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天籁

2018-02-02李仁学

北方作家 2018年1期
关键词:小薇琳琳二姐

■李仁学

1

小薇不信佛,但她还是挽着男友走进了寺院,汇入到了朝觐礼佛的人群。

也是在母亲的一再催逼下,小薇好不容易才说服男友,终于把这个不肯浮出水面的人带到了父母面前,接着又在二姐的授意和唆使下,拽着他一起来到了佛的面前。

恰逢中秋,佛光寺的香火很旺,佛堂里梵音袅袅、信众云集。置于佛前的两鼎香炉已然高香林立、积灰成冢。佛气定神闲地打坐莲花台,通体鎏金锃亮,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眼前的善男信女们。香客们在佛的注视下一派肃穆虔诚,施施然轮流上前礼佛。轮到小薇和她的男友了,小薇点香插炉之后,接下来打算和他跪在蒲团上双双拜佛祈愿,转身却发现男友不见了。紧挨小薇身边的那个蒲团原本是男友占着的,眼下却跪着另外一个人——一个满脸沮丧的中年男人。

小薇心里不是滋味,跪在蒲团上勉强拜了拜便黯然起身,冷着眼往人丛中巡睃——男友靠着佛堂中间的一根柱子,正双臂抱胸冲她笑咧。小薇觉得男友此时的目光形同蜂针,心里间忽然有种被蜂蛰了的感觉,一阵阵刺痛——二姐的一句玩笑,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他打回了原形!

就在小薇和男友动身前往佛光寺的时候,二姐上前叮嘱道,你俩拜佛一定要心诚喽,可别在佛面前耍花腔!前天有对男女去佛光寺拜佛祈愿,就因为那男的在佛面前不思悔改,仍然诳骗他女友,结果一出寺院就给车撞飞了!二姐的话当时听来虽然令人不爽,但现在看来却是恍若佛光一闪,显出灵验来了。其实,二姐当时也是出于一种护犊心理,生怕小薇步了她和大姐的后尘,所以才想借佛光寺的威名来震慑他一下。结果此言一出,那个声称从来不信佛的人竟然当场就凌乱了,一脸的惶惶不安。在往寺院的路上,男友一直都在和尚念经似的窃声唠叨:我不信佛,佛奈我何!仿佛是在寻找心理慰藉似的……

小薇现在总算是看明白了——其实他一直是在她面前做戏!他就像个老道的皮影戏艺人,手里提溜着爱情和婚姻这两根红线,一直在娴熟地操弄着她和她的感情。小薇强忍泪水,将头扭向一边,决心不再搭理他了。小薇正要挪步离开,却发现跪在身边的中年男人摇晃了几下,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小薇赶紧扶他起来,问他怎么了。中年男人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眼巴巴地望了她半天什么也没说。中年男人吃力地挪了挪腿,双膝重新落在蒲团上。小薇这才发现,他旁边放着一把拐杖——原来这是个瘸了一条腿的残疾人。

一个香客催中年男人起来,说该轮着别人了,中年男人却执拗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最后竟然失声痛哭起来了。佛堂里的香客听到他的哭声,许多人的脸上立马写满了惋惜和怜悯——看来他们对他并不陌生。在一片唏嘘与嘀咕声当中,小薇隐约知道了一些这个中年男人的遭际与不幸……

小薇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张罗了一大桌饭菜,一家人坐在桌子旁边,就等她和客人回来了。小薇一声不吭地径直朝自己房里走去,随手把房门掩上了。母亲见小薇一个人回来了,知道情况不妙,赶紧叫二姐跟过去。

二姐见小薇耷拉着头,正倚在床头发呆,脸上就像霜打了,怏怏的有些憔悴,眼睛也是有些潮湿。二姐不免尴尬起来,唉声自责道,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看来,姐今天真的不该给你出那馊主意,也不该当着他的面说那句话……

小薇郁郁地说:“我才没怪姐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该散的终究要散——早散早死心,免得牵挂,心里老是装着个跟自己不相干的人……”

二姐说:“你这样想就好了!我们三姊妹当中数你最小,心也是像棉花做的,太软绵了,容易被人玩弄!如今大姐不在了,我不帮你点拨一下,要是你不小心看走了眼,重蹈大姐的老路,恐怕连后悔都来不及了……”

说到大姐,小薇不由得抬头看了看,看见大姐的照片挂在墙上相框里,正冲她温柔地笑咧。小薇鼻子一酸,眼泪唰地流下来了。二姐也是感觉喉咙好像被什么噎住了,没再继续往下说……

正在吃午饭的时候,二姐夫的电话打过来了。二姐潦草地拔了几口,撂下筷子说:“那死鬼又在催了,我得赶紧回去。”

母亲嗔道:“不是说好了,你是过来帮小薇相亲的,又不是帮娘家干活来了——他急什么?”

