处的坚硬凌厉,离析为片块,再化为砂粒。

山岩之上的山包上,是土筑的长城,兀自立着。汉时的倾倒了,明时的可能会补上,停驻在时光里,断断续续。夹进墙内的芨芨草、茶条、木头撑起砂土,苔痕满布,鸟粪、不明来历的破洞,墙根和背阴处残雪未化,光照不到这儿,土墙半明半昧地在岁月里苍老,虽有友人三五人在侧,却有四顾茫然之感。

一棵树

出城,一路向东,直奔近在咫尺的东山,据说此行目的地在山里,却叫一棵树。

一棵树,同行的阳君去过,他不说他的感受,他知道那里的好,带我们去看那里的好。他开着车子在城外的砂石路上疾驰,我在不断揣测这个奇怪的地方和地名。这地方定是有一棵树,这名字定是来自放羊人,揽沙葱,挖头发菜的人,他们习惯于这样直截了当的命名方式。进山后方向转北,兜了好几个圈子,在一处鹅卵石遍布的河谷,远远看见了一棵树。不对或是说不够准确,应该是几棵树,一颗高大的杨树旁边,紧靠着一棵半大不小的榆树,挨着是挤成一簇的一排小杨树。

一处寂静的山谷,一棵寂寞了许久的树。

停车,走过去,逐渐走近。一种难以形容的沧桑,一种令人压抑的高大。真正的一棵树,地因树命名。

一株艰难生长的树木,树皮和枝条上皴裂的皱纹密布,枝干扭曲地伸向天空,生长在季节河谷拐弯的一处山口边。河风不时吹来,既不定向也无定时,生长在这里,对于一棵树意味着什么,无法描述。一颗树在河谷里孤独发生着微妙的它自身也难以觉察的变化,自内而外有着一种巨大的让人难以想象的坚韧。后来发现,一颗树之所以能存活下来,得益于一眼看不见的泉,这眼泉在距树不到百米的山坡上,泉眼已瞅不见,西边离树不远,一条手臂粗的铁管突兀地伸出来,伸进下面一个盖严实的破旧的水泥池子,里面蓄着水,水溢出来,聚成一汪,养活着一棵树,还有一些树。大山深处,这是一种罕见的缘分,幽泉相伴,树是幸福的,存活若干年之后,亦可无悔无怨地死去。

一棵树,有羊。放羊的人,孤独而又执着地在大山里寻找草场,寻找水。一棵树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地方,适合放羊的人生活。依山挖出羊圈,搭起羊棚和简陋的房子,就可以放牧自己的羊群。大山里面,一棵树生长的地方,有鹰飞翔的地方,放羊的人放牧自己的孤独和希望。

抵达心灵的朝圣

车子驶出县城,穿过城西北郊的村庄,穿过野猫山口子,穿过东乐乡大片的石漫滩,穿过老寺庙农场的白杨树林,穿过草湖的芦苇荡和农田,穿过一个又一个居民点后,进入甘州。我不厌其烦描述的是从小城山丹到甘州的一段路程。这段常走的路在最近和好友结伴又走了一次,记忆中却从此难以放下。

即使车速较快,这段前些年一个单程需要两小时车程的路,现在也要四十分钟。我经常往来于这一路程,匆匆由一个县级小城的喧嚣抵达另一个地级城市的喧嚣。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速度和时间决定自己的路程,同时决定了方向。自己的状态始终是工作和为了工作的行走。匆匆行走中的空闲里读书然后写点东西,竟成为一种休息方式。就这也很难得,琐事总是如影随形不离不弃。

说来让人有些不信,由小城山丹到地级城市张掖的行政中心甘州区,也就八十多公里车程。不时往返于路上的自己,竟然难得停留在小城,有时即使停下了,也难得安心,难得在甘州的大街小巷自由行走。行走在另一个城市,以相对较慢的方式,心灵宁静的方式,对我来讲竟成为一种奢侈。

假期行走的计划也曾列了许多腹稿。比如先前是想走遍张掖,走遍甘肃。不是坐车匆匆来去的那种走遍。最近又心血来潮,突然想去西藏行走并朝圣。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这些计划都落实得不够,事实是,自己依旧忙碌在工作里,行走在书里。接到老友积林的电话邀请时,自己虽有一丝犹豫,但还是痛快答应了,不就需要请一天假吗?想想和诗人一同去大佛寺朝圣,还是心向往之,有所期待。

其实张掖大佛寺早些年就去过,因为去得早,后来又去得少,加上距离又相对较近,也没什么能够触动心灵且长存记忆的,总觉得风景在远处,在别处,意识中就淡化了,就无所谓了。

但这次参观结果简直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们参观张掖大佛寺的时间并不很长,但给我的触动却非常之长且大,以至于我一个月来脑海中始终不能放下。参观时长大概也就半个小时,在大批颇有成就的作家中,我其实算不得什么人物,自己的感受或许微不足道。但是自己确实忽然被改变,改变得无声无息。是的,一个人的理念会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改变,而且一个人的改变可以是非常安静的。

