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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 赎

2018-02-02邹冬萍

北方作家 2018年1期
关键词:椰树椰子树椰子

■邹冬萍

1

我的内心,需要一棵椰子树的救赎。

这是一棵珍藏在我记忆之海的椰子树。与一个人、一座城、一段情有关。

也与一张自画的明信片有关:紫红色的霞光,为本该蔚蓝色的大海镀上一层瑰丽的幻彩。于是,所有的波涛,顿失汹涌,仿佛只是大海于睡梦中不知不觉发出的一串呓语,层层叠叠地洒落在这个温暖的尘世。孤舟与白帆,被作画者成倍地凸显,却不至令人产生半分的违和感。海鸟的翅膀,以飞翔之姿,定格在霞光中。仿佛只需一声高歌,就可将它一生的梦想打造成一把金色的钥匙,开启未来之门。一棵特别高大的椰子树,逸出整幅画框,直指云天,将大海、沙滩、帆船,乃至整个尘世,尽皆置于脚下。作画者用娴熟的技艺,仅用一颗椰果的坠落,切割了画面中的动与静。

椰树下,还有一个黎族青年的侧影,作眺望状。被风撩起的衣襟,如同一对水鸟的翅膀。而他全身似有一种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的忧伤,渗透在这霞光万丈的早晨。

2

而这个站在椰树下的黎族青年,却成了我的笔友,后来也成了我的初恋。

命运的阴差阳错,好像是五百年前埋下的伏笔。

一个看不出有任何征兆的初夏的午后,我到邮局去查询订阅的《天涯》杂志有无准时到来。拿到心仪的刊物之后,我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和往常一样,坐在邮政厅吱嘎作响的吊扇下面,享受带着几许热意的凉风,翻阅新到的刊物。

这时,我看见邮局已褪色的绿漆长椅上,遗忘着一封被撕开过的信件。雪白的信封,印有几只淡红色的海鸥,飞翔在一片遥远的蓝色中。信封上一手有如行云流水般的钢笔字吸引了我的目光,顿令时年十六虚岁的我,一个有着浪漫情怀的小女生陷入无边无际的遐想之中。

好奇,像鲜花丛中的蜜蜂,嘤嘤嗡嗡地盘旋在我的心间。我顺手拿过信封朝桌子上一抖,这张与我有着宿世之缘的明信片就滑落在黯淡的条桌上,绚烂了这午后的时光。

打动我的不仅仅是这唯美的画面,还有那画面上黎族青年的忧伤。我翻到明信片的反面,看见上面是用信封上同样的笔迹书写的一首小诗:

朝霞,是上天洒向人间的慈悲

大海,是上天挥毫书写的情书

孤帆,是尘世漂泊的念想

水鸟,是霞光与暗夜的歌者

椰树,是我灵魂的暖巢

而我,是大海之子

生在斯,长于斯

有海水般奔涌的热血

有浪花般生生不息的热情

也有着海一般辽阔的忧伤

——你的朋友:亚达

3

我无法抗拒诗歌对我的诱惑。强大的诱惑力促使我在等了一下午也没见信件的主人前来认领之后,悄悄地把它带回了家。

回家后,我写了封语无伦次的信,以一个十六岁少女才有的无知无畏,寄给了这位陌生人。

就在我几乎完全遗忘这件事的时候,突然收到了这个叫“亚达”的黎族男子的回信。他说,我是唯一能读出他的忧伤的人。

我成了一个早恋的女孩,在不知道爱情为何物的时候疯狂地爱上了他。或许,是为了明信片上的他看起来那么美好;或许,是因为他的字里行间处处洋溢出来的才华。或许,仅仅只是因为他与我相隔得太远,有足够的神秘感。

谁能读懂一个十六岁少女的心事呢?包括我自己。

暑假来临,我就揣着从家里偷来的一笔“巨款”,整整一百块钱,勇敢地踏上了“寻爱之旅”,去的时候甚至没告诉他一声,想给他一个惊喜。其实,也是怕他拒绝我的到来。

4

当我如同一颗流浪的星,从遥远的江南,一路颠簸到更南边的海南的时候,用身上最后的一块八毛钱打了个电话给他。当他听见我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却没能掩饰住颤抖的声音说“我已到了儋州”时,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气急败坏地吼我,反而无声地笑了一下说:“像我想象中的你。”