二姐说:“村里派了一桩活,催得紧——他不情愿干,叫我回去做咧。”

二姐的婆家隔这里约摸七八十里地。今天一大早,二姐听说小薇和她的男友正驱车从城里赶回来,硬是要给她参谋一下。小薇也是好久没见二姐,于是叫男友调转车头,绕道进山将二姐接过来了。这会儿小薇和那男友显然已经闹掰了,母亲没好气地说:“客人被你吓跑了,没人开车送你了——你自个骑那“铁驴子”回去吧!”

二姐瞥一眼屋檐下的摩托车,却苦于不会驾驭,就像苦于不会驾驭自己的男人一样,眼巴巴地望着,讪讪地笑道:“小薇送我!反正她呆在家里也没啥事做,不如让我陪她出去玩耍几天,正好散散心——说不定我还能帮她物色个更好的咧。”

母亲看了她一眼,撇嘴道:“你别自己跳坑了又顺手拽一个——自己造的孽自己受,可别把你妹妹往那沟里带!”

2

二姐的家蛰伏于一道狭长的山坳,是个远离繁华和喧嚣的山区小村。小薇骑车颠簸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才到了二姐家里。二姐夫正跟一伙人稀里哗啦地搓麻将。小薇双腿支着摩托歇在了门口。二姐夫好像没看见她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紧盯着麻将子,瞪得活像个二筒,塞着烟蒂的嘴角喷出一道雾来,同时喷出的还有一串刺耳的骂咧:“真他妈的倒霉蛋——上家不幸连下家,乌龟悖时祸害壳!”

小薇立马联想到自己失恋的事,以为他故意拿牌桌上的事寒碜她,气得手一哆嗦,竟然不小心触动了油门。摩托突然启动,一下子蹿出老远,险些将坐在身后的二姐甩下车来了。二姐紧搂着小薇忙不迭地解释:“那死鬼不是在骂你咧——是骂那个祸害了自家,接着又连累大家的‘倒霉段’!”

小薇打转车头停下,说:“姐下去吧——我回去了!”

二姐说:“我要做活的地方还有好一段路咧——你得把我递到段福峰那儿去!”

小薇愣怔了一下,问道:“是那个瘸了一条腿的人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小薇说:“上午碰巧就在佛堂遇见了,只是不知道他原来跟姐是同一个村的。”

“哦,那一准是他了!都说佛光寺灵验,每逢初一十五,段福峰都会搭便车去寺里祈佛——唉,要不说他是个‘倒霉段’呢,说了怕是你这眼皮薄的人都会抹眼泪。”

说着,二姐催小薇赶紧上路,说路远,又不好走,去晚了怕是要摸夜活了。

一路上,二姐继续刚才的话题:“去年腊月,段福峰开车往城里送货。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雪,早晨路上滑得就像泼了猪油,加上走得也急,结果一不留神摔到悬崖下去了。车上当时除了一满厢苹果,旁边还坐着他老婆和十岁的大女儿琳琳。他老婆当场不省人事,抬到医院就没气了;琳琳一双眼睛磕在碎石上,眼球硬是给戳碎了,血糊糊的吓死人;他呢,也是浑身伤筋断骨的没落下一处好,躺在医院好长一段时间才捡回了一条命。一听说老婆没了,大女儿瞎了,还欠了外人和医院的一屁股债,段福峰急得当时拔掉针头,连滚带爬地就出院了……结果咧,本来可以治好的一条腿也就这样残了。其实,段福峰是个挺要强的人,也很能干,要是他不捣鼓那个什么苹果新品种,不因为给女儿治疗眼睛的话,也不至于欠下那么大一堆债。唉,本来挺好的一个四口之家,结果一场车祸就给彻底整趴了。从此,家里没劳力了,人家田里种庄稼,他家地里长野草,就连果园里的苹果都没法摘,眼看着一个个就要烂在树上了。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小女儿替他撑着,一家人恐怕连饭食都弄不上嘴。这一家子要是没人帮的话,真的也就完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情景叫谁看着心里不寒颤呐?前不久,村里开会做了一个决定,决定把他家里的活儿摊派下去,由大伙儿轮流帮衬他一把———这不,今天赶巧就轮到我们家了……”

二姐在颠簸中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小薇驾着摩托,迎着秋的凉风一吹,眼睛一阵阵酸涩,视线也模糊了……

