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亲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2018-11-13湛社琴
■湛社琴
童年的记忆里,我家人口众多,上有祖父祖母,中有祖父收养的三个残疾儿义伯、义叔,下有我们这么一帮孩子。那时候,父亲最艰巨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让一家人能吃个半饱,穿个半暖,不至于被饿死、冻死。
记得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父亲为了不让一家老小二十多口断了粮,他咬着牙,放下高级知识分子的“架子”,收工回来后,趁着半夜天黑,拿着干瘪的口粮袋,翻山越岭,走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跑到只有几十户人家的祖母的娘家借来几十斤玉米。黎明之前,又带着一身寒气赶了回来,那时几十双饥渴的眼睛,笑了。
扳指数一数,父亲离开我已经17年了。
1999年8月,一向很少得病的父亲,感冒后,咳嗽不止,看了几次医生都被诊断为气管炎、慢性胃炎。各种止咳药、胃药吃了不少;输过一次液后,父亲还发了高烧,颤抖不已,昏昏欲睡,但咳嗽就是不见彻底好。
10月,天气转冷,父亲开始流鼻涕,咳嗽变得非常重。这次犯病后,74岁的父亲吃什么咳药也不管用了,整个人一下子消瘦了许多,而且脸色蜡黄,眉头紧锁,笔直的脊梁也有些弯曲了。喜欢在外奔忙的父亲变得嗜睡,有时候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也能迷糊着。感冒住院几天,输液后,情况缓解。
要过春节了,父亲说什么也不在医院过年,直接提着东西回家来。在家里,父亲的药没断,病好多了,只是偶尔咳嗽。但是,时不时就能听到父亲的肚子里咕咕的水声,尤其在我们和他下棋的时候,最为明显。
寒假期间,和往年一样,家里过年的准备都是母亲和孩子们操办的,可这次,父亲却上街买这买那的,和我们一起逛街。为此,我乘机给父亲和母亲买了一件蓝色的羽绒衣和夹克衫,父亲喜欢得不得了。
一年一度的春节,忙忙活活、热热闹闹过了。节后,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穿着我给他买的新衣执意去安宁区的湛氏速肥厂里住了,说淘得第二桶金后,要回乡办学。
母亲很生气,不愿去厂里帮忙,父亲也有他的办法,到宝鸡将姑婆接到安宁区的厂子里做饭,开始生产。速肥生产出来后,父亲就和工人们一起去各个村镇送货。也许是劳累过度,到了十月,父亲回家的时候,骨瘦如柴。
刚住进医院的时候,求生的本能让父亲劲头十足地与疾病斗争着。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疼痛加重,父亲对积极治疗已失去了信心。有一天中午,和父亲下完棋,听完几曲吉他弹奏的高山流水等曲子后,父亲平静地看着我,淡淡地对我说,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治愈的希望渺茫,更不想拖累我们,不如找根电线或绳子自行了断。
那天下午,我一直和父亲下棋,拉家常,谈天说地,一向严肃的父亲,言笑晏晏,说起小时候的趣事,私塾老师、祖父祖母和他的小伙伴。末了,父亲笑说,我真的不能自行了断,否则人家会说我女儿琴儿对我不好不孝,致使老父亲自尽了。为了能和琴儿下棋,再疼我也坚持、忍耐!
至此,父亲再没有说起过自尽的事儿,甚至很配合治疗,还吃了朋友推荐的藏药。父亲背疼的时候,姐夫和我就给他按摩,累得满头大汗,父亲看着我们,笑着说:“你们都是孝顺的孩子,看把我琴儿累的!琴儿,你们都是我孝顺的孩子,包括你的弟媳妇小宝,以前虽然她不尊敬我,但我病了后,她能来兰州看我,送我礼物,我很满足了!我生了几个好孩子,好女儿!”