他虽然没吼我,虽然他笑着说我像他想象中的样子,可他并没认可我的爱情。

他说,我是和他同类型的人,就像是一棵椰子树上孪生的一对椰果,都是有着大海一般澎拜激情的人,都有着灵性与飞扬的文采。可正因为彼此太相像,所以才更不适合在一起。

原本,我以为他拒绝我的理由一定是成年世界惯用的词语:你还小,应该回去好好读书……谁想,这些堂而皇之的理由他一句也没出口。

5

他拒绝了我的爱情,却给了我最温暖的友情。

儋州225公里的曲折海岸线上,处处留下了我们的足迹。海浪,银白色的沙滩,茂密的红树林,辽阔的滩涂,都如一首首天然的叙事诗,用清新、华丽的语言,向我讲述一个又一个古老的传说。

而椰树,更像是归来的王者。它们傲然挺立,它们摇曳生姿,它们迎风而歌。椰叶就是它们的发音器。

在这里,椰林的繁复多姿彻底颠覆了我对椰子树肤浅的认知。

对自小生长在内陆的我来说,对椰子树的认知,只停留在电影里看见过的画面:高大、挺直,有点像家乡的风车,摇曳在蓝天碧水之间。

而在海南,我看见的却不仅仅是高大挺直的椰子树,还看见许多风姿迥异的椰子树。有的枝干横逸,几乎是贴着地面生长,但生长椰叶的顶部,却一定是昂头向上,叶片保持顺风的方向;有的像一对同根生的孪生姐妹,彼此相向而生。但无论是何种形态的椰子树,都像一位青春妙曼的舞者,在银白色的沙滩上摇曳着海岛的专属风情。

漫步在椰林的时候,亚达深情地抚摸着一棵椰子树对我说:“做人就要做椰树,挺拔、硬气,不惧风暴与艰难……再说,椰树还全身是宝呢!”

这句话可一点不假。椰树挺拔高大,外形美观,是热带城市行道树及景观树的首选。椰壳质地坚硬,冷热不变形,可加工成各种精致器皿、椰雕、乐器等工艺品。在宁波,我就看见过一个近200平米的展厅,全部用来展示这些精雕细刻打磨出来的椰壳工艺品。有壶有花瓶,有各种造型的船及乐器,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产品。风格百样,各具特色。有古朴厚拙的,有轻盈纤巧的,有线条简约的……在乳白色的灯光映照下,发出玉一般的光泽,美好得就像是荷叶上滚动的一滴滴露水,令人心尖发颤。亚达家吃饭用的碗,饮水用的茶壶、茶杯,放在水缸里舀水用的瓢,就连他阿妈和妹妹用来搽头发用的椰油,都装在自制的椰壳器皿中。

看亚达阿妈干活简直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因她身材宛如少女般婀娜,又具有少数民族能歌善舞的天性,行走极富韵律感。举手投足之间,也充满舞蹈才有的美感。她仰起手臂梳头,手指、肘部都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一头长发,在阳光的爱抚下,也散发着淡金色的光泽。她总是嘴里叼着一根银饰的发簪,在海风的吹拂下费力地盘着她的发髻。紧身的对襟衫,因她手臂的上扬而绷紧,一对秀挺的乳房把衣服撑得鼓鼓的,看起来仍然富有青春活力。当她梳洗完毕,头上顶着一个大竹篮去海边摘椰子的时候,扭着水蛇腰,莲步姗姗的样子,简直比水妖更易迷惑人。

摘完椰子回来,亚达阿妈就会动手忙活做椰子糯米饭给我们当早餐。她做椰子糯米饭的过程宛若行云流水,非常美。先取一把银光闪闪的尖刀,挑开椰子上的一个眼,用个洁净的白搪瓷盆盛椰汁,然后将椰子一剖为二,将蜜枣、莲子、花生米、葡萄干、枸杞放进去,然后再将头晚浸好的糯米放进椰壳内。这时,一般人家会再放点白糖进去拌一拌,但亚达的阿妈喜欢用自家产的蜂蜜。她说,用蜂蜜做出来的椰子饭,不仅比白糖做的更营养,口感更醇香一些,还多出一种百花香。