段福峰的家隐匿在村庄后山的一道皱褶里,房子并不算差,两层盖帽,面墙还镶了一层体面的红瓷砖,房前几块梯田,屋后是一大片果园。果园里的苹果熟了,枝头上琳琅地挂满了红嘟嘟的小苹果。段福峰就坐在果园的地上,正拿一根绑着镰刀的棍子钩苹果。琳琳蹲在他旁边,两眼茫然无神地眨巴着,每次听到啪的一声苹果落地,她便赶紧摸着声音跑过去,将苹果捧在怀里抚摸一下,生怕它摔疼了似的,然后轻轻放进一个垫了干草的篓子里。

二姐急急地走过去,冲着段福峰嚷嚷:“你这样会把苹果摔伤的,摔伤就卖不出去了!”

段福峰苦笑道:“你看我这副鬼样子,要死不活的总给人添麻烦,可老指望大家终究不是个办法。一家人睁着眼就得吃喝拉撒,加上还有一堆债等着还给人家,可又没别的指靠了,以后全仗这片果园。眼看苹果都要熟透了,我心里急呀,也只好想这苦法子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烂在树上。”

段福峰扔下棍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抬头正好遇见一汪清澈水亮的目光。他愣了一下,说:“你也来了啊?稀客呀!小薇微笑着点了点头。段福峰又说,你俩长得有点像,你一定就是她妹妹了!不过,你讲话的声音可一点都不像你姐——倒是像……”

话到这儿,段福峰瞄了二姐一眼,窘然打住了。二姐板着脸呛道:“别瞎扯啊!她就是她,哪有跟谁像不像的?”二姐问他有没有摘苹果用的梯子,段福峰说有一个,前天下雨的时候,瑜瑜把它搬回屋里头去了——瑜瑜这会儿正在厨房里头,问问她就知道了。

小薇跟着二姐到了段福峰家里,刚踏进堂屋门坎,迎面便撞见了挂在墙上的女主人。小薇望着相框里的女人,感觉她的目光一直在定定地看着自己,脸上笑吟吟的,仿佛要跟她寒暄似的。二姐说:“这就是段福峰的老婆,挺温柔贤惠的一个女人,长得也漂亮,可就是命不好,才三十几岁就走了。”

穿过堂屋,过了楼梯间便是厨房。厨房里头烟雾腾腾的,几乎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景象,只听得见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噗噗地咳嗽。

二姐拿手扇了扇眼前的烟雾,冲里头一连喊了好几声瑜瑜,没人理睬。接着,小薇也喊了声瑜瑜,一个小女孩应声就从雾里钻出来了——这便是段福峰的小女儿瑜瑜。瑜瑜才七岁,瘦瘦小小的就像摇曳在秋风里的一朵野菊花。显然是因为烟火涂鸦过,孩子两边小脸蛋黑黢黢的,黢黑之中绽开两排白亮的牙齿——“姨!”瑜瑜仰头望着小薇,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巴着,怯怯地问:“刚才是你在叫我吗?”

小薇欠下身子握了握瑜瑜的手,感觉孩子的手就像她的童年一样娇小柔弱,却又似煎熬的岁月一样皲裂粗糙,她心疼说:“瑜瑜,是我在叫你咧——你是在做饭吗?”

瑜瑜点头道:“嗯,前天下雨把柴禾打湿了,怎么也烧不燃。”又说:“我们家一天只吃早晚两餐,所以晚饭做的要早一些。”接着又弱弱地说了声:“姨的声音真好听!”

小薇抿嘴笑了一下,蹙着眉头说:“那怎么行呢?你和姐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咧,再省也不能这样啊!”

瑜瑜委屈地说:“爸和姐都不爱吃我做的饭,他们说妈妈烧的火那才叫好吃——我也爱吃妈妈做的,可妈妈走了,再没人给我们做饭了。爸叫我做,可我总是学不会。”

小薇眼里泛着泪光,哽咽着说:“可你还是个孩子咧!”

二姐见小薇跟瑜瑜挺投缘的,于是说:“不如这样吧,你就在这儿帮瑜瑜做饭——果园那边的事,我叫琳琳给我搭一把手也就行了。”

二姐走后,小薇找来毛巾给瑜瑜擦了一把脸,孩子的小脸蛋立马红润起来。待烟雾散过之后,小薇进厨房炒了个干煸土豆丝,又烧了一样她最拿手的油淋秋茄子。瑜瑜坐在灶膛前一面帮着把柴续火,一面小嘴不停地找话说:“姨,你住哪儿啊,离我们这里远吗?”……“姨,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真的,特好听!”……“姨,你跟我妈妈一样也认识许多字吗,可不可以教我念书呀?”