没有惊异和惊奇,一切都那么自然。面对卧佛时,自己心静如水,不起任何波澜。平时自己总是易于激动,易于动情,而那一刻,自己竟拥有想不出来的宁静。人会在岁月中老去,佛殿会在时光里陈旧,佛像也会光彩不在,但总有不变的东西在其中。心灵需要宁静,更多时候需要一种宁静中的坚守。

解说员告诉我们,这座始建于西夏崇宗永安元年(公元1098年)初名“迦叶如来寺”,又称“卧佛寺”的寺院,历经明、清两朝扩建,至今已有近千年的历史。曾在浩劫到来时被毁,又在“涅槃”后“重生”。历千年经劫难后依旧存在,这或许也是另一种意义的轮回。陈列馆里珍藏了一部600卷的,用真金书写、绫锦装帧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解说员强调这是真迹陈列。全卷正楷书写,每半页5行、每行17字,每卷卷首置金线描曼荼罗画一幅。在面积为0.16平方米的画面上描绘佛、菩萨、罗汉、声闻、缘觉及诸天护法上百尊,每一尊造像都线条规整、眉目清晰,线条细若游丝、畅如流水。让我叹为观止,疑为天成。大佛寺还另藏有清代金银粉手写经126卷,系顺治初年为补造大佛寺散佚佛经而遍邀张掖名士仿明金经制作,其书画水平更高出明代抄经一筹,世人称为“五彩八宝佛画”,其历史、艺术价值更是不可估量。

面对经卷的那一刻,我的身心被瞬间照亮和洗净。很自然的,一个人就被改变了。经卷给我的信息不仅仅是佛教徒的虔诚,而是一种做人做事的郑重和认真。藏经的略显高大的木柜也陈列在展室内,破旧不堪,据说在浩劫中由一位僧人组织信徒们泥在墙体内,那些价值无法估量的经书才得以保存。

我终于从半小时的参观中走了出来。时间在这时已不存在长和短的概念。自己知道,这三十多分钟足以影响我一生。平素里建构的好多观点在这一刻都荡然无存。我忽然意识到,来到大佛寺这一刻,我不再是与好友一起游览和参观,而是独自做了一次心灵的洗礼与朝圣。

我不是佛教徒,也无法马上确立自己的信仰,但我已明白,做人一世,能够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做好一件事,做人也就是圆满了。比如那些抄经者,经卷或许就是他们一生的事业,经卷的价值来自他们。做一件事,或者一辈子做一件事,你的投入状态决定你的存在状态。

回想这么多年来,自己也曾不止一次地思考过,摸索过,挣扎过,努力过,奋斗过……也曾想过去远处朝圣,远处去寻找生命和生存的价值。但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大佛寺,自己会突然受到改变。这一刻我知道,人生的寻找有时不需要远行,其实佛若不在你面前,他会在你的心间。朝圣和拜佛,不必去远处。这一点上来说,对于小城甘州,对于天下第一卧佛,我曾有过许多次的擦肩而过。

写到这儿,我又不经意间想起曾经读过的一部作品,巴西作家保罗·戈埃罗写的小说《炼金术士》。小说写了这样一个离奇故事,西班牙牧羊少年圣地亚哥,接连两次做了同一个梦,梦见他可以在埃及金字塔附近找到一批埋藏着的珍贵财宝。男孩为了追寻他的梦,卖掉羊群,跨海来到非洲,穿越撒哈拉大沙漠。历尽千辛万苦和艰难险阻,在一位炼金术士的帮助下,最终来到埃及。当然,在金字塔附近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反而遇到一伙强盗,领头的强盗听罢少年的梦后哈哈大笑,也对圣地亚哥讲了他自己曾经做过的梦:

———两年前,就是在你现在待着的地方,我也两次做了同一个梦,梦见我应该到西班牙的原野上去,寻找一座倒塌的教堂,有个牧羊人经常带着他的羊群在那里过夜,圣器室里生长着一棵埃及榕,如果我从这棵埃及榕的根部挖下去,就一定会找到一批埋藏着的财宝。可是我并不愚蠢,不会仅仅为了一个做过两次的梦而穿越一座沙漠。

——而那里,强盗梦见的那里,正是少年出发的地方。最后,少年圣地亚哥回到了家乡,在强盗头子两次梦见的地方找到了宝藏。但此时,他需要的已经不是宝藏,他终于明白:他要寻找的宝藏就在他心灵居住的地方。

再次来到大佛寺,自己也终于醒悟,真正意义上的心灵的朝圣,不是在远方。其实圣地就在你的眼前和身边。真正意义上的佛,就睡卧在自己的心灵深处,自己需要做到的是:唤醒内心里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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