这时,我突然明白亚达的艺术天赋原来就是源自于他的母亲。她行走、起卧、下田、赶海、做饭,皆近似一种行为艺术,让观者如痴如醉。

我讶异于一个海边渔村的黎族妇女,年近半百,依然有着一身吹弹可破的雪肤,有一头黑亮柔软的长发,举止行动之间简直如贵妇般优雅。看来,这世界上还真的有天性高贵的人,并不会因其地位的卑微而更改他们与生俱来的优雅。

我是第一次听说椰子还可以榨油。亚达解释说,椰油是从椰肉里榨取出来的,具有很广泛的用途。他阿妈就是长年用椰油护理长发,养护皮肤、牙齿的。

提炼完油之后的椰肉,就成为一个小小的黑饼。别小瞧这油饼,它可是喂养牲畜的好原料。奶牛吃了就能提高乳脂含量。

因地理特点和历史原因,渝中区辖区内人防工程较多,每到炎热夏季都有大量居民前往纳凉,区委政法委、宣传部充分利用这一优势,在5个人防工程纳凉点开展微宣讲。通过“社区工作日”,区级机关干部分批深入辖区12个街道,变“坐班”接待群众为主动走进基层听民情察民意,及时解决各类社会问题,充分利用这一载体在全区78个社区同步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宣传,面对面宣传相关政策,每次居民群众都踊跃参加,深受居民群众欢迎,成为渝中区宣传活动的品牌。

其实,椰叶和椰干也是牲畜爱吃的饲料呢!但在海南岛,椰子叶主要是做编织用的,也可做黎族传统民居“布隆亭竿”就地取材的屋顶。亚达家烧的柴火,就是用干枯了的椰子枝叶。而椰木,质地坚硬,当地人用来造船或盖房子。椰花苞,当地人从中割取椰花汁酿制椰花酒,或提炼椰汁糖等。口感都很好,有着椰子特有的清香。

亚达家和黎村其他渔家一样,吃、用、住、行(船),都离不开椰树,完全是就地取材型。与众不同的是,他家的一切都比别家的精致许多,独特许多,秀美许多。阿爸阿妈、阿姐阿妹,包括亚达本人,都是黎村一道最靓丽的风景线。

6

对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外地人来说,椰树等同于海南岛的代名词,也等于是海南岛的一张名片。

对海南岛本地人来说,椰树更是一种精神隐喻,代表本土文化的精神图腾。

对于黎族人来说,椰树几乎等于一种崇拜,与他们血肉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一切,与椰树的传说有关。传说的版本有许多种。在黎族人心中、口中传承的却只有一种:他们的祖先,越王(越人是黎族的先民)因打了胜仗,在寨子里庆祝胜利,疏于戒备,晚宴时喝得酩酊大醉,被奸细暗杀,并将其头颅悬挂在旗杆上通知敌人前来攻寨。敌人攻寨时万箭齐发射向城墙守军,箭却纷纷落在旗杆上。旗杆渐渐变粗、长高,变成椰树,箭也变成椰叶,黎王的头颅变成椰果。敌人看到此景吓破了胆,不战而退。椰树也就成了黎族人民的象征。

亚达更是对椰树情有独钟。在他所有的画作里,椰树是唯一的主角。蓝天、大海、船与人物,都是椰树的背景,包括他本人。

在亚达的画笔下,每一棵椰树都独具神韵。有的如月色一般婀娜,有的如太阳一般庄严,有的似山一般的刚强,有的似水一般的柔情。但无论哪一种椰树,在他笔下都熠熠生辉,散发着神性的光芒。

从这些画里,任何人都不难看出作画者对椰树的热爱以及崇拜。他的画作中,几乎每一棵为主角的高大椰树下,都站立着一个细小的身影。观画者会不由自主地揣想:究竟是椰树庇护了他,还是他在守护着椰树?

其实,椰树真的庇护过他。亚达妈妈说,椰树是亚达的守护神,救过亚达的性命。

亚达只有五岁的时候,一个人蹲在椰树下画沙,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条金环蛇隐藏在金色的沙粒间,根本不易被人察觉。待它冷不丁地出现时,小亚达吓得只会喊阿妈。而阿妈在离他有几百米距离的沙滩上挖蛤蜊。听到亚达的哭喊,亚达阿妈火速赶过去,却发现金环蛇头被树上掉下来的椰子砸得稀巴烂!