小薇柔声问道:“你读几年级了?”

瑜瑜的脸色倏然阴沉下来,低着头不吱声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沉寂了一会儿,瑜瑜趴下身子从柴草里扒出一样东西——一个橘红色的小书包。书包是新的,上面还写了三个娟秀的小字:段瑜瑜。瑜瑜抚摸着自己的名字,嘴里喃喃地说:“这是妈妈给我写的”……说着,嘴角抽搐了几下,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抱着书包泣不成声地说:“我一年级没念完,妈妈就走了。妈妈走了,爸再也不让我上学了……妈妈呀,我好想你啊……”

小薇的心被孩子的眼泪和哭声淋湿了、揉碎了,泪水禁不住哗地漫下来。她蹲下身子,紧紧地搂着孩子,就像搂着自己受伤的心一样,心里是柔软的,却隐隐透着忧伤和疼痛,一种不可名状的忧伤和疼痛。小薇泪涔涔地说:“瑜瑜别哭了,姨帮你,一定会帮你的……”

山里的夜晚来得早,小薇和二姐离开的时候,暮霭已经弥漫开来,倏忽间便是一片黏稠的夜色。小薇打开摩托车探灯,一道炫目的光柱顿时刺破漆黑。这灯光虽然如山道一样狭长,并不宽敞,但是顺着一片雪亮,小薇已经看得足够清晰,甚至连瑜瑜两颊细细的脸绒都看得一清二楚。

瑜瑜就站在摩托车前,一只手躲在身后,另一只手拉着小薇的衣角,依依不舍地问:“姨,你还会来吗?”

小薇说:“肯定来,姨一定还会来看你的!下次来了,姨还要送你去上学咧。”

瑜瑜又问:“那你现在能帮我一个忙吗?”

二姐已经登上摩托车后座,有些着急了,说:“瑜瑜,你看天都这么黑了,姨还要赶路回去咧———下次来了再帮你好吗?”

瑜瑜说:“我想请姨帮我念一封信,就耽搁一会儿。”说着,藏在身后的小手伸过来,递出一个手机,另一只手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小纸片来,央求道:“姨帮我把上面的字念一下,录在手机里面就行了——姨,帮帮我好吗?”

小薇疑惑地接过纸片,就着灯光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亲爱的琳琳,你一定要活着,要听爸爸的话,千万不要在(再)干啥(傻)事了!你眼睛看不见了,可心是亮的,你人(仍)可以上学读书。等爸爸在(债)还完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也一定会送你去忙(盲)校读书的。

最后落款是浸着泪痕的两个大字:妈妈!

3

回来的路上,摩托车一路撵着灯光前行,一路上仍然绕不开那个夜色一样沉重的话题。小薇对瑜瑜刚才的举动仍然有些费解,于是问二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二姐踌躇了片刻,说:“瑜瑜这孩子太懂事了,她是担心她姐咧,估计是怕她姐想不开,再次犯出傻事来,所以才叫你借她妈妈的口吻来劝琳琳”……说到这儿,二姐忽然箍紧了小薇,颤颤兢兢地说:“前面那段特不好走,你可仔细些!”

过了险道,二姐才慢慢松开两手,吁了一口气,接着说:“段福峰当时就在那儿出的事,出事以后,琳琳当时也是躺在医院昏迷了几天才醒过来,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妈妈也从身边消失了。对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来说,这打击实在太大了,也未免太残酷了。孩子或许也是不想拖累家庭,已经两次寻短见了。第一次是想上吊,可孩子不知道怎样才能结束自己,拿根绳子套了半天也没弄出个结果,于是蹲在地上哭了。第二次是喝农药,幸亏瑜瑜发现的早,上去就把药瓶子抱住了,不然这回真的可就没命了。唉,真是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这两孩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顿了顿,二姐终于拨开了萦绕小薇心里的迷雾,说:“你说话的声音确实挺像她!以前我只是觉得有那么一点影儿,今天听段福峰和瑜瑜这么一说,我才忽然发现,真的是越来越像啦!当时我俩进果园的时候,段福峰就想对你说这话,我看琳琳在场,怕她伤心,所以把他的话给堵回去了。后来,瑜瑜见了你,也是直夸你的声音好听——这孩子乖着咧,说话那么委婉,其实就是说你的声音特像她妈妈!我当时也是为琳琳着想,所以才叫你陪瑜瑜在一起,没再让你跟琳琳见面了……”

回到二姐家里,屋里仍然冷火秋烟。二姐的女儿坐在门槛上一边啃着地瓜,一边大声嘟囔道:“妈,这么晚才回呀,肚子都饿瘪了——快烧火哟!”二姐夫正在拾掇麻将,嘴里还哼着曲儿,看来牌局刚散,而且他还小赢了一把。二姐刚歇脚,二姐夫嘴里的曲儿就断弦了,手里的麻将子墩得梆梆作响,绷着脸不咸不淡地说:“段福峰这跛子真有福气!搞得全村人都给他打工不说,就连不认识他的人也赶过来帮他了——说不定啊,哪天还得叫大伙儿给他找个婆娘咧!”