我泪崩了!何等坚强的父亲,从前做痔疮手术、拔牙根本都不让医生打麻药,怕影响记忆,现在却被疾病折磨成这个样子,竟有了赴死的想法。
父亲在兰州陆军医院查出腹腔积水,但腹腔和胸腔内的各个器官都正常,主治军医鲁教授说,父亲的心脏跳的特别有力量,就像二十岁人的心脏,特别健康。行医二十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病例。“实在没有办法堵住水源,只能用针管子从肚子两边抽。请你谅解,要不然,老人胀得难受!”鲁教授说。
渐渐地,父亲的肚皮由于水的浸泡,失去了弹性,像橡皮一样。身体里的营养也一点点渗漏到腹腔。
我很想让医院打开父亲的腹部查清楚病因,可母亲说父亲已过古稀之年,不能冒险。最后,教授找我谈话,说让回家准备后事。
多么残酷的字眼,没有目睹亲人死亡的经历,不会有切肤之痛!父亲已经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干腿梁子上的皮肤一点点变成了紫色,胳膊和颈部扎过针的地方也变成了紫色。渐渐地,父亲腿上的那些紫色变成了深红、血红,并且一片片连接起来。紧接着,就干了,贴在父亲腿骨头上,干干的,和我在新疆民族博物馆见到的那些唐代的干尸不相上下。
一周后,父亲的身体开始大面积变成紫色,从小腿延伸着,到了膝盖,膝盖周围的皮肤完全变成了紫色,接着就慢慢延续到大腿和肋骨下,一直到了肩部和颈部。这种淤血将父亲细细的四肢和躯干浸染成斑斑驳驳的紫黑色花纹。父亲的脸色蜡黄,棱角分明,面颊和眼睛深陷,嘴高高地凸起来。
疼痛将父亲的脸扭曲了,他说几句话就显得很乏力。病床边塑料袋里茶色的液体缓缓地流动着,随着“小便、小便”那种有气无力的呻吟和微弱地叫声,就有一些液体流入袋里,父亲呻吟着“天啊,天啊,痛,痛,快快,快将尿壶放在我的身下……
外地的孩子们回来了,开始轮流照看父亲。寡言少语的那位是新疆回来的妹妹,她回来的那天晚上,就守候了一夜。
父亲的夜晚是痛苦的,被胀疼折磨着。腹水和疼痛使父亲不能入眠,也不能躺下。他呻吟着,上上下下走着,累了就撅着屁股爬在床上,约半小时后,就下地走来走去转悠。一会儿上厕所,一会儿让人叫来护士打止痛针,一会儿让守护的人给抓痒或揉搓或按摩。
看护的孩子们,看着自己至亲至敬的父亲那种难以名状的苦痛,也难以入睡。
当我们这些小辈为父亲做完每一件事情后,父亲稍做休息,缓过气来,就会静静地夸赞我们,深情地说:“有你们这些子女,太孝顺了,真是我的福气呀。”
最后,在一个本家长辈的主持下,医院停输营养液。两天后,在外地上大学的两个妹妹赶了回来,和父亲见了最后一面,那个黄昏,父亲悄悄走了。
在2001年那个寒冷的正月十三,我在太平间里,摸着父亲冰冷的、僵硬的手,怎么喊他都静静地躺着,我泪流满面。去往火葬场的路上,悲恸的泪落在我的衣襟上,我闻到了一种奇特的味道。想起父亲离开后,我做的那些个梦,就有一种特别的气味。梦里常常有这个味道。尤其走进兰州七里河区时,这种气味搅得我心神不宁,这是父亲最后残存的气味。
父亲刚刚去世后,母亲胆小不敢独自在家里睡觉,我便回娘家陪伴母亲,我睡在父亲曾经睡过的地方,盖上父亲盖过的被子,没有感到害怕。正月十八,我梦见父亲到了一个黑水滚滚的河边,怎么也过不去,正在焦急时我醒了,那场景清晰可见。于是我就在丧葬用品店,给父亲订了一艘船,还附带船工和服务员。第二天竟然梦到父亲过了河,来感谢我。
父亲三周年祭日那晚,我梦见父亲焦急万分,穷困潦倒,逼仄的房子拥挤不堪,他的女人要生孩子,可没有床,也没有吃穿用度。父亲找到我,让我帮忙。我从梦中惊醒后,惊出一身冷汗来,第二天,赶紧为父亲在丧葬用品店里订了床铺、送了冥币。
第三次梦见父亲是他去世后的第四年,那天午睡的时候,我梦见父亲面色苍白,疼苦地用双手撕扯开胸部,他的心肺已经变色,疼痛扭曲了父亲的脸。这个时候,我恐惧地睁开眼睛,竟看见床前的书柜倒了下来,砸在我的身上。这时我醒来了,醒来后心脏难受得要命,下午就接到一个电话,那是一个可怕的电话。
第四次梦见父亲是2010年回乡祭祖的时候。很久没有梦见的父亲,似乎就跟随着我的小车来了。每次在车上犯困的时候,我都能清楚地看到父亲就站在车窗外,向我招手。之后许多天,我都看见父亲就站在我身后。这种种感觉,说给弟弟听的时候,他建议我给父亲烧些纸,告慰他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之后的这些年,我再也没有梦见过父亲。
我今年45岁,父亲他老人家,离开我17年。
愿长安慈恩苑里的父亲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