当下,惊出一身冷汗的亚达阿妈就拉着哭喊着的亚达跪倒在椰树下,拜认这棵椰树为干阿爸。

亚达整个成长过程都没离开过这棵椰树。从小学到初中,再从高中到美院,这一路走来,无论他的欢喜或是伤痛,他都会跑去和他的椰树阿爸说。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椰树与亚达早已融合,成为血肉相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了。

亚达对椰树,既像是父子,又像是恋人。他固执地在自己所有的画作里大费笔墨地去画一棵椰树,也不厌其烦地在自己的文字里书写、歌颂椰树。就连他的日记里,记载的大多事情都与椰树相关。哪怕本来毫无关联,最后他都会绕到椰子树上。比如他阿妹有一次偷偷翻开他写关于我的日记给我看,上面写的是:阿萍,一位有着椰树般婀娜身姿的女孩,一个足以惊艳时光的女孩,娉婷着向我走来,她是那般地美好、纯净,像蓝天大海,更像是一棵少女时期的小椰树,有一点点任性,有一点点率性,又有几分妩媚与娇憨……

7

一个礼拜后,亚达无声地对我展示了两张火车票。原来,他帮我买好了返程车票,并为了保证我路上的安全,要亲自送我回家。

离家时,我只留下一封书信,告诉父母我去了有诗歌与椰树、海风的远方。该回来的时候我自然会回来。

这下,我还真的没勇气一个人回家面对我的父母。爱情幻想的破灭,对我的打击既沉重,又不算太沉重。这话听着矛盾,但其实是事实。因为当年的我,只有十六岁。我真的还不懂什么是爱情。或者说,我根本还没来得及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

我只知道,亚达虽然拒绝了我不成熟的爱情,却给了我最温暖的友情。在海南岛的日子里,他与我晨昏相伴,带我游遍了黎村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儋州225公里的海岸线也随处可见我们的足迹。他带我赶海,到滩涂钓虾、挖蛤蜊、拾贝壳、抓螃蟹;也带我出过一次近海,体验了一把航海的滋味。帆与桅杆,缆绳与海鸟,还有他那双带着着淡淡忧伤的眼睛,成为我一生难以企及的梦想。

月亮升起来的夜晚,他带我逛夜市。请我喝椰花酒,吃椰子做的冰淇淋。夜深的时候,带我到银色的沙滩上,吃烧烤,赏月亮、数星星,拉他亲自制作的椰胡给我听……我喃喃地对他说着我的梦想:成为他今生最爱的人,成为一个用文字去认知世界的人。

而他,把头俯了下来,似乎想亲吻我的额头。我在激动中眩晕,慌乱中迷惘……闭上眼睛许久,根本没分清,他究竟有没有吻过我。

风声、海涛声,连同他的琴声,一起走进我的梦里,萦绕了许多年。

8

近乡情怯。我这个十六岁就为“爱”私奔的少女,徘徊在家门口,不敢进去。

亚达说,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父母为难你的。

他不知道,我父亲戎马一生,性情刚烈,是很难以一种理性的态度对待他十六岁不到就“私奔”的女儿的。

进门后,我瑟缩在角落,根本不敢抬头看父亲铁青的脸。母亲在旁煽风点火,痛数我的“罪行”。

亚达却勇敢无畏地对我如同暴君般的父亲、怨妇般的母亲说:“请不要为难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女孩。她还小,根本分不清梦想与现实的差别。请伯父伯母原谅小阿萍这次的冲动,就当她是一个人独自外出旅行了一周,对她今后的人生也是一种历练。”

父亲的雷霆之怒在瞬间爆发,脸红脖子粗地冲了过来。亚达勇敢地把我藏在身后,用他的胸膛承受了父亲暴雨般的铁拳。

他对哭泣着哀求父亲不要再打了的我说:“没事,怒火还是在我没离开前爆发完为好,不然我还真的不放心把你交还给这样的父母。”

当父亲终于停下来,气怒交加,累得直喘气的时候,亚达恭恭敬敬地给我父母鞠了个躬:“伯父,伯母,您二老的心情亚达理解。阿萍这么冒失,无端离家出走,让您二老担心了。这个我早已批评过她了。她到海南岛的第一天我就给二老来了封信,告诉二老过几天我就会送她回来,我一定会确保她人身的安全。看样子您二老还没收到这封信,不然您二位就不会如此生气了。小阿萍在海南岛期间,几乎与我寸步不离,因此我敢保证,她去时怎样回来仍然怎样。亚达一直把她当自己的亲阿妹,不敢对阿妹有任何损伤。现在完璧归赵,请伯父伯母放心!”