二姐气道,你怎么说话了?这不是中秋国庆凑一块儿了吗?小薇这次放小长假回来,是专门过来玩的——关她什么事?

二姐夫吼道:“不关她的事关我肚子里的事!你过去敷衍那跛子一下不就行了,谁叫你那么一根筋,自己还要不要吃饭过日子了——赶紧烧火做饭去!”

见二姐夫发脾气,二姐顿时哑了,二话不说便往厨房里溜了。小薇知道二姐平时就挺怕他,倒不是怕他动手,而是特别畏惧他那张鞭炮嘴,一旦点燃,噼里啪啦的就没完没了,一张豁皮大嘴比泼妇还跋扈——这与大姐夫恰然相反!如果说二姐夫像个大炮仗的话,那么大姐夫就是个十足的闷地雷,表面看似闷声不响的,其实心里特狠毒,一旦触动了隐藏在他阴暗深处的某一根弦,骤然便会引发一场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大姐实在忍受不了他的野蛮暴戾,去年一根绳子悬梁,抛下孩子撒手就走了。看见大姐二姐的婚姻如此不幸,小薇对于自己的未来有一种本能的警惕和莫名的恐惧。

小薇如坐针毡地在二姐家里将就了一宿,第二天无论二姐怎样挽留,一大早便跨上摩托,避瘟神似的匆匆离开了。

母亲见小薇一早就回来了,疑惑地问:“不是说好了出去玩几天吗,怎么一眨眼就回来了?”

见小薇拧着眉头不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母亲以为她陷在失恋泥潭里仍然拔不出来,于是劝慰道:“别想不开!我看那小伙子尖嘴猴腮的,当时就觉得不靠谱。散就散了,以后看仔细些,找个实诚的就行。你们三姐妹当中就你读书最多,人也长得最好,我就不信你以后还找不着个好人家……”

母亲是个乐观豁达的人,而且说话向来干脆利落,家里的大事小情从来都是她说了算,一锤定音!去年大姐走了,也没见她哭天抢地的。当时一家人陷于极度悲愤之中,父亲要求把大姐夫拉上公堂,判他两年再说。二姐说要把大姐的孩子接过来,让他以后孤家寡人。二姐夫气得破口大骂,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打老婆算什么鸟男人!当即召了一帮麻友,硬是把个连襟揍得满地找牙,抱着他的大腿连声喊爷,说:“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了,我两个娃就是你亲生的了!”二姐夫一听这话才怏了手。母亲当时却表现得相当冷静,抹一把眼泪就做出了决定:放他一马,一刀两断!从此,一家人便跟大姐夫彻底斩断了联系……

小薇在家里一连宅了几天,也是觉得无聊,无聊之中心里却又好像总是惦记着什么,于是闲闲地给二姐打了个电话。姐妹俩在电话中扯了一会儿闲篇,话题很快便滑到了段福峰那儿。

小薇问:“瑜瑜和琳琳还好吧?”

二姐说:“瑜瑜还好,只是把人家琳琳可坑苦了!听帮忙干活的人回来说,琳琳这几天忽然就像中邪了,成天疯疯癫癫的,抱着手机一忽儿笑一忽儿哭,逢人就拿手机给人家看,说她妈妈没死,她妈妈还给她讲话了咧。别人以为她说胡话,可一听手机也惊呆了,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她家里闹鬼了咧,把几个帮忙干活的人都给吓跑了。瑜瑜这孩子可真是闯祸了,当时真不该让你把声音录给她!段福峰也是急得不行,昨天还给我打电话来了,硬是要我把你的手机号给他,想求你过去劝一下琳琳,说是把事情说清楚了,也好让孩子早点死心。当时你姐夫在场,一听段福峰的声音就把手机掐了。”

小薇惆怅地说:“那,怎么办呢?”