因为亚达说这番话的时候,态度特别诚恳,他那双澄澈的眼睛也倒映出他灵魂的洁净。刚还暴怒的父亲与絮叨的母亲,一致选择了信任。

面对这场以我离家出走所产生的风暴突然的停息,如释重负的我却又莫名多了一份纠葛不清的伤感:谁说我丝毫未有损伤的?对一位十六岁的花季女孩来说,还有什么比爱的粉红梦想破碎了更令人心痛?

在父母家人与亚达握手言和的瞬间,我知道不应该,心却真的碎成了玻璃渣。并且,每一粒碎片都深深扎进了我心底,来来回回地切割着我失恋或自以为失恋的疼痛。

9

回去后不久,亚达就做出件令全家不解的事情,放弃了美院在读研究生的学业,弃笔从戎。

做出决定的那晚,他给我来过一封信:

阿萍,岛上扶桑花开得正艳,三角梅、鸡蛋花也是。相信你会和我一样,对色彩有着同样的敏感。因为,你我本就是一样的人。

你走后,椰树阿爸不开心了,没结一颗果子。但愿他只是和你一样,耍耍小脾气。我知道他是想你了,他喜欢听你银铃般的笑声。整个海岛的椰树们都在想念你了。无论是红椰子、黄椰子还是绿椰子,它们都在海风中念叨着你的名字。无论是高椰树还是低椰树,它们都还记得你调皮却善良的眼睛……

阿萍,我决定了,暂时放下心爱的画笔,换上我向往了一生的海军蓝。我深信,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理解我此刻的抉择,小阿萍你也一定会理解并支持我的决定。

此刻,星光灿烂,长夜如许,我思潮如泉,彻夜难眠。做出这个决定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启齿去告知我的父母。

或许,我要先斩后奏,否则只怕不能如愿。阿爸阿妈就我一个儿子,我肩上负有赡养、供奉双亲的职责。如果,有一天,我在执行任务中不幸罹难,请你记得来海南看看我的阿爸阿妈。阿妈喜欢你,甚至已超过了我的两个姐妹。

如果,真的有一天,我不幸一语成谶,请你不要难过。因为,唯有你懂得,大海,才是我最向往的故乡。那时,请你相信,我不是死去,而是和我的祖先越王一样,长成了一棵参天的椰子树!如果你有心,请记得在我第一个忌日,坐在我椰树阿爸的脚下,再喊我一声亚达哥,陪我再喝一碗椰花酒,陪我再数一次天上的星星,和我说说你花开的梦想,就好!

——永远支持你的亚达哥

10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破天荒地,这封信我没有回。因为,我不知道如何下笔。

对他弃笔从戎的决定,我觉得很突然。可凭我对他天性中与生俱来的那一份了解,我又心知是必然。

了解,却不一定代表支持。

既然如此,我只能保持缄默。

后来,他真的如愿去海疆当了名普通的士兵,为保卫祖国的南大门尽一名公民的职责。

而我,也迎来高中三年的忙碌生活。

渐渐地,我们联系越来越少了。起初,是因为各自的忙碌,加上他驻守的海岛离陆地很远,交通非常不便。没有台风的日子,一周还可有一次供给船上岛,遇到台风泛滥的日子,一两个月供给船都靠不了岸。战士们吃的就只能是罐头食品和抽芽了的土豆,生活非常艰苦,书信往来也非常不便。

后来,是逐渐习惯了不去打扰对方。

有多少爱,始于轰轰烈烈,却终于平凡?

进入大学的第二年,我终于淡忘了我曾经以为是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也永远不会淡忘的初恋。

亚达悄悄地从我生命中淡去,有如天上的一颗星。在东方破晓的时候,悄悄隐于苍穹。

直到我儿子出生,父母抱着大胖外孙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才对我说起当初亚达临走时单独对二老说的话:“阿萍未出嫁前我绝对不娶。如果她一辈子未嫁,我就一辈子不娶!如果她长大了,仍然确信自己是爱我的,可以让她来找我。”

父母说,亚达是个好男人,是个真汉子,是有着椰子树风骨的好男儿!