二姐说:“凉拌!这事儿只能凉着,让它慢慢过去。”

小薇皱着眉头说:“可这事儿是我引起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还是过去一趟。”

二姐叹了口气说:“就知道你是一副菩萨心肠,所以憋着不想告诉你。既然你一定要来,姐这回可不陪你了,你也别到我家里来,自个快去快回。要是让你姐夫知道了,还不把我骂个狗血淋头。我真是快被这死鬼嚷嚷疯了!前天我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我耳根太闹,患了神经衰弱——再这样被他闹腾下去,只怕我也会中邪了。”

4

小薇特地上集镇逛了趟超市,先是给瑜瑜琳琳各买了一套秋装和羽绒服,一想到两个孩子蔫花似的瘦弱,显是缺乏营养,于是又拎了一包牛奶。出发前,小薇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是有事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说完便心急火燎地上路了……

当小薇再次走进段福峰家里的时候,首先闯入眼帘的是两个一胖一瘦的汉子。两个汉子横眉瞪眼地杵在堂屋中间,目光紧紧地逼视着段福峰。段福峰蜷缩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耷拉着不敢抬头,一副罪犯等候提审的狼狈痛苦相。堂屋两侧的卧房门一扇敞开,一扇却紧闭着,显然,两个孩子是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正躲在里面不敢出来。

胖汉腆着肚子,气呼呼地说:“段福峰,别他妈装出一副可怜虫的样子——今天就是天塌下来了,你也得还钱!”

段福峰埋着头瓮声瓮气地说:“大哥,今天真的没有!等我把苹果卖了再还,行吗?”

瘦汉瞅了一眼码在堂屋里的苹果篓子,不耐烦地踢了一脚,哂笑道:“你这几篓烂苹果能值几个钱?恐怕连利息零头都不够咧!”

段福峰愁苦地说:“我知道不够,可我也是没法子呀——也只能这样,只能容我慢慢还了!”

瘦汉怒了,劈腿猛地铲了段福峰一脚,骂道:“他妈的放屁!你分明就是个‘老赖’!欠老子那么多钱,慢到猴年马月还得清啦?要是哪天跟你老婆一样挂了,老子找谁去啊?”

小薇刚进屋的时候,尚不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站在一旁缄默不语,这下见瘦汉居然动起手脚来,便再也沉不住气了,上前气咻咻地说:“你们不就是要钱来了吗,干嘛动手打人?”接着又兀然冒出一句,“他欠你们的钱,以后找我要就是了——不许你们再来欺负他!”

胖汉和瘦汉面面相觑,诧异地问:“你是他什么人啊,凭什么要我们找你还钱?”

话音刚落,突然那扇紧闭着的房门霍地打开了,只见琳琳颤颤地探着手走出来,满脸挂着泪花,浑身颤抖地喊了一声妈妈。孩子显然听到了一种久违的天籁之音,寻着天籁的声音,她一下子扑到小薇怀里,哇地哭开了:“妈妈呀!你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你为什么才回来啊?”

小薇眼里噙着泪水,抚着孩子的头哽泣道:“琳琳,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妈……妈妈怎么会丢下你们不管呢?”

这时候,瑜瑜也从房间里走出来了,走到小薇身边,仰起小脸蛋望着她,也是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妈妈。

两个汉子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闹懵了,也许是因为无奈,抑或是受到了感化什么的,两人咕哝了一番之后,满脸堆笑地对小薇说:“姑娘,我们也不管你是他们什么人了,就冲刚才你那句话——爷们!我们决定不要利息了,现在把本金还我们就行。”

小薇问他们本金是多少。胖汉笑嘻嘻地说:“不多,我的本金一共是六万元。”瘦汉接着也是笑眯眯地说:“我的也不多——不要利息的话,也就才五万元。”

小薇不假思索地说:“好吧!你们把银行账号留给我,我明天就把钱一文不少地全打给你们!”

两个汉子好像看见太阳从西边冒出来了,顿时有些恍惚,傻愣愣地望着小薇,啄米鸡似的一个劲点头哈腰说谢。出门的时候,两个汉子一头雾水地撞在门框上,摸着脑门一边走,一边还一步三回头地仍然打量着小薇,心里嘀咕道:“这姑娘跟段福峰老婆的声音简直像神了!莫非是他的小姨子?莫非……”

小薇的突然现身同样令段福峰猝不及防,而她的每一句话,就像一枚柔软的拳头砸在他心里,那感觉不是惊喜,而是一种深深的震撼和羞愧。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小薇面前,无地自容地说:“姑娘,谢谢!谢谢你救了琳琳,也救了我和瑜瑜!可是,这钱我不能要,真的不能要啊!我不能坑了老婆孩子,紧接着又来连累你……”

在段福峰看来,小薇这一举动也许是冲动之下的草率决定,他再三婉言谢绝,小薇却毅然决然地说:“我是认真的,你就不要再说了!”接着又拷问他一句:“你说,眼下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段福峰支支吾吾地说:“我想……我想把房子卖掉……卖了抵债!”