这句话,晚了十年。而我,早已为他人妇。我还能说什么呢?难道抱怨父母的自私?抱怨父母棒打鸳鸯?

那一夜,我默默地流泪。为这不及开花就已陨落的一段恋情。

11

转眼,儿子已经学会说话,会口齿不清却甜甜地喊“妈妈”了。我又一次淡忘了亚达。

关于亚达是否真的爱过我,还是只是出于天性中的善良给我一个“君未嫁我不娶”的誓言,我都不再纠结了。

也不再悄悄设想,如果我知道他爱我,知道他给我留下过承诺,我会不会真的在考上大学的第一天就对他表白:海可枯石可烂,我爱你之心依旧?

越长大,许多话越不容易出口。爱,尤其如此。

12

我的内心,需要一棵椰子树的救赎。

当我接到亚达战友辗转寄来的一封信的时候,我的心一下碎成了漫天的星斗。

“阿萍,许久没有接到你的来信,不知你是否在紧张的备考阶段?岛上交通不便,我每天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到码头上去眺望,我总奢望送给养的船只能捎来你的信,那将是我快乐的源泉,一直要到你下一封来信才会被取代,于是我又重新获得一次更快乐的体验。近来,你的信越来越少了,我猜想你一定是越来越忙了。无论你有没有信来,我都习惯了码头上的守望。最少,我可以眺望有你的版图,最少,我可以像棵椰子树一样,站在祖国的蓝天碧海之间,等待又一次的开花结果……”

“阿萍,我都不记得我们有多久没联系了。好像还是你上次考入大学的时候来过一封报喜信。为你的成长,亚达哥感到真心的喜悦,祝福你,我的小阿萍!哦,不,现在似乎已不太适合再喊你小阿萍了,你早已成为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就像我画笔下那婆娑的幼椰树,接受海风的洗礼之后,已变得更美丽更娉婷……阿萍,这些日子里,我知道我越来越想念你了……我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你这个事实?”

“阿萍,算算日子,你也快大学毕业了罢?可你已经有差不多一年没给我写信了。可能,已经长成大姑娘的阿萍,终于有了新的心上人了,不再记得你的亚达哥了。我不怨你,这本该是你正常的生活。记住,亚达哥给你的承诺是,只要你一天未嫁,我绝不另娶。我的心中,永远有你的位置,就如椰树永远在我心中的位置一样。”

“阿萍,接到你父母来信了,告知你已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我想,我是应该为你高兴的,却无端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我坐在海边,守望着有你的版图。海鸥一声声地叫着,喊痛了我的灵魂。椰子树在海风中拼命地摇摆,我想象着那是椰树在抽我的耳光。为什么明明我那么爱你,却一直不肯开口?在你成年后我曾写下那么多的思念,为你写下过无数首小诗,却一直没有勇气寄给你。因为,我害怕打扰你已经平静下来的心,因为我相信,如果你仍然爱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来看我!我留给你的承诺还在,而你已经真正离开了我……既然这样,我的信更不能投递出去。因为,我要你过得比我好!”

亚达哥对自己的结局,一语成谶。为了祖国的海防事业,已经成为团级参谋的他牺牲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他留给我的,是这十二年来写下的相思。

信,捧在手里,有千斤一般重。

大悲恸往往是没有眼泪的,只有血。

我听见血往心里倒灌、汹涌澎湃的声音。

我的内心,需要一棵椰子树的救赎。

我记得你的玩笑话:“如果有一天,我不幸罹难,请记得在我第一个忌日来海岛看看我的阿爸阿妈。请记得到椰树阿爸脚下,喊我一声‘亚达哥’,陪我喝一碗椰花酒,再陪我数一次天上的星星,和我说说你花开的梦想……”

我知道,你终于成就了你的梦想,长成了祖国海岸线上一棵挺拔的椰子树。

此刻,我知道,我的内心,需要一棵椰子树的救赎,而不是眼泪。

回不去的十六岁,回不去的年华。你的笑容,绽放在我十六岁的花季里,落笔成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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