小薇急了,说:“房子卖了,孩子们以后住哪?再说了,这房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能卖几个钱?”

段福峰垂头丧气地不吭声了。小薇宽慰道:“你也就别再胡思乱想了,我也不急着花钱,等你挺过了这一关再说。”

小薇给琳琳和瑜瑜换上了新买的秋装。两个孩子穿上新衣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看上去既精神又烂漫,就像山顶上投射下了一缕温暖的阳光,笼罩她们头上的雾霾转瞬散去,一脸的幸福灿烂。瑜瑜蹦蹦跳跳地绕着小薇不停地转悠,兴奋得就像过年似的;琳琳搂着小薇的脖子,还冲她的脸颊重重地亲了一口……

段福峰紧锁的眉头仿佛被一把钥匙豁然打开了,一下子也舒展开来,他甚至在心理上已经坦然接受了小薇的援助。不过,段福峰想好了,小薇的慷慨援助在他这里绝不能成为一种无偿的施舍!段福峰是个挺要面子的人,纵然眼下自己身陷困境,身体也残疾了,确实挺落魄窝囊、惹人垂怜的,但他耻于成为那种遭人鄙夷的“老赖”和“可怜虫”。他打算按原先承诺别人的利息标准,到时还是将这笔钱连本带息地还给小薇!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小薇的时候,小薇轻描淡写地笑了,那淡淡的一笑俨然是在问他,我要你还钱了吗?我是向你放高利贷来了吗?

段福峰也是附和地笑了笑,笑得有些难看,明显透着苦涩的成分———他知道,眼下他这个想法几乎就是一个梦,但既然是梦,就有追逐的理由和实现的可能,只不过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时间会证明他并不是在做梦。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说梦话,他邀请小薇到果园里去看看。段福峰指着树上的苹果说:“你看出来没有——我这苹果跟别人的是不是有些不一样?”

小薇仰着脖子仔细瞧了瞧,却懵懂地摇了摇头。段福峰拿拐杖随手捅下一颗红苹果,捡起来用袖子揩了揩,打算递给小薇,可能觉得还是不够干净,又缩回去了。他叫瑜瑜端水来洗一下,小薇却拿过来就放进了嘴里。随着嘎嘣一声脆响,只见红苹果汁液四溅,同时还溅出了一缕馨香和小薇的连声啧叹:“嗯,好脆好甜啦——确实比其它苹果好吃多了!”

段福峰说:“这是头胎果,味道还没有达到它的最佳状态。如果明年秋天你再来的话,那味道肯定叫你更吃惊!”

小薇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好奇地问:“你这苹果跟人一样吗,也分头胎二胎啊?”

段福峰一本正经地说:“当然啊,第一次是试胎,一般都要差些,这是自然规律。但是,我的苹果种子是从太空来的,品质方面,其它苹果跟我的就没法比了。等果树完全发育成熟以后,我这苹果不单产量特别高,而且味道也会达到它的极致,就像王母娘娘的蟠桃一样,有一种仙果的滋味。”

小薇见他越说越玄乎,忍不住噗嗤一声喷了,嬉笑道:“吃了还能长生不老咧!想不到你还挺能忽悠——我看就凭你这张嘴,这苹果也准能卖个好价钱!可又为什么果子都还挂在树上,躺在篓子里呢?”

段福峰说:“我这苹果属于新品种,眼下还没普及,一般人不识货,所以不敢花高价消费。又说,因为种子是从天上来的,又是第一茬投放市场,所以种苗非常昂贵,加上前期种植投入太大,所以才欠了许多债。我眼下关键是缺人手,没人料理果园,要是把它们打理好的话,我这果园就是一片摇钱树……”

小薇静静地望着段福峰,开始重新打量眼前这个中年男人——这个中年男人除了脸上有些沧桑,腿脚有着残疾之外,其实身板还是挺魁伟结实的。看来,这个被命运折腾的男人一直都在苦苦挣扎,渴望着有一天能够重新站起来,只是苦于手里尽管有一柄拐杖,精神上却缺乏一把搀扶和支撑。

是的,段福峰一直都在幻想着重新站起来,希望自己能够重新挺直腰板,做一个硬硬朗朗的人,然而一次次的努力,换来的总是一次次的跌倒和失望,他的身体连同灵魂也一次次在怜悯和歧视中遭受挫伤,以致痛不欲生,以致一个从来不信佛的人,居然一次次跪倒在佛像面前痛哭流涕,祈求奇迹发生。小薇的突然出现,似乎一下子燃起了他重新站起来的欲望。他甚至开始对佛有些迷信了,暗自庆幸那一日佛堂里的邂逅,而那一场邂逅仿佛冥冥之中就是神祗的安排……

5

这一次,小薇并没有马上回去,因为琳琳守着她几乎形影不离,生怕“妈妈”又像一年前那样,突然空气般的在她面前消失了。她已经认定小薇就是她的妈妈了,尽管她看不见“妈妈”的模样,但她从那山泉一样清澈柔软的声音和语气里能够体味得到——她就是她妈妈,妈妈的确是回来了!而小薇呢,越是看着琳琳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心里越发柔软起来。她好几次狠了狠心,想告诉孩子:你妈妈确实已经走了,但阿姨一定会像妈妈那样疼你,也会经常来看你的!然而,在一个受伤的孩子面前,实话竟然就像一把屠刀,变得那么锋利,那样残忍,而选择隐瞒和欺骗,反倒成了一种拯救和一剂疗伤的良药。她不得不把溜到嘴边的话重又拾了回去,她实在不忍心挑开真相,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再一次陷入绝望和崩溃。

晚上开火做饭的时候,无论小薇怎样劝阻,段福峰还是执意宰杀了一只老母鸡,说家里实在拿不出象样的来款待她这个贵客,这回只能将就委屈一下了。小薇亲自入厨掌勺,煲了一罐粉丝鸡汤,烧了一盘宫爆鸡丁,又就地取材炒了几样小菜,然后就吆喝着开席吃饭了。

段福峰将小薇推入上席入座,琳琳和瑜瑜分坐两侧,他自己则在小薇对面坐下,旁边还多摆了一副碗筷。段福峰首先将一只鸡大腿搛给小薇,接着又将另一只放进旁边的空碗中,嘴里还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琳琳一听就把脸拉长了,扔下筷子嚷起来:“爸怎么还这样啊,妈妈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段福峰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赶紧说:“是啊,妈妈今天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我怎么搞忘了呢?”

瑜瑜看了小薇一眼,接着也是唱和道:“是啊,妈妈今天终于回来了,我们又可以吃妈妈做的菜了!”

小薇将碗里的鸡大腿夹给琳琳,说:“你爸一时得意忘形咧,你就不生气了——赶紧吃饭,看我的手艺怎么样?”

琳琳一面啃着鸡腿,一面不辍地点头说:“嗯,妈妈烧的菜越来越好吃了!”

吃过晚饭以后,琳琳说好久没看电视了,想借“妈妈”的眼睛看一下电视,拽着小薇就往一侧房间里走。小薇进房一看就愣住了,只见衣架上整整齐齐地挂着许多女式服装,鞋柜里码着几双挺时尚的高跟鞋,梳妆台上除了一些女人用的化妆品,还搁着一幅两搾见方的立式相框,里面是段福峰和一个女人的亲昵合影。这显然就是段福峰和他妻子的卧房,而房间里的一应陈设显然一直没有动过,始终保留了他妻子在世时的原状,仿佛女主人依然生活在这个家庭里,从来不曾离开,也一直没有走远过。看着眼前这一幕,小薇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因为伤感,还是缘于感动,眼泪哗地就涌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小薇挪开琳琳的膀子,刚要起床,母亲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母亲问她在哪,怎么一宿未归。小薇犹豫了半天,说:“我在二姐这儿——在相亲咧!”母亲也是犹豫了半天,提醒道:“这回你要仔细些,可千万别再看走眼了!”接着,二姐的电话也打过来了,问她昨晚为什么没有赶回去。小薇这回没再犹豫,说:“我想再到佛光寺去一趟,而且这次仍然是两个人一起去!”二姐问另外一个人是谁。小薇说:“你应该知道他是谁!”

二姐困惑了一会儿,猛地悟过来了,顿时大吃一惊,就像看见月亮也从西边出来了——一轮好大好圆的红月亮从西山顶上跃出来了!二姐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愣了好久才哭丧着脸叫起来:“哎哟嗨,你去见什么佛哦,我看你就是个活菩萨——这回你去见佛,恐怕连千手观音也会惊掉下巴的!”

猜你喜欢

小薇琳琳二姐
牙印之谜
二姐
小薇,对不起!
那个夏天的女孩
神奇的万能群
树叶哭了
苦涩的甜蜜
只是点点头
开车
老板,别再